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漂亮朋友(一)
- 世界文学名著(全套50册)
- (苏)高尔基等
- 99581字
- 2022-07-26 16:49:20
第一节
乔治·杜洛华拿一百苏[1]硬币埋单,接过女收款员找的零钱,便走出餐馆。
他长得一表人才,又保留当下级军官时的威仪,这会儿挺直腰身,以军人的习惯动作捻了捻小胡子,美男子的目光对晚餐迟到的顾客迅疾一扫,就像老鹰那样一览无余。
几个女人已经抬起头来注视他,有三名青年女工,还有一个徐娘半老的音乐教师,是个头发不整、帽子落满灰尘、衣裙歪斜的邋遢女人,以及陪同丈夫的两个小市民,看样子全是这家廉价大众餐馆的常客。
杜洛华来到街上,伫立了片刻,想想该干什么。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口袋里只剩下三法郎四十生丁,要支持到月底。这就意味着面临选择:要么用两顿晚餐不用午餐,要么用两顿午餐不用晚餐。他考虑午餐二十二苏一顿,而晚餐为三十苏,如果只用午餐,那还能剩下一法郎二十生丁,又顶两顿小吃,可以在街上吃点面包夹红肠,喝两杯啤酒。这就是他的主要花销,也是他夜晚的主要娱乐。转念至此,他就沿着洛蕾特圣母院街朝下坡走去。
他走路的姿势,还像身穿轻骑兵军装时那样,昂首挺胸,仿佛刚下马似的双腿微微叉开,在行人熙熙攘攘的街上勇往直前。他那顶高筒礼帽已然破旧,斜压在耳朵上,鞋跟踏在铺石马路上嗒嗒作响,但他仍然摆出退伍军人轩昂的派势,傲视行人、房舍,甚至整座城市。
他那套衣服也就值六十法郎,但是潇洒的风度犹存,十分惹眼,虽略显俗了点儿,但毕竟活灵活现。他高高的个头儿,相貌堂堂,两撇翘起的小胡子仿佛长在唇上的青苔,小小瞳孔的蓝眼睛非常清亮,一头近棕褐色的金发自然卷曲,正中分缝儿,活像通俗小说中的反面人物。
正值夏夜,巴黎憋闷难耐,像蒸汽浴室一样燠热,在夜色中憋得人大汗淋漓。阴沟的花岗岩洞口喷出一股股臭气;设在地下室的厨房,也从低矮的窗户朝街上散发泔水和剩浇汁的腐臭味。
那些门房都穿着衬衫,骑在草垫椅上,在各自门洞里抽着烟斗。行人都光着头,帽子拿在手上,拖着沉重的脚步。
乔治·杜洛华走在林荫大道上,又停下脚步,心中犹豫不决,不知做什么好。现在,他想去香榭丽舍大街和布洛涅树林大街,好在树下呼吸点儿新鲜空气,但是还有一种欲望也在撩拨他,但愿有一次艳遇。
会有什么样的艳遇呢?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他在等待,每天从早到晚,足足等了三个多月。不过,他仗着漂亮面孔和风流举止,有时说不上在哪儿也偷了点儿情,但是他总希望再多些,再有味些。
囊空如洗,又热血沸腾,在街头巷尾碰上浪荡的女人,他更是欲火中烧。那些女人柔声招呼:“漂亮的小伙子,跟我来好吗?”他哪敢跟着去呢,付不起钱啊。况且,他还在等待另一种际遇,另一种亲热,少几分庸俗的。
然而,他爱去妓女云集的场所,如她们出入的舞厅、咖啡馆,她们兜客的街道。他爱同她们接近,同她们交谈,随便以“你”称呼她们,闻她们身上郁烈的香水味,感受同她们在一起的滋味。她们毕竟也是女人,是专供性爱的女人,他绝不像出身高贵的那种男子,天生就鄙视她们。
他随着热得发昏的人流,拐上玛德莱娜教堂的方向。路两旁大咖啡馆客满为患,漫溢到了人行道。只见灯火辉煌,顾客面前的小方桌或圆桌上摆着玻璃杯,盛有红黄绿褐等各种颜色的饮料。大肚长颈瓶中,透明的粗冰柱亮晶晶的,冰镇着澄澈悦目的饮用水。
杜洛华不觉放慢脚步,嗓子干渴,真想喝点儿什么。
这种夏天的夜晚,又热又渴,实在难以忍受,他想象清凉饮料流进口中的那种快感。可是今天晚上,哪怕只喝两杯啤酒,第二天的那顿经济晚餐就泡汤了,而月底饥肠辘辘的滋味,他早已铭心刻骨了。
他心中暗道:“我一定得支持到十点钟,再去美洲人咖啡馆喝杯啤酒。见鬼!怎么渴得这么厉害!”他又瞧瞧坐在那里饮用的那些人,所有那些人都能随心所欲地解渴畅饮。他经过一家家咖啡馆,摆出一副又放肆又快活的神态,打量每个顾客的外貌衣着,估摸他们身上能带多少钱。一股怒火袭上心头,他恼恨安安稳稳坐着的那些人。搜搜他们的腰包,准能掏出金币、银币和零钢镚儿。平均起来,每人至少能有两枚金路易,每家咖啡馆有百十来人,两枚金币乘以一百,就合四千法郎啊!他口里嘟嘟囔囔:“这些蠢猪!”同时大摇大摆,显出优雅的姿态。在街角暗处若能逮住那么一个,那就毫不客气,非扭断他脖子不可,就像从前大演习时捉农家的鸡鸭那样。
这时,他想起在非洲的那两年军旅生涯,想起在南部省[2]小哨所里如何勒索阿拉伯人。还有一次,他们到乌勒德—阿拉纳部落为非作歹,干掉了三个人,他和伙伴捞了二十只鸡、两只羊,以及黄金和半年的笑料,想到这里,他的嘴唇掠过一丝残忍而快意的微笑。
后来始终没有查出杀人凶手,其实也没有认真查,阿拉伯人算什么,简直就是当兵的天生猎物。
在巴黎可就是另外一码事儿了,总不能挎刀持枪、明火执仗地抢掠,一点儿王法也没有。他感到内心还充满在被征服国为所欲为的下级军官的全部本能。自不待言,他十分怀念在沙漠中度过的那两年时光。多遗憾没有留在那里啊!原指望回国要比待在那里强。哪料现在!……嘿,是啊,现在,可有好瞧的啦!
他舌头在嘴里打卷儿,咂咂有声,仿佛验证口腔的确干得要命。
周围人潮涌动,显得衰竭而迟缓了,他头脑中充斥着这个念头:“这帮畜生,这些蠢货,坎肩口袋里都装着钱。”他用口哨吹着欢快的小调,横着膀子冲撞行人。被撞的男人,有的回头骂骂咧咧,有的女人则嚷一声:“简直是一头牲口!”
他经过滑稽歌剧院,在美洲人咖啡馆对面站住,心里合计要不要喝一杯啤酒,也实在焦渴难熬。他站在马路中间,在下决心之前,他望了望有光亮的大钟,才九点一刻。他深知自己,一满杯啤酒只要放到面前,他会一口气喝下去。过后呢,一直到十一点钟,他又该干什么呢?
他走过去了,心中暗道:“我一直走到玛德莱娜教堂,然后再慢步折回来。”
他走到歌剧院广场边上,碰见一个胖胖的年轻人,那张面孔,模模糊糊在哪儿见过。
于是,他开始尾随那个人,边走边搜索记忆,口中念念有词:“见鬼,这家伙,我是在哪儿认识的呢?”
他搜遍脑海,也想不起来;继而,猛然间——这也是记忆的一种怪现象,头脑里出现了同一个人,没有这么胖,但要年轻些,穿一身轻骑兵的军装。他高声叫道:“嘿,弗雷吉埃!”他拉长脚步,赶上去拍那人的肩膀。那人回头瞧瞧他,问道:“先生,您叫我有什么事儿?”
杜洛华笑起来:“你认不出我来啦?”
“认不出来。”
“乔治·杜洛华呀,第六轻骑兵团的。”
弗雷吉埃伸出双手:“哎呀!老兄!你好吗?”
“很好,你呢?”
“唔!我嘛,不怎么样。想想看,现在我这肺,就跟纸浆一样。我返回巴黎那年,在布吉瓦尔[3]得了支气管炎,一年要咳嗽六个月,到现在有四个年头了。”
“哦!看样子,你倒挺结实的。”
弗雷吉埃抓住老战友的胳膊,向他谈起自己的这个病,如何去治疗,大夫如何诊断,他身不由己,又如何难遵医嘱。医生要他去南方过冬。真的,他能去吗?他结了婚,又当了记者,这一行干得正火呢。
“我在《法兰西生活报》主持政治栏,给《救国报》报道议院动态,还不时给《环球》文学专栏写文章。就这样,我这条路走出来了。”
杜洛华诧异地端详他,看他变多了,也成熟多了。现在,他一身庄重的打扮,一副自信的样子,还多了一个酒足饭饱的肚子,言谈举止,都有了一种派头。想当年,他又干又瘦,腿脚灵便,总好乱冲乱撞,滋事吵闹,似乎总有精神,一刻也不肯消停。只三年的时光,巴黎就让他变了个人。现在他身体肥胖,神情严肃,虽然不过二十七岁,两鬓已生出白发了。
弗雷吉埃问道:“你这是去哪儿?”
杜洛华回答:“随便转转,然后回去。”
“那好,陪我去法兰西生活报社好吗?有几份校样要改,然后,我们一起去喝杯啤酒。”
“我跟你去。”
他们俩挽着胳膊走了,只有老同学或者老战友,才会留下这种亲热关系。
“你在巴黎干什么?”弗雷吉埃问道。
杜洛华耸耸肩膀:“照直说吧,我快饿死了。当时服役期一满,我就一心想回到这里,为了……为了发家致富,确切地说,在巴黎混个生活。现在,我在北方省铁路办事处当职员,干了有六个月了,年薪一千五百法郎,仅此而已。”
弗雷吉埃喃喃道:“天哪,油水可不大。”
“这话我信。可是,我怎么能混出头来呢?我在这里单枪匹马,一个人也不认识,也没人推荐。要干一番事业,我有那个心,却没那个路子啊。”
老战友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就像一个实干家审视一个对象,接着口气十分肯定地说:“喏,老弟呀,在这里,什么都取决于胆量。稍微机灵点儿的人,当部长比当办公室主任还容易。要让人承认你,而不是去求人。真见鬼,你就没有找到好一点儿的差事,去北方铁路当什么职员?”
杜洛华应声说:“到处找遍了,一无所获。不过,这阵子,我倒瞄上个差事。贝勒兰驯马场有意聘我当骑术教练。若是应聘上,最低我也能挣上三千。”
弗雷吉埃戛然站住:“别干那种蠢事,给一万法郎也不干。你一干上那个,前程就断送了。你在办公室里工作,至少还不抛头露面,谁也不认识你,等到有了本事,你就可以离开办公室,去闯自己的天下。然而,一旦当上骑术教练,那就完蛋了。就像到一家全巴黎人都去用餐的饭店当领班一样,你一旦给上流社会的人或子弟上了骑术课,他们就再也不会平等待你了。”
他住了口,思考几秒钟,然后问道:“你有高中毕业证书吗?”
“没有,两次会考都没通过。”
“没关系,反正你念完了高中课程。如果有人提到西塞罗[4]或者提比略[5],你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吧?”
“嗯,差不多。”
“好吧,会摆弄这些玩意儿的,也就那么二十来个书呆子,此外,谁也不见得知道多一些。喏,给人以强人的印象并不难,关键的关键,就是别露怯,让人当场看破你无知。要施展手段,避开难题,绕过障碍,借助字典把别人难倒。要知道,人还不是都那么愚蠢,都那么无知嘛。”
他侃侃而谈,俨然一个老于世故的人,微笑着注视纷纷走过的行人。不料,他突然咳起来,只好站住,让这阵咳劲儿过去,然后,他声调沮丧地说道:“这支气管炎,就是治不好,你说烦人不烦人。现在还是大夏天呢。唔!今年冬天,我要去芒通养病,管他呢,健康第一。”
二人走到鱼市大街一扇大玻璃门前,在里边正反两面贴了一份报纸,有三个人停在那儿看报。
由煤气灯光勾画出的几个火红大字,就像一条标语,排列在门的上方:“法兰西生活报”。闲逛的人经过这里,一走进几个大字投射的亮光中,就赫然显现,如临白昼那样一清二楚,继而又倏忽没入幽暗中。
弗雷吉埃推开这扇门,说了一声:“进去吧。”杜洛华便走了进去,登上外面整条街都看得见的又豪华又肮脏的楼梯,来到一间前厅,看见两名员工向他的老战友问好,最后到了看似接待室的房间停下。这间屋子到处是灰尘,凌乱不堪,绿色的假丝绒椅子套污迹斑斑,还有破洞,好像老鼠咬的。
“先坐这儿,”弗雷吉埃说道,“过五分钟我就回来。”
这间屋子有三个门,他从一扇门出去了。
这里飘浮着一种奇异特殊的气味,难以描摹,正是编辑部的气味。杜洛华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有些拘束,尤其感到诧异。不时有人从一扇门跑进来,从他面前经过,又从另一扇门出去,根本来不及看清他们的面孔。
时而是年轻人,非常年轻,一副忙碌的样子,跑起来一阵风,手里拿的一张纸直飘动;时而是排字工,沾满黑渍的粗布工作服里露出雪白的衬衣领,以及类似上流社会人物穿的毛料裤。他们走路小心翼翼,手里捧着印了字的一沓沓纸,正是刚印出来而墨迹未干的校样。有时还走进来一位小个子先生,那身漂亮的打扮未免过分显眼,礼服紧紧箍住身子,裤子像模具似的裹着大腿,尖尖的皮鞋束缚着双脚,他就是报道夜晚社交新闻的记者。
还有别的人,神情严肃,极有派头,戴着平檐高筒礼帽,仿佛不如此不足以显得与众不同。
弗雷吉埃终于回来了,他挽着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那人三四十岁,身穿黑礼服,上扎白领带,棕褐色头发,两撇小胡子尖尖地翘起来,一副放肆而踌躇满志的神态。
弗雷吉埃对他说:“再见,亲爱的大师。”
那人同他握手:“再见,亲爱的。”
说罢将手杖往腋下一夹,吹着口哨下楼去了。
杜洛华问道:“那人是谁?”
“他就是雅克·里瓦乐,你应当知道,大名鼎鼎的专栏作家,剑术决斗专著的作者。他来看自己的清样。他和加兰、蒙代尔极富才智,在巴黎社会新闻专栏作家中,占头三把交椅。他给本报每周写两篇文章,每年就挣三万法郎。”
他们正要走,又遇到个矮胖的先生。只见那人留着长发,浑身邋里邋遢,上楼跑得气喘吁吁。
弗雷吉埃向那人深鞠一躬,让过去之后,他就对杜洛华说:“诺尔贝·德·瓦莱纳,诗人,是《死去的多少太阳》的作者,又是一个稿酬特别高的人,他向我们提供一个短篇就拿三百法郎,而每篇最长也不过三百行。走吧,去那不勒斯人咖啡馆,我渴得要命。”
他们到咖啡馆一落座,弗雷吉埃就嚷道:“来两杯啤酒!”他端起杯来,一口气就灌下去了,而杜洛华却一口一口慢慢喝,仔细品味,就好像品尝玉液琼浆。
他的同伴默不作声,若有所思,过了半晌,突然说道:“你干吗不试试记者这一行呢?”
杜洛华不免一惊,看了看同伴,迟疑地说道:“可是……要知道……我从来没有写过什么东西啊。”
“嗳!试一试嘛,先干起来再说。我可以用你,派你去搜集材料,联系些事情,拜访些人。开头一段时间,每月你大约能挣上二百五十法郎,车马费另报。我去跟社长说说,你愿意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啦!”
“那好,先做一件事儿:明天到我家来吃晚饭。我只邀请五六位客人,有老板华尔特先生和他夫人、雅克·里瓦乐和诺尔贝·德·瓦莱纳,这两个人,刚才你见过了,还有我太太的一位女友。就这么定了,好吗?”
杜洛华迟疑不决,一时面红耳赤,显得非常为难,他终于讷讷说道:“要知道……我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弗雷吉埃不禁目瞪口呆:“没有礼服?糟糕!这可是必不可少的。喏,在巴黎混,没有床睡觉可以,没有礼服可不行。”
接着,他突然搜搜自己坎肩的口袋,掏出一小把金币,捡出两枚金路易,放到老战友面前,口气特别亲热地说道:“先用着,有了再还我。用分期付款方式或租或买都行!把需要的衣服置办齐。你自己置办吧,反正明天来我家吃晚饭,七点半,水泉街17号。”
杜洛华诚惶诚恐,收起钱,磕磕巴巴地说道:“你真是太好了,我万分感激……请相信,我绝不会忘记……”
对方接口说道:“好啦,别说了。再来杯啤酒,好吗?”他随即喊了一声:“伙计,两杯啤酒!”
等喝完了酒,记者又问道:“再去逛一逛,一个钟头,好吗?”
“当然了。”
于是,他们又朝玛德莱娜教堂走去。
“干什么好呢?”弗雷吉埃问道,“有人说,在巴黎,一个闲逛的人,也总是有营生可干的。其实不然。就拿我来讲,到了晚上,我想随便走走,就不知道去哪儿好。到布洛涅树林去兜一圈吧,那要有一个女人陪伴才有意思——可不是总有现成的,随手就能拉来一个。去音乐咖啡厅吧,给我那药店老板和他老婆开开心还行,打发我可不成。那么,干什么呢?无事可干。这里有座消夏公园就好了,就像蒙索公园[6]那样,夜晚也开放,可以坐在树下,一边喝清凉饮料,一边欣赏优美的音乐。不要搞成娱乐的场所,而是漫步的地方,门票很贵,以便吸引美丽的贵妇人。小径铺着细沙,有电灯照明,想散步就散步,想坐下就坐下,可以就近,也可以在远处欣赏音乐。从前穆萨尔游乐园就差不多,不过,那儿有点儿像低级舞场,净演奏舞曲,地方不够宽敞,树荫不够多,也没有多少幽暗的角落。应当建一座非常美丽、非常大的花园。那多吸引人啊!真的,你想去哪儿?”
杜洛华一时难住,不知如何回答,最后狠了狠心,才说道:“风流牧羊女游乐场我没见识过,很想去开开眼。”
老战友叫起来:“风流牧羊女游乐场,天哪!我们还不跟进烤炉一样!好吧,行啊,总还有点儿玩头儿。”
于是,他们掉头朝蒙马特城关街走去。
游乐场门口灯火辉煌,照亮了汇聚在前面的四条街。一长排马车停在那里,都在等待散场。
弗雷吉埃径直往里走,却被杜洛华叫住:“我们还没去窗口买票呢。”
对方拿腔拿调地说:“跟我在一起,用不着付费。”
到了检票口,三名检票员都向他哈腰打招呼。中间那个还向他伸出手。记者问道:“还有像样的包厢吗?”
“当然有了,弗雷吉埃先生。”
他接了递过来的包厢票,推开包了皮软垫的门扇,二人就到了大厅。
里面烟气缭绕,好似薄雾,笼罩了远一点儿的部位、舞台和剧场对面。那些人都在吸雪茄和香烟,冒出缕缕淡白色烟雾,不断上升,在宽阔的圆顶下聚拢,围住大吊灯,在二楼看台的观众头上,形成了烟云密布的天空。
入口通向环形休息厅的宽宽过道上有三张柜台,三个涂脂抹粉的半老徐娘,正忙着出售饮料和色相;一帮女子站在一张柜台前,正等待来客;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正在游荡,混迹在身着深色礼服的男人群里。
三名售货员身后有高大的镜子,映出她们的后背和过路人的面孔。
弗雷吉埃自信有权受人礼让,分开众人,快步朝前走去。
他走到一名女领座面前,问道:“十七号包厢在哪儿?”
“请走这边,先生。”
他们走进小小的木板包厢,门就关上了。包厢前面敞开,板壁镶了红壁毯,摆了四张同一颜色的座椅,相互挨得很近,留的空隙难以过人。两个朋友坐下来,他们左右两侧都排列着相同的小包厢,构成长长的弧线,而两端则通到舞台。那些包厢也都坐了人,但只能看见脑袋和胸部。
舞台上三个穿紧身衣的年轻人,身材依次大个儿、中个儿和小个儿,正在轮流表演吊杠。
大个儿用小快步首先出列,他脸上挂着微笑,鞠躬时手掌一扬,仿佛向观众送去个飞吻。
他那胳膊和大腿的肌肉,明显由紧身衣突现出来。他挺起胸膛,尽量收回过分突起的腹部。他的头发从正中精心开缝,等分梳向两边,模样儿就像理发店的小伙计。他姿势优美,纵身跃上吊杠,双手抓住,身子好似飞轮般旋转起来,然后伸展用力,身体挺直平卧,悬空一动不动,仅凭手腕的力量停在固定的杠上。
他飞身落地,在池座观众的掌声中,再次微笑着向全场鞠躬,然后退回靠在布景上,每一步都显示出腿部的发达肌肉。
第二个身体矮些,但更壮实,他走上前,做了同样的动作。随后第三个也同样表演一番,赢得观众更为热烈的喝彩。
然而,杜洛华并不专心看演出,而是频频回顾,张望身后满是男人和妓女的休息大厅。
弗雷吉埃对他说:“瞧瞧这池座,全是携带妻子儿女的中产阶级,来看热闹,一个个都蠢头蠢脑。包厢里则是经常逛林荫大道的人,也夹杂着几个艺术家、几个二流粉头儿。我们身后,可是巴黎最怪异的大杂烩。那些男人都是干什么的?你观察观察,干什么的都有,各行各业,三教九流,而占主体的是无耻的恶棍。那中间有银行、商店、政府各部的职员,有新闻记者、靠妓女混饭的杈杆儿、换成便装的军官、穿上礼服的花花公子。有的在馆子里吃了晚饭来的,有的出了歌剧院,来这儿消遣一下,再去意大利剧院。还有一大帮男人形迹可疑,很难看出是混哪碗饭的。至于那些女人,全是一路货:在美洲人咖啡馆陪人吃夜宵,一两个路易金币陪一夜,窥伺能给五枚金币的生客,拉不到人时就通知自己的常客。有十年了,全是熟面孔,天天晚上见到她们,终年在同样的地点,除非去圣拉扎尔监狱或者卢尔西纳医院,进行一段时间的‘疗养’。”
杜洛华早已不听伙伴说话了。有一个女人把臂肘支在他们包厢上,正在凝视他。那是个褐发的胖女人,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肌肤也涂白了,黑眼睛描得细长,覆盖着厚厚的假睫毛。那乳房过分丰满,撑起了深色丝绸衣裙,而那嘴唇涂得血红,犹如伤口。总之周身那种打扮给她增添几分野性、火热和放纵,却能煽动男人的欲火。
她扬头招呼从旁边经过的一个女友,跟那金发染成红色的同样肥胖的女友说话,故意提高声音,好让人听见:“瞧哇,那个漂亮小伙儿,他若是肯出十路易金币要我,我是不会拒绝的。”
弗雷吉埃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又拍了一下杜洛华的大腿:“这话可是说给你听的,你挺受女人的垂青,亲爱的,祝贺你呀。”
旧军官闹得满脸通红,手指不由自主地摸摸坎肩口袋里的两枚金币。
这时,幕已落下,乐队正演奏一首华尔兹舞曲。
杜洛华说道:“咱们到休息厅里转转怎么样?”
“随你便。”
他们走出包厢,立刻裹进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拥挤推搡,随波冲荡,他们眼前是一片漂浮的帽子。那些粉头儿则两两一对,在这男人堆中穿行,轻盈地从臂肘、胸口和后背之间穿来穿去,仿佛在自家那样随便,在这男性波涛中弄潮如鱼得水。
杜洛华乐不可支,便随波逐流,简直有点儿醉醺醺了,他大口大口吸着烟草、人的气味和妓女的香水味相混杂的污浊空气。然而,弗雷吉埃却冒了汗,气喘吁吁,连声咳嗽。
“到园子里去吧。”他说道。
他们向左一拐,就走进一座带篷的花园,两眼不大美观的喷泉制造出一点儿清爽。在盆栽的紫杉和崖柏下面,男男女女围坐着锌皮桌子喝饮料。
“再来杯啤酒?”弗雷吉埃问道。
“嗯,好啊。”
他们坐下来,瞧着走过的观众。
游荡的女人,时而有个停下脚步,带着媚俗的微笑问道:“先生,不想请我喝点儿什么吗?”弗雷吉埃总是回答:“一杯喷泉清水。”那女人咕哝一句:“去你的,没教养的家伙!”便走开了。
刚才在两名战友的包厢后壁的那个褐发胖女人,这时又出现了,她挽着那个金发胖女人,大摇大摆地走着。这两个女人天造地设,真是绝妙的一对。
她望见杜洛华,便会心一笑,就好像他俩刚才四目相对,已经交流许多体己的悄悄话了。她拉过一把椅子,泰然自若地坐在杜洛华对面,还让她女友坐下,然后用清脆的嗓音喊道:“伙计,来两杯石榴汁!”弗雷吉埃深感意外,说了一句:“你!也不觉得难为情?”
她回答:“是你这位朋友把我迷住了。他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我想,他会让我发疯的!”
杜洛华给吓住了,一句话也对答不上来,他只是捻着小胡子,一味傻乎乎地微笑。伙计端来果汁,两个女人一口气干下去,然后站起身,褐发女人略微一点头,算是友好的表示,又用扇子轻轻打了一下杜洛华的胳膊,对他说道:“谢谢,我的小猫咪,你的话不怎么灵便。”
接着,她们扭动着屁股走了。
弗雷吉埃哈哈笑起来:“嘿!老兄,知道吗,你还真讨女人喜欢?这一点可得好好利用,你可能借上大力。”
他又沉吟片刻,又像梦呓似的,高声讲出内心的想法:“还是通过她们上得最快。”
他见杜洛华一直微笑不语,便问道:“你还想待在这儿吗?我可待够了,这就回去了。”
杜洛华咕哝一声:“嗯,我再待一会儿,还不晚。”
弗雷吉埃站起身:“好吧,再见!明天见,没忘吧?水泉街17号,七点半。”
“一言为定,明天见,谢谢你。”
二人握了握手,记者走了。
等他战友一消失,杜洛华顿觉自由了,他又美滋滋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两枚金币,随即站起来,开始游荡,用目光搜索人群。
不一会儿,他就望见金发和褐发那两位女郎:她们在乱哄哄的男人堆中穿行,始终一副乞婆的高傲神态。
杜洛华径直朝她们走去,临近又胆怯了。
褐发女郎对他说:“你的舌头活动开了吗?”
他结结巴巴说了一声:“当然啦!”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三人停下,伫立在那儿,阻碍了人群的流动,周围形成了一个旋涡。
这时,褐发女人突然问道:“你到我家去好吗?”
