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潜德韬光
- 公子,求你放过我这棵老草
- 清尘之音
- 5604字
- 2025-02-02 22:52:05
山峦叠翠,霞光映天。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并不宽阔的河面上,映照出波光粼粼。远近河谷中,除去淙淙水声,一片静谧。
薄雾涌动的密林深处,隐约可闻鸟儿归巢,虫儿低鸣。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如同一幅宁静和谐的画卷,让人心旷神怡,忘却尘世的喧嚣,但前提是如果没有坐在一堆臭烘烘地马桶中间……
哗啦!
身着破旧粗布衣裳的季玥将手中用竹刷已清洗干净的最后一个马桶扔进水里,用力涮了几下,然后斜着倒提起。马桶里的水噼里啪啦倒落进河里,溅起一阵水花。待马桶里的水倒流干净后,她站起身,将手中的马桶扔到旁边那一堆已经洗好的中间。
“终于洗完了!”感叹一声,甩了甩手上的水,她开心地撑了个大大的懒腰,仿佛将之前所有的委屈与愤怒都随着这一伸展释放了出去。她头发凌乱,几缕发丝被汗水粘在脸上,可即便如此,她眼中却闪着别样的光芒。
太阳已经西下,余晖洒在远处高高的山峦上,给每一处沐浴其中的山石都镀上了淡淡的金色。
山风轻拂,带来松树的清香和远处野花的芬芳。
季玥深深地吸了几口,感觉胸腔里的那股郁气一下子排解了很多,浑身上下那股异味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洗马桶,也就是俗称的溺桶,尿桶。如果是以前,这样的事情,季玥想都不敢想,但现在……
看着不远处整整齐齐堆着的数只已经清洗干净的马桶,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冷冷的光,闻着萦绕浑身上下的异味,感受着身上因布料太粗糙与肌肤摩擦而生出的微微刺痛感,季玥苦笑连连,无奈又心酸。
看来每个人都是一座宝藏,都有可以挖掘的潜力!
就像天空不会永远蔚蓝,云朵不会永远洁白,人也不会永远一成不变!
感谢那少年,成功地让自己去除了洁癖的毛病!
如果有机会,季玥一定会大声告诉世人:“去洗马桶吧!洗马桶,能让你戒掉洁癖!洗马桶,能让你远离抑郁!”
从地牢里出来已经半个月了,这半个月对季玥来说,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而又荒诞的梦。
她努力尝试融入这个世界。她扫过地、烧过火、劈过柴、修剪过花草,可惜每一项工作持续的时间都不长。她并非不想好好表现,可她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哪曾做过这些粗活,每次都状况百出,闹出不少匪夷所思的笑话。烧火那次,她手忙脚乱地摆弄着柴火,完全不得要领,一个不小心,火星四溅,差点把整个厨房都付之一炬;劈柴的时候,她双手紧握斧头,却怎么也掌握不好力度和角度,斧头好几次差点砸到自己脑袋上,吓得旁人胆战心惊;修剪花草时,她更是毫无美感和技巧可言,一通乱剪,好好的院子像经历了一场浩劫,被她弄得差点“斩草除根”……
季玥一点都不想去回忆那些不美好的过去。她喜欢满怀希望地朝前看,看事情好的一面,所以即使沦落到如今刷马桶的地步,也不影响她探寻世间万物美好的一面。
远处奇⼭兀⽴,苍翠峭拔。
时有云雾缭绕,颇有云深不知处的意境。
季玥欣赏了一会美景,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仔细观察起来。
玉佩大约一个鸡蛋大小,是海马形状,通体呈青白色,温润细腻,尾端用红绳系着一个很小的赤金铃铛。
当初季玥在这个世界第一次醒来时,这块玉佩正躺在她的手心里。她不知道这块玉佩是覆在她身上死去的那个女人临死前递给她的,还是这具身体本身所拥有的,亦或是这具身体倒下前从某个人身上拉扯下来的……
想着按照以前看过的话本常规情节,玉佩通常可能是某个人或者是自己占用的这具身体身份的象征,怀着这样的想法,季玥这些日子翻来覆去地检查过很多遍,可每次都很失望,玉佩上没有任何能揭示其来历和秘密的线索。
在地牢里的时候,季玥曾一度担心玉佩会被人发现后收走,没想到那些侍卫虽然冷酷狠戾,却都没有冒出过对一个老太婆搜身的想法,所以玉佩很幸运的被一直留在了她的身上。
季玥正观察玉佩,不远处的树林里突然传来树枝被人踩断的声音。
