第2章 沿途(1)

轮胎下的沙子被卷扬着,撞得车身咔咔作响。如果不是柏油路和进气管的入口装有过滤器,这会儿怕是早就玩完了,他想。翻过视线里的一片缓坡,正要换挡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年轻姑娘在前边招手拦车。

他想绕过去,吉普车的发动机传出变态的嘶鸣声。姑娘似乎看清了他的意图,向路中央迈了一步,并且两只手都在风中扬了起来。她穿着一套绿色登山服,戴一顶有标志的黄色遮阳帽,肩上挎着一个粗亚麻旅行兜——一个环保志愿者的形象。

他刹住车。姑娘自己打开车门。在她坐进来的一瞬间,他竟然能嗅到一种淡淡的薄荷口香糖的气味。

“你到这里干吗?”姑娘问。

他懒得回答,只说了一个“兜风”。他不想以同样的话题反过来问姑娘,在这片迢遥千里、荒无人烟的丘陵地带,依照他的口吻,姑娘会回答“散步”吧?

吉普车重新上路了。反正,姑娘刚才也没有问自己要到哪里去,他索性仍旧漫无目的地朝前开,姑娘会在她认为合适的地方下车的。

“你是西安人吗?”过了一会儿,姑娘在车里侧过脸问。

他挺佩服姑娘的眼力。刚才车开得很快,姑娘还是一眼看见了他车前挂着的“陕”字牌照。“不是。”他说,不知为什么对姑娘说了实话。

“那……”姑娘欠了一下身,口唇张得很大,表示她的疑问。

“北京人。”他说,“西安一家公司欠我很多钱,最后用这辆车顶账了,我在北京也就一直这么开着。”

“你做生意?”姑娘问。

他未置一词,但是和姑娘点了一下头,因为车轮被石头硌了一下。

“很大吗?”

他笑了。只有这笑,才透露出他作为四十多岁人的特有的成熟和疲惫。他的生意曾经做大到被国家工商局评为中国五百家最大私营企业第三百七十几名。现在,这又有什么用吗?

他从头顶上方的后视镜里打量了姑娘一眼。她已经摘掉了遮阳帽,露出一头乌黑秀丽的头发,一张年轻的脸显得洁净而稚气。她有十九岁?二十岁?不会比这再大了。她是回家——放暑假回家的大学生?还是离家——跟自己一样,找不出热爱生活的理由?

看模样倒不是本地人。管他呢!

她的模样使他想起了温琦。不是长相,是那种仿佛的青春气息。此时,他想起温琦,就像是想起一首熟悉的钢琴梦幻曲。淡蓝色的,透明而不可穿越,温馨却充满忧郁。最爱的人竟离他而去,这不啻是生活给予他的最大的嘲笑!从那时起,他开始尝试着让自己相信,金钱不是万能的,因为温琦的离去恰恰与金钱无关。

他熟悉生活中的“离去”。三年前,他的父亲离去了;一年前,他的母亲离去了。其时,他感觉生活发生了重大的颠覆,简直是站在地壳里看世界。说到底吧,他还是一个传统型的男人。现在,世界上只孤零零剩下他一个人啦,他是多么思念他的双亲。温琦的离去,或许与父母的离去不一样,可又有什么不一样?他想,上帝造生命、造世界,为什么是先给了你,再让你失去,而不反过来先让你失去,再给了你!

吉普车在丘陵中穿越着,视线单调得让人觉得所经之处是那么似曾相识。不过这种情形不会持续太久,他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显示器,汽油快用光了。

“冷湖是在这附近吧?”这时候,姑娘自言自语着。

冷湖!他想,这么快?他望了一眼远处,原来路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没了。这里是甘肃、青海、新疆交界之处,很早他就听说过这里的冷湖——那一定是一片宁静之域。他设想独自驾车面对它时,将怎样以这辆日本产骑兵牌四轮驱动式吉普车的极速冲向它,完成生命最后一次的投入状,然后让一切归复如初,悄然无痕。

“你也知道冷湖?”