杜洛华眼馋得浑身一抖,就粗鲁地回答:“好哇,可我兜里只有一枚金币。”
女郎无所谓地笑了笑:“没关系。”
说罢她就抓住他的胳膊,表示这男人是她的了。
他们往外走时,杜洛华心里就合计:还剩下二十法郎,不难租一套礼服,好去参加第二天的晚宴。
第二节
“请问,弗雷吉埃先生住在哪层?”
“四层,左手那扇门。”
门房答话很热情,表明敬重这家房客。乔治·杜洛华上楼去了。
他感到有点儿拘束,胆怯,不大自在。有生以来,他这是头一回穿上礼服,这样一身打扮令他局促不安,总觉得处处有毛病:高帮皮鞋没有打油,不过式样相当精美,而他就爱卖弄双脚;衬衣是当天上午花四法郎五十生丁,在罗浮宫旁边买的,但是胸衬太薄,已经开裂了,而他平日穿的那些衬衣,都程度不同地破损了,就连最好的那件也穿不出去了。
他的裤子略嫌肥了点儿,显不出腿部的线条,仿佛缠在腿肚子上,皱皱巴巴,一看就知道买的是旧货。也难怪,穿上这种二手衣服,临时凑合,往往是这种效果。唯独上衣还不错,碰巧基本上合身。
他一级一级慢腾腾上楼,心里发慌,怦怦直跳,唯恐当众出丑。猛然,他看见迎面一位盛装打扮的先生在注视他,二人近在咫尺,杜洛华不由得后退一步,随即又目瞪口呆,愣在那里:那正是他本人,映在立于二楼楼梯口制造景深效果的一面大衣镜里。他一阵狂喜,乐得浑身乱颤,他看见自己的形象比原来想的帅多了。
他那住处只有一面刮胡子的小镜子,未能对镜观赏全身,而且,他在临时拼凑的这套行头上处处挑毛病,不禁夸大了缺陷,一想到自己这身打扮会显得土里土气,心里就惊恐万状。
不料,他猛然在镜子里瞧见自己,甚至没有认出来,还以为是另外一个人,一位社交人士,乍看上去显得很体面,很潇洒。
现在,他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不能不承认,从上到下这一身打扮,的确令人满意。
于是,他像演员练习角色那样研究起自己来,对着镜子微笑,伸出手,做各种姿势,表现各种情感,如惊奇、喜悦、赞同等,还研究微笑的不同程度,在女人跟前如何以目传情,让她们明白他所怀的爱慕和欲望。
楼道上有一扇房门开着,他这样忸怩作态,怕让人撞见,特别是让他朋友邀请来的哪位客人瞧见,于是又飞快上楼。
到了三楼,又碰见一面大镜子,他放慢脚步,要瞧瞧自己如何走过去。他觉得自己的姿态的确优美,走起路来很潇洒,顿时信心百倍。毫无疑问,他有了这副相貌和飞黄腾达的愿望,再加上早已暗下的决心和独立思考的精神,肯定能成功。最后一层楼梯,他真想飞跑腾跃上去。到了第三面镜子前,他又站住,以习惯的动作捻了捻小胡子,摘下帽子拢了拢头发,就像他常有的情况那样自言自语:“这真是奇妙的发现。”然后伸手按门铃。
房门几乎立即打开,面前出现一名男仆,只见他身穿黑礼服,脸刮得白白净净,神态庄重,衣着打扮完美无缺。杜洛华一见又慌神了,闹不清这隐隐约约的紧张情绪从何而来,也许是他无意间比较了两个人的装束吧。穿着锃亮皮鞋的仆人,接过杜洛华怕露出脏点而搭在手臂上的大衣,问道:“请问我如何通报?”
然后,他掀起门帘,朝着客厅报了名字。
这时,杜洛华突然又慌了,觉得自己简直要吓傻了,气都有点儿喘不上来。他要朝期待已久、梦寐以求的生活迈出第一步了。不过,他总算走过去了。一位金发少妇站在那儿等待他。这间又大又亮,像温室一样摆满花木的客厅,只有少妇一个人。
杜洛华戛然站住,他完全困惑不解。这位笑吟吟的妇人是谁呢?继而他想起,弗雷吉埃结了婚,这位衣着华丽的金发美女,大概就是他朋友的妻子,他一想到这一点,就更加慌乱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夫人,我是……”
女郎却向他伸出手:“先生,我知道。昨天晚上你们相遇的情景,查理都对我说了。我很高兴他脑子来得快,请您今天前来同我们共进晚餐。”
杜洛华面红耳赤,再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感到对方正从头到脚打量审视他,斟酌着如何评价。
他想表示歉意,编个理由来解释他为什么衣冠不整,可是什么也想不出来,也就不敢接触这个难题。
他坐到女主人指给他的扶手椅上,立刻感到在他身体的压力下,柔软而富有弹性的丝绒凹陷下去。他感到自己沉下去,同时又有了依托,被这温柔的椅子紧紧抱住,而镶了软垫的靠背和扶手则轻轻地托住他,他只觉得进入了美妙的新生活,拥有了无比甜美的东西,好像自己变成了个人物,从此脱离苦海。于是,他望了望一直凝视他的弗雷吉埃夫人。
她那身浅蓝色开司米连衣裙,充分显现她苗条的身段和丰满的乳房。短袖口和开得很低的领口镶有白色薄纱花边,袒露着手臂和胸口。头发束在头顶,脑后部分略微弯曲,颈上的金黄绒毛呈薄云状。
在她的注视下,杜洛华倒放下心来,不知为什么,这目光令他想起昨天在风流牧羊女游乐场碰到的那个妓女的目光。但她的眼珠是灰色的,灰中带蓝,从而有一种独特的神色。她的鼻子秀气,嘴唇却很厚,下巴颏儿有点儿胖,那张面孔不大匀称,但有魅力,饱含热情和慧黠。这类女人的面孔,每一根线条都透出一种特有的风韵,似乎都有一种寓意,每一种表情都好像要显露或掩饰什么。
她略一沉吟,又问道:“您在巴黎很久了吗?”
杜洛华渐渐定下神来,回答说:“只有几个月,夫人。我在铁路上供职,不过,弗雷吉埃愿意帮忙,有望把我拉进新闻界。”
她更为明显,也更为和善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说道:“我知道。”
门铃又响了。仆人通报:“德·玛海勒夫人到。”
德·玛海勒夫人是位矮个儿褐发女郎,即人称褐发小娘子的那类。
她步履轻盈地走进来,只见她穿一条式样简单的深色连衣裙,模具似的,从头到脚全身线条都勾勒出来了。唯有插在黑发间的一朵玫瑰花特别引人注目,仿佛是她相貌的标志,突显了她的特性,给她定下了应有的风风火火的基调。
她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短衣裙的小姑娘。弗雷吉埃夫人急忙迎上去。
“你好,克洛蒂尔德!”
“你好,玛德莱娜!”
她们相互拥抱。小姑娘像大人一样沉稳,探过去额头,说道:“你好,表姑!”
弗雷吉埃夫人亲了一下小女孩,随即介绍说:“乔治·杜洛华先生,查理的一个好朋友。”
“德·玛海勒夫人,我的朋友,还沾点儿亲。”
她又补充一句:“要知道,我们在这里不要拘礼,不要客气,大家随便一点儿。就这样说定了,好不好?”
杜洛华点了点头。
这时,房门又打开了,来了一个圆滚滚的矮个儿先生,挽着一位高个儿美妇,他们就是华尔特夫妇。华尔特先生是南方犹太人,当上了议员,是金融界和商界人士,又是《法兰西生活报》的老板。夫人比他高,比他年轻得多,举止高雅,神态十分庄重,娘家姓巴齐勒·拉瓦罗,父亲是个银行家。
继而,雅克·里瓦乐和诺尔贝·德·瓦莱纳脚前脚后来到,前者衣着十分漂亮,而后者衣领发亮,是披肩的长发给磨的,肩膀上还撒了一些白色头皮屑。
诺尔贝·德·瓦莱纳领带有点儿歪,似乎今天还不是他头一次外出。他虽然上了年纪,但仍然风度翩翩,上前拉起弗雷吉埃夫人的手,在手腕上亲了一口。他弯腰吻手时,长发像水一样洒到少妇裸露的胳膊上。
这时,弗雷吉埃也进来了,因回来晚了向大家道歉,说在报社脱不开身,正处理莫莱勒事件。莫莱勒先生是激进派议员,他就阿尔及利亚殖民要求贷款一事,刚刚向内阁提出了质疑。
男仆朗声报告:“夫人,可以用餐了!”
于是,大家走进餐室。
杜洛华的座位恰巧排在德·玛海勒夫人母女之间,他又感到拘束起来,唯恐在使用刀叉杯匙时违背了什么规矩。他面前有四只杯子,其中发蓝的一只,究竟是用来喝什么的呢?
先上来汤,大家喝时什么话也没有讲。后来,诺尔贝·德·瓦莱纳问道:“你们看了报上登的戈蒂耶案件了吗?事情怪极啦!”
于是,大家开始议论这起因讹诈而变复杂了的通奸案,但并不像家庭内部的闲谈,而是像医生之间谈论一种疾病,或者菜农之间谈论一种蔬菜那样。他们对这类事既不气愤,也不大惊小怪,只是怀着职业性的兴趣,探究不为人知的深层原因,并不在乎罪行本身。大家力图弄清楚这些行为的缘起,确定产生悲剧的大脑中的所有现象,这正是特殊精神状态科学分析的结果。女士也都饶有兴趣,倾听这种探究和分析。近来发生的其余事件,大家也用新闻商人、分行出售人间喜剧的零售商那种务实眼光和看问题的方法,仔细研究、评论、审视每个方面,并衡量其价值,如同在商店里,仔细察看,反复掂量货物一样。
后来又谈到一起决斗事件,雅克·里瓦乐发言了。这是他的专题,谁也不能随便阐述。
杜洛华绝不敢插一言。他时而瞧瞧身边的女郎,深受那圆圆的丰乳所诱惑。一颗钻石由金丝系在耳下,犹如从肌肤滑下的一滴水珠。她不时发表一种看法,而每次嘴唇都泛起微笑。她的思维很奇特,持论既贴切,又出人意料,属于熟谙世事的那种顽皮女孩,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略带怀疑精神,但是善意地评论事物。
杜洛华想称赞她几句,但是想不出词儿来,只能照顾她女儿,给她倒饮料,为她端盘添菜。女儿比母亲神态严肃,总是点头致意,用低沉的嗓音道谢:“先生,您真热情。”小小的人儿,却带着沉思的表情听大人谈话。
对晚餐的美味佳肴,大家都赞不绝口。华尔特先生大吃大嚼,几乎不讲话,他的目光从镜片下斜射下来,打量端给他的菜肴。诺尔贝·德·瓦莱纳似乎在同他较量,调味汁有时滴到衬衣的前襟上。
弗雷吉埃一本正经,微笑着照顾客人,不时同他妻子交换一下眼色,仿佛二人串通一气,正在顺利地干一件棘手的事。
一张张脸红起来,一个个嗓门儿也粗起来。仆人上酒,不时对客人耳语:“考尔通,还是拉罗兹堡[7]?”
杜洛华觉得考尔通葡萄酒合口味,每次都让人给斟满。一种甜美的快感已经传遍周身,热乎乎的,从腹部上头冲到四肢,浸透全身。他感到通体舒坦,觉得生活、思想、躯体和灵魂无不舒坦。
他产生了欲望,要开口说话,要引人注意,要别人倾听并欣赏他,就像这些人一样,一字一句都令人回味。
这工夫,聊天还持续不断,天南海北,各种想法相混杂,只要谁讲一句话,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就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上。总之,当天的大事件都过了一遍,顺便又涉及千百个问题,最后又兜回到莫莱勒先生就阿尔及利亚殖民化问题提出的重大质问。
在两道菜之间,华尔特先生也开了几个玩笑,表明他思想多疑而粗俗。弗雷吉埃介绍了他次日要发表的文章。雅克·里瓦乐主张在殖民地搞军人政府,将土地出让给在那里服役三十年以上的所有军官。
“用这种办法,就能建起一个强有力的社会,”他说道,“因为,他们早就熟悉并热爱那个地方,也懂得当地语言,通晓那里所有的重大问题,而换了新去的人,必然处处碰壁。”
诺尔贝·德·瓦莱纳打断他的话:“不错……他们精通一切,就是不懂农业。他们会讲阿拉伯语,但是不知道如何栽甜菜,如何种小麦。他们甚至精通剑术,但是如何施肥却很外行。恰恰相反,这个新国家应当向所有人敞开大门。聪明人会在那里站住脚,其他人就得完蛋。这是社会发展的规律。”
他说完,便有点儿冷场。大家都微笑。
乔治·杜洛华开口说话了,可是他一发声,自己先吓了一跳,就好像从来没有听见过自己讲话似的:“那里最缺乏的是良田。真正肥沃的土地非常昂贵,赶上法国本土了,而且全让非常富有的巴黎人作为投资买走了。真正的殖民,那些一贫如洗、因为饿肚皮而背井离乡的人,就全给扔到大沙漠里,那里没有水,寸草不生。”
所有人都注视他。他感到自己脸红了。华尔特先生问道:“先生,您了解阿尔及利亚?”
杜洛华回答:“是的,先生,我在那里待过两年零四个月,而且在三个省都住过。”
诺尔贝·德·瓦莱纳抛开了莫莱勒问题,突然向杜洛华问起他听一位军官讲过的一种风俗。那地方叫姆扎卜,是个阿拉伯小共和国,非常奇特,位于撒哈拉大沙漠的腹心,最酷热最干旱的地段。
杜洛华去姆扎卜游览过两次,于是,他谈起那里的奇风异俗:水同金子一样贵重,每个居民都必须承担各种公益服务,经商远比文明国家诚实。
杜洛华酒喝多了,谈兴大发,又一心要讨人欢心,便像吹牛一般夸夸其谈,讲述团队里的奇闻趣事、阿拉伯人的生活特点、战争历险等等。他甚至想到几个极富色彩的词儿,来形容那片黄沙漫漫、烈日炎炎、一望无际的荒凉国度。
女士的目光全投在他身上。华尔特夫人慢声细语地说道:“您回忆的这些事,可以写成一组迷人的文章。”这时,华尔特从眼镜上面射出目光,打量这个年轻人,仿佛这样才能看清对方的面孔。打量菜肴时,他则从镜片下面看去。
弗雷吉埃立即抓住这个时机:“亲爱的老板,刚才我向您提起这位乔治·杜洛华先生,请求您聘用他帮我搞政治新闻栏。马朗波走了之后,要有紧急和机密的采访,我就一个人也派不出了,报纸因而也会受影响。”
华尔特老头儿开始认真对待了,他索性摘下眼镜,面对面端详,然后才说道:“毫无疑问,杜洛华先生有独特的见解。明天下午三点钟,他要是肯来同我谈谈,这件事我们就安排一下。”
他停了停,身子完全转向了年轻人,又说道:“不过,关于阿尔及利亚,您要马上写一小组妙文,就讲述您的回忆,也像刚才那样,将殖民化问题扯进来。这有现实意义,完全有现实意义,我敢肯定我们的读者会非常喜欢。可是您得抓紧。第一篇文章,明后天我就要,赶在议会辩论的时候,以便吊起公众的胃口。”
华尔特夫人也补充一句,她的一举一动,总摆出严肃优雅的姿态,一言一语,也总赋予垂青施惠的意味:“您不是有了个好标题:《非洲猎奇记》,对不对,诺尔贝先生?”
老诗人大器晚成,自然藐视和畏惧后起之秀,他冷淡地答道:“对,标题是很精彩,但是行文要切题,这是最大的难点;切题,在音乐上就叫合调。”
弗雷吉埃夫人微笑着,以保护者和行家的目光,看了杜洛华一眼,分明是说:“你呀,肯定能成功。”德·玛海勒夫人已有好几次朝他转过身去,她那钻石耳坠不住地抖动,小水珠仿佛要脱落似的。
小女孩则表情严肃,老老实实待在那儿,头埋在餐盘里。
仆人拿着约翰内斯堡葡萄酒,围着餐桌转圈斟入蓝色杯中。弗雷吉埃举杯向华尔特先生祝酒:“为《法兰西生活报》长盛不衰干杯!”
人人都向微笑的老板点头致敬。杜洛华踌躇满志,举杯一饮而尽。此时此刻看那劲头,就是一大桶酒,他也能喝光,再有一头牛,他也能吞下去,哪怕遇到一头狮子,他也能将它扼死。他感到周身有超人的力量,心中有战无不胜的决心和无限的希望。现在,他在这些人中间,就像在家里一样随便了。他在这里站住了脚,赢得了地位。他怀着新的自信,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停留,而且第一次斗胆对邻座的女郎说话:“夫人,我从未见过您这样美的耳坠。”
她转过身来,冲他微笑道:“这是我自己的主意,把钻石这样吊下来,只用一根细线。特别像颗露珠,对不对?”
杜洛华忘乎所以,又低声说了一句:“非常迷人……不过,耳朵也为这耳坠生辉呀。”
讲了一句蠢话,他这样大胆,真是又羞愧又心悸。然而,她却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女人这种明亮的眼神能直透人的心扉。
杜洛华转过头的时候,又碰到弗雷吉埃夫人的目光,他从那始终和善的眼神中,看出一种更明显的喜悦、一种慧黠和鼓励。
现在,所有男士都同时讲话,一个个摇头晃脑,粗声大气,讨论建造地铁的庞大计划。每个人都有满腹牢骚要发,抱怨巴黎的交通如何缓慢,有轨电车如何不便,公共汽车如何讨厌,出租马车车夫如何粗鲁,等等,直到吃完餐后甜食,这个话题才算谈完。
大家离开餐室,又去喝咖啡。杜洛华开玩笑似的将胳膊递给小女孩。她却神情严肃,向他道谢,并踮起脚,将手插进这位邻座男士的肘弯里。
他走进客厅,再次产生进入花房的感觉,只见屋内四角摆着盆栽的高大棕榈树,华美的叶子展开,伸向天花棚,再扩散成喷泉状。
壁炉两侧的橡胶树,树干像圆柱一般,墨绿的长叶层层叠叠。钢琴上方有两株不知名的小灌木,树冠圆圆的,鲜花盛开,一株深粉,一株雪白,实在太美了,看上去不像真的,仿佛是假花。
空气清新,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究竟是什么香味,说不清也道不明。
杜洛华心中安稳多了,便注意观察这套住房。屋子并不很大,除了木本植物,再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陈设,也没有什么耀眼的鲜艳色彩。然而,人待在里面就觉得很自在,有一种宁静休憩之感,有一种温馨愉悦的氛围,周身都仿佛受到爱抚。
墙上镶的壁布是旧料子,呈淡紫色,缀满苍蝇大小的丝绒小黄花。
房门上垂挂的门帘,有的是蓝灰布,有的是军黄布,上面用红丝线绣了几株石竹花。座椅大小不同,形状各异,随意摆放,有长椅、宽大的和小巧的扶手椅、软墩和小圆凳,全都包着路易十六时期的锦缎,或乌得勒支[8]丝绒,图案为奶油底色衬出的红石榴。
“杜洛华先生,您喝咖啡吗?”
弗雷吉埃夫人嘴唇始终挂着友好的微笑,递给他满满一杯。
“好的,夫人,谢谢。”
他接过杯子,又拿起银夹子,俯下身去,正极度紧张,要从小女孩捧着的糖罐里夹方糖时,忽听这位少妇悄声对他说:“您要去恭维恭维华尔特夫人。”
未待他应声,少妇就走开了。
他怕将咖啡洒在地毯上,先喝下去,等神经放松了,才设法接近他那位新老板的夫人,找机会同她攀谈。
忽然,他发现华尔特夫人手中的杯子空了,而她离桌子又远,不知放在哪儿,于是,他就急忙冲过去:“劳驾,夫人,把杯子给我吧。”
“谢谢,先生。”
他拿起杯子,返身又回来:“夫人,您大概不知道,我在那遥远的大沙漠里,《法兰西生活报》陪伴我度过了多少美好的时光。在法国本土之外,这的确是唯一能看到的报纸,因为,比起文学性、趣味性,它胜过所有报纸,还不那么单调,什么内容都有。”
华尔特夫人微笑着,虽不经意又善气迎人,她口气严肃地答道:“这种类型的报纸正迎合新的需要,华尔特先生费了很大周折,才创办起来。”
他们就这样聊了起来。杜洛华平常话来得快,声音很有魅力,目光饱含美意;小胡子更具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在唇上舒展,短短地卷曲着,金黄色又沾点儿火红,翘起的两端色彩稍淡,煞是好看。
他们谈论巴黎城区、近郊,以及塞纳河两岸,谈论温泉城市、夏日的游乐,以及各种日常的事物,这类话题无休止地谈下去,也不会累着脑子。
后来,诺尔贝·德·瓦莱纳先生端着一杯酒走过来,杜洛华便知趣地走开了。
德·玛海勒夫人刚跟弗雷吉埃夫人聊了一会儿,这时招呼他过去:“怎么!先生,”她突然对他说道,“您想尝试尝试记者这一行啦?”
于是,他泛泛谈了他的计划,然后又开始他刚同华尔特夫人聊过的话题。不过,这回他掌握得更好,表现得也更为出色,把刚才听来的话当作自己的重复一遍,同时目不转睛地凝视对方的眼睛,似乎要赋予自己的话以深刻的含义。
德·玛海勒夫人也给他讲了些奇闻趣事,那样谈笑风生,表明她是个自知聪颖,又爱表现风趣的女人。她越谈越亲热,还把手放到杜洛华的胳膊上,讲些无足轻重的事儿却压低声音,赋予她的话以一种谈心的性质。杜洛华挨着这位关照他的少妇,内心激动起来,真想立刻为她献身,保卫她,显示他的价值。他应答时往往跟不上,恰恰表明他驰心旁骛。
这时,无缘无故,德·玛海勒夫人叫了一声:“罗丽娜!”小姑娘便过来了。
“坐到这儿,孩子,待在窗口你会着凉的。”
杜洛华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要亲亲小姑娘,就好像这样亲一亲,会有什么东西传到她母亲身上似的。
他请求的口气,既含有父爱,又含有对女性的殷勤:“您能允许我亲您一下吗,小姐?”
孩子抬起眼睛,一副吃惊的样子。德·玛海勒笑着说:“你就回答,今天我愿意,先生,但是这不能成为惯例。”
杜洛华马上坐下,将罗丽娜抱到他的膝上,用嘴唇拂了拂女孩额头上波浪状的秀发。
母亲十分诧异:“咦,她没有逃掉,这真叫人吃惊。平时,她只让女的亲一亲。您是不可抗拒的,杜洛华先生。”
他满脸通红,不好回答,只是轻轻地摇着坐在他膝上的小姑娘。
弗雷吉埃夫人走过来,惊讶地嚷了一句:“咦!罗丽娜给驯服啦,简直是奇迹!”