季玥连忙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捋了捋衣袖,顺手将玉佩收进袖袋。她弯下腰,将扔在脚边的竹刷捡起,在河里涮了涮,然后扔进一个马桶里。
假装没有发现林子里面有人,她提起两个马桶,沿着河边的小径慢悠悠地朝山上走。
天色越来越暗。
山路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木香气。
季玥一边走路,一边暗暗观察周边的环境。
虽然出地牢才短短的十多天,但季玥已经打听到到她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叫碧雲山庄,因为周围这一片山叫碧雲山而得名。
尽管季玥还没有打听到这个碧雲山庄是做什么营生,但它似乎不是一般的小宅小院、小帮小派,因为厨房里的一个厨娘某一次指使季玥干活时,曾不经意间吹嘘过十年前碧雲山庄庄主的生辰宴,言语中满是骄傲,说自己是有幸参与过上百桌酒席烹饪的大厨之一。
一个生辰宴,上百桌!
如果是在季玥以前生活的地方,一切交由专业机构打理,组织一次上百桌的酒宴应该不是太大问题,但现在——在一个什么都以人力为主力军的地方,上百桌酒宴……应该需要很多人力才能鼎力完成吧!
尽管季玥绞尽脑汁,也难以在脑海中拼凑出一幅一百多桌人齐聚一堂、推杯换盏的画面,但光从人数排场上,她已经能想象得出那个生辰宴有多么的宏大,这个山庄有多么的声名显赫才能引来那么多人。
回到山庄里末等仆役歇息的院子时,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
季玥艰难地将最后两个马桶放在院子外的开阔处晾水。地面上,水渍晕染开来,与周围已经晾着的数个马桶相映,这些都是在她在河边专注刷洗时,另外两个男仆一趟趟挑回来的。
季玥没来之前,清洗马桶的活儿由两个末等男仆承担。季玥来了之后,这又脏又累的苦差全部砸到了季玥头上,其中一个男仆也顺势解脱,去负责运送干净马桶了。
到仆役厨房领取了自己的那份夜食,季玥回到自己的住处,用火折子点燃一盏桐油灯。
桐油灯灯火微弱,只能照亮小小的一团,但暗黄的火光在这寂静孤独的夜晚稍微减弱了一些季玥的疲惫。
季玥如今居住的房间很小,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个子大一点的人转身。它原先是为那些仆役堆放杂物而搭建的一个偏房,所以不但小,还很矮,高度堪堪过季玥头顶。每次她走进房间,都有一种强烈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屋内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
进门靠右边,两块木板搭在两条长板凳上,是季玥睡觉的“床”。这“床”简陋至极,木板上还有些粗糙的毛刺,每挪动一下,便会发出“嘎吱嘎吱”令人揪心的声响,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
紧挨“床”头,摆着一个坑坑洼洼、破旧得快要散架的木凳子,它正对着门,这便是季玥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破了口的陶碗,碗沿的缺口参差不齐,稍不留意就会划破嘴唇。一个黑乎乎、硬邦邦的冷馒头,被季玥搁在碗里,那是季玥今夜的饭食。一个陈旧的陶壶,壶身布满了斑驳的痕迹,诉说着它的沧桑;还有一盏被点燃的油灯,那微弱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不定,随时都可能熄灭,却也勉强照亮了这昏暗的一角。
进门靠左边,是季玥砍了山上藤条,粗编滥织的一个大篮子,里面放着一件换洗的衣物和一件旧夹袄。衣物上打着大大小小的补丁,颜色也早已褪去,夹袄是季玥刚出地牢时,一位打杂的仆役见她躺在仆役房里瑟瑟发抖、浑身痉挛,以为她是风寒发冷而好心赠送于她的。这件夹袄,在寒冷的日子里,成了季玥来到这个世界收到的一段温暖依靠。
季玥伸出瘦骨嶙峋、满是裂痕的手,费力地握住陶壶,往木桌上那个破了豁口的大碗里倒了点水。
辛苦蹲在河边一下午,刺骨的河水冻得人双手麻木,却连一口干净的水都没顾得上喝,夜食又是一个冷硬的馒头,季玥的喉咙早已干渴得仿佛要燃烧起来。她迫不及待地端起碗,碗沿的缺口碰到她干裂起皮的嘴唇,她却顾不上。刚喝了两口,清凉的水顺着喉咙流下,干涸的喉咙像是久旱逢甘霖,得到了一丝舒缓,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吆喝声。
“新来的婆子马上出来!”