“当然。”姑娘说,“几万年前,祁连山和阿尔金山相对时,这中间是一片群山和湖泊。如今,只剩下一个冷湖了。”

他默言无语。

吉普车驶过一道沙梁之后,右前方出现了一片倾颓的石垣。姑娘忍不住从车窗向外望着,面庞一点点转动,快要接近它时,她终于扭头对他说:

“能停一下车吗?只一会儿。”

他不情愿地踩了刹车。

姑娘从兜里取出照相机,打开车门。天空湛蓝如洗,连一丝云也没有。他能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浪从车外掀来。姑娘在那片残断的石垣中间伫立良久,细细观察着。他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车外温度显示器,摄氏三十九度半——管他呢!他等得无聊,索性打开了车内镭射碟机。随着音乐的弥漫,他的目光也在车内环顾:这辆日本产吉普车几乎达到了豪华型三级配套,双层玻璃窗、真皮座椅、环绕照明效果灯、车载电话、电脑旅程记录系统……当初,他发了疯一般一心想搞到一台波尔舍公司的顶级产品959型超级跑车。价格昂贵倒在其次,就在他的所有努力即将实现的时候,他偶然听说波尔舍959由于排放量超过美国环保标准,被禁止进入美国。他的自尊心因此受到了伤害,他想:被美国禁止的,为什么要进入中国?后来,他还是坦然接受了这辆日本产骑兵牌吉普,原因之一,它是环保型的。

“嗨,”姑娘跑过来对他说,“还剩一张胶片了,下来给你照张吧?”

“不,”他说,“谢谢。”

“照一张吧!”

他还是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他不想在某一时刻,当他已不在人世,世界却还苟延残喘地保存有他的一张什么照片。他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专注地望着姑娘。

姑娘出其不意,把相机举到面前,快速地揿动快门。

他被姑娘的举动逗笑了。姑娘在车门旁退胶卷,他看着远处,问:“那儿是些什么?”

“大概是古时候,公元800年间吧,吐蕃人去敦煌时修的房屋的遗址。”姑娘说,“帮我弄一下相机,怎么退不出胶卷了?”

他接过相机,看了一下,发现是电池没电了。他从车里取出自己的电池换上,把废电池随手扔到外面。

姑娘走过去,把废电池从地上捡了起来,用塑料袋套着装进自己的旅行兜里。

他望着眼前这个也许是优秀的环保主义者,内心掠过一丝感动。随即,他又深感悲哀,有什么用呢?国内还没有几家能够处理废旧电池、防止汞污染的公益性环保企业。

车重新启动的时候,他问:“你是一个环境保护的乐观者?”

“什么意思?”姑娘问。

“没什么,”他说,“在将来,恐怕只有环保二字才能成为哪怕是一对敌友间也能产生的共同话题,使他们成为朋友。”

姑娘信任地对他点了一下头。

他想告诉姑娘,他不认为她刚才的行动具有多么普遍的意义。在北京,他曾参与过一个环保组织搞的活动,他像所有成员一样,竭力宣传一切与环保有关的命题。沙漠化、水污染、城市垃圾、工业废气、温室效应、能源危机……包括对一次性卫生筷的抵制。当然,身处发展中国家,他们隐去了“增长的极限”这个话题。促成他最终退出该组织的,是在某一次他们走上北京街头捡拾塑料方便袋的行动之后。在那以后不久,娱乐圈的一些明星趋之若鹜加以仿效,媒体对此给予了很大的宣传,完全压倒了普通人默默无闻对环保所做出的长久的努力,失去了环保本身的真实和朴素的意义,让人望而生畏并为之逆反。从那以后,他发现街头上的塑料袋不是越捡越少,而是越捡越多,同时,他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对于一次性塑料袋,政府有关部门完全可以下令禁止或限量生产呀!为什么不呢?

“我渴了,你有水吗?”姑娘全然不觉他的胡思乱想,在一边小声地问。

他愣了一下,过了好久才想起应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他早已没水了,从过了小柴旦那个地方开始。他把最后的两瓶矿泉水给了一个牧羊人——他要水干吗?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问题!

他老实回答了姑娘,他没水。姑娘不吭声了,但他知道在这沉默里,包含了一定程度的惊诧。他说不清是对此感到内疚,还是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