雅克·里瓦乐叼着雪茄,也走了过来。杜洛华起身准备告辞,唯恐言语有失,前功尽弃,毁掉他开始的创业。
他躬身告辞,抓住女士伸过来的纤手轻轻握了握,然后用力摇晃男人的手。他注意到雅克·里瓦乐的手又干又热,并相应地同他热情紧握;诺尔贝·德·瓦莱纳的手又湿又凉,从手指间滑掉;华尔特老头儿的手又凉又绵软无力,毫无表示;弗雷吉埃的手胖乎乎又温乎乎。这位好友悄声对他说:“明天,三点钟,别忘了。”
告辞出来,又到了楼道,他心中乐极了,真想跑下去,于是一步跨两个台阶,往楼下冲,忽然在三楼的大镜子里,他瞥见一位先生大步流星迎面而来,便戛然止步,一时满面羞愧,就好像叫人抓住了过错。
继而,他对着镜子照了许久,认定自己确实是个美男子,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接着,他得意地冲自己微笑,最后又恭恭敬敬深鞠一躬,就像对大人物施礼一样,向自己的形象告辞。
第三节
乔治·杜洛华回到街上,心中犹豫该干点儿什么。他呼吸着夜晚的温馨空气,想到自己的前途,就渴望奔跑,幻想,一直向前冲。然而,头脑还萦绕着一个念头:华尔特老头儿要的那组文章,于是,他只好决定立即回住所,着手工作。
他拉开大脚步往回走,沿环城大道一直走到布尔索街。他住在这条街的一幢七层高的楼里,同楼有二十家工人和市民住户。他拿点火用的蜡绳照亮上楼,只见楼梯特别脏,到处是纸片、烟头和垃圾,不禁一阵恶心,真想赶快搬走,住到干干净净、铺着地毯的那种有钱人的居所。这幢楼从上到下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油腻味,是饭菜、厕所和人的混杂气味,以及陈墙旧壁的霉味,这些气味停滞在这里,怎么通风也驱散不掉。
这个年轻人的房间在六层上,从窗口往下望如临深渊,正对着西部铁路的路基大沟,在巴底尼奥尔火车站旁边隧道出口的上方。杜洛华推开窗户,双肘倚在生锈的铁栏杆上。
下面黑黝黝的大沟里,有三盏红色信号灯,一动不动,宛如野兽的巨眼;往远看还有几盏,再往远看还有。悠长或短促的汽笛声不时划过夜空,有的临近,有的勉强听得见,是从阿尼埃尔[9]方向传来的,那种抑扬顿挫,听来好似人声在呼唤。有一次,汽笛声越来越近,仿佛持续不断的哀怨,越来越大,不久出现一大团黄光,隆隆地飞驰而来,一长串车厢在杜洛华的目光下冲进隧道。
继而,他自言自语:“好啦,干活儿吧!”他将灯放在桌子上,正要写的时候,忽然发现他只有一本信笺。
凑合吧,就用信笺,于是他翻开一页,拿起鹅毛管笔,蘸了点墨水,再抬头用他最漂亮的字体写上:
非洲猎奇记
接着,他考虑第一句话如何开头。
他的手捧着额头,眼睛注视着铺在面前的一张方形白纸。
他要说些什么呢?那会儿在餐桌上讲了那么多,现在连一个故事、一件事实都想不起来了。忽然,他有了个主意:“我应当从出发写起。”于是他写道:“那是一八七四年,大约五月十五日,法兰西经过灾难深重的可怕年代,已然精疲力竭,正在休养生息……”
他又猛地停住,不知如何连上以下内容:他怎样上船,旅途的情景,最初令他激动的事情。
考虑了十来分钟,他还是决定立刻描绘阿尔及尔,将开场白留待次日再写。
他随即在纸上写道:“阿尔及尔是个一片雪白的城市……”就再也写不出别的东西来了。脑海又浮现出那座美丽而明亮的城市,那些平房犹如瀑布,从山顶泻向大海。然而,对他当初的所见所感,却再也想不出一个词儿来表述了。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又加了一句:“居民有一部分是阿拉伯人……”然后,他把笔往桌子上一扔,站起身来。
他的小铁床躺的位置已经陷下去,只见上面扔着自己平日穿的破衣裳,空荡荡、软塌塌、皱巴巴、脏兮兮,就像陈尸房中的破衣烂衫。一张草垫椅子上,放着他那绸面帽子,是他唯一的帽子,口儿朝上,仿佛要接受施舍。
墙上糊着蓝花灰壁纸,污迹斑斑,同花朵数目几乎相当了,而且都已年深日久,说不清是怎么弄脏的,也许是按死的虫子或油点儿,也许是沾上的指尖油膏或洗衣服时溅上的肥皂沫儿,无不呈现难以示人的穷困,即巴黎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房的寒酸相。想到自己生活如此贫穷,他不禁怒火中烧,心中暗道,无论如何要摆脱这种困境,从次日起,就要结束这种辛劳的生活。
想到这里,他突然又产生了一股工作热情,重又坐到桌前,寻词索句,要大肆描述一番阿尔及尔那奇异而迷人的市容,那是神秘而幽深的非洲的门户,描述那流浪的阿拉伯人和鲜为人知的黑人的非洲,尚未开发又吸引人的非洲,遍布珍禽异兽的非洲。那里有怪鸡似的鸵鸟、神羊似的羚羊、怪诞可笑的长颈鹿、神态严肃的骆驼、庞然大物般的河马、奇形怪状的犀牛,还有大猩猩——人类可怕的兄弟,这些鸟兽仿佛为童话故事而生,有时在公园里也能看到。
他隐约感到产生了不少想法,讲一讲也许还成,如果要诉诸文字写出来,可就无能为力了。于是他又开始急躁,站起身来,只觉双手出了汗,太阳穴怦怦直跳。
他的目光落到当晚门房送来的洗衣店账单上,顿时又陷入绝望,刹那间,他的快乐情绪,连同信心和对前途的信念,全都烟消云散了。完啦,全完啦!什么也干不了,成不了大器,他觉得自己又空虚,又无能,注定一事无成。
他转身凭窗,恰巧这时,一列火车冲出隧道,裹挟着猛烈的隆隆声响,驶向远方,要穿越田野和平原,驶往海滨。于是,杜洛华又想念起父母。
那列火车要从他们附近经过,离他们的住宅只有几里远。那座小房又浮现在眼前,它坐落在康特勒村口,地处高坡,俯瞰着鲁昂城和长长的塞纳河谷。
他父母经营一家小酒店,字号“美景”,每逢星期天,城郊的市民常去用午餐。父母想把他培养成一位绅士,就送他上中学。他念完高中,却没有拿到文凭,干脆去服兵役,打算当军官,再升为上校、将军。然而,他远未干满五年,便讨厌了军旅生涯,幻想到巴黎闯荡。
望子成龙已成泡影,父母倒希望将他留在身边;而他却不顾父母恳求,服役期刚满,就来到巴黎。这回是他主动想奔个前程,展望未来。他隐约看见自己借助时势飞黄腾达,至于什么时势,在他头脑里还很模糊,但他肯定能造出来并借助上。
他在军营的日子,深得女人的青睐,轻易就弄到手几个,甚至在地位高一点儿的圈子里,也有过艳遇。他引诱过一名收税官的女儿,弄得那女孩要放弃一切同他私奔;他还勾引过一位公证人的老婆,后来又把人家给甩了,弄得人家寻死觅活,差点儿投河自尽。
伙伴们给他这样的评语:“他是个机灵鬼,是个滑头,遇到什么事儿都能应付。”
其实,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做个机灵鬼、滑头,能应付任何事情。
他那种诺曼底人的天生意识,经由军营生活的磨炼,又经在非洲抢掠、非法获利、广行骗术而膨胀,再由军中流行的荣誉观念、尚武精神、爱国情感,以及在下级军官中流传的壮举和职业的虚荣心所激励,终于变成了三层底的八宝盒,里面货色俱全了。
不过,其中飞黄腾达的欲望占了上风。
不知不觉间,他又像每天晚上那样,开始想入非非了,想象有一次美妙的艳遇,他便平步青云,希望变成现实:他在大街上,遇见银行家或大贵族的女儿,二人一见钟情,便结婚了。
汽笛猛然一声尖叫,把他从幻梦中惊醒,只见未挂车厢的一辆火车头,从隧道钻出来,仿佛从洞里跳出的一只大兔子,喷着白汽,尖叫着沿铁轨奔跑,驶向机修厂休息去了。
于是,一直萦绕在他头脑中的又快活又模糊的希冀,重又占据他的心,他朝夜空随意抛出一吻,是抛向他所期待的女子形象的爱情一吻,是抛向他所觊觎的红运的渴望一吻。然后,他关上窗户,开始脱衣服,同时自言自语:“算了,明天早晨,我的精神状态会好些,今天晚上脑子太乱。也许是酒喝得有点儿过量了,这种状态出不了好活儿。”
他上床熄灯,随即就睡着了。
盼望好事或有愁事的日子就醒得早,杜洛华早早醒来,跳下床,走过去打开窗户,以便如他常说的那样,干他一大杯新鲜空气。
隔着铁路的宽沟,对面便是罗马大街。街上的房舍,在朝阳的光照中非常明亮,仿佛粉刷成白色。往右侧远眺,能望见阿让特伊山丘、萨诺瓦高地和大麦山的风车,上面罩着淡蓝色的薄雾,宛如扔在地平线上一小块飘浮的透明纱巾。
杜洛华伫立了几分钟,眺望那远方的田野,喃喃说道:“像这样的天气,到那边游玩一定很开心。”可是转念又一想,他必须做事,说干就干,先拿出十苏钱,打发门房的儿子去办事处给他请个病假。
他坐到桌前,拿起羽毛管笔,蘸了一下墨水,手捧额头想主意,可是徒然,什么也没有想出来。
然而,他并不气馁,心中暗道:“嗳,我还没有这个习惯。干哪一行都得学,这行也不例外。头几次要有人拉一把。我去找找弗雷吉埃,他用十分钟,就能把这篇文章给我搞出来。”
他换上出门的衣服。
到了街上,他又觉得他的朋友一定睡得很晚,现在登门还为时太早。于是,他开始悠然散步,走在环城大道的树荫下。
还不到九点钟,他已走到蒙索公园,浇过的花草湿漉漉的,十分清新。
他捡一张长椅坐下,又幻想起来。一个小伙子打扮得十分漂亮,在他前面走来走去,显然在等待一个女子。
那女子出现了,她戴着面纱,脚步匆匆,同他略一握手,挽住他的手臂,二人便走开了。
一种情爱的需要,激荡着冲入杜洛华的心田,他需要高雅的、温馨的、细腻的情爱。他起身又往前走,不免想到弗雷吉埃。那家伙,还真够走运的!
他到了弗雷吉埃家的楼门口,正撞见他的朋友出来。
“你来啦!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正好撞上人家要出门,杜洛华一时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说道:“是这样……是这样……我那篇文章,写不出来,你知道,就是华尔特先生要我写阿尔及利亚的那篇文章。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我从来没有写过东西。这跟别的事儿一样,需要实践。我倒是确信,我很快就会熟悉。不过开始,我真是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各种想法都有,可就是表达不出来。”
他颇为犹豫,便住了口。弗雷吉埃狡黠地微笑着:“这情况我知道。”
杜洛华接着说:“开始阶段,大概人人都会碰到。这不,我来了……我来求你帮我一把……有十分钟,你就能把我领上道儿,指示我怎么走,给我好好上一堂作文课,没有你,我是闯不出来的。”
对方始终快活地微笑着,他拍了拍老战友的胳膊,说道:“去找我妻子吧,她会给你解决问题,处理得跟我一样好。我训练过她干这种差事。今天早晨我没有时间,要不然我就给你干了。”
杜洛华突然吓住了,他非常犹豫,绝不敢这么贸然:“可是,在这种时刻,我总不能跑去打扰她吧?……”
“嗳!完全可以。她已经起床了。你到我的书房,就会看见她正在为我整理笔记。”
杜洛华死活不肯上楼。
“不行……这怎么成……”
弗雷吉埃抓住他的肩膀,揪着他转了半圈,再朝楼梯推去:“去吧,你这个大傻瓜,叫你去你就去!你总不至于逼我再爬上四楼介绍你,再说明你的情况吧。”
杜洛华这才下了决心:“谢谢,我去好了。我就对她说,是你逼我的,非逼我去找她不可。”
“行啊,放心吧,她吃不了你。千万别忘了,过一阵儿,三点钟。”
“唔!放心吧。”
弗雷吉埃急匆匆走了,杜洛华则一级一级慢腾腾上楼,心里嘀咕该怎么说,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
仆人来开门,他扎着蓝围裙,手中拿着扫帚。
“先生出门了。”他不等发问就先说了。
杜洛华却坚持说:“请问问弗雷吉埃夫人能不能接待我。告诉她,刚才我在街上遇见她丈夫,是他让我上来的。”
然后,他就等着回话。仆人又返回来,打开右边一扇门,说道:“夫人等您呢,先生。”
她坐在办公椅上。屋子很小,四壁全被书籍遮住,所有的书都整齐地排列在黑木书架上,有红色、黄色、绿色、紫色和蓝色各式各样的精装本,为单调的排列增添了色彩和欢快。
她穿一件镶花边的白色便袍,总那么笑容可掬,这时转过身来,伸过手去,肥大的衣袖里便露出裸臂。
“这么早就光临?”她说道,随即又补充一句,“只是随便问问,毫无责备之意。”
杜洛华结结巴巴地答道:“唉!夫人,我在下面碰见您丈夫,本不愿上来,可是他非要我上来见您不可。实在不好意思,我都不敢说明来意了。”
她指着一把椅子:“请坐下,说吧。”
她两根指头夹着鹅毛管笔,灵活地摆弄转动着,面前有一大张纸,已经写了半篇,因这位年轻人的来访而暂停了。
她坐在写字台前,就像在自己客厅里一样自如,就像在忙她的日常家务似的。便袍里飘逸出一股幽香,是刚梳洗后的清新之气。杜洛华极力揣测,觉得隔着便袍柔软的布料,能看出这少妇的肉体雪白而光亮、丰满而火热。
少妇见他不开口,又问了一遍:“您说呀,到底是什么事儿?”
杜洛华犹犹豫豫,嘴里咕哝道:“是这样……实在是……不敢冒昧……只因昨天晚上我工作到很晚……今天早晨……又早早起来……要按华尔特先生的要求,写关于阿尔及利亚那篇文章……可是,一点儿像样的东西也没有写出来……我写的草稿全撕了……这种工作,我没有干过;于是来求弗雷吉埃帮忙……帮这一次……”
少妇受到恭维,心中好不得意,她开心地笑着,打断他的话:“他就让您来找我啦?……承情看得起……”
“不错,夫人。他对我说,您能帮我摆脱困境,比他做得还要好……可是我,实在不敢,也不愿打扰您。您理解吧?”
少妇站起身:“这样合作,会很有意思的。我真赞赏您这主意。来,您就坐到我这位置上,因为报社里的人熟悉我的笔迹。我们一起来炮制您的文章,这回,可是一炮打响的文章。”
杜洛华坐下,拿起一支笔,在面前铺展一张纸,便等待对方指示。
弗雷吉埃夫人站在旁边,看他做好这些准备,然后,她从壁炉上拿了一支香烟,点着了。
“我干活儿不能不吸烟,”她说道,“喏,我们讲述点儿什么呢?”
杜洛华惊异地抬头望她:“我不知道哇,我就是为这个来求您的呀。”
少妇又说道:“对,这事儿我来安排。我做调料,可是还得有菜呀。”
杜洛华待在那里十分尴尬,犹豫再三,终于说道:“我想从头讲述我那趟旅行……”
这时,少妇在对面坐下,隔着大办公桌凝视他:“好吧,先讲给我听听,只讲给我一个人,明白吧,从从容容地,什么也不要漏掉,然后我再取舍。”
可是,她见年轻人还是不知从哪儿谈起,便开始提问,就像神父在忏悔室里那样,提一些非常具体的问题,帮他回忆起已然遗忘的细节、当时碰到的人物、只有一面之缘的形象。
她就这样,迫使他谈了一刻钟,然后突然打断他的话,说道:“现在我们就开始写吧。首先,我们假设您是在向一位朋友谈您的印象,这样,您就可以信口开河,发表各种各样的看法,我们若是做得到的话,可以又自然又风趣。开始吧:
亲爱的亨利:
你想了解阿尔及利亚的情况,会如愿以偿的。我在栖身的干垒小屋里无事可干,就逐日逐时记录我的生活,现将近乎日记的东西寄给你。有些地方,可能写得太露骨了,无所谓,反正您也不必给您认识的女士看……
她停了停,重又点着熄灭的香烟。在纸上唰唰作响的羽毛管笔也停下了。
“我们接着往下写。”她说道。
阿尔及利亚是一个法属国家,面积很大,毗连鲜为人知的广袤地区,即所谓的大沙漠:撒哈拉、中非等等。
阿尔及尔是这块奇异大陆的门户,是雪白而美丽的门户。
不过,首先得前往,这种旅途,可不是人人都觉得美妙的。你了解,我曾为上校驯马,是个非常出色的骑手。然而,一名出色的骑手,很可能是个非常糟糕的水手。我就是这种情况。
你还记得军医辛普勒达,我们叫他伊贝卡博士的那个人吧?医务所是块福地,当时我们认为时机成熟,可以到那里休养二十四小时,就去找他看病。
他穿着红军裤,坐在椅子上,肥胖的大腿劈开,双手按着膝盖,臂肘悬空,手臂构成桥拱的形状,那对大眼珠滴溜溜转,用牙齿咬着自己的小白胡须。
大概你还记得他的处方:
“该士兵患了胃功能紊乱症,要按本处方服用三号催吐剂,休息十二小时,症状自会消失。”
这种催吐剂十分灵验,绝对无法抗拒。既然必须如此,那就吞服下去。既然遵照了伊贝卡博士的处方,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十二小时。
是的,亲爱的朋友,要抵达欧洲,那就必须在四十小时期间,遵照大西洋远洋轮船公司的处方,接受另外一种无法抗拒的催吐剂……
弗雷吉埃夫人搓着双手,十分得意自己的这一构思。
她站起身,又点燃一支香烟,开始踱步,一面继续口授,一面吞云吐雾,只见从她紧闭双唇的正中小圆洞里,一缕烟笔直喷出来,继而在空中扩展消散,化为缕缕灰线,仿佛透明的雾,又好似蛛网的蒸汽。有时,她一挥手掌,便抹掉这些经久不散的淡淡痕迹;有时,她则用食指果断地一切割,再一本正经地注视着被截为两段的,几乎看不见的烟气慢慢消逝。
杜洛华抬眼关注她的每个手势、每种姿态、身体的每个动作和面部的每个表情,只见她做这种不大明确的游戏,却丝毫也不妨碍思路。
现在,她想象旅途如何艰难曲折,并开始描绘她杜撰出来的旅伴的形象,还编造一段艳遇,那女子是去探亲的一名步兵上尉的妻子。
然后,她又坐下来,要杜洛华介绍阿尔及利亚的地理,对此她一无所知。只用了十分钟,她在这方面的知识就赶上杜洛华了。于是,她又写了一小章,专门讲解政治地理和殖民地理,以便让读者有个思想准备,去理解以后文章要提出的严肃问题。
接着,又写到去奥兰省旅行,这趟旅行完全是异想天开,主要介绍女人:摩尔女郎、犹太女郎、西班牙女郎。
“只有这个话题才能引起人的兴趣。”她说道。
文章结尾是到高原脚下的赛伊达小住,讲述一小段美妙的恋情:下级军官乔治·杜洛华爱上一名西班牙女工,她在艾因哈加尔手工作坊干活儿,二人在光秃秃的山中幽会,通宵听到豺狼、鬣狗和阿拉伯狗在岩石间狂吠嚎叫。
然后,她欢快地宣布:“明天待续!”她随即又站起身来:“文章就是这样写出来的,亲爱的先生。请署名吧。”
杜洛华还有些迟疑。
“您倒是签名啊!”
于是,杜洛华笑起来,他在手稿下方写上“乔治·杜洛华”。
弗雷吉埃夫人边走边吸烟。杜洛华一直注视着她,却想不出一句话来表示感谢,只觉得在她身边很幸福,内心充满感激之情,以及这种亲密关系所带来的肉体快感,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她的一部分,一切,包括书籍遮住的墙壁。座椅、家具、飘浮着烟草味的空气,都有点儿特殊,都有点儿来自她身上的善良、温柔和可爱的气息。
她猛地问道:“您觉得我的朋友德·玛海勒夫人怎么样?”
杜洛华不免一惊:“哦……我觉得她……我觉得她很有魅力。”
“对不对?”
“对,当然了。”
他很想加上一句:“但是比不上您。”可他根本没这个胆量。
她又说道:“大概您还不知道,她有多风趣,有多独特,有多聪明啊!可以比作吉卜赛女郎,地地道道的吉卜赛女郎。她丈夫不怎么爱她,就是这个原因,眼睛只盯着她的缺点,根本不会欣赏她的长处。”
听说德·玛海勒夫人是有夫之妇,杜洛华不胜惊诧,殊不知这是极其自然的事。
他问道:“哦……她有丈夫?她丈夫是干什么的?”
弗雷吉埃夫人微微耸了耸肩膀,又挑了挑眉毛,动作协调一致,意味深长,却又难以理解。
“唔!他是北方铁路的视察员,每个月回巴黎住一星期。他妻子称这是‘义务’或者‘一周苦役’,或者‘受难周’。以后熟了,您就会看出,她的感情多么细腻,为人多么热情。等哪天,您要去瞧瞧她。”
杜洛华不想走了,仿佛他是在自己家里,可以这样一直待下去。
不料房门无声地打开了,根本没有通报,就走进来一位高个子先生。
那人瞧见屋里有个男人,便立刻站住。弗雷吉埃夫人一时显得有点儿尴尬,从肩膀到面颊略有点儿发红,不过,她声调还是很自然地说道:“您倒是进来呀,亲爱的。介绍一下,这是查理的好友,未来的记者,乔治·杜洛华先生。”
然后,她又以无所谓的口气介绍:“我们的最要好最亲密的朋友,德·沃德莱克伯爵。”
两个男人彼此见礼,四目对视凝注。杜洛华立即告辞。
女主人也没有挽留。他讷讷讲了两句感谢的话,握了握少妇伸过来的手,又向刚来的表情冷淡而严肃的社交人士鞠了一躬,便匆匆离去,一时心里慌乱极了,就仿佛自己干了一件蠢事。
他重又来到街上,觉得情绪低落,心里别扭,一股淡淡的忧伤挥之不去。他信步往前走,心中纳罕,何以突然产生这种愁绪,根本找不出原因来,而脑海里不断浮现德·沃德莱克伯爵那副形象:那冷峻的面孔有点儿见老,头发花白了,表情稳重而傲慢,显然是个非常富有而又极为自信的人。
现在他意识到,正是这个陌生人的到来,打断了他已然习惯的一次美美的单独谈话,往他心中播下一种气馁绝望的情绪。须知这种情绪极易产生,往往听到一句话,看见一幅悲惨景象、一点儿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能引发。
他还觉得,那人见他在那里颇不高兴,但又猜不出是何缘故。
下午三点之前他无事可干,现在还不到十二点。兜里还有六法郎五十生丁,先去杜瓦尔粥铺吃午饭,再沿着林荫大道游荡一阵,打三点钟的时候,他便登上《法兰西生活报》那条招摇的楼梯。
几名员工坐在长椅上,叉着手臂等待吩咐差事。一名收发员坐在类似讲桌的小桌后面,正在整理刚到的信件。这种场面的安排可谓十分高明,足令来访者肃然起敬。人人衣着规整,个个派头十足,精神抖擞,不愧是一家大报的前厅人员。
杜洛华问道:“请问,华尔特先生在吗?”
收发员答道:“社长先生正在同人谈话。先生可以坐下稍候。”
说着,他指了指已经满员的候见室。
候见室里有一些佩戴勋章、神态庄严的大人物,也有一些衣着不整的人:礼服一直扣到领口而看不见内衣,衣襟上的污迹好似地图上的陆地和海洋。男人堆里还混杂着三个女人,其中一个容貌很美,笑吟吟的,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副轻佻的样子;她旁边的那个则戴着悲剧人物的面具,脸上生了皱纹,同样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浑身透出一种凋残和做作的意味,如同离开舞台的女戏子,走了样的老来俏,变了味的爱情香水。
第三个女人身穿孝服,躲在角落里,一副寡妇的伤心相。杜洛华心想她是来讨施舍的。
二十多分钟过去了,没有叫一个人进去。
于是,杜洛华想出个主意,他又去找传达:“华尔特先生约我三点钟见面。”他说道,“不管怎样,您总可以看看,我的朋友弗雷吉埃先生在不在。”
对方便让他穿过长长的一条走廊,进入一间大厅,只见四位先生围坐在一张宽大的绿色桌子旁,正在写东西。
弗雷吉埃则站在壁炉前,叼根香烟,正玩棒接球游戏。他玩得很熟练,每次都能用木棒尖顶起黄杨木大球,同时数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杜洛华接口说了声:“二十六。”他的朋友抬眼瞧瞧,并未停止手臂规律性的动作。
“咦!你来啦!——昨天,我一连玩了五十七下。我们社里,只有圣保丹比我厉害。你见到老板了吗?要看大胖子诺尔贝玩这种游戏,简直能逗死人:他张着大嘴,就好像要把球吞下去似的。”
一名编辑扭过头来:“唉,弗雷吉埃,这种玩具,我知道有一副要出手,棒极了,是用安的列斯群岛产的木头做的,据说当年是西班牙王后的玩具。要六十法郎,不算贵。”
弗雷吉埃问道:“在哪儿?”说话间,第三十七下接空了,他便打开一扇柜门,杜洛华瞧见柜里有二十几副棒接球,做工都很精细,排列得很规整,还编了号,仿佛收藏的古董。弗雷吉埃将玩的那副放回原处,又问了一遍:“那宝贝在哪儿?”
那编辑回答:“在滑稽歌剧院的一个售票商那里。你想看的话,明天我把东西给你带来。”
“好,一言为定。真那么好,我就要了。棒接球这玩意儿,总是多多益善。”
接着,他又转向杜洛华:“随我来吧,我带你去见老板,不然的话,你得一直泡到晚上七点。”
二人再次穿过候见室,还是原班人马待在那儿,还是原来的秩序。弗雷吉埃一露面,那个少妇和那个年老的“女戏子”便急忙站起身,朝他走来。
弗雷吉埃分别把她们带到窗口那边,尽管他们压低声音说话,杜洛华还是听出他以“你”称呼她们。
然后,弗雷吉埃和杜洛华推开包了软垫的两扇门,走进社长办公室。
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所谓谈话,不过是同杜洛华昨天见过的那几位戴平顶帽的先生打纸牌。
华尔特先生手里拿着牌,精神高度集中,出牌的动作十分诡秘;对家则像个老赌徒,摆弄着五颜六色的薄薄的纸牌,忽而压下,忽而抬起,一副灵活、乖觉和优美的姿态。诺尔贝·德·瓦莱纳坐在社长办公椅上,正在写文章,而雅克·里瓦乐则躺在长沙发上,闭眼抽着雪茄。
室内憋闷,一股家具皮革、陈旧烟草和印刷油墨的气味,这是编辑部的特有气味,记者无不熟悉。
在镶嵌铜饰的黑色木桌上,一大堆东西,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有信函、明信片、报纸、杂志、送货单,以及各种各样的印刷品。
弗雷吉埃同站在打牌者背后的赌客握手,一声不吭地观战,等华尔特老头儿一赢,便上前介绍:“我朋友杜洛华来了。”
社长猛地从镜片上面瞥了年轻人一眼,然后问道:“我要的文章带来了吗?今天正好赶上,和莫莱勒的辩论同时见报。”
杜洛华从兜里掏出折成四折的几张手稿:“带来了,先生。”
老板喜形于色,微笑道:“很好,很好。您挺有信用。我得审阅一下吧,弗雷吉埃?”
弗雷吉埃忙不迭地答道:“不必了,华尔特先生,我同他一起编这个专栏,搞得很好。”
现在,是一位又高又瘦的先生,位于中间偏左的议员在发牌。社长接着牌,毫不在意地补充一句:“那就太好了。”
弗雷吉埃抢在这一局开始之前,俯身对着他的耳朵说道:“您知道,您答应我聘用杜洛华,取代马朗波。我给他同样的待遇,您说好吗?”
“好,很好。”
这位记者抓起朋友的胳膊,把他拉走了,而华尔特先生又打起牌来。
诺尔贝·德·瓦莱纳头也不抬,他仿佛没有瞧见或者没有认出杜洛华来。雅克·里瓦乐则不然,同他握手时非常用力,显得很热情,就像个能靠得住的好伙伴。
他们再次穿过候见室。弗雷吉埃见所有人都投来目光,便对那位年轻女子,以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社长过一会儿就接见您,此刻他正同财政预算委员会的两名委员谈话。”
说着,他匆匆走过去,那样子就像有紧急的事要办,要立刻拟一份无比重要的电文似的。
他们一回到编辑室,弗雷吉埃马上又拿起棒接球玩起来,他一边数着次数,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就这样定了。每天下午三点钟,你到这儿来,我告诉你去跑什么事儿,要见什么人,当天下午、晚上,或者次日上午……一……我先给你开一封介绍信,把你介绍给警察局第一办公室主任……二……他会让你同他一名属下联系。警察局所有重要消息……三……当然,官方和半官方的全包括,你就同那人安排。具体问题你找圣保丹,他熟悉……四……等一会儿,或者明天,你见见他。最重要一点,你要善于从我派你去见的人嘴里套出话来……五……而且无论到哪儿,还要设法钻进那些关闭的门……六……干这些差事,你每月有二百法郎的固定收入。此外,你自己写的有趣新闻每行两苏钱……七……再加上约你写的各种题目的文章,也是每行两苏……八。”
接着,弗雷吉埃的注意力完全移到游戏上,继续慢慢地数着:“……九……十……十一……十二……十三……”第十四下球掉了,气得他骂道:“这个十三,总给我带来晦气。我也非得赶在十三号那天死不可!”
一名编辑活儿干完了,也从柜子里取出一副棒接球。那人个头儿矮小,虽有三十五岁了,还是长着一张娃娃脸。又进来好几名记者,他们也分别拿出各自的玩意儿。不大工夫,就有六个人并排背靠着墙,以相同的节奏和动作,向空中抛着红色、黄色或黑色的天然色彩的不同木质的球。他们展开了一场较量,两名还在写稿的编辑也站起来,充当裁判并计数。
弗雷吉埃赢了十一点,那个娃娃脸的小个子输了,他按铃叫来办事员,吩咐一声:“九杯啤酒。”等饮料这工夫,他们又玩了起来。
杜洛华也拿起一杯啤酒,和他这些新同事一起喝了,然后问他朋友:“要我干点儿什么?”
对方回答:“今天,没有给你安排什么事儿。你可以自便了。”
“那么……我们的……我们那篇文章……今天晚上就发排吗?”