季玥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惊得浑身一颤,手中的碗差点脱力滑落。她下意识地握紧碗,目光迅速扫向门口。心中满是疑惑与不安。
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
她微微皱眉,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警惕。
透过那扇只有窗框、满是灰尘的窗户朝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着三等仆役服饰的矮瘦男人提着个灯笼,站在院子里。
灯笼发出的昏黄光线在夜色中晃来晃去,将男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男人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烦和傲慢,不断地跺脚,似乎在催促季玥快点。
“来了。”季玥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她放下手中的碗,目光落在那个黑乎乎的冷馒头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又冷又硬,她费力地咀嚼着,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沙子。咽下馒头后,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破旧不堪的衣衫,才缓缓走出房门。
她站到屋檐下,微躬身体,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向着那个男人行了个不太标准的下人礼。她的动作还有些僵硬,显然是才身处这样的环境,还不习惯这种卑微的姿态。她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微微颤抖的双肩,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季玥以前是不知道见了这些等级比她高的仆役是要行礼的,所以很挨了些斥责。后来一个管事好心提点了她几句,她才知道这个山庄仆役之间等级森严,级别低的仆役见到级别比自己高的是需要行礼的。
那矮瘦男人见季玥出现,立刻鼻孔朝天,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道:“老太婆,昨天送进山庄的那批马桶有几个没刷干净!曹管事说罚你明日寅时起来去扫后山的台阶,你可记住了,曹管事说了,一片落叶、一根枯枝都不可叫我看见,若是你没有打扫干净,我可要重重罚你。”
听到这话,季玥心里“咯噔”一下。寅时天还未亮,后山台阶又长又陡,清扫难度极大。
况且昨天送进山庄的那批马桶,是她亲眼看着那些仆役挑走的,为了防止有人找麻烦,她还挨着检查了一遍,每一个桶都干干净净,绝不可能存在没刷干净的情况。
但现在这仆役却坚称马桶没刷干净……
季玥心中瞬间涌起一阵愤怒与不甘,可受制于人身处底层的她,不敢将情绪表露分毫。她低着头,紧咬下唇,思索片刻,心里终于确定下来一件事!
有人专门在针对自己!
自从离开地牢,季玥是诸事不顺,做什么都出问题!先前她以为那些事情没做好,是自己的原因,可后来,越来越多的迹象向她传递出一个信息……有人在故意为难她!
谁会有事没事地为难一个老太婆?且还是一个没有了危险力的老太婆!
季玥脑子里闪过少年那张好看的脸,但随即细细一想,少年已经用蛊虫控制住自己,没有必要再做出这些多余的事,所以不可能是他。
那么还可能是哪些人呢?
季玥脑子里划过几张脸,心里想过多种答案,但最终猜测,原因可能和这个身体的前身有关。
也不知这具身体的前身到底做了什么让人深恶痛绝的事,耄耋之年还被人如此刁难磋磨。
那矮瘦男人见季玥听了他的话,没有反应,不由沉了脸色,阴阳怪气道:“耳朵聋了不成?那豕牢里的畜生听到伙夫提潲水去,都还知道吭几声。我大晚上的跑过来好心来告知你一声,你还比不过那畜生,是吧?”