“对,不过,用不着你管了。校样我来改。你去把明天要的续篇写好,还像今天这样,下午三点钟来这儿。”
杜洛华便道别,握了所有人的手,却不知那些手的主人叫什么,然后满心欢喜,精神抖擞,走下那条华丽的楼梯。
第四节
乔治·杜洛华渴望瞧瞧他的文章印成铅字的样子,有点儿兴奋过头,一夜没有睡好,天刚刚亮就起了床,跑到街上去转悠,离送报人挨个儿给报亭送报的时间还早呢。
他完全清楚,《法兰西生活报》先送圣拉扎尔车站,然后才送到他住的那个区,于是他走到车站,可时间还是太早,只好在人行道上溜达。
他看见卖报的女人来了,打开玻璃亭子,继而又望见一个男子头顶一大摞对折的大版报纸,就急忙跑过去,却只有《费加罗报》《吉尔·布拉斯报》《高卢人报》《时事报》,以及另外两三种晨报,还不见《法兰西生活报》。
他忽然担起心来:《非洲猎奇记》会不会推到次日再刊登,或者会不会在最后时刻,不巧华尔特老头儿又不喜欢了。
他返身又朝报亭走去,发现开始售《法兰西生活报》了,原来是他自己没有瞧见送报人。他急忙跑过去,扔下三苏钱,打开报纸,浏览第一版——根本没有——他的心怦怦跳起来,又翻到第二版,看到一个栏目的下方用大号字印着“乔治·杜洛华”,他激动不已。刊登啦!多叫人高兴啊!
他手里拿着报纸,帽子歪到一边,什么也不想,又信步走起来,真想拦住每个行人,对他们说:“买这份报!买这份报吧!上面刊登了我的一篇文章。”他也希望像晚上报贩在林荫大道上叫卖那样,放开嗓子呼喊:“请看《法兰西生活报》,请看乔治·杜洛华的文章《非洲猎奇记》!”他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要亲眼看看这篇文章,要在公共场所,在一家咖啡馆最显眼的地方看这篇文章。于是,他开始寻找已经有不少顾客的一家店铺。走了好长时间,最后看见一家酒店坐着好几位顾客,便坐到门前露天座,说了一声:“一杯朗姆酒!”却没有想这种时刻,本来应当喝苦艾酒。继而,他又叫道:“伙计,给我《法兰西生活报》看看。”
一个系白围裙的人跑过来:“先生,我们没有那种报,这里只有《号召报》《世纪报》《明灯报》和《小巴黎人报》。”
杜洛华非常愤慨,怒冲冲地嚷道:“那边有报亭!去给我买一份来!”伙计赶紧跑去,把报纸买回来。杜洛华开始看他那篇文章,好几次高声赞叹:“很好,很好!”故意引起邻座的人注意,使他们渴望了解报上的内容。他把报纸丢在餐桌上就走了。老板发现了,便招呼他:“先生,先生,您的报纸忘在这儿了。”
杜洛华答道:“我看过了,留给您。今天上面有一篇文章,还真有趣。”
他没有指出是哪篇文章。他离开时,果然看见邻座一位顾客操起他留在桌上的那份报。
他心中合计:“现在,我干点儿什么好呢?”于是,他决定去办公室领当月的工资,再提出辞职。他的上司和同事见他如此举动,那种惊讶的样子,他事先一想,就高兴得浑身打战。再想到上司会大惊失色,他更是心花怒放。
他缓步走着,要拖至九点半之后到达,因为会计室十点钟才开门。
他的办公室空间很大,但是昏暗得很,冬季几乎整天要点着煤油灯。窗户朝着狭小的院子,对面是其他办公室。这间办公室里有八名职员,还有一位副科长,隔着一道屏风躲在角落里。
杜洛华先去领工资,总共一百一十八法郎二十五生丁,早已装进黄色信封里,放在负责发工资的那名职员的抽屉里。他领了工资,便以胜利者的姿态,走进他度过不少日子的宽大办公室。
他一进屋,副科长包代勒就叫他:“哦!是您吗,杜洛华先生?科长叫过您好几次了。您也知道,没有医生证明,连续请两天病假,他是不准许的。”
杜洛华挺立在办公室中央,准备制造效果,他朗声答道:“哼!我才不管那一套呢!”
所有职员都惊呆了。包代勒的头从屏风上面探出来,一副惶恐的神色。
他特别容易感冒,受不了穿堂风,总是关在屏风里面,就像躲进箱子里一样,只是在屏风纸壁上挖两个洞,以便监视他的属下。
室内一片死寂,苍蝇飞的声音都听得见。副科长终于迟疑地问道:“您说什么?”
“我说我不管那一套。我今天是来辞职的。我到《法兰西生活报》当编辑了,每月挣五百法郎,还不算按行计酬的文章。今天早晨,我已经开始到那里上班了。”
他心里本来打算多逗一会儿乐子,可是他按捺不住,一下子就和盘托出了。
不过,倒是完全达到了预期效果。办公室的人一个个都愣在那儿了。
于是,杜洛华又宣布:“我去通知贝尔居易先生一声,回头再来同诸位告别。”
他出了办公室,去找科长。科长一望见他就厉声嚷道:“哧!您来啦!您应当知道,我不愿意……”
杜洛华打断他的话:“嚷嚷什么,别来这套……”
贝尔居易先生是个大胖子,面孔本来就红得像鸡冠子,这一惊非同小可,更是呆若木鸡了。
杜洛华又说道:“您这破地方我待够了。今天上午,我已经开始记者生涯了,报社给我的待遇很高。在下向您致敬了。”
他掉头走了,这下子总算报了仇。
他果然又回去,跟老同事一一握手话别。大家怕惹来麻烦,几乎不敢同他说话,因为办公室门敞着,刚才他同科长的谈话,他们全听见了。
他兜里揣着工资,又来到大街上。他知道一家好餐馆,价钱便宜,到那里美美吃了一顿午饭,又买了一份《法兰西生活报》,走时留在餐桌上。他还走进好几家商店,买了一些小东西,只为让人送货上门,好把他的名字——杜洛华——告诉人家。每次他还要加上一句:“我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编辑。”
然后,他又说明街道和门牌号,并且特意嘱咐一句:“请放在门房那儿。”
还有点儿时间,他就走进一家印字店铺,那里印制名片立等可取,他叫人马上给他印制一百张,在他名字下面印上新头衔。
然后,他前往报馆。
弗雷吉埃摆出上司的架子,接待他就像接待一名属下。
“哦!你来了,很好。正好有几件事儿派你去干。请等我十分钟,让我把手头的事儿忙完。”
一封信已经开了头,他接着写下去。
一个矮个儿男人坐在大桌子另一端,正在写什么,因高度近视,鼻子几乎贴在纸上,他身体相当胖,脸色十分苍白,秃脑壳雪白锃亮。
弗雷吉埃问道:“喂,圣保丹,你几点钟去采访那个人?”
“四点。”
“你带着杜洛华,让他见识见识干这一行的诀窍。”
“好吧。”
弗雷吉埃转过身来,又对他的朋友说:“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续篇,你带来了吗?今天早晨这个开篇非常成功。”
杜洛华一时怔住,结结巴巴地答道:“没有……我原以为下午还有时间……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我还没能……”
对方颇不高兴,耸耸肩膀:“你若是不再准时一点儿,还像这样的话,那非得断送自己的前途不可。华尔特老头儿本来还指望你的稿件呢。我去对他说你明天交稿。你若是以为什么事儿不干,白拿工资,那可就错了。”
他沉吟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要趁热打铁呀,真见鬼!”
圣保丹站起身,说道:“我准备好了。”
这时,弗雷吉埃身子往椅背上一仰,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架势,开始下达指示,然后又转向杜洛华:“情况就是这样。中国将军李腾佛,到巴黎已经两天了,在大陆饭店下榻;印度公主塔波扎西布·拉马德拉奥·巴里,在布里斯托尔饭店下榻。你们去采访采访他们。”
他又转向圣保丹:“千万记住我交代给你的要点,问问中国将军和印度公主,他们对英国在远东的所作所为有什么看法,对英国的殖民统治制度有什么看法,他们是不是希望欧洲,尤其是法国介入他们的事务。”
他停了一下,又泛泛地补充道:“目前,公众舆论对这些问题特别感兴趣,读者若能同时了解中国和印度的态度,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又单独嘱咐一下杜洛华:“瞧瞧圣保丹是怎么干的,他可是个非常出色的采访记者,学着点儿,掌握诀窍,五分钟就把对方的话掏干净。”
然后,他又郑重其事地写起来,那意图昭然若揭,就是要拉开距离,将他过去的老战友、现在的新同事放在应有的位置上。
二人一跨出门槛,圣保丹便哈哈大笑,对杜洛华说:“瞧他那神气活现的样子!对我们也这样大吹大擂,简直就把我们当成他的读者了。”
二人来到林荫大道上,采访记者问道:“您要喝点儿什么吗?”
“好啊!天儿这么热。”
他们走进一家咖啡馆,叫了清凉饮料。圣保丹开口讲起来,谈论报社,谈论所有人,举出大量惊人的事例。
他列举出老板一些令人惊讶的吝啬的特点:怎么费尽心机省下十生丁,怎么像厨娘那样讨价还价,怎么不顾脸面要求减价并总能得逞,怎么放高利贷、抵押借款等一整套手段。
“这还不算,这老家伙什么都不信,见人就骗。他办的报纸,就是传播小道消息的,什么天主教的观点、自由派的观点、共和派的观点、奥尔良派的观点,全都刊登,是个大杂烩,是个卖便宜货的流动百货摊,目的还是声援他的股票交易和各种各样的经营。他干这个手段可高明了,利用资本不到四个铜板的一些公司,一赚就赚上几百万……”
他口若悬河,还管杜洛华叫“我亲爱的朋友”。
“这个守财奴,讲出来的话都是巴尔扎克式的。想想看,有一天,我在他的办公室里,那里还有那个老古董诺尔贝,那个堂吉诃德式的人物里瓦乐,碰巧行政主任蒙特兰到了,腋下夹着巴黎无人不晓的那个摩洛哥羊皮包。华尔特扬起鼻子,问道:‘有什么新鲜事儿?’
“蒙特兰天真地回答:‘我刚付了我们欠纸店老板的钱,一万六千法郎。’
“老板腾地跳起来,真是惊人的一跳。
“‘你说什么?’
“‘我刚才向普立瓦先生付了我们的欠款。’
“‘啊,您疯啦!’
“‘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然后奇妙地微微一笑,这种微笑每次从他那大脸盘周围掠过,就表明他要讲什么鬼话或者粗话了。果然,他以冷嘲热讽而又坚信不疑的口气说道:‘怎么啦?就因为我们在这笔款上,还能扣下他四五千法郎。’
“蒙特兰惊讶不已,又说道:‘可是,社长先生,那一笔笔账目都合乎规定,是由我核实,由您签署的……’
“老板一听,神态又严肃起来,郑重说道:‘您可真够天真的。要知道,蒙特兰先生,必须等欠债积累多了,结账时才好争取打折扣。'”
圣保丹行家似的点了点头,又加了一句:“嗯?这家伙,是不是巴尔扎克式的人物?”
杜洛华没有读过巴尔扎克的作品,但也深信不疑地回答:“哦,当然啦。”
接着,采访记者又谈到华尔特夫人,说她是个十足的蠢货,谈到诺尔贝·德·瓦莱纳,说他是个一事无成的老笨蛋,谈到里瓦乐,说他是炒记者费尔瓦克冷饭的,然后又回到弗雷吉埃:“至于这个人啊,他不过是有福气,娶了那样一个老婆。”
杜洛华问道:“他老婆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圣保丹搓了搓手:“唔!那可真是个机灵鬼,鬼机灵。她是那个老色鬼德·沃德莱克的情妇,德·沃德莱克伯爵给她置了嫁妆,把她嫁出去……”
杜洛华突然感到一阵透心凉,不禁怒火中烧,真想臭骂一顿,扇这饶舌的家伙几个耳光。不过,他只是接口问道:“圣保丹就是您的本姓吗?”
对方直截了当地回答:“不是,我叫托马。圣保丹是报社里给我起的绰号。”
杜洛华付了饮料钱,又说道:“我看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去采访那两位大人物了。”
圣保丹哈哈笑起来:“您哪,还是太天真了。您以为我真的会跑到那儿去,问那个中国人和那个印度人怎么看英国吗?面对《法兰西生活报》的读者,他们应该怎么想,就好像我不比他们更清楚似的。这类中国人、波斯人、印度人、智利人、日本人,还有其他国家的人,我已经采访了不下五百个了。在我看来,他们的回答全是一个口径。我只要把我最后采访的那个人所写的文章拿出来,逐字逐句重抄一遍就成了。要改动的地方,无非是他们的长相、姓名、头衔、年龄,以及他们的随员。哦!在这方面,万万不能出错,否则,《费加罗报》或者《高卢人报》马上就会把我揪出来。至于要改动的情况,到布里斯托尔饭店和大陆饭店,问问门房,五分钟我就打听清楚了。我们抽着雪茄,一路步行去。总共能向报社要一百苏的车马费。喏,亲爱的,讲究实际的人,就是这么个干法。”
杜洛华问道:“若是这么着,当采访记者,进项一定可观吧?”
这位记者诡秘地答道:“是啊,不过,社会新闻的进项,哪方面也比不上,因为那是变相广告。”
二人站起身,沿林荫大道朝玛德莱娜教堂走去。突然,圣保丹对他的同伴说:“要知道,您有什么事儿,尽管去办好了。我这儿用不着您。”
杜洛华同他握手告别了。
他一想起晚上要写那篇文章,心里就烦得要命,但还是开始构思。他边走边考虑,往脑袋里储存一些念头、想法、见解和小故事,就这样一直走到香榭丽舍大街的尽头,只见行人寥寥,因为近日天气炎热,巴黎街头空荡荡的。
他到了星形广场的凯旋门,就近找了一家小酒店吃晚饭,然后沿着环城大道缓步走回住所,坐到桌前要写文章了。
然而,他一看到眼前这张大白纸,脑子里搜集的材料一下子就跑光了,就好像化作云烟消失了。他力图抓回一些片段的回忆,固定下来,可是抓回来又跑掉,要不然就是乱七八糟胡来一堆,不知道如何介绍修饰,也不知道从何谈起。
他费了一小时的劲儿,涂黑了五张纸,还是开头那几句话,根本写不下去。他心中暗道:“这行我还没练出来,应当再去上一课。”此念一生,他就激动得浑身战栗,心想又能同弗雷吉埃夫人一起工作一上午,可望在亲切、热诚而又十分温馨的气氛中,二人长时间单独相处了。他赶紧上床睡觉,现在反倒害怕再去伏案,会突然写成了。
次日起床比平时稍晚,他要把拜访的时间往后推一推,好事先品味那种快意。
十点钟敲过了,他才到朋友家按了门铃。
仆人来回答:“先生正在工作呢。”
杜洛华万万没有料到弗雷吉埃会在家。然而,他坚持要通报一声:“请告诉他是我来了,有一件急事。”
等了五分钟,仆人才把他让进书房:正是在这里,他度过一个多么美好的上午。
弗雷吉埃身穿便袍,脚上穿着拖鞋,头戴一顶英国式的窄边软帽,正坐在杜洛华上次坐过的位置上,在写什么东西。他妻子仍然裹着那件白色便袍,嘴上叼着香烟,臂肘支在壁炉台上,正在口授。
杜洛华在门口站住,讷讷说道:“打扰你们了,真对不起。”
他朋友扭过头来,一脸怒气,咕哝道:“你还想干什么?快点儿,我们正忙着呢。”
杜洛华愣在原地,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没……没什么,真对不起。”
弗雷吉埃恼火了:“快点儿,活见鬼!别瞎耽误工夫,你闯进我家来,总不至于为一时高兴向我们问声好吧!”
杜洛华这时心慌意乱,但还是横下一条心:“那倒不是……事情是这样……就是……我那篇文章还写不出来……上一次你是……你们是……那么……那么……那么热心……因此我就希望……我就贸然前来……”
弗雷吉埃打断他的话:“原来,你是拿人耍着玩呀。你以为活儿我都替你干了,到月底你去领工资就成了。没门儿!那工资,得凭本事挣!”
少妇继续抽烟,她一言不发,但总是微笑着,那种难以捉摸的笑容,似乎是一副可爱的面具,用以掩饰内心的讥讽。
杜洛华闹个大红脸,他嗫嚅道:“对不起……我原以为……我本来想……”
继而,他的声音突然清亮了:“万分抱歉,夫人,我再次向您表示由衷的感激,感谢您昨天为我写了那么美妙的专栏文章。”
接着,他略一躬身,对弗雷吉埃说了一句:“三点钟我去报社。”说罢就走了。
他大步流星往回走,嘴里不住地嘟囔:“好吧,这篇文章,我回去写出来,独自完成,让他们瞧瞧吧……”
他回到住所,一气之下,便写起来。
那次艳遇,已经由弗雷吉埃夫人开了头,他就续写下去,将长篇连载小说的一些细节、出人意料的波折和夸张的描写,全都堆砌在一起,再加上中学生那种笨拙的文笔、下级军官的那种老套子。用了一小时,他就写完一篇专栏文章,凑了一大堆荒唐话,信心十足送交《法兰西生活报》。
他遇见的头一个人就是圣保丹。圣保丹同他心照不宣,用力握手,并问道:“我采访那个中国人和那个印度人的谈话,你看过了吧,是不是挺有意思?让全巴黎人开了开心。可是,我连那两个人的鼻子尖也没有见到。”
杜洛华一行还没有看,他赶紧抓起报纸,浏览这篇题为《印度和中国》的长文,而这位采访记者在一旁,着重指给他看最有趣的一些段落。
弗雷吉埃突然来了,他脚步匆匆,气喘吁吁,俨然一副大忙人的样子:“哦,正好,我要用你们两个。”
他向他们发指示:必须弄到一系列政治新闻,当天晚上就要用。
杜洛华把文章递给他:“这是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续篇。”
“很好,给我吧,我去交给老板。”
多一句话也没有。
圣保丹拉着新同事走了,到了走廊,就问杜洛华:“您去财务室了吗?”
“没有。去干什么?”
“干什么?领工资啊。喏,总要预支一个月的,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真的……我当然求之不得。”
“走,我把您介绍给出纳。他绝不会刁难你。这里发钱很痛快。”
杜洛华去领了二百法郎,外加前一天刊登的那篇文章的稿酬二十八法郎,再算上他在铁路局领取的工资的剩余,他口袋里总共有三百四十法郎了。
他手头从来没有攥过这么多钱,以为自己永远会富下去。
圣保丹带他去四五家与他们相竞争的报社的办公室里聊天,希望人家已经弄到了他要采访的新闻,并凭他那张利嘴巧妙地侃大山,就能把新闻挖到自己手中。
到了晚上,杜洛华再也无事可做,就想再去逛逛风流牧羊女游乐场。他不买票,壮着胆子闯检票口:“我叫乔治·杜洛华,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编辑。那天,弗雷吉埃先生同我一起来过,他答应给我申请免费入场,不知道这件事他是否想着办了。”
检票员查了一下名册,上面没有他的名字。然而,检票员非常和气,对他说道:“您先请进去吧,先生,直接向经理先生申请好了,他一定会妥善处理的。”
他走进游乐场,紧跟着就碰见了拉舍尔,就是第一天晚上他带走的那个女人。
拉舍尔走到他面前:“晚安,我的猫咪。你好吗?”
“很好,你呢?”
“我嘛,还不赖。你哪儿知道,那天之后,我梦见过你两次。”
杜洛华微微一笑,心里十分受用:“唔!唔!这能表明什么呢?”
“这表明你对我的心思,大傻瓜,这也表明你想的时候,我们就再来。”
“你若是愿意,今天就来。”
“行啊,我愿意。”
“好,不过,你听着……”他颇为迟疑,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出口,“要知道,这次,我一个铜子儿也没有,我刚从赌场来,全输光了。”
她身为妓女,早就习惯了男人的鬼把戏和讨价还价,凭自己的本能和经验,就嗅出了这是谎话。于是,她说道:“胡说!你心里明白,跟我来这套,也太不够意思了。”
杜洛华尴尬地笑了笑:“你若是愿意,十法郎,我只剩下这点儿了。”
拉舍尔像高等妓女那样,只因一时高兴不计钱财似的,喃喃说道:“随你便好了,宝贝儿,我只想要你。”
她抬起那魂牵梦萦的双眼,望了望年轻人的小胡子,挽起他的手臂,深情地依偎在上面。
“先去喝一杯石榴汁吧。然后,我们一起转一转。我还想去歌剧院,就像这样,带你去炫耀炫耀。然后,我们再早早回去,你看好吗?”
…………
杜洛华在妓女家睡到很晚,离开时天已大亮了,立刻想到去买一份《法兰西生活报》。他的手激动得发抖,打开报纸一看,没有他的专栏文章。他伫立在人行道上,心急火燎,快速浏览报纸各栏,希望最后能找到。
他心头猛然一沉,仿佛压上什么重物,因为他温存了一整夜,已经疲惫不堪,又砸下来这件恼火的事儿,真是雪上加霜,大有灾难压顶之势。
他上楼回房间,和衣倒在床上,呼呼睡过去了。
过了几小时,他来到编辑部,进办公室见华尔特先生:“先生,今天早晨我十分吃惊,在报上没有找到我的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
社长抬起头,冷淡地说道:“那篇文章,我交给你的朋友弗雷吉埃了,请他看看,他认为还不够分量,必须给我重写。”
杜洛华一听就火了,一句话也不回答,扭头就走,冲进他伙伴的办公室:“我的专栏文章,为什么你不让刊登在今天早晨的报上?”
这位记者正抽着香烟,仰身倒在扶手椅中,双腿跷在桌子上,鞋跟碰脏了刚开了头的一篇文章,他从容地、一板一眼地回答,那声音带着几分厌倦,听来十分遥远,仿佛从深洞里发出来的:“老板认为这篇文章写得很糟,让我还给你重写。喏,就在这儿。”
他用手指了指压在镇纸下的几张摊开的稿纸。
杜洛华满面羞惭,一时哑口无言,只好把稿子放进口袋里。这时,弗雷吉埃又说道:“今天,你先去警察局一趟……”
他指示杜洛华跑几趟事儿,采访一些新闻,杜洛华临走时,本想讲两句尖刻的话,却没有想出词儿来。
次日,他写好的文章又带来了,结果仍旧被退回来。他又写了第三稿,眼看着又没有采用,于是他明白了,自己未免操之过急,他在前进的道路上,唯独弗雷吉埃可能向他伸出援助之手。
从此,他再也不提《非洲猎奇记》了,暗暗打定主意,要学会灵活和狡猾,既然有此必要,先卖力气干好采访记者这一行,然后再寻求发展机会。
他跑熟了剧院后台和政界的后台、国家要员和议会的走廊及衣帽间,看熟了办公室随员那种眼高于顶的面孔、睡眼蒙眬的执达员那种难看的脸色。
无论部长、门房、将军、警察、王公、杈杆儿、窑姐儿、大使、主教、拉皮条的,还是来路不明的阔佬、社交人士、赌博的作弊者、出租马车车夫、咖啡馆的伙计,以及其他许多人,他都保持经常联系,成为所有这些人利害相关而又不问冷暖的朋友,每日每时都能见到他们,思想也无需来个过渡。同他们所有人谈的事情有个共同点,即同他的职业有关,他也一视同仁,用一个尺度去衡量他们,用同一种眼光去判断他们。他将自己比作一个品酒的人,依次喝下所有品牌的样酒,结果很快就难以分辨,马尔戈城堡葡萄酒和阿尔让特伊葡萄酒,还有什么差异呢。
时隔不久,他就成了一名出色的采访记者,精明、快捷、洞察秋毫,善于把握自己所得到的消息,拿编辑里手华尔特老头儿的话来说,他是报社货真价实的干员。
然而,他的稿子每行只付十生丁,加上二百法郎的固定工资,这点收入要应付去林荫大道、出入咖啡馆和饭店那种生活的巨大花销。因此,他身上经常一文不名,心中经常为自己的穷困烦恼。
他看到一些同行出门,口袋里装满了金币,却怎么也弄不明白,他们使用什么秘密手段捞来这种阔气。他心里嘀咕,这种诀窍一定得弄到手。他又眼红又怀疑,这里面肯定有不为人知又不正当的手段,或许是帮了什么忙,或许是一系列默许的走私,等等。他必须识破这种秘密,打进那种默契的圈子里,在同事中争得一席之地,以便分好处时不再把他排除在外。
晚上,他时常凭窗眺望一列列奔驰而过的火车,心中合计应采取什么对策。
第五节
两个月过去了,眼看到了九月份。杜洛华原指望很快飞黄腾达,却迟迟不能如愿。他感到特别不安的是,自己处于这种地位,士气不免低落,根本看不出要通过什么途径,才能平步青云,变得有钱有势,受人尊敬。
他觉得自身禁锢在外勤记者这种平庸的行业中,如同关在四堵高墙里出不去。别人固然看重他,但也是按照他的地位来评价他。他给弗雷吉埃干了那么多事儿,可是弗雷吉埃呢,虽然还把他当成朋友以“你”相称,但是却把他视为下级,再也没有邀请他共进晚餐了。
杜洛华不时抓住机会,登一小篇文章,主要写写社会新闻,从而文笔也渐渐练出来,灵活多了,也有了分寸感,这是他写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专栏文章时所缺乏的。现在他写新闻报道,再也没有一点儿退稿的危险了。尽管如此,他离随心所欲地写专栏文章,或者作为评论家去阐述政治问题,还有很大距离,就像行驶在布洛涅树林里的马车上的车夫和车主的距离那样。他特别感到耻辱的是,上流社会的大门始终向他关闭,没有平等相待的关系,也不能同那些夫人耳鬓厮磨。偶尔有几位有名的女演员亲切地接待他,但那也是出于利害关系的考虑。
况且,他从经验中明白,所有那些女人,无论是交际花还是蹩脚的戏子,见到他所感到的是一种奇特的冲动,一时的好感,没有一个是他能寄托前程的女子。他焦灼急迫的心情,就像被绊马索给绊住的一匹快马。
他总想去拜访弗雷吉埃夫人,但是回忆起最后那次见面的情景,便羞愧难当,也就打消了这种念头。不过,他还在等待她丈夫主动邀请他。于是,他又想起德·玛海勒夫人,还记得她说过欢迎他去做客。有一天下午无事可干,他便前去拜访了。
“下午三点以前,我总在家。”她这样说过。
两点半他去按门铃。
德·玛海勒夫人住在威尔讷伊街一幢楼的五楼上。
听到门铃响,一名女仆来开门。这是个矮小的女人,头发蓬乱,她边系帽带边回答:“哦,夫人在家,但不知她起来了没有。”
说着,她推开客厅的门。客厅门并没上锁。
杜洛华走进去,只见房间挺大,家具不多,料理得不够精心。几把扶手椅陈旧褪色了,由女仆随手靠墙摆成一排,毫无一个爱家的女子所维持的那种美观。四幅可怜的油画,画面分别是河上一只木船、海上一艘航船、平野上一座磨坊风车和林中一名樵夫,都镶在镜框里,用长短不一的绳子挂在墙上,而且每一幅都挂歪了。可想而知,四幅画歪挂在那里已经很久了,看来女主人十分马虎,竟然视而不见。
杜洛华坐下来等待,而且等了许久。一扇房门终于打开了,德·玛海勒夫人一溜小跑进来。她身穿一件粉红丝绸的日本式便袍,只见便袍上绣有金黄色风景、蓝色花卉和白色鸟儿。她高声说道:“您想想看,我还睡大觉呢。您真好,能来看我。我还真以为您早把我给忘了呢。”
她乐不可支,伸出双手,杜洛华马上抓住,像他看到的诺尔贝·德·瓦莱纳的那种做法,吻了一只手,因为,他见这家居并不起眼,心里倒自在起来。
女主人请他坐下,然后从上到下打量他:“您的变化真大啊!神气多啦。巴黎对您还真有好处。好吧,有什么新闻,对我说说吧。”
二人马上聊起来,完全像老相识,彼此都觉得一见如故,觉得性格相仿,同气相求,五分钟就能成为好友,于是相互间产生一股信任、亲密而多情的激流。
少妇戛然住口,自己也深感诧异,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真怪了,同您在一起,我就觉得认识您有十年之久了。不用说,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您愿意吗?”
杜洛华微微一笑,答道:“当然愿意啦!”而那微笑更加意味深长。
他觉得这位少妇即使身穿鲜亮而柔软的便袍,还是魅力十足,即或不如另一位身穿白色便袍显得那么苗条,那么娇媚而秀雅,但是更加撩人,更有刺激性。
弗雷吉埃夫人的那种微笑,既不动声色,又和蔼可亲,既吸引人,又把人拦住,一面似乎说“您对我的心意”,一面又表明“要当心”,究竟是什么含义,永远也猜不透。杜洛华在她身边时,心中的欲望只是匍匐在她的脚下,或者亲吻她胸衣上那精巧的花边,慢慢呼吸那从双乳之间飘逸出来的芳香的热气。然而,他在德·玛海勒夫人身边,就感到心中萌发一种更强烈,也更确切的欲念,对着轻纱衬出的形体,这种欲望就在他双手里颤动。
德·玛海勒夫人滔滔不绝,每句话都撒播出她习以为常的那种灵敏的神思,就像一名工匠玩一手好活儿,一举拿下一件公认的难活儿,令别人惊叹一样。杜洛华听她说话,心里就嘀咕:“这些话全记住该多好。听她聊聊每天的大事,就能写出优美的巴黎专栏文章。”
这时,有人极轻地敲了敲她刚才走出来的那扇门,她高声说:“你可以进来,小宝贝。”小姑娘出现了,她径直朝杜洛华走去,向他伸出手。
母亲大为惊奇,喃喃说道:“哟,还真给迷住啦!我简直认不出她了。”年轻人亲了亲女孩,让她坐到身边,一本正经地问一些体贴人的事儿,就是他们上次见面之后,她都做了些什么。女孩以笛子般的童音回答,表情却像大人一样严肃。
挂钟打了三下。记者站起身来。
“常来坐坐,”德·玛海勒夫人说道,“就像今天这样聊聊天,见到您,我总是非常高兴的。对了,在弗雷吉埃家,怎么不见您的面啦?”
杜洛华回答:“唔!没什么。这段时间我很忙。希望近日我们能在他们那里再次相聚。”
他告辞出来,满怀希望,但又不清楚为什么。
他没有对弗雷吉埃提及这次拜访。
不过,拜访之后几天,他还念念不忘,岂止是记忆,简直就感到这个女人虚幻的身影始终在眼前晃动,就仿佛他带走了她的什么东西,眼中留下她那躯体的影像,心中也留下她那精神的情趣。她那音容笑貌,萦绕心间,挥之不去。这种感觉,在一个人身边度过迷人的几小时之后,有时就会产生,就好像莫名其妙中了魔,迷住心性,因为神秘莫测,只觉得又亲密又朦胧,又惶恐又美妙。
过了数日,他再次前去拜访。
女仆将他引入客厅,罗丽娜随即来了,她不再伸出小手,而是递过额头,说道:“妈妈派我来请您稍候,她还未穿好衣裳,要过一刻钟才能出来。由我先陪您。”
小女孩这样郑重其事,杜洛华看着很开心,于是答道:“太好了,小姐,能同您共度这一刻钟,我不胜欢欣;不过,我要事先告诉您,我这个人,可整天玩耍,一点儿正经事儿不干。我提议玩一场猫上房。”
小女孩一下子怔住了,然后笑了笑,就像一位成年妇女听到一个有点儿刺耳的想法,略感诧异那样。她低声说道:“房间里可不是做游戏的地方。”
杜洛华又说道:“这我不管,我呀,在哪儿都能玩。来呀,追我吧。”
他开始围着桌子转,引逗小女孩来追。小女孩跟在后面,始终微笑着,一副出于礼貌而迁就的样子,有时也伸出手去抓他,但还是没有放开脚步奔跑。
杜洛华忽而站住,忽而蹲下,等她小步迟疑地走近时,他就像关在匣子里的魔鬼,猛地蹿起来,一个箭步跳到客厅的另一端。小女孩觉得这动作挺滑稽,终于笑起来,并且来了兴趣,开始小跑在后面追,以为要抓住的时候,还胆怯地小声欢叫。杜洛华挪动椅子挡路,迫使她半天围着转。他扔下一把椅子,又抓起另一把。罗丽娜现在开始跑起来,完全投入了这种新游戏的快乐中。她脸色粉红,每当对手逃避,耍滑头,做假动作时,她就冲上去,显出孩子欣喜若狂的那种巨大劲头。
她以为要追上的时候,突然间,杜洛华张开手臂将她抓住,举上天花板,同时嚷道:“猫儿上房啦!”
小女孩喜出望外,开心地咯咯大笑,两条小腿乱蹬想挣脱。
德·玛海勒夫人走进来,惊得目瞪口呆:“啊!罗丽娜……罗丽娜做起游戏……先生,您真是个魔法师啊!”
杜洛华把小女孩放到地下,亲了她母亲的手。他们坐下来,想聊聊天,可是罗丽娜太兴奋了,坐在他们中间总说话,而平时她是那么沉默寡言,无奈德·玛海勒夫人只好打发她回房间。
她默默服从了,但是眼里滚动着泪花。
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了,德·玛海勒夫人就压低声音说道:“您还不知道,我有一个大计划,而且想到了您。是这样:我每周都应邀去弗雷吉埃夫妇家吃晚饭,不时也到餐馆回请他们。我呢,不喜欢在家里招待人,天生没有这种本事;再说了,家务事我一窍不通,根本不会做饭,什么也不会干。生活上,我就喜欢马马虎虎。因此隔三岔五,我请他们下饭馆,可是就我们三个人,总不是那么快活,我的熟人又跟他们凑不到一块儿。我对您说这些,就是要向您说明,这种邀请没有准时间,现在您该明白了吧,星期六晚上七点半,我邀请您同我们一起到富豪咖啡馆吃饭。您认识那家咖啡馆吧?”
杜洛华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少妇又说道:“我们总共只有四个人,正好一桌。这种小型聚会,我们这种女人还不习惯,因此一定非常有趣。”
她穿一件深栗色连衣裙,衬出她那身段、臀部、胸乳和胳膊,充分显示那撩人的风骚。杜洛华感到又迷惑又诧异,几乎有点儿不自在,但又不知是什么原因,只觉得这女人精心打扮得如此标致,而住宅又显然不注意美观,两者实在不协调。
凡是她身上的穿戴,凡是同她肉体直接密切相关的东西,无不精细优美,而周围的一切,她却毫不在乎。
这次分手之后还同上次一样,杜洛华始终感到她就在眼前,在他肉欲的幻觉中。于是,他心情越来越急迫,等待共进晚餐的那一天。
他的收入有限,还是无力购置一套晚礼服,便第二次租了一身黑礼服。他头一个到达,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几分钟。
侍者引他上了三楼,走进单间雅座,只见墙上镶着红色壁毯,唯一的窗户正对着林荫大道。一张方桌,四套餐具,台布雪白,仿佛上了漆似的油亮。酒杯、银餐具、暖炉,都快活地闪闪发光,辉映着两个枝形高烛台的十二支蜡烛。
向窗外望去,只见一大片淡绿色,那是被各雅间强光照亮的一棵树的影子。
杜洛华坐在矮矮的长沙发上,红色沙发罩同壁毯一样,弹簧松了,身子陷下去,给他一种掉进洞里的感觉。他听到这家大饭店的嘈杂声,这是所有大饭店所特有的声响,有餐具和银器的撞击声、走在过道地毯上而减弱了的侍者的快步声,以及某扇雅间门打开时传出的顾客的说笑声。弗雷吉埃走了进来,同杜洛华握手的那种亲热劲儿,是在《法兰西生活报》的办公室里从未对他流露过的。
“两位女士过一会儿一起来。”他说道,“这种晚餐特别有情趣!”
接着,他瞧了瞧餐桌,让人灭掉一盏煤气长明灯,又走过去关了半扇窗户,他怕穿堂风,挑了一个避风的座位,并且说明一句:“我要特别当心。有一个月还挺见好,可是近日又犯病了,估计是星期二那天,从剧院出来着了凉。”
有人打开门,两位少妇走进来,后面跟着一名餐厅领班。她们都戴着面纱,遮遮掩掩,小心翼翼,那种举止又神秘又可爱,是怕在这种人杂的地方,邻近或遇见不三不四的人。
在杜洛华向她问好时,弗雷吉埃夫人大肆责备他没有再去看她,还冲她女友微笑着加上一句:“原来如此,比起我来,您更看重德·玛海勒夫人,总是有时间去陪她。”
大家入座,领班将酒单递给弗雷吉埃。德·玛海勒夫人高声说:“两位先生想喝什么就上什么。至于我们,只要冰镇香槟,要最好的、柔和的香槟,别的一概不喝。”
等领班出去,她又兴奋地笑着说:“今天晚上,我可要一醉方休。我们要开怀畅饮,真的尝一尝醉生梦死的滋味。”
弗雷吉埃只当没听见,问道:“关上窗户,对你们没有什么妨害吧?这几天,我的肺部又有点儿毛病。”
“关上吧,没事儿。”
于是,他走过去关上另外半扇窗户,返身重又坐下,那张脸就坦然平静多了。
他妻子一言未发,似乎在想什么事儿,那双眼睛低垂,微笑着凝视桌上的酒杯,还是那种淡淡的微笑,仿佛总在许诺而又永不兑现。
奥斯坦德[10]牡蛎端上来了,又小巧又肥实,宛如纤小的耳朵包在壳里,一送进嘴就融化在舌头和上颚之间,就像带咸味的糖块。
肉菜汤上过之后,又端上一条鳟鱼,那粉红色的鱼肉,好似少女的肌肤。这时,餐桌上开始闲聊了。
首先谈起传遍大街小巷的一则新闻:一位上流社会的女士,同一位外国王公在饭店雅间吃晚饭,被她丈夫的一位朋友撞见了,结果闹得满城风雨。
弗雷吉埃大肆嘲笑这桩艳事,两位女士则认为,那个饶舌的冒失鬼,完全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人。杜洛华同意她们的见解,还大声宣布,一个男子汉,在这种事情上,无论是当事者还是知情者,或者只是个见证人,都有义务将秘密带入坟墓。接着,他又补充说:“如果我们能指望彼此都绝对保密,那么生活中将会充满美妙的事情。经常阻挡,几乎总是阻挡女人的,就是惧怕的心理,唯恐隐私被人揭露。”
他又微笑着加了一句:“喏,是不是这样呢?”
“女子为了一场短暂而轻率的欢乐,就怕造成不可挽回的丑闻,为此流下痛苦的眼泪,如果没有这种担心,会有多少人放纵,满足自己突发的欲望、一时强烈的感情冲动,或者一种异想天开的恋情啊!”
他口若悬河,带着富有感染力的信念,仿佛在为哪个人辩护,其实是在为他自己辩护,言外之意便是:“同我打交道,就不必担心冒这种风险。不信就试试看。”
两位女士凝望着他,用目光表示赞同,认为他讲得入情入理,而且友好地默认,她们这种巴黎女人灵活的道德观,在这样严守秘密的保证面前,恐怕支持不了多久。
弗雷吉埃怕弄脏礼服而把餐巾挂在胸前,他一条腿收回压在身上,几乎躺在靠背椅上,突然他嘿嘿一笑,以怀疑论者那种坚信不疑的神气,朗声说道:“活见鬼!是这码事儿,若是确信守得住秘密,谁还不想痛快痛快呢!哎呀呀!可怜的丈夫啊!”
于是,大家又谈起爱情。杜洛华虽不同意爱情永恒之说,但是认为可以持久,可以建立起一种联系,一种温情的友谊,一种彼此的信赖!感官的结合,不过是心灵结合的一种印记。然而,他特别憎恶那种纠缠不清的嫉妒,那种小题大做,那种吵闹,那种自寻烦恼,结果几乎总要导致关系破裂。
等他一住口,德·玛海勒夫人便发了一声感叹:“是啊,这是生活中唯一的好事儿,但我们总是提出不可能达到的要求,坏了这种好事儿。”
弗雷吉埃夫人摆弄着餐刀,补充说道:“是啊……是啊……有人爱,就是好……”
她那遐想的神思似乎跑得更远,想到了一些绝不敢明言的事情。
第一道正菜还没有上,他们不时喝一口香槟酒,抠几块小圆面包皮嚼一嚼,爱的念头,缓慢地、渐渐地浸入他们的心田,令他们心醉神驰,如同清亮的酒一滴滴落入喉咙,令他们热血沸腾,精神恍惚了。
小羊排端上来了,入口鲜嫩而不腻,羊排下面垫着厚厚的小芦笋尖。
“嘿!好东西!”弗雷吉埃嚷道。于是,他们细嚼慢咽,品味着嫩肉和奶油一般滑腻的芦笋。
杜洛华又说道:“我呀,只要爱上一位女子,她周围的一切就全部消失了。”
他怀着深深的信念这样讲,在享受口福时,又想到享受爱情,心情也就特别激动。
弗雷吉埃夫人一副超然的神气,喃喃说道:“第一次用手爱抚的时候,一个问道:‘您爱我吗?’另一个回答:‘是的,我爱你。’这种幸福是无可比拟的。”
德·玛海勒夫人又举起高脚杯,将香槟酒一饮而尽,撂下杯子快活地说:“我呀,可不大信奉柏拉图。”
每人都浪笑起来,发亮的眼神表示同意这句话。
弗雷吉埃躺在靠背椅上,这时张开手臂按住垫子,口气严肃地说道:“您这样坦率,令人敬佩,这证明您是一位讲求实际的女子。不过,可否问一句,德·玛海勒先生对此有何看法?”
德·玛海勒夫人以悠长的、无比轻蔑的神态,耸了耸肩膀,接着明明白白地说道:“在这方面,德·玛海勒先生没有任何想法。他只有……只有弃权。”
于是,谈话又从柔情的崇高理论降下来,进入雅致的猥亵之花盛开的花园。
现在是巧妙的暗示,是用词语揭开面纱,如同撩起衣裙一样,现在也是言语的狡猾,是机灵而变相的胆大妄为,是各种各样毫无羞耻的虚伪,现在说的话虽用隐语,却揭示出赤裸裸的影像,让一切难以启齿的事情,都在人的眼中和头脑中飞快闪过,并让上流社会的人尝到绝妙而神秘的情爱。这是通过联想来煽情,在思想上达到一种不洁的接触,联想那些隐秘的、羞口的、渴望交欢的种种情事。
一道烤肉端上来了,小竹鸡四周围了一圈鹌鹑,接着又上豌豆、肥鹅肝酱,配以生菜沙拉。那像绿色泡沫似的一大盆齿状生菜叶,以及其他菜肴,他们来不及细品,都胡乱吃了下去,只一心顾着说话,沉溺于情爱中。
现在,两位女士语近猥亵,不堪入耳了。德·玛海勒夫人天生胆大,仿佛有意挑逗;而弗雷吉埃夫人矜持中却别有魅力,那音容笑貌,整个举止都显出一种廉耻,嘴里说出来的话听似委婉,其实更加突出了放纵。
弗雷吉埃靠着软垫,完全躺下了,他不住口地又吃又喝,笑声不止,时而抛出一句话,大胆露骨到了极点,两位女士觉得说法上有点儿刺耳,装出有点儿难为情的样子,但也不过持续两三秒钟。他每次讲一句过分猥亵下流的话时,还加上一句:“孩子们,你们这样很好。照此下去,你们最后非干蠢事不可。”
餐后甜食上来了,然后又喝咖啡,喝助消化的烈酒。他们的神经异常兴奋,再喝下烈性酒,就更加火热,一片朦胧恍惚了。
德·玛海勒夫人,正如她入席时宣布的那样,真有点儿醉醺醺了。她自己也承认这一点,表现出女性话多的欢快情致,不仅让她的客人开心,也突显了毫不掺假的一点儿醉态。
也许为了谨慎起见,弗雷吉埃夫人现在沉默不语了。杜洛华已经感到自己太冲动,现在机灵地收敛锋芒,以免有损自己的名声。
有人点着香烟,弗雷吉埃突然咳嗽起来。
这一阵呛咳来势凶猛,似乎把他的喉咙都要撕裂了,咳得他满脸通红,额头出了汗,用手帕捂住嘴喘不上气来。等这阵咳嗽平缓下来,他怒形于色,愤然说道:“这种聚会,我看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实在愚蠢。”他那好兴致烟消云散了,又恢复了对萦绕他头脑的病痛的恐惧。
“我们回去吧。”他说道。
德·玛海勒夫人摇铃叫侍者埋单。账单几乎立刻送来,她试图瞧瞧餐费,可是数字在眼前打转,她便把单子递给杜洛华。
“您看看,帮我付了。我醉得太厉害,看不清了。”
她说着,将钱袋扔到杜洛华的手中。
总共一百三十法郎。杜洛华检查核实了账单,给了两张钞票,收下找回的钱,又低声问道:“给侍者留下多少小费?”
“不知道,随您便吧。”
他拿了五法郎放在盘子上,把钱袋还给少妇,对她说道:“我送您到家门口好吗?”
“当然好了,我自己找不到家在哪儿了。”
杜洛华同弗雷吉埃夫妇握手告别,便和德·玛海勒夫人单独乘出租马车走了。
杜洛华感到她挨着他,靠得特别紧,同他单独关在这漆黑的车厢里,只有煤气路灯不时突然照亮一下。他隔着袖子能感到她肩头的温暖,可是找不出一句话对她讲,一个词儿也找不出来,他的头脑已经被强烈的欲望所统摄,一心想把她搂在怀里。“如果我胆敢这么做,她会有什么反应呢?”他心下暗道。他想起餐桌上窃窃私语讲的那些猥亵的话,胆子就壮了,但同时又怕造成丑闻,还不敢轻举妄动。
德·玛海勒夫人偎在车厢角落,一动不动,同样一声不吭。如果不是路灯的光每次射进来,照见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他还真以为她睡着了呢。
“她想什么呢?”杜洛华明显感到,此时不宜说话,讲一句话,哪怕只讲一句话,他的机会就会不翼而飞;然而他又缺乏勇气,缺乏那种孟浪的、突然行动的勇气。
忽然,他觉出她的脚动了一下。她这样动了一下,是一种干脆的、神经质的动作,表示不耐烦,又也许是一声召唤。这一动作几乎难以觉察,却令他从头到脚,浑身肌肤一阵猛烈地战栗。他忽地转过身,扑过去,用双唇寻找她的嘴唇,双手则抚摩她裸露的肌肤。
德·玛海勒夫人叫了一声,只轻轻叫了一声,她想抬起身,挣扎了一下,似乎要推开他,然后便顺从了,仿佛力气用尽,抗拒不下去了。
时过不久,马车驶到她的住宅门前停下了。杜洛华吃了一惊,还没有考虑用什么激情的话向她表示感谢与祝福,向她表明自己怀有感激的爱。然而,她并未起身,还一动不动,像是让刚刚发生的事情弄昏了头。杜洛华怕车夫产生怀疑,就先下了车,再伸手去扶少妇。
她踉踉跄跄,终于下了马车,一句话也没有讲。杜洛华按了门铃,在门要打开的时候,他声音颤抖地问道:“什么时候再见到您?”
少妇回答的声音极低,他只能勉强听见:“明天来同我共进午餐吧。”说罢,她便消失在门厅的暗影里,并推上沉重的门扇,咚一声像放炮一样。
他付给车夫五法郎,然后信步走去,心中喜不自胜,脚步飞快而又得意。
他终于抓到了一个,一个有夫之妇!一位上流社会女子!真正的上流社会!巴黎的上流社会!原来这么容易,这么出乎意料!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要接近并征服一位日思夜想的女子,必须无比殷勤,要无休无止地等待,还必须万分机灵,围着人家转,并且要总是表白爱情,总是叹气,总是送礼物。孰料碰到第一个女人,稍事进攻,一下子就归顺他了,进展如此迅速,简直令他惊愕。
“她是因为醉了,”他心中暗道,“明天,她的调门儿就会改变。我就得痛哭一场。”他这么一想,顿时不安起来,继而心中暗道:“算了,管他呢。我既然把她弄到手,就有法子保住她。”
他希望飞黄腾达,希望出名、发财并赢得爱情,种种希望都迷失在朦胧的幻景中。忽然,他从幻景中望见一长列女子,好似在天宫走过的一串哑角。只见那些女子个个妩媚风流,有钱有势,笑盈盈地走过去,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他那梦幻的金色云雾中。
他的睡梦充满幻觉。
第二天,他去拜访德·玛海勒夫人,上楼时心情有点儿紧张。人家会怎样接待他呢?拒不接待又该怎么办呢?如果连她家门也不让进呢?如果她把事情讲了呢?……不可能。无论她怎么讲,别人总会猜测出全部真相。因此,他能掌握这种局面。
矮个儿女仆来开门,她的脸色同往常一样。于是,杜洛华放下心来,就好像他早有准备,会见到女仆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他问道:“夫人可好?”
女仆回答:“是的,先生,总是老样子。”
女仆将他让进客厅。
他径直朝壁炉走去,想检查一下自己的头发和穿戴,对着大镜子先正一正领带,忽见镜中映出少妇站在卧室门口正注视他。
他装作根本没有见到,于是,二人在镜中相互观察,窥视,相互打量了几秒钟,然后才面对面相见。
杜洛华转过身。她站在原地未动,似乎在等待。他冲过去,结结巴巴地说:“我多么爱您!我多么爱您!”少妇张开手臂,扑到他胸前,然后抬起头,二人拥抱亲吻了许久。
杜洛华心中暗道:“真想不到这么容易。看来事情顺利得很。”二人的嘴唇分开之后,他一言不发,脸上挂着微笑,眼中极力显示无限的爱。
少妇也在微笑,而女人的这种微笑,正是主动表示欲望、同意,表示情愿委身。她喃喃说道:“只有我们俩。我把罗丽娜打发走了,让她到一个小伙伴家去吃午饭。”
杜洛华叹了口气,亲了亲她的手腕:“谢谢,我真崇拜您。”
这时,少妇挽住他的手臂,就像对待自己的丈夫似的,二人走到长沙发旁,并肩坐下。
杜洛华心想,谈话必须有个巧妙的、能抓住人的开场白,却没有想出可心的话,只好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么说,您不太怪我啦?”
少妇伸一根指头按在他嘴上:“住口!”
二人默默无语,四目对视,滚烫的手指绞在一起。
“我多么渴望您啊!”
少妇又重复道:“住口!”
隔着墙壁,他们听见女仆在餐室摆餐具的声响。
杜洛华站起身:“我可不能挨您这么近,离这么近我会失去理智。”
这时房门打开了:“夫人请用餐。”
杜洛华一本正经,给手臂让女主人挽住。
他们面对面坐着吃饭,相互眉来眼去,总是对视微笑,完全沉浸在初生柔情的无比甜美的魅力中。他们还在用餐,却不知道吃下去的是什么。杜洛华感到一只脚、一只小脚在桌下游荡,他就用双脚捉住,紧紧夹住不放了。
女仆出出进进,不紧不慢地取走空盘,端上新菜,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什么情况。
他们吃完饭,又回到客厅,并排坐在长沙发原来的位置上。
杜洛华一点一点凑近,紧贴在一起,又想拥抱她。可是,少妇冷静地把他推开了:“当心点儿,会有人进来。”
杜洛华便低声问道:“什么时候能单独见您一个人,好对您说我是多么爱您呢?”
少妇俯过身去,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近日我登门,去您家做一次小小的拜访。”
杜洛华感到自己脸红了:“这个……到我家……我那儿……很简陋……”
少妇微微一笑:“没关系。我去是看您,而不是看房子。”
于是,杜洛华又催问,她什么时候去。她定了个比较远的日子,是在下周。杜洛华又恳求日子往前提,他说话结结巴巴,揉搓着她的双手,两眼放光,那张红红的脸烧得厉害,完全为欲火所吞噬,这种欲火,在孤男寡女单独用餐之后,往往来势凶猛。
少妇开心地看着他怀着这种强烈的欲望,苦苦地哀求,于是一点一点让步,一天一天往前提。然而,杜洛华一再重复:“明天……说呀……明天。”
她终于答应了:“好吧,明天就明天。五点钟。”
杜洛华欢喜地长出一口气。继而,他们开始安安静静地聊天,那种亲密样子好似相识有二十年了。
门铃突然响了,吓得他们一抖,两个人身子一蹿,便拉开了距离。
她咕哝一句:“大概是罗丽娜。”
孩子进来了,开始一下子愣住,继而跑向杜洛华,看见他喜出望外,高兴得直拍手,嚷道:“哈!帅哥儿!”
德·玛海勒夫人笑起来:“咦!帅哥儿!罗丽娜给您命名啦!给您这个昵称多好,以后,我也叫您帅哥儿啦!”