听到这仆役拿自己和豕牢里的畜生比,季玥心里一阵愤懑。
被贬到这个肮脏破烂的小院里当一个末等仆役从早到晚的刷洗马桶,已经让从小到大一帆风顺基本没吃过什么苦的季玥感觉到是一件很窝火的事情,没想到居然还时不时的有奴仆跳梁小丑一般跑出来对自己吆五喝六……
看来真是应证了一句老话:蛟龙落水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如果是以前,季玥一定会千娇百媚地走过去,狠狠将人怼一顿,可现在……
看着自己一双手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里已经泛白起皱,想起被迫吃下蛊虫那天胸腔里涌出的那种仿佛被人用刀尖挑碎了心脏一般的绞痛……
她现在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底层仆役,能如何反抗呢?
想到这里,季玥的眼神黯淡下来。
她微微抬起头,借着昏暗的灯光,偷偷看了眼那男人,只见他满脸的不屑与傲慢,仿佛在他眼里,自己连蝼蚁都不如。
季玥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暗暗攥紧了衣角。
天将降大任于厮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越王勾践都能多年苦身焦思卧薪尝胆,自己又如何能轻易的就被眼前一点点小人的刁难打倒。
死死盯着脚下的砂石,季玥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出背后针对自己的人,不能就这样任人欺负。
强迫自己扯出一抹谄媚的笑,季玥抬目望向来者,致歉道:“对不住小哥,老婆子老眼昏花,耳听聋聩,先前一时半会没看清小哥是哪位管事的手下,也没听清小哥传达的话,可否麻烦小哥走近一点,再说一遍?”
矮瘦男人:“……”
一口气噎于喉间。
他七窍生烟地瞪着季玥,本欲拉下脸斥责一番,但见季玥一副老态龙钟颤颤巍巍的模样地站立于台阶之上,又想她年老力衰,行动不便,耳听聋聩,即使自己生气嚷骂,也是自己受累遭罪,于是按耐下怒意,上前几步。
“昨天送进山庄的那批马桶有几个没刷干净!曹管事说罚你明日寅时起来去扫后山的台阶。”站到季玥面前,他提高嗓门,恼声道:“曹管事说了,一片落叶、一根枯枝都不可有,否则就让我重罚于你。”
“噢!”季玥点点头,彬彬有礼:“辛苦小哥了。”
“知道我辛苦就好!”矮瘦男人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看季玥的目光,嫌恶嘲弄,“明天做事认真点,可别妄想我会心慈手软!”说完似不想再多言,转身欲走。
“请小哥放心,奴一定认真打扫!”季玥面上挂起讪讪笑意,“只是……奴去打扫台阶,那清洗马桶的事……”
“那是你的事,不过我奉劝你一句,最好扫完台阶后再去洗!”男人头也不回,毫不留情,“否则别怪我……哼!”
别怪我什么?
他没有说完,便扬长而去。
季玥愤恨得差点咬碎牙齿!
好一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人!
她还以为去扫台阶就能免除与那些臭烘烘的马桶打交道!没想到……看来,自己还是太天真!
“知道了!”眼睛余光扫到不远处有仆役在看热闹,季玥皮笑肉不笑咬牙切齿地从齿缝中挤出的一句,义愤填膺地看着那仆役走出院门,最终忍无可忍,难得地面上露出愤意,向着那个背影在暗地里挥了挥拳头。
王八蛋!
总有一天……
气哼哼地回到房间,季玥看了眼桌子上那个又冷又硬的馒头,尽管饥肠辘辘,但她实在不愿意再去咬第二口。她端起碗,将碗里的水喝完,稍微抵挡了一些肚子里的饥饿感后,阖上门,悄悄从床对面的那个篮子里拿出一块光滑干净的鹅卵石。
那鹅卵石有一个盘子大小,是季玥前几天在河边洗马桶时找到的。因为长期受河水冲击,鹅卵石被打磨得又薄又圆,像一个没有边沿的盘子。
季玥抱着鹅卵石,将火折子在怀里放好,又将陶壶和那个冷馒头放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后,熄了灯火,和衣躺到床上。
她闭上眼睛开始假寐。
月亮弯弯,轻盈地挂在季玥脚下那一面墙上的木窗外,宛如一把弯刀。
季玥忍着饥饿和疲惫,在黑暗中开始安静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