他将小女孩抱在膝上,不得不同她一起玩他教给她的各种小游戏。
差二十分三点了,杜洛华起身要去报社。他来到楼道,还对着半开的房门悄悄说了一声:“明天,五点。”
少妇微笑着回答“好”,便消失了。
杜洛华干完一天的活儿,便考虑如何布置房间,如何最大限度地遮掩住所的寒酸,以便接待他的情妇。他有了个主意,觉得可以把日本小玩意儿别在墙上,于是花五法郎买了一整套日本版画、小扇子、小隔热屏,就是用这些东西遮住壁纸上显眼的污迹。他还在窗玻璃上贴了透明的小画,有江中的行船、飞越红色天空的鸟儿、站在阳台上的五颜六色的仕女,以及在雪原上列队的小黑人。
居所的小小空间只够坐卧,这样一布置,很快就像彩纸灯笼的内侧了。这种效果他挺满意,还花了一个晚上的工夫,用剩下的彩纸剪下鸟儿贴在天棚上。
布置完了上床睡觉,火车的鸣笛声犹如催眠曲伴他进入梦乡。
次日,他买了一袋糕点、一瓶马德拉葡萄酒,早早回到家中。可是,他不得不再出去一趟,买两个盘子和两只酒杯。他腾开桌子,将脸盆、水罐和盥洗用品藏到桌下,用一块餐巾盖住肮脏的木头桌面,这才摆上点心。
他开始等待。
五点一刻她到了,立刻被色彩鲜亮的各种图案吸引住了,不禁喊道:“嘿!您这家可真不错啊!只是楼道里人太多了。”
杜洛华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隔着面纱,激动地吻她前额和帽子之间的秀发。
一个半小时之后,杜洛华送她出来,一直送到出租马车车站,等她上车后,还低声对她说:“星期二见,同一时间。”
她重复道:“同一时间,星期二见。”由于夜幕已经降临,她便从车窗探出头来,同杜洛华亲吻。车夫朝牲口抽了一鞭子,她还喊了一声:“再见,帅哥儿!”一匹白马拖着疲惫的步子,拉着破旧的街车走了。
每隔三两天,杜洛华就接待德·玛海勒夫人一次,有时上午,有时晚上,就这样持续了三周的光景。
有一天上午,他正等待着他的情妇到来,忽听楼道里一阵吵嚷,便到门口瞧瞧。一个孩子号啕大哭,一个男人大发雷霆:“这家伙又怎么啦,大哭大叫的?”一个女人气急败坏、声音尖厉地回答:“是到楼上记者家的那个臭婊子,在楼梯口把尼古拉给撞倒了!这些娼妓,上楼一点儿也不当心孩子,就好像谁都得让路似的!”
杜洛华听见长裙、脚步急促登上这层楼梯的声响,他不知所措,慌忙撤回屋里。
他刚把房门关上,便有人敲门,他打开一看,只见德·玛海勒夫人气喘吁吁、惊慌失措地冲进屋里,结结巴巴地问道:“你听见了吗?”
杜洛华假装毫无所知。
“没有哇,什么事儿啊?”
“没听见他们怎么骂我?”
“他们,谁呀?”
“住在楼下的那帮穷鬼。”
“没听见啊,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儿?”
她哭起来,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杜洛华只好给她摘下帽子,解开胸衣带,扶她上床躺下,再拿湿毛巾拍打她的太阳穴:她还是喘不上来气儿。等到情绪稍微平静一点儿,她那满腔怒火便发作了。
她要杜洛华立刻下楼去,找那些人算账,把他们宰了。
他一再说:“嗳!那是工人,是大老粗。想想看,这要闹到法庭上去,你就会被别人认出来,被收审,名誉就全完了。可不能跟这种人闹得身败名裂。”
她又另想主意:“现在,我们怎么办?我呀,我是不能再来这儿了。”
杜洛华答道:“这好办,我马上搬走。”
少妇咕哝道:“行啊,可是这要拖很长时间。”忽然,她灵机一动,有了个主意,顿时放下心来:“算了,听我说,我有办法了,这事儿让我来,你什么也不要管。明天早晨,我给你发来一张小蓝纸。”
她说的“小蓝纸”,就是巴黎发送的加封电报。
现在,她脸上有了笑容,想出这样的主意,心中美滋滋的,眼下还不愿透露,到时候为了爱情,她会做出许多荒唐事儿来。
然而,她下楼时心情十分紧张,只觉得双腿发软,整个身子的重量全压在她情夫的胳膊上。
这次他们倒没有碰见人。
次日他迟迟未起来,将近十一点钟还躺在床上,电报局邮差果然给他送来了小蓝纸。杜洛华拆开,读到下面电文:
五时在君士坦丁堡街127号见面。叫人为你打开杜洛华夫人租的套房。
克洛吻你
五时整,他来到一幢带家具出租的楼房,走进门房的屋子问道:“请问,杜洛华夫人是在这儿租了一套房吗?”
“对,先生。”
“请您带我进去好吗?”
这种微妙的局面,门房显然见得多了,知道必须慎重对待,他注视来人的眼睛,然后在一长排钥匙中选了一把,同时问道:“您就是杜洛华先生吗?”
“对,一点儿不差。”
门房打开一个两间屋的小套间,就在一楼门房小屋的对面。
客厅的壁纸还相当新,印有花枝图案,红木家具上,盖着黄色图案的淡绿色棱纹布罩,地面铺着极薄的织花地毯,双脚走在上面能感到底下的地板。
卧室极小,一张大床就占去四分之三的面积,摆在里侧,两头都顶着墙,上面挂着沉重的蓝色棱纹布幔帐,下端掖在红丝绸鸭绒被下面,只见被面上满是可疑的污痕。
杜洛华心神不定,又心中不满,思忖道:“这套房间,又得让我花一大笔钱,看来我还得借债。这事儿她干得实在愚蠢。”
房门忽然打开了,克洛蒂尔德一阵风似的进来,连带衣裙发出的声响,她张开双臂,兴高采烈地说:“还不错吧,嗯,还不错吧?不用爬楼梯了。就在楼下,又临大街!出入走窗户,连门房都看不到你。我们在这里相爱,可以尽情欢乐了!”
杜洛华冷冷地拥抱她,到了嘴边的问题却不敢提出来。
她带来一大包东西,放到屋中央的独脚小圆桌上,打开包,拿出一块香皂、一瓶鲁宾香水、一条毛巾、一盒发夹、一个扣纽钩[11],以及一只小烫发钳子,每当前额的发卷乱了就用来烫一烫。
这架势简直要安家落户,她兴致勃勃,每样东西都找地方放好。
她拉开衣柜的抽屉,说道:“我得带些内衣来,必要时好有换的,那就方便多了。我出门买东西,万一碰上下雨,就到这儿来晾晾衣裳。我们每人一把钥匙,门房那儿留一把,以防万一。我租了三个月,当然用你的名字,我的姓名可不能亮出去。”
于是,杜洛华问道:“什么时候付房租,告诉我好吗?”
她无所谓地回答:“亲爱的,已经付啦!”
杜洛华又说道:“那么,我就是欠你的喽?”
“别这么说,我的小猫咪,这同你无关,是我要干这件小小的荒唐事儿。”
他装出生气的样子:“不,这怎么成,我绝不允许。”
少妇就凑到面前哀求,将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求求你了,乔治,我们这小窝算我的,只属于我,这会让我多高兴,让我太高兴啦!这不会伤害你吧?伤害什么呢?我希望把这献给我们的爱情。说你愿意,我的小乔乔,说你愿意,好吗?……”她就这样用眼神,用嘴唇,用整个身子哀求。
人家怎么恳求,他也不答应,还摆出恼怒的样子,最后才让步,认为这种要求,其实是合情合理的。
等她走了之后,杜洛华搓着双手,喃喃说道:“不管怎么说,她心眼儿真不错。”但是他并没有探询一下内心,今天这种看法从何而来。
又过了几天,他又收到一张小蓝纸,通知他说:
我丈夫外出视察六周,今晚归来。我们暂停一周。多苦的差事,亲爱的!
你的克洛
杜洛华呆若木鸡。老实说,他早就忘了她是有夫之妇了。他要看看那个男人是什么长相,只瞧一眼,见识一下。
这期间,他还是耐心地等待那丈夫离去,有两个晚上,他又去了风流牧羊女游乐场,最后总是去拉舍尔那儿过夜。
一天早晨,他又收到一封电报,仅有六个字:
即日,五时。——克洛。
二人都提前赴约了。少妇满怀痴情,无比激动地投入他的怀抱,狂热地亲吻他的脸,然后对他说:“等我们尽情交欢之后,你若是愿意的话,就带我去找个地方吃晚饭。今天我可自由了。”
正值月初,杜洛华的工资虽然早就预支出去了,仅靠各处弄点儿钱,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生活,但这回碰巧他身上有点儿钱,乐得有机会为她花上几个。
他回答说:“行啊,亲爱的,你说上哪儿就上哪儿。”
约莫七点钟,他们出了门,走上环城大道。少妇紧紧偎着杜洛华,对着他耳朵说道:“你不知道,我挽着你的胳膊出门,该有多高兴啊,同你紧紧挨在一起,这种感觉我多么喜欢啊!”
杜洛华问道:“你愿意去拉居易勒老餐馆吗?”
她回答说:“不去,那儿太讲究了。我要去一家有趣的大众饭馆,职员和女工去吃饭的地方。我特别喜欢郊区小咖啡馆那种热闹的聚会!嘿!我们若能去乡下该有多好啊!”
杜洛华对这个街区的这类小饭馆一无所知,只好沿着环城大道游荡,最后走进一家酒馆,里面单设一间餐厅。德·玛海勒夫人隔着窗户瞧见两个没戴帽子的女孩,坐在两名军人对面陪他们吃饭。
这间餐厅狭长,最里端有三位用餐的顾客,是出租马车的车夫。还有一个人,无法归到任何行业,他抽着烟斗,双腿伸到前边,两手掐着腰带,身子几乎躺在椅子上,脑袋从椅背横梁上仰向后面。他那夹克衫赛似污迹博物馆,口袋鼓鼓的像肚子,只见露出一个酒瓶的瓶口、一块面包、一个报纸包儿,以及耷拉着的一段绳头。他的头发很厚,天生短而弯曲,乱糟糟的,脏成了土灰色。他的帽子扔在椅子下面。
克洛蒂尔德一走进来,那身华丽的打扮引起轰动。两对青年中止窃窃私语,三名车夫也停止议论,就连那个抽烟斗的人,也将烟斗从嘴上移开,朝前方吐了一口痰,偏过头来打量。
德·玛海勒夫人低声说道:“这儿真不错,我们一定会觉得很可心,下次再来,我就换上女工的服装。”她毫不拘束,坐到油乎乎的桌前也没有厌恶之感。木头餐桌积的油腻,仿佛涂了一层油漆,饮料洒得到处都是,伙计拿抹布抹上一把,就算收拾干净了。杜洛华倒有点儿不自在,感到有点儿丢脸,他想找一个挂衣钩挂他的高筒礼帽也找不到,只好放到一把椅子上。
他俩吃了一盘炖羊肉、一大片羊后腿和一份生菜。克洛蒂尔德一再说:“我太喜欢吃这个啦。我是下等人的口味,我在这儿比在英国咖啡馆[12]还要开心。”接着她又说道:“你若想让我玩个痛快,就带我去一家小歌舞酒吧。这附近就有一家,我了解,非常有趣,叫作‘白雪王后’。”
杜洛华吃了一惊,问道:“是谁带你去过那儿?”
杜洛华注视她,见她脸红了,神情有点儿慌乱,就好像突如其来这一问,唤起了她藏在心中的一段隐私。她迟疑了一下——女性的这种迟疑极为短促,一般很难看出来——便答道:“是一个朋友……”她沉吟了一下,又加上一句:“……他已经死了。”
说罢,她伤心地垂下眼睛,那伤心的神情倒十分自然。杜洛华第一次想到,这个女人过去的生活,有多少情况他不了解。毫无疑问,从前她有过几个情夫,都是什么样的人呢?属于什么阶层呢?心中隐隐产生一股醋劲,一阵敌意,敌视这个女人心中和生活中一切他不了解的事情,一切根本不属于他的东西。杜洛华注视她这颗漂亮而沉默的脑袋,因为里面隐藏的秘密而恼火,心想甚至在此刻,这颗脑袋带着几分遗憾,也许还在想念另一个情夫,想念其他那些情夫。他多想钻进她的记忆中瞧一瞧,搜索一遍,全部弄清,全部了解……
克洛蒂尔德还反复说:“你愿意带我去‘白雪王后’那儿吗?再去那儿,今天也就尽欢了。”
杜洛华心中暗道:“算啦!从前的事儿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真够傻的,还为这个自寻烦恼!”于是,他微笑着答道:“当然啦,亲爱的。”
等他们来到大街上,克洛蒂尔德便声调神秘,像诉说心里话那样低语道:“我始终未敢向你提出这种要求。可是你想象不出,我多么喜欢去那种男孩子可以胡闹,而女人不去的地方。等狂欢节的时候,我就装扮成男学生。我一身男学生打扮,肯定特别好玩。”
他们走进舞厅时,克洛蒂尔德就紧紧靠住他,望着那些妓女和拉皮条的男人,目光充满欣喜若狂的神色。她瞥见一名严肃地站在原地不动的保安警察,就不时说道:“那警察看样子挺棒。”就好像这样才放下心来,不会有什么危险了。过了一刻钟,她看够了,杜洛华就送她回家。
一系列的冶游就这样开始了,到下层人消遣的不三不四的地方。杜洛华发现,他这情妇像大学生一样,对酒后闲逛兴趣特别浓厚。
她平时来赴约,就穿一件布衣裙,头戴一顶侍女便帽,是通俗喜剧中女仆戴的那种帽子。她在衣着上力求朴素淡雅,但仍旧戴着钻石戒指、手镯和耳环,每当杜洛华恳求她摘掉这些首饰时,她总拿出这条理由:“不用,他们会以为这不过是莱茵河里的碎石子。”
她自以为伪装得十分巧妙,其实就像鸵鸟那样,将头插进沙子里。她就打扮成这样,出入那些下流的小酒馆。
本来她还要杜洛华打扮成工人模样,但他执意不肯,仍是常逛林荫大道的那身绅士打扮,甚至不肯将高筒礼帽换成软呢帽。
不过,她觉得他这样固执也没什么,用这种推理来安慰自己:“别人还以为我是个交了好运的女仆,跟上了一位少爷呢。”她认为这出喜剧无比美妙。
他们俩就这样出入大众酒馆、咖啡馆,到烟熏火燎的简陋饭馆里面坐下,也不管椅子瘸了腿,木桌多么破旧。餐厅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还残留着晚餐炸鱼的味道。身穿劳动服的汉子一边用小杯喝着烧酒,一边大吼大叫。伙计送来两份樱桃泡烧酒,惊讶地打量这奇异的一对。
克洛蒂尔德心惊胆战,又喜出望外,开始小口抿着红红的果汁,闪闪发亮的目光不安地扫视周围。她每吃下去一个樱桃,就有一种罪过的感觉,每喝下去一滴辛辣的烧酒,都有一种强烈的快感,就像违犯天条,偷尝了禁果那样欢喜。
然后,她悄声说道:“我们走吧。”于是他们离去。她低着头,迈着碎步,像女演员下台时那样,快速地从餐桌之间溜出去。那些酒客臂肘撑着桌子,用怀疑而不满的目光注视她走过去。她一出门就长出了一口气,就好像逃脱了多么大的危险。
有几次,她战战兢兢地问杜洛华:“在这种地方,若是有人骂我,你怎么办呢?”
他拿出硬充好汉的口气答道:“这还用问,我当然保护你啦!”
她幸福地搂紧他的手臂,也许还隐约希望挨人臭骂好受到保护,希望看到男人为她动起拳脚,哪怕是酒馆这些男人同她心爱的人大打出手。
这种冶游,每周重复两三次,杜洛华开始厌倦了,况且每次车马费和餐饮费要半个金币,近来他也很难搞到了。
现在,他的生活无比艰难,比他在北方铁路局工作时还要拮据,只因他当上记者的头几个月,大把大把花钱,出手不计,总抱着希望次日就能赚到大钱,如今财源枯竭,搞钱之道全用尽了。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向会计室借钱,可是,这个办法很快就不灵验了,他已经向报馆预支了四个月工资,还预支了他按行计酬的文章的稿费六百法郎。此外,他欠弗雷吉埃一百法郎,欠手头宽裕的雅克·里瓦乐三百法郎,还有令他不胜烦恼的无数小欠账,都说不出口,二十法郎或一百苏不等。
他向圣保丹求教,看还能想出什么办法弄到一百法郎。圣保丹虽然擅长发明创造,这次也无计可施了。杜洛华这样一文不名,心里恼火极了,现在要花钱的方面更多,因此比从前更难忍受这种穷困。他心头憋着一股火,看谁都不顺眼,火气越来越大,为了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儿,随时随地都可以发作。
有时他扪心自问,自己是怎么搞的,每月居然平均花出上千利弗尔,而且根本没有胡花,没有挥霍。不过仔细一算他就发现,在林荫大道随便哪家大咖啡馆,午餐要八法郎,晚餐要十二法郎,加起来就是一路易金币,零用钱总得十来法郎,也不知怎么就流出去了,这样加起来,每天就是三十法郎,到月底就是九百法郎。这还不算衣服、鞋袜、床单被罩,以及洗衣裳等各种花费。
因此,十二月十四日这天,他兜里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法子弄到点儿钱。
他像从前常有的情况那样,干脆不吃午饭了,下午就在报社里工作,心里又憋火又不安。
将近四点钟,他收到情妇的一张小蓝纸,只见上面写道:“我们共进晚餐好吗?饭后再一道散步。”
他当即答复:“无法共进晚餐。”继而又一想,舍弃她将给自己带来的欢乐时光,未免太愚蠢了,于是又加了一笔:“不过,九时我在我们居所等你。”
为了节省电报费,他派一名伙计将短简送去,然后又想法弄顿晚饭。
到了七点钟,他已经饥肠辘辘了,一点儿着落还没有呢。万般无奈,他就破釜沉舟,使出最后一招了。他等同事一个一个走光,只剩下只身一人时,便使猛劲按铃。留下值班的老板的听差,闻声赶来了。
杜洛华站在那里,焦急地搜索自己的衣兜,气恼地说:“你瞧,富卡尔,我钱包忘在家里了,我还得去卢森堡宫赴晚宴呢,借我五十苏付车钱吧。”
那人从坎肩口袋里掏出三法郎,问道:“杜洛华先生不想多拿点儿吗?”
“不用,不用,这就够了。谢谢。”
杜洛华抓起白花花的钱币,跑下楼去,到一家大众小饭馆吃晚饭;每逢身无分文的时候,他就到那里去用餐。
九点钟,他在小客厅等待情妇,双脚放在炉火前取暖。
她到了,看那情绪异常兴奋,异常快活,大概是受街上冷风的激发。
“你若是愿意,”她说道,“我们就先出去兜一圈,十一点再回这儿来。这种天散步好极啦。”
杜洛华嘟嘟囔囔地答道:“干吗出去呢?待在这儿不是挺好的嘛。”
克洛蒂尔德帽子也没有摘,又说道:“你还不知道,外面月色美极了。今天晚上散步,肯定赏心悦目。”
“这有可能,可是,我并不想出去散步。”
他说这话的样子气急败坏,克洛蒂尔德不禁诧异,觉得伤了自尊心,便问道:“你这是怎么啦?为什么这种态度?我不过是想出去兜一圈,不知道怎么就惹你生气了。”
杜洛华恼羞成怒,站起来说道:“我不是生气,而是烦得慌。就是这码事儿!”
克洛蒂尔德这类女人,一逆着就恼火,一无礼就大发雷霆。
她轻蔑而冷淡地说道:“我不习惯别人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那好,我一个人去。再见!”
杜洛华明白问题严重了,急忙追上去,抓住她的手亲吻,结结巴巴地说:“原谅我,亲爱的,原谅我吧。今天晚上,我心情非常烦躁,动不动就发火。要知道,我有不顺心的事儿,有些烦恼的事儿,全是工作上的。”
她心有点儿软了,但是情绪还未平静下来,说道:“这同我没关系,你心情不好,往我身上撒气,我可不吃这一套。”
杜洛华把她搂在怀里,往长沙发拖去:“听我说,我的小美人,我一点儿伤害你的意思都没有。我想都没想,话就出口了。”
他强按她坐下,自己则跪在她面前:“你饶恕我了吗?对我说,你已经饶恕我了。”
她冷淡地低声说道:“好吧,但是下不为例。”
接着,她又站起来,补充说道:“现在,我们去兜一圈吧。”
杜洛华还一直跪着,他用双臂搂住她的臀部,结结巴巴地哀求道:“求求你了,我们就待在这儿吧。恳求你了,就答应这点儿请求吧。今天晚上,我多么渴望把你留在身边,就在这儿,守着炉火,只陪我一个人。你说‘好吧’,求求你了,就说一声‘好吧’。”
她却毫不容情,斩钉截铁地反驳道:“不行。非出去不可。我可不能由着你的性子。”
杜洛华还在坚持:“恳求你了,我是有原因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她又说了一遍:“不行。你不想同我一道出去,那我就走了。再见!”
她一扭身挣脱了,朝门口走去。杜洛华又追上去,一把将她抱住。
“听我说,克洛,我的小克洛,听我说,就答应我这点儿请求吧……”她不答话,只是摇头拒绝,躲避他的亲吻,极力想挣脱好走掉。
杜洛华还结结巴巴地说:“克洛,我的小克洛,我这是有原因的。”
她停下来,面对面注视他:“你说谎……什么原因?”
杜洛华满脸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克洛蒂尔德又气愤地说道:“你瞧,就是说谎……真不是人……”
她眼含泪水,气愤至极,猛地挣脱了。
杜洛华再次抓住她的肩膀,万般无奈,他准备全部承认,以避免这场决裂,于是用绝望的声调明确说:“原因就是,我分文没有了……就是这码事儿。”
克洛蒂尔德戛然停止,注视他眼睛的深处,想从中看出真相:“你说什么?”
他的脸一直红到耳根:“我说我分文没有了。你明白吗?就连二十苏、十苏也没有;我们随便进哪家咖啡馆,喝一杯黑茶子酒,我也付不起钱啊。你逼我讲出这种丢人的事儿。我实在不能陪你一道出去,假如我们坐下要两份饮料,我总不能心安理得地对你说,我付不起账吧……”
她一直面对面注视着杜洛华:“这么说……真是这码事儿啦……嗯?”
一眨眼工夫,他把所有口袋都翻出来,裤子的、坎肩的、礼服的口袋全翻出来,低声说道:“喏……现在……你满意了吧?”
她情绪非常激动,突然张开双臂,搂住杜洛华的脖子,断断续续地说:“噢!我可怜的宝贝……我可怜的宝贝……这我哪儿知道啊!你怎么落到这一步呢?”
她让杜洛华坐下,自己则坐到他的双膝上,搂着他的脖子,不停地吻他,亲他小胡子,亲他嘴,亲他眼睛,逼他讲出来,他何以这样穷困。
他随口编造了一个令人感动的故事,说他不得不帮助陷入困境的父亲,不仅拿出了全部积蓄,而且还欠了一大笔债。
他还补充说:“我的财源完全枯竭,至少六个月,我还得忍饥挨饿。无所谓。生活中,总有闹饥荒的时候。归根结底,为了金钱,不值得那么愁眉苦脸。”
克洛蒂尔德对着他的耳朵说:“我借给你,好吗?”
他不失尊严地答道:“你心肠真好,我的小宝贝。不过,求求你,别再说这个了。再说就会伤害我的自尊心了。”
她不讲了,只是紧紧搂住他,悄声说道:“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多么爱你!”
这是他俩相爱的最美好的一个夜晚。
克洛蒂尔德要走的时候,又笑嘻嘻地说道:“嘿!一个人在你这样处境,忽然发现忘在兜里的钱,一枚滑进衬里的硬币,那该多有意思啊!”
杜洛华也深信不疑地应道:“唔!那当然啦。”
她借口月色极美,要步行回家,并且望着明月赞叹不已。
这是初冬的夜晚,清冷而宁静,已经结了晶莹的薄冰,马车跑得很快,行人脚步匆匆,鞋后跟踏着人行道,发出嘎嘎的声响。
分手时,她又问道:“后天见面,你说好吗?”
“当然好了。”
“同一时间?”
“同一时间。”
“再见,亲爱的。”
他们又深情地拥抱。
杜洛华大步流星走回家,一路上心里总琢磨,第二天得想个什么法子摆脱困境。他要开门时,伸手摸坎肩的兜儿找火柴,却感到一枚硬币在手指间滚动,一时愣住了。
他点上灯,便抓出硬币,仔细一看,竟是面值二十法郎的一枚金币。
他觉得自己快要乐疯了。
他翻过来掉过去,端详这枚金币,思忖是什么奇迹在这里出现,总不会从天上掉进他口袋里的吧?
猛然间,他猜到了,一股怒火袭上心头。他情妇说过,钱币可能滑进衣服衬里的缝儿中,到穷困的时候发现了,果然如此。这种施舍,正是她干的。真叫人无地自容!
他狠狠地说:“好吧!看我后天怎么接待她!叫她尝尝不好受的滋味!”
他上床睡觉时,心中还愤愤不已,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
一觉醒来,已经很晚了,肚子开始饿起来,他想重新入睡,到下午两点钟再起床。继而又一想:“这样也不是办法,无论如何也得弄到钱。”于是,他起床出门,希望走在街上,会想出个好主意。
主意是没想出来,每经过一家餐馆,吃饭的欲望倒是更加强烈,直流口水。到了中午,他还是什么也没有想出来,就突然横下一条心:“管他呢!克洛蒂尔德这二十法郎,不妨先用来吃午饭再说,明天把钱还给她就是了。”
于是,他走进一家啤酒店吃午饭,花了两法郎五十生丁。到了报社,他又把三法郎还给听差:“喂,富卡尔,给你昨晚借给我的车钱。”
他一直工作到七点钟,出去吃晚饭,又从那笔钱里取出三法郎,再加上晚上喝的两杯啤酒,当天的花费就达到九法郎三十生丁了。
第二天这二十四小时里,他既不能再去赊账,也开不出新的财源,只好又从当晚要还给人家的二十法郎里,借出六法郎五十生丁,结果到赴约时,口袋里只剩下四法郎二十生丁了。
他脾气坏极了,就跟疯狗一样,决意要把事情立刻搞清楚。他要对情妇说:“跟你说,那天你放进我兜里的二十法郎,我发现了,今天先不还给你,因为我还没有时间解决钱的问题,境况丝毫没有改善。不过,等下次见面时,我一定还给你。”
然而她来了,那么温柔体贴而又惴惴不安。猜想他对她会是什么态度呢?于是,她刻不容缓,一个劲地同他亲吻,以免一见面就得解释。
杜洛华心里也有打算:“等一会儿再谈这个问题也来得及。我要见机行事。”
可是“机”没见到,也就什么也没有说。这个话题很难启齿,每欲张口总是退缩了。
克洛蒂尔德也绝口不提出去遛弯儿了,而且千娇百媚,温柔可爱到了极点。
快到午夜他们才分手,约定下周星期三才能见面,因为,德·玛海勒夫人一连数日有饭局,要在外面进晚餐。
次日,杜洛华吃午饭,付钱时找那剩下的四枚硬币,又发现硬币变成五枚,其中一枚是金币。
起初他还以为,头一天人家找钱时粗心,错给了他一枚二十法郎的,继而又忽然醒悟,这又是施舍,他感到屈辱,不禁一阵心跳。
悔不该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如果他慷慨陈词,大发一通,这事儿也就根本不会发生了。
他一连奔波了四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弄到五枚路易金币,结果还是徒劳,又把克洛蒂尔德的第二枚金币吃下去了。
再次见面时,杜洛华气冲冲地对她说:“告诉你,那几个晚上的玩笑,不要再开下去了,我可真要生气了。”尽管如此,克洛蒂尔德还是设法往他裤兜里塞了二十法郎。
他发现时骂了一声:“该死!”却把钱移到坎肩口袋,以取用方便,因为碰巧他又身无分文了。
为了心安理得,他就这样考虑:“以后一并还她,说到底,这不过是借钱而已。”
报社财务在他苦苦哀求下,终于同意每天支给他一百苏。吃饭还勉强够,要还克洛蒂尔德那六十法郎却不可能。
克洛蒂尔德又恢复老习惯,夜晚发疯似的逛巴黎所有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这种颇为冒险的冶游之后,杜洛华在身上某个口袋里,总能摸出一枚黄灿灿的金币,有一天甚至在他的靴子里,还有一天甚至在他的怀表盒里,这样时间一长,他也就不感到特别气恼了。
杜洛华心想,既然她有这种强烈愿望,而眼下他又无力满足她,那么与其舍弃这种乐趣,还不如她自己出钱得到满足,这不是极其自然的吗?
再说,每收到钱他都记了账,以便有朝一日如数偿还。
有一天晚上,克洛蒂尔德对他说:“你信不信?我还从未去逛过风流牧羊女游乐场呢!愿意带我去瞧瞧吗?”杜洛华颇犯踌躇,就怕撞见拉舍尔。随后他又想:“嘿!反正我又没同她结婚。那女人若是看见我,就该明白怎么回事儿,也就不会同我说话了。再说,我们又坐在包厢里。”
他决定去还有一层原因:他乐得有此机会,一文不花就请德·玛海勒夫人进包厢观看演出。这也算是一种回报吧。
他让克洛蒂尔德先留在车里,自己去买票,好不让她看见这是游乐场的赠票。然后他再来接她,一同进去。检票员还向他们躬身致意。
散步的长廊里人很多,挤得水泄不通,男人和在那里转悠的粉头儿一片喧闹。杜洛华二人费了好大劲,才从人群中穿过去,终于到了自己的包厢,安顿下来。前面是一动不动的池座,后面则是人流如潮的长廊。
德·玛海勒夫人不大观看台上的演出,只顾瞧身后那些来来往往的妓女。她频频转身看她们,真想碰碰她们,摸摸她们的胸衣、脸蛋和头发,好弄明白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她忽然说道:“那儿有个棕色头发的胖女人,一直盯着看我们,刚才她好像要同我们说话呢,你看到了吗?”
杜洛华答道:“没有。你一定是看错了。”
其实,他早就瞧见了。那正是拉舍尔,在他们附近转悠,她两眼冒着怒火,嘴唇一张就要喷出激烈的话语。
刚才,杜洛华在人群里穿行的时候,同她擦身而过,她还小声对他说了一句“你好”,同时挤了挤眼睛,意思是说:“我明白。”然而,杜洛华却没有回答这种好意,怕被他情妇看见,他扬起头,撇着嘴,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走过去。那女人不觉上来一股醋劲,便又折回来,再次从他身边擦过,提高点儿声音说道:“你好,乔治。”
杜洛华还是没有搭理。那妓女越发不肯罢休,非让人家同她相认并问好才行,于是,她在他们包厢后面绕来绕去,等着有利时机。
她一发现德·玛海勒夫人在注视她,就赶紧上前来,用指尖捅了捅杜洛华的肩膀:“你好!怎么样,还好吗?”
然而,杜洛华并不回头。
于是她又说道:“怎么啦?打星期四之后,你就变成聋子了吗?”杜洛华根本不理睬,他拿出一副鄙夷的神态,不屑于同这种女人说话,就好像说一句话也有损自己的名誉。
拉舍尔嘿嘿笑起来,那是狂怒的冷笑,她又问道:“你哑巴啦?舌头大概让这位太太给咬掉了吧?”
杜洛华火冒三丈,猛地一挥手,扯着气急败坏的嗓门说:“谁允许您这么讲话的?滚开,要不然,我叫人来把您抓走!”
这时,拉舍尔两眼冒火,胸脯气得鼓起来,不禁吼道:“哼!跟我来这套!算了吧,没教养的家伙!跟一个女人睡过觉,见了面至少也该打声招呼。不能因为今天你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见面就装作不认识我了。刚才我从你身边经过时,哪怕你稍微向我点点头,我也不会来打扰你。可是,你却要摆臭架子,目中无人。好,等着瞧吧!让我来侍候侍候你!哼!碰见我连声好也不问……”
她还会这样叫嚷下去,这时,德·玛海勒夫人却推开包厢门往外走,穿过人群蒙头蒙脑寻找出口。
杜洛华也冲出去,跟在后面拼命追赶。
拉舍尔望着他们逃跑,得意地大喊大叫:“截住那女人!截住那女人!她偷走了我的情人!”
他们身后一片哄笑。两位先生趁机取笑,抓住奔逃的女人的肩膀,要把她带走,还要搂住亲她。这时,杜洛华追上来,拼命将她拉开,一直拖到街上。
德·玛海勒夫人跳上一辆停在游乐场门前的空马车,杜洛华也跟着跳上去。车夫问道:“去哪儿,先生?”他便回答:“随便。”
出租马车开始缓慢行驶,随着路石颠簸摇晃。克洛蒂尔德大发神经,双手捂住脸,哽咽得喘不过气来。杜洛华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听见她在哭泣,便结结巴巴地说道:“听我说,克洛,我的小克洛,容我向你解释一下!这不是我的过错……我认识那女人,那是从前……刚开始那时候……”
她的双手突然从脸上移开,露出一副狂怒的面孔——一位钟情而又受了骗的女子,这样狂怒起来,就要说话了,她气喘吁吁,语句断断续续,急促地说道:“噢!……下流……下流……你干出什么勾当!……这怎么可能?……多丢人啊!……噢!上帝啊!……多丢人啊!……”
她的思绪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条理,火气也越来越大了:“你拿我的钱去玩她,对不对?哼,我给你钱……却便宜那个妓女……噢!下流胚!”
有几秒工夫,她似乎要想个更厉害的词儿,可是没想出来。接着,她就像要吐痰那样,突然咯出这么一句话:“哼!……蠢猪!……蠢猪!……蠢猪!……你拿我的钱去玩她……蠢猪!……蠢猪!……”
她再也想不出别的词儿,只好反复说:“蠢猪!……蠢猪!……”
突然,她身子探到车外,抓住车夫的袖子说:“停车!”然后打开车门,跳到马路上。
乔治想跟下去,但是她却大叫:“不许你下车!”声音大极了,吸引了很多行人聚拢到她周围。杜洛华怕事情闹大,也就没有动地方。
德·玛海勒夫人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借着车灯灯光翻零钱,取出两法郎五十生丁,交到车夫手中,以洪亮的声音说道:“拿着……这是车钱……是我付的……给我把这个浑蛋拉回去,送到巴蒂尼奥勒附近的布尔索街……”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一位先生嚷道:“真棒啊,小姑娘!”还有一个小痞子站在车旁边,把头探进敞着的车窗,用尖厉的嗓门喊道:“晚安,小宝贝!”
马车又启动了,追在车后的是一阵阵笑声。
第六节
第二天醒来,杜洛华心情沮丧。
他慢腾腾地穿上衣服,坐到窗前想心事。他感到浑身酸痛,就好像昨天挨了顿乱棍。
最后,必须弄到钱这一急务,才激起了他的精神。他首先去找弗雷吉埃。
他的朋友双脚烤着炉火,在书房里接待他。
“你起得这么早,有什么事儿啊?”
“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欠债,事关名誉。”
“是赌债?”
他犹豫了一下,随即承认:“是赌债。”
“数额很大?”
“五百法郎!”
其实他只欠二百八十法郎。
弗雷吉埃不免怀疑,问道:“是欠谁的?”
杜洛华没能立即答出来:“是欠……欠……欠一个叫德·卡勒维尔先生的。”
“哦!那么,他住哪儿呢?”
“住……住在……”
弗雷吉埃笑起来:“住在十四点寻午街,对不对?亲爱的,我认识那位先生。如果你想要二十法郎,这个数我还有,可以给你用,再多要可就没有了。”
杜洛华接受了这枚金币。
然后,他又挨家串,找他认识的所有人,约莫到了五点钟,最后凑到八十法郎。
还得弄来二百法郎,他毅然拿定主意,把筹来的钱留着,喃喃说道:“算了吧,我才不为这个婊子烦恼呢,等我有钱了再还她好了。”
一连两周,他过着节俭、贞洁而又有规律的生活,头脑里充满了坚定不移的决心。继而,他心中又产生强烈的欲望,就好像有几年没搂过女人了,见到衣裙就浑身战栗,如同海员又望见陆地那样欣喜若狂。
一天晚上,他又去风流牧羊女游乐场,希望见到拉舍尔,果然一进门就望见她了,只因她很少离开这家游乐场。
杜洛华伸出手,笑呵呵地朝她走去。然而,拉舍尔却从头到脚打量他:“您找我有何贵干?”
杜洛华试图大笑:“算啦,别板着这副面孔了。”
她扭头就走,还甩了一句:“我可不同杈杆儿交往。”
她有意想出最粗野的骂人话,杜洛华觉得热血涌上来,满脸羞红,赶紧独自回家。
弗雷吉埃病恹恹的,总是咳嗽,身体越来越虚弱,在报社里也不让杜洛华活得自在,仿佛绞尽脑汁派给他烦人的苦差事。且说有一天,弗雷吉埃正巧心情烦躁,向杜洛华要一份材料又没得到,他一阵长咳,喘不过气来,口里嘟囔着骂道:“活见鬼,真没想到你这么笨!”
杜洛华听了,真想扇他耳光,不过,他还是忍住了,走开时自言自语道:“小子,有我逮住你的那一天!”他的脑子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就又咕哝一句:“老兄,我要让你当当王八。”他有了这一打算,心中乐不可支,便搓着双手走了。
第二天他就想付诸实践,去对弗雷吉埃夫人做一次侦察性的拜访。
他进去时,弗雷吉埃夫人正躺在长沙发上看书。
她向客人伸出手,身子未动,只是扭过头说道:“你好,帅哥儿!”杜洛华仿佛挨了一记耳光:“为什么您这样叫我?”
少妇笑吟吟答道:“上周我见到德·玛海勒夫人,才知道她家如何给您起了新名。”
杜洛华见少妇善气迎人,也就放下心来。再说,他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女主人又说道:“您可把她宠坏啦!至于我嘛,想起了就来看看我,要等到当月的三十六号,不这样也差不多吧?”
杜洛华坐到她身边,以新的好奇心注视她,就像喜欢收集小摆设的人那样好奇。她很迷人,那头浅色的金发热乎乎的,天生适于爱抚。杜洛华心中暗道:“毫无疑问,她比那个强。”他毫不怀疑自己能成功,觉得伸手可取,如同摘果子似的把她弄到手。
他果断地说:“我不来看您,是因为这样更好。”
她不明白这话,就问道:“什么?这又为什么呢?”
“为什么?您还猜不出来?”
“不,一点儿也猜不出来。”
“因为我爱上您了……唔!有点儿,就那么一点点儿……而我又不愿意完全坠入情网……”
她那神态,既不诧异,也不反感,也没有领受恭维而喜形于色,仍然不经意地微笑着,平静地答道:“您尽可以来嘛。谁爱我都不会长久。”
他听这语气比听这话更惊讶,于是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这是徒劳的,我会立刻让对方明白这一点。您有这种担心,若是早点儿告诉我,我早就会给您排解了,反而还要鼓励您尽量多来。”
杜洛华感慨地高声说:“能这样驾驭情感真不简单!”
少妇朝他转过身来:“亲爱的朋友,在我看来,一个坠入情网的男人,他的名字就不会再出现在活人花名册上。他变成了白痴,不仅痴呆,而且危险。凡是真爱上我,或者自称爱上我的人,我就中断同他们的密切关系,一来是因为他们令我厌烦,二来我也觉得他们特别可疑,就像疯狗那样随时会发狂。我要把他们放进精神隔离所里,直到他们完全病愈。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我完全明白,对你们男人来说,爱情无非是一种欲望,而在我看来则相反,只是一种……一种……一种心灵的契合,这与你们男人的信仰毫不相干!你们只理解字面意思,而我则领会精神。您正面看着我……”
她不再微笑了,面孔既平静又冷漠,一板一眼地说道:“您听清楚了,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当您的情妇。坚持这种渴望,对您来说,完全是徒劳无益的,甚至还是有害的……好了,做完了手术……现在,您愿意我们俩成为朋友,成为好朋友,成为毫无私心杂念的真正朋友吗?……”
杜洛华听明白了,这是最后的判决,再有任何企图都无济于事,他就立刻爽快地接受了,而且满心欢喜,在生活中能结成这样的同盟。他伸出双手,说道:“夫人,我完全听从您的差遣。”
少妇从声音里听出他心口如一,也伸出了双手。
杜洛华接连吻了这两只手,抬起头来,坦率地说:“真的,若是在从前,我遇到您这样一位女子,并娶她为妻,那该是我多大的造化啊!”
这话打动了她的心,听着特别舒坦,但凡女人听到这样的恭维,都会有这种反应。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而女人这种充满感激之情的流盼,一下子就能将他收作奴隶。
继而,他想继续中断的谈话,又想不出过渡的话题。这时,少妇将一根指头按在他的手臂上,柔声地说道:“我要马上开始尽朋友之责,亲爱的,您真够笨的……”
她迟疑了一下,又问道:“我可以畅所欲言吗?”
“当然了。”
“毫无保留?”
“毫无保留。”
“那好!您去拜访一下华尔特夫人,要讨她喜欢,她非常赏识您。您去拜访,就有机会恭维了,尽管她人很正派,要听清楚了,她完全是个正派人。唔!在她跟前,搞偷偷摸摸那一套……别指望能得到什么。您要让人对您有个好的看法,才可能在那儿立足。我知道,您在报社的地位还很低。不过,这无需担心,他们以同样热情的态度接待所有编辑。去吧,相信我的话。”
杜洛华微笑着说:“谢谢,您是个天使……是个守护神。”随后,二人就闲聊起来。
杜洛华待了很长时间,以便表明他喜欢同她在一起,分手时他又问道:“我们是朋友了,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他已经感到,刚才的恭维很有效果,于是又强调了一遍:“万一您守了寡,我可先登记候补。”
说罢他赶紧逃开,根本不留给她发火的机会。
去拜访华尔特夫人,杜洛华还颇为难,因为人家根本没有允许他登门拜访,而他又不想莽撞行事。老板对他倒是和蔼可亲,赏识他做的事,有什么难办的差事也优先派他去,何不利用这种好感,打进他们的府上呢?
有一天,他起了个大早,去中央菜市场赶集,花了十几法郎,买了二十来个优质梨,装进水果筐里,仔细捆扎好,好让人相信是从远地运来的。他将一筐梨连同他的名片,送到老板娘的门房那里。名片上“乔治·杜洛华”字样下写道:
今晨收到从诺曼底运来的这点儿水果,恭请华尔特夫人笑纳。
次日他去报社,在自己的信箱里看到一个信封,里面装有华尔特夫人的名片,并附有“十分感谢乔治·杜洛华先生;每星期六我均在家”的字样。
这周星期六,他登门拜访。
华尔特先生住在马勒泽尔博大街,他在那儿拥有一幢双宅楼房,租出一部分,这是务实者的经济做法。只有一个门房,守在两扇大门之间的小屋里,既为房主也为房客传达通报。门房身穿教堂侍卫的漂亮制服,上装有鲜红的翻领和金色纽扣,白色长袜箍着肥胖的腿肚子,他给两家大门增添了富翁公馆那样的气派。
客厅位于二楼,前厅墙上镶着壁毯,一色落地式门窗。两名仆人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们一个接过杜洛华的大衣,一个接过他的手杖,并打开一扇门,在前面走几步,然后闪身通报姓名,让客人走进一套无人的房间。
年轻人有点儿不知所措,他四下张望,忽见镜子里映出几个坐着的人,仿佛距离很远。他先是因镜子误导,弄错了方向,随即又穿过两间空着的客厅,走进一间小内客厅,只见墙壁镶着带金色花蕾的蓝丝绸,四位轻声说话的女士,围坐着一张放着茶杯的圆桌。
杜洛华自从到巴黎生活,尤其干上外勤记者这一行,时常同名人接触,也就有了自信心,尽管如此,他刚才经历进门那一场面,又穿过空荡无人的客厅,就不免觉得有点儿胆怯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夫人,我不揣冒昧……”同时游目寻找女主人。
他躬身握了华尔特夫人向他伸出的手。夫人对他说:“先生,承蒙盛情光临舍下。”并指给他一个座位。杜洛华想稳稳坐下,不料一时坐空竟跌了下去,没想到座椅比寻常的矮得多。
大家沉默了片刻。继而,一位女士又开口了,她说天气越发严寒,但是还不足以遏制伤寒的流行,也还滑不了冰。于是,每位女士都对巴黎进入冰冻严寒季节发表了看法,然后又说各自喜欢什么季节,不喜欢什么季节,摆出的理由全那么平平淡淡,全是堆积在脑子里的东西,如同房间里的灰尘一样。
杜洛华听见开门的轻微声响,扭过头去,从两面没有锡汞的镜子里,望见一位肥胖的女士走进来。她一到小客厅,女客中便有一位起身,同大家握手告辞。年轻人目送那女士穿过一间间客厅,注意到她背后黑服饰上闪闪发亮的墨玉宝珠。
客人轮番引起的骚动平静下来,大家没用任何话题过渡,随口又谈起摩洛哥和东方战争问题,也谈到英国在非洲南端的尴尬局面。
几位女士谈论这类事情全凭记忆,就像排练一出社交界文明喜剧,反复背诵台词那样。
又进来一个人,是一位身材矮小的金发女郎。一见她进来,一位身材瘦高的女士便告辞了。
现在大家又谈到利奈先生有几分可能进法兰西学院。新来的这位女士坚定不移地认为,利奈先生要败在卡巴依·勒巴先生的手下。那位勒巴先生改编的法文诗剧《堂吉诃德》十分精彩。
“你们知道吗,今年冬天,奥德翁剧院就要上演这出戏啦?”
“哦,真的吗?这是极有文学价值的尝试,我一定会前去观赏。”
华尔特夫人这样优雅地回答道,她沉静而不动声色,见解成竹在胸,要讲什么话从不犹豫。
这时,她发觉暮色降临,便按铃要人送来灯,她一面倾听好似蛋白松糕汇成的溪流一般的涓涓谈话,一面心想忘了去刻字铺印下次晚餐的请帖了。
华尔特夫人身体偏胖,还很漂亮,但也到了容颜快要凋残的危险年龄,全靠小心护理,精心打扮,多讲卫生和多施脂粉来维持。在任何问题上,她似乎都很明智,既有分寸又讲道理,属于脑子像法国花园一样条理分明的那类女人。在这样一座花园里散步,不会有惊奇的发现,但还是能感到某种魅力。她很有理智,心思缜密,遇事谨慎而沉稳,从不异想天开,而且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平静中透出一种善意,对人对物都显得大度。
她注意到杜洛华一言未发,似乎有点儿拘谨,也没有人同他说话,看来这些女士谈兴正浓,喜欢这个话题,还要长时间在法兰西学院里逗留,于是她便问道:“杜洛华先生,您大概比谁消息都灵通,那么,您偏向谁呢?”
杜洛华毫不犹豫地答道:“夫人,在这个问题上,我从不考虑候选人有什么长处——无论什么长处,总有人提出异议——而只考虑他们的年龄和健康。我也绝不问他们有什么头衔,而只问他们有什么疾病。我根本不探究他们是否将洛普·德·维加[13]的作品译成韵文,而只探究他们的肝脏、心脏、肾脏和脊椎骨髓状况如何。依我看,得了严重的肥胖症、严重的尿蛋白症,尤其是初得的骨髓痨,比起柏柏尔人[14]诗歌中以祖国为题写的四十卷废话,要强百倍。”
一鸣惊人,满座都肃静了。
华尔特夫人微笑着又问道:“为什么这样讲呢?”
杜洛华答道:“因为我一向只追求一件事,就是什么能引起女士们的快乐。夫人,只有当一位院士死了的时候,你们才对法兰西学院真正感兴趣了。死得越多,你们大概越高兴。因此,要让他们快点儿死,就应当推举年老而生病的人[15]。”
他见大家还有些诧异,便又补充道:“其实,我同诸位一样,就喜欢在巴黎社会新闻栏里,看到一位法兰西学院院士的讣告,而且马上就会想:‘是谁替代他呢?’于是,我列个名单。这是一种游戏,一种极好玩的小游戏,每逢一位不朽者死去,巴黎所有沙龙都玩这种游戏,它就叫作‘死亡与四十老头儿的游戏’。”
这些女士虽还有点儿困惑不解,但是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觉得他的话一针见血。
杜洛华站起身来,结束这段话:“诸位女士,既然是你们推举院士,而你们推举出来只为了看到他们死去,那么,你们就应当挑选年老的,年纪很老的,越老越好,其余的事儿根本不予理睬。”
说罢,他风度翩翩地走了。
他一离去,一位女士便问道:“那小伙子可真逗,他是谁呀?”
华尔特夫人答道:“他是我们报社的一名编辑,眼下只干点儿杂活儿,但我毫不怀疑,他很快就会出人头地。”
杜洛华回到马勒泽尔博大街上,心中乐不可支,迈着舞蹈似的大步,他对自己的亮相十分满意,一路自言自语:“好开端。”
这天晚上,他同拉舍尔和解了。
下一周有两件大事:一是他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的主编,二是收到去华尔特夫人府上赴晚宴的邀请。他当即看出这两件事的内在联系。
《法兰西生活报》,首先是一份赚钱的报纸,而老板本身就是贪财的人,办报纸和当议员,全是为他所用的杠杆。和气生财就是他的一件武器,他总戴着老实人笑容可掬的面具,干各种各样的勾当。无论是什么差遣,他所使用的人,全是他摸透了的,考验过的,细品过的,是他认为老谋深算、胆大妄为而又能见机行事的人。他觉得杜洛华这个小伙子不可多得,便任命他为社会新闻栏的主编。
这个职务一直由编辑部秘书布瓦勒纳先生担任。他是个规规矩矩的老记者,做事守时而又细心,就跟职员一样。三十年来,他先后在十一家报社担任过编辑部秘书,丝毫也没有改变他办事和看问题的方法,从一个编辑部到另一个编辑部,就像人们换餐馆一样,几乎没有觉察菜肴并不完全是一个口味。他根本不问政治和宗教的见解,不管给哪家报社干事都忠心耿耿,做事内行,又有宝贵经验。他干起事来好似盲人,什么也看不见,还像个聋子,什么也听不见,也如同哑巴,一声也不吭。然而,他在职业上又太讲求光明正大,从他职业的特殊角度出发,绝不干他觉得不够正当、不够光明磊落、不合规矩的事情。
华尔特先生虽然也器重他,但是常常希望另外有一个人替他办社会新闻栏。华尔特先生强调说,社会新闻栏是报纸的精髓,要通过这个栏目抛出消息,散播传闻,对公众施加影响,也从而增加收益。要善于在报道两次社交界晚会之间,不动声色地塞进重要的事情,仅仅暗示而不明说。暗示,就是让人猜出你的言外之意,辟谣的方式,就是让谣言得到证实,或者证实一件事的方式,也就是让谁也不相信那件宣布的事情。每天的社会新闻栏,必须让每个读者至少看到一行感兴趣的东西,这样一来,人人就都看报了。什么都要想到,所有事和所有人、各个阶层和各个行业、巴黎和外省、军队和画家、教职人员和大学、法官和交际花,无一遗漏。
引导这一切并指挥外勤记者队伍的人,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头脑,时时提防,处处警惕,要有预见性,要狡猾、机警而又灵活,善于耍各种手腕,具有准确无误的嗅觉,一眼就能发现假消息,能判断出什么该说,什么该掩饰,也能推测出什么才会对公众产生影响;而且,他也应当善于运用评价的方式,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布瓦勒纳先生固然有长期实践经验,但是他缺乏控制局面的魄力和心计,尤其缺乏与生俱来的那种狡狯,也就不能窥透老板每天的心思。
杜洛华接手,一定能把事情办得完美,编辑部这个班子也就齐全了,呱呱叫了。而编辑部驾驶这条船——这份报纸,拿诺尔贝·德·瓦莱纳的话来说,“航行在国家的深海区和政治的浅滩上”。
《法兰西生活报》的幕后操纵者,真正的编辑,是那六七名议员,他们在社长发动或支持的所有投机生意中有利可图。他们在议会中被人称作“华尔特帮”,而且惹人眼红,因为他们通过华尔特,并和他一道赚钱。
弗雷吉埃作为政治栏编辑,不过是那些商人的稻草人,执行他们暗示的意图。他的那些重头文章,都是那些人先给他吹的风,他再回家去写,说是家里安静。
为了给报纸增添文学趣味和巴黎特色,报社还聘用了不同体裁的两位著名作家:雅克·里瓦乐,时事专栏作者,以及诺尔贝·德·瓦莱纳,诗人和奇幻专栏作者,照新派的说法,就是短篇小说家。
还有,报社还廉价搜罗来一些艺术评论家,写写评论绘画、音乐和戏剧的文章,以及一名刑法编辑、一名赛马编辑。社交界的两位女士,化名为“粉红多米诺”和“白爪”,投来社交界的花边新闻,谈论时装、风雅生活、礼仪、人情世故等方面的文章,以及披露贵妇人的失慎行为。
《法兰西生活报》就由这些各不相同的水手驾驶,航行在国家的深海区和政治的浅滩上。
杜洛华接受任命,当上社会新闻栏主编,正暗自欢欣鼓舞,又收到刻印的硬卡请帖,只见上面写着:“华尔特先生暨夫人于一月二十日,星期四在舍下设晚宴,敬请乔治·杜洛华先生光临。”
这真是宠上加宠了,他欣喜若狂,连连亲吻请帖,如同亲吻一封情书。继而,他去找财务,商量重大的经费问题。
一般来说,社会新闻栏的主管要有一笔预算,以便支付记者的采访费用和新闻的稿酬。当然,那些新闻也有好有坏,如同果农运送给鲜果店的水果一样。
开始阶段,每月批给杜洛华一千二百法郎,他满心打算大部分留给自己。
经过再三要求,财务终于预支给他四百法郎。起初他的意图非常明确,要把所欠的二百八十法郎还给德·玛海勒夫人,但随即又一转念,这样他手头就只剩下一百二十法郎了,这点儿钱根本不够让他的新公务正常运转,于是还钱的事儿又往后推了。
在属于整个编辑部的这个公共大间里,他继承了一张专用办公桌和一些信件格子,头两天就忙着安顿了。他占这个大间的一头,布瓦勒纳占另一头。布瓦勒纳总是伏案写稿,他虽然有了一把年纪,但头发还像乌木一般油黑发亮。
房间中央摆一张长桌,属于那些飞来飞去的编辑的,但往往被当长凳坐,双腿或从桌沿垂下去,或盘坐在桌子中央,有时上面蹲着五六人——那种古怪可笑的姿势好似中国瓷人,坚持不懈地玩棒接球游戏。
久而久之,杜洛华也喜欢上这一消遣,多亏圣保丹的指导,他逐渐成为强手了。
弗雷吉埃越来越受病痛的折磨,就把他上次买的那副漂亮的棒接球交给杜洛华了。这副用安的列斯群岛的优质木料制作的棒接球,弗雷吉埃刚买不久就觉得沉了些。杜洛华手臂强壮有力,操纵着系在绳端的大黑球,一面低声数着:“一——二——三——四——五——六。”
这天是他要去华尔特夫人府上赴晚宴的日子,正巧他耍棒接球第一次达到二十点,心中不禁暗道:“好日子,我一定万事亨通。须知在《法兰西生活报》的办公室里,棒接球玩得出神入化,的确给人高人一等的感觉。”
他早早离开编辑部,好有时间换衣服,正沿着伦敦街回家时,忽见前边一位矮个儿女子步履匆匆,那芳姿酷似德·玛海勒夫人,他顿时感到脸热心跳。他横过马路,想瞧瞧侧面。那女子也站住要过街。他发现认错了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杜洛华心中常想,万一对面碰见她,他应该以什么态度对待呢?该向她问好呢,还是假装没看见呢?
“也许碰不见她吧。”他这样想道。
天寒地冻,水沟结了一块块冰。人行道则干干的,让路灯照成了土灰色。
年轻人进门又想道:“要换个地方住住了,现在这里不够我用了。”他感到又亢奋又快活,真想蹿上房顶奔跑。他从床前走到窗口,高声地反复说:“交好运啦!交好运啦!我得写信告诉爸爸!”
他隔三岔五给父亲写信,每封信都给诺曼底那家小酒馆带去极大的欢乐。那家小酒馆开在路边,坐落在大山坡上,在那里可以俯瞰鲁昂城和宽阔的塞纳河谷。
他也不时收到一个蓝信封,上面的地址字体粗大,显见写的时候手在颤抖。父亲的每封来信,开头几行总是一成不变的:
亲爱的儿子,写这封信是要对你说,我和你母亲都很好。家乡没有出什么新鲜事,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
杜洛华一直关心村里的事情、邻里的消息、土地状况和收成。
此刻,他对着小镜子扎白领带,心里还反复念叨:“明天我就给爸爸写信。今天晚上我去那家人家,老头子若是能看见,不定怎么惊讶呢!哼!待会儿这顿美餐,那就更没见过啦!”忽然,他恍若重睹空荡荡的咖啡馆里面那黑洞洞的厨房:靠墙一排炒锅投下黄色的光亮;猫鼻子冲火蹲在灶旁,那姿势就像神话中狮头羊身龙尾的火怪;木桌用得年头多了,满是酒迹油污,总那么黏糊糊的,上面摆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汤盆,两份餐具之间点着一支蜡烛。他还看见他们,那一男一女,父亲和母亲,两个乡下人,动作十分迟缓,小口小口喝着汤。那两张老脸上每一条极细小的皱纹,他们手臂和脑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全都十分熟悉,就连他们面对面吃晚饭时讲什么话,他也一清二楚。
他又想道:“等以后,无论如何我也得去瞧瞧他们。”这时他穿戴好了,便吹灭了灯,下楼去了。
他走在环城大道上,碰到上前搭讪的妓女,就一摆手臂推开,回答道:“别来烦我!”那动作粗暴,口气轻蔑,就好像她们侮辱并小看了他……她们把他当成什么人啦?这些婊子,居然一点儿也不会区分男人!他穿上黑礼服,前往非常富有、非常著名、非常重要的人家赴宴,就感觉自己成为一个新人,仿佛自己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上流社会人物,名副其实的上流社会人物。
他胸有成竹,走进由两个高大的枝形铜烛台照亮的前厅,动作极其自然地将手杖和大衣交给迎上来的两名仆人。
每间客厅都灯火通明。华尔特夫人在最大的第二间客厅接待客人,带着迷人的微笑欢迎他。他又同先到的两位先生握手。那两位,费尔曼先生和拉罗什—马提厄先生,都是议员,也是《法兰西生活报》的匿名撰稿人。拉罗什—马提厄先生在议会中极有影响,在报社也就享有特殊的威信。谁也不会怀疑,有朝一日,他能当上部长。
继而,弗雷吉埃夫妇到了,夫人身穿玫瑰色衣裙,显得光艳照人。她同两位国家要人十分亲密,还同拉罗什—马提厄先生在壁炉角上小声交谈了五分钟,杜洛华看在眼里,心下深感诧异。查理·弗雷吉埃看样子疲惫不堪,这一个多月他明显消瘦。他不断咳嗽,每次都重复道:“我得下决心,到南方去过冬了。”
诺尔贝·德·瓦莱纳和雅克·里瓦乐同时到达。接着,住宅里端的一扇房门打开了,华尔特先生带着两个女儿走进来。两个姑娘约莫十六岁到十八岁,高高的个头儿,相貌一个丑一个俊。
杜洛华知道老板有孩子,但是亲眼见到还是大吃一惊。他倒是想过社长的女儿,不过一向认为那是永远也见不到的遥远国度。再说,在他的想象中,她们都还很小,不料亲眼一见,却已长成了亭亭女子,变化如此突然,他就不免有点儿心慌意乱。
经过引见,两位姑娘先后向他伸出手,然后坐到显然是专给她们用的小桌旁,开始翻弄上面一个柳条筐里的丝线轴。
还在等什么人,大家都沉默不语,气氛有点儿拘谨。这情况也很自然:大家都各自忙碌了一天,现在聚在一起要共进晚餐,也就不是处于同样的精神状态。
杜洛华闲着无事,抬眼望望墙壁。华尔特先生老远同他说话,显然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财富:“您在看我的画吗?”
“我的”两个字说得特别响亮。“我来指给您看吧。”他端起一盏灯,好让客人看清楚画的细部。
“这里挂的都是风景画。”他说道。
在护壁中央,赫然挂着一大幅基耶迈[16]的油画,景物是暴风雨中的诺曼底海滩。下面一幅是阿尔皮尼[17]的树林。接着是吉约曼[18]创作的阿尔及利亚平原,只见远处地平线上站着一匹高大的骆驼,长长的腿,好似一座怪异的建筑物。
华尔特先生又移到另一面墙,像司仪那样郑重宣布:“大手笔。”共有四幅画:热尔维克斯[19]的《探视病人》、巴斯蒂安—勒帕日[20]的《收割的农妇》、布格罗[21]的《寡妇》和让—保罗·洛朗斯[22]的《行刑》。最后这幅画描绘的是旺代地区一名神父靠在他教堂的墙上,被一队蓝军[23]枪杀的情景。
老板那严肃的面孔掠过一丝微笑,他指着下一块护墙板,说道:“这是奇幻派作品。”首先看到的是一小幅让·贝罗[24]的油画,题为《上与下》,画面上正在行驶的双层有轨电车里,有一位巴黎女郎正登着扶梯上去,脑袋已经出现在上层,坐在长椅上那些先生既满足又贪婪的目光,注视着探过来的那张焕发青春的脸蛋儿,而站在下层的那些男人表情不一,或气恼或艳羡地凝望着那少妇的双腿。
华尔特先生伸直胳膊举着灯,淫笑着重复道:“嗯?有意思吧?有意思吧?”
接着他又宣布:“这幅是朗贝尔[25]的《营救》。”
画面上一张已撤下杯盘的餐桌中央,坐着一只小猫,正惊奇而困惑地看着水杯里要淹死的一只苍蝇。它举起一只爪子,准备猛一下捞起苍蝇,但是尚未决定,还在犹豫。它会怎么做呢?
然后,老板又指给他德塔伊[26]的一幅作品:《上课》,画的是一名士兵在军营里,正在教一只哈巴狗击鼓。老板宣称:“这才叫风趣呢!”
杜洛华赞同地笑着,还连声赞叹:“真有趣,真有趣,真有……”
他戛然住口,只因听见身后刚进来的德·玛海勒夫人的声音。
老板还继续举灯照亮,一幅画一幅画讲解。
现在,他指给杜洛华看莫里斯·勒卢瓦尔[27]的水彩画《障碍》。只见一顶轿子停住,街道让打架的两个大汉给堵住了;轿子的窗口探出一位漂亮女人的面孔,她瞧着……瞧着……既不着急也不害怕,甚至颇为赞赏地观看两个莽汉的搏斗。
华尔特先生不住嘴地介绍:“另外几间屋还有别的画,但是那些画家还没有多大名气,作品档次低一点儿。这儿是我的展览厅。现在,我买一些年轻人的画,非常年轻的人的作品,收藏在内室里,等他们出了名之后再拿出来。”接着,他又压低声音:“现在可是买画的好时机。那些画家都吃不上饭,他们身无分文,身无分文……”
然而,杜洛华已经视而不见,也听不进去了。德·玛海勒夫人就在旁边,就在他身后。他该怎么办呢?如果向她问好,她会不会转身不理睬,或者对他讲两句无理的话呢?如果他不上前问好,别人又会怎么想呢?
杜洛华思忖道:“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他心情十分紧张,有一阵甚至打算假装身体突然不适,告别离去。
观赏几面墙壁陈列的绘画结束了。老板将灯放回原处,过去向后来的女客问好。这工夫,杜洛华独自一人,又从头观赏那些绘画,好像百看不厌似的。
他现在六神无主。该怎么办呢?他听得见别人的声音,也听得见他们的谈话。弗雷吉埃夫人忽然叫他:“您来说说,杜洛华先生。”他赶紧跑过去。她是要把一位女友推荐给他。那位女士要举办一次欢庆会,希望《法兰西生活报》在社会新闻栏里登一条消息。
杜洛华结结巴巴地答道:“这没问题,夫人,没问题……”
德·玛海勒夫人此刻就在旁边,他根本不敢转身走开。
突然,他以为自己疯了,竟然听见德·玛海勒夫人高声说:“您好,帅哥儿。怎么,您认不出我来啦?”
杜洛华急速一转身,只见德·玛海勒夫人就站在面前,笑容可掬,眼神洋溢着喜悦和深情。她还向他伸出手。
杜洛华战战兢兢,握住这只手,唯恐这里面有什么花招和戏弄。而对方却泰然地又问道:“您到底怎么啦?连您面也见不到了。”
杜洛华说话结结巴巴,怎么也镇定不下来:“我非常忙,夫人,非常忙。华尔特先生交给我一个新差事,占去我大量时间。”
德·玛海勒夫人一直正面注视他,目光善气迎人,杜洛华没有发现她有别的意图。她又回答道:“这我知道,但总归不是忘记朋友的理由。”
这时,一位肥胖的妇人走进客厅,将他们分开了,只见她袒胸露臂,手臂和面颊都红通通的,那身打扮简直不可一世,而步履那么沉重,让人一见她走动,就能觉出她那两条大腿有多么粗大和沉重。
看样子大家对她都特别恭敬,杜洛华便问弗雷吉埃夫人:“那位是何许人?”
“德·佩什穆尔子爵夫人,正是署名‘白爪’的那位。”
他诧为奇事,真想大笑:“‘白爪’!‘白爪’!我还以为像您这样一位年轻女子!‘白爪’就是这副模样?哈!这爪子可真棒!这爪子可真棒!”
一名仆人来到门口,禀报:“夫人请入席。”
这顿晚餐饭菜平常,但是气氛欢快。在这类晚宴上,大家无所不谈,又等于什么也没说。杜洛华一边挨着老板的大女儿萝丝小姐,即相貌丑的那个,另一边挨着德·玛海勒夫人。德·玛海勒夫人轻松自然,谈话还像往常那样风趣。尽管如此,杜洛华还是有点儿不自在,开头不免拘谨,犹豫不决,心里七上八下的,就像一名乐师找不准曲调了。不过,他渐渐镇定下来,二人的目光不断相遇,相互探询,亲热地眉来眼去,几乎还像从前那样传情送意了。
突然,他觉得餐桌下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他的脚,于是他的腿轻轻往前探了探,碰上邻座的腿,而那条腿并不后撤。此刻,他们俩没有交谈,而是转向各自的邻座。
杜洛华的心怦怦直跳,他又往前推了推膝盖,得到的回答是轻轻的一挤。于是他明白了,他们又旧情重续了。
此后他们讲了些什么话呢?没讲什么要紧话;不过,他们每次四目相对,嘴唇就微微颤动。
席间,杜洛华还要对老板的女儿表现热情一些,不时同她说句话。她的言谈同她母亲一样,该讲什么话从不犹豫。
德·佩什穆尔子爵夫人坐在华尔特先生的右首,摆出一副公主王妃的派头。杜洛华一看她就觉得开心,低声问德·玛海勒夫人:“另外一个您认识吗,那个署名‘粉红多米诺’的?”
“认识,非常熟悉,就是德·利瓦尔男爵夫人。”
“也是一路货色吗?”
“不完全一样,但是也很滑稽。那一位又高又瘦,六十来岁,戴一头假发,镶一口英国式牙齿,始终是复辟时期[28]的头脑,复辟时期的装束。”
“这些文坛活宝,他们是从哪儿挖掘出来的?”
“贵族的残渣余孽!资产阶级暴发户一向当作宝贝罗致。”
“没有别的原因?”
“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继而,一场政治辩论,在老板、两位议员、诺尔贝·德·瓦莱纳与雅克·里瓦乐之间展开,一直持续到上餐后甜食的时候。
宾主回到客厅之后,杜洛华再次凑到德·玛海勒夫人跟前,直视她的眼睛:“今天晚上,我送您回家,您看好吗?”
“不必费心。”
“为什么?”
“因为拉罗什—马提厄先生是我的邻居,我每次在这里用晚餐,都由他捎脚送到我门口。”
“那么,我什么时候同您见面?”
“明天来同我一起吃午饭吧。”
二人就此分手,再也没有说什么。
杜洛华觉得这个晚会单调乏味,不想久留,便下楼追上刚刚出来的诺尔贝·德·瓦莱纳。老诗人挽住他的胳膊。他们作为同事,在报社里各干一摊,不会成为对手,彼此用不着戒惧了。因此,诺尔贝·德·瓦莱纳对这个年轻人,现在表现出一种长辈的关切。
“怎么样,您送我一段路吧?”他说道。
杜洛华答道:“非常乐意,亲爱的大师。”
他们上了路,缓步顺坡走在马勒泽尔博大街上。
这天夜晚,巴黎街头几乎空荡荡的。这样的寒夜,看来更加辽阔,星空显得更加高远,寒冷的气流似乎送来比星际还要遥远的东西。
开头,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后来,杜洛华没话找话,便随口说了一句:“那位拉罗什—马提厄先生,看样子学识渊博,聪明过人。”
老诗人咕哝一句:“您这样看?”
年轻人深感意外,不免迟疑了:“哦,是啊。况且,他在议会中,好像是最能干的人之一。”
“这倒有可能。在盲人国里,独眼就称王。要知道,所有那些人,全是庸碌之辈,就因为他们的思想夹在两堵墙,即金钱和政治之间。亲爱的,他们是迂腐的人,我们跟他们谈不到一起,和他们没法儿谈我们喜欢的东西。他们的智慧就在污泥里,再确切点儿说,就在粪池底下,如同流到阿尼埃尔的塞纳河水。
“啊!思想境界开阔,给人的感觉,就像站在海边呼吸的大洋上吹来的风,但是很难找到这种思想境界的人了。我倒认识几个,可惜都已去世了。”
诺尔贝·德·瓦莱纳娓娓议论,声音清亮,但有节制,如果放开嗓门,在这寂静的夜里,一定会响彻云霄。他显得极度兴奋,又很忧伤,而这种忧伤有时降落到心灵上,就会使之震颤,犹如冰雪下面的大地。
他又说道:“聪明才智,多一点儿或者少一点儿,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到时候全都玩完!”
老诗人住了口。杜洛华这天晚上心情很快活,他笑呵呵地说道:“亲爱的大师,今天您够消沉的。”
老诗人答道:“我的孩子,我始终如此,再过几年,您也会同我一样。生活是一道山坡。望着山顶往上爬时,觉得欢欣鼓舞,但是一到达山顶,就猛然望见了下坡和尽头——死亡。往上爬速度缓慢,下坡却快得很。在您这年龄,人总是欢欢喜喜,满怀希望,尽管永远也得不到所希望的东西。可是到了我这年纪,再也没有什么可期待的……唯有死亡了。”
杜洛华哈哈大笑:“活见鬼,说得我脊背都发凉了。”
诺尔贝·德·瓦莱纳接着说道:“不错,此刻我对您说的这番话,您今天理解不了,以后会想起来的。
“要知道,迟早有一天,而且对许多人来说,这一天会早早到来,就像常说的那样,再也笑不出声了,因为在注视的那一切后面,隐约看见了死亡。
“唔!死亡这个词儿,您哪,现在甚至还理解不了。在您这年龄,这个词儿毫无意义。可是在我这年纪,这个词儿就非常可怕。
“是啊,猛然间就领悟了,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通过什么事就领悟了,于是,生活中一切都变了样。十五年来,我就感到它在收拾我,仿佛有个啮齿动物附在我身上。我感到它是一点一点,一个月一个月,一小时一小时地毁伤我,好比一座房屋逐渐倒塌。它弄得我面目全非,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三十岁的时候,我精神饱满,容光焕发,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我身上的那一切,如今全没了。我看见它把我的黑发染成白发,而那种缓慢的速度多么巧妙,又多么恶毒!它夺走了我结实的皮肤、我的肌肉、我的牙齿,夺走了我从前的整个身躯,只给我留下一颗绝望的灵魂,而不久连这颗灵魂也要摄去了。
“不错,这个恶婆,它把我碾成齑粉,它一秒一秒地,轻轻而可怕地完成了长期以来对我的毁损。现在,我无论干什么都感到自己正在死去。我每走一步都在接近它,每个动作、每次呼吸,都在要加速它这可恶的运作。呼吸,睡觉,喝水,吃饭,工作,幻想,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在死去。归根结底,活着,就是在死去!
“唔!将来您会明白这一点!只要思考一刻钟,您就会看到它了。
“您还期待什么呢?爱情吗?再接几次吻,您就不顶用了。
“还期待什么呢?金钱吗?干什么用呢?玩女人吗?好美的艳福!大吃大喝吗?得了肥胖症,因患痛风而整夜整夜呻吟吗?
“还能期待什么呢?荣誉和名利吗?如果荣誉和名利再也不能以爱的形式出现,那么采摘了又有什么用呢?
“然后,还有什么呢?还不总是由死亡来收场。
“现在,我看见死亡近在咫尺,常常想伸出手臂推开它。它覆盖大地,弥漫空间,我到处都能发现。路上被碾死的昆虫、落下的树叶、朋友胡子间的一根银须,无不摧残我的心,并且对我断喝:‘它就在这里!’
“我所做的一切,我看见的一切,我吃的食物、喝的饮料,我喜爱的一切事物,诸如明媚的月光、东升的旭日、浩瀚的大海、秀丽的江河,以及呼吸起来十分温馨的夏日的晚风,所有这些,全让它给我毁啦!”
他步履缓慢,呼吸有点儿急促,睁着眼睛说梦话,忘记了身旁还有人在聆听。
他又接着说道:“人死了绝不会复生,永远也不会……雕像的模具、能复制同样物品的印模,都可以保留;然而,我的肉体、我的面孔、我的思想、我的欲望,都永远不会再现了。几百万、几千万人还要出世,他们每张几平方厘米的脸上,也会像我这样,长出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一个额头、左右脸蛋和一张嘴,也像我这样有一颗灵魂,然而,我却永远也不会复生,即使在这些看似相近、实则千差万别的无数世人身上,也绝不会再现我身上的某种可以辨认的东西。
“还能抓住什么呢?向谁发出惨叫呢?我们能相信什么呢?
“所有宗教都是愚蠢的,愚蠢透顶,不但教理幼稚可笑,而且许诺也极端自私。
“唯独死亡是确凿无疑的。”
老诗人停下脚步,揪住杜洛华大衣领的两端,声调缓慢地说:“年轻人啊,想想这一切吧,您若是能想上几天、几个月、几年时间,那就会以另一种方式看待人生了。因此,要尽量从禁锢中解脱出来,做出超凡的努力,活着从您的躯体和利害关系中走出来,从您的思绪和全人类中走出来,往别处瞧瞧,您就会明白,浪漫主义和自然主义之争,关于财政预算的辩论,该是多么微不足道。”
他又朝前走去,脚步加快了。
“不过,您也一样,将来会体验到绝望者的惨痛。将来,您也会像将要淹死的人那样,拼命在无所适从中挣扎,向四面八方呼叫:‘救命啊!’但是得不到一个人的回应。您伸出手臂,高声呼救,渴望人来支援,来爱,来安慰和救助您!然而,谁也不会来。
“我们为什么要受这份罪呢?只因我们来到世上,无疑是为了多贪物质,少动脑筋。然而,我们若是经常思索,才智就会增加,于是,同一成不变的生活条件之间,比例关系就失调了。
“看看那些芸芸众生吧。只要没有大灾大难降临到头上,他们就会心满意足,绝不会为人类共同的不幸感到痛苦。同样,动物也没有这种痛苦感。”
他又站住了,沉吟了几秒钟,然后,那张脸呈现出一种厌倦而无可奈何的神情,又说道:“我这个人啊,算是交代了。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上帝。”
他沉吟了一下,又加上一句:“我只有诗韵。”
他仰头瞻望一轮苍白的满月辉映的天宇,吟哦道:
我寻找这个奥秘问题的答案,
探问那幽幽飘着淡月的皇天。
他们来到和谐大桥,默默地走过去,又沿着波旁宫往前走。诺尔贝·德·瓦莱纳重又讲起来:“我的朋友,结婚吧。您实在不知道,人到我这年纪,独身生活是什么滋味。如今,孤寂使我的心充满可怕的惶恐。夜晚在住宅里,独自面对炉火的寂寞,就觉得大地上只有我一个人,孤单极了,周围埋伏着模糊不清的危险、陌生而可怕的事物。同邻居一墙之隔却互不认识,就仿佛遥隔万里,如同我在窗口望见的星体。我浑身发烧,发着痛苦和恐惧的高烧。沉默的四壁也令我惊恐万状,独身生活的房间的沉寂,多么幽深,又多么凄惨。那种沉寂,不仅包围你的肉体,还包围你的灵魂。在这种死寂的住宅里,谁都不会期待听见任何响动,家具如果咔地响一声,就会把人吓得胆战心寒。”
他再次住口,沉默片刻又补充一句:“人上了年纪,有孩子在身边毕竟好哇!”
他们已经走到勃艮第大街的中段,老诗人在一幢高大的房舍前站住,按了铃,同杜洛华握手,对他说道:“年轻人,把老年人啰唆的这一套,全置之脑后,还是按照您自己的年龄生活吧,再见!”
说罢,他就隐没在黑暗的楼道里。
杜洛华重又上路,他心里一阵难过,就好像刚有人指给他看了一个白骨坑,而他也终有一天必然掉进去。他自言自语:“见鬼,住在他这里恐怕快活不了了。给我安排一个楼座,去观看他这套想法的表演,那我也不干!”
杜洛华见一位女子下了马车要进家门,就停下脚步让她过去,同时贪婪地猛吸一口散发在空中的马鞭草和鸢尾的香味,肺部和心脏忽然因希望和快乐而颤动起来,对明天又要见面的德·玛海勒夫人的思念,一时从头到脚侵占了他的周身。
一切都冲他微笑,生活多么温柔地迎接他。希望变成现实,这有多么美好啊!
他怀着陶醉的心情进入梦乡,早早醒来,准备到布洛涅树林大街兜一圈,然后再去赴约。
昨夜变风,天气转暖,这天上午十分温煦,四月的阳光明媚。布洛涅树林大街的常客,都经不住晴朗天空的召唤,纷纷出门了。
杜洛华脚步舒缓,吮吸着清新的空气,好比吃春天美果一般甜美。他走过星形广场的凯旋门,踏上布洛涅树林大街,走在遛马道的对面。他看着那些骑马的男女,有的小步慢跑,有的策马飞驰,他们全是上流社会的富人,但是现在,他却不怎么羡慕他们了。他几乎全能叫上他们的名字来,了解他们财产的数量,也了解他们生活的隐私。因职务之便,他已经成为巴黎名流和丑闻的一部历书。
女骑手过来了,她们穿着深色紧身骑马服,一个个体态婀娜,带着大多骑马女子所特有的那种目无下尘、不可近亵的神态。杜洛华却拿她们开心,像在教堂背诵祈祷文那样,低声列出那些女人有过的,或据说有过的情夫的姓名、头衔和身份。有时,他不说:
德·唐克莱男爵、
拉杜尔·安盖朗亲王;
而是低声讲:同性恋者方面。
滑稽歌舞剧院的路易丝—米肖、
歌剧院的萝丝·马克丹。
这种游戏,他玩得十分开心,就好像他透过那些人道貌岸然的外表,看到了人的深层的卑劣,从而感到惬意、兴奋而又欣慰。
接着,他高声说了一句:“一帮虚伪的家伙!”然后,他又用目光搜寻那些传闻中最为臭名昭著的骑手。
他看见不少在赌博中有作弊嫌疑的家伙。不管怎么说,赌场是那些人的重大财源,唯一的财源,当然也是不义的财源。
还有一些家伙名气很大,但是仅仅靠自己老婆的年金过活,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另一些人则靠情妇供养,这也有案可查。许多人还清了债务(可敬之举),然而谁也推测不出所需之钱从何而来(十分可疑的奥秘)。他看见一些金融家,知道他们的万贯家财是窃取来的,可是他们到处受款待,出入最高贵的府邸。他还看到一些极受尊敬的人物,小市民见到他们,都纷纷脱帽致敬,然而,他们厚颜无耻,在国家大企业中营私舞弊,这对于稍微知道点儿上流社会底细的人,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那些人无不趾高气扬,嘴角一副不屑的神态,眼神肆无忌惮,他们有的蓄留连鬓须髯,有的只留髭胡。
杜洛华大笑不止,反复说道:“好干净啊!一帮恶棍,一伙强盗!”
这时,一辆华丽的敞篷矮座马车驶来,两匹个头不大的白马跑得飞快,鬃毛和马尾都飘了起来。驾车的那位金发娇娃是个名妓,她身后坐着两名青年车夫。杜洛华停下脚步,真想向这个色相暴发户致敬喝彩,她居然在这权贵伪君子冶游的时刻,也出来游逛,大胆地展示从床上挣来的奢华!也许他隐约感到,他和这名青楼女子有共通之处,有一种天然的联系,二人同属一个种族,同处一种心态,而他要飞黄腾达,就要采取类似的大胆手法。
他返回时步履更加从容,心里热乎乎的,有一种满足感,到了他旧日情妇的家门口,时间还提前了一点儿。
德·玛海勒夫人伸出嘴唇迎接他,就好像他们从未中断过关系似的。有一阵她甚至忘了,她在家里总主张谨慎理智一些,二人不能过分亲昵。继而,她边吻着他卷曲的小胡子边说:“亲爱的,你还不知道我的烦心事儿吧?原指望痛痛快快过上一个蜜月,不料我丈夫回来了,得纠缠我六个星期:他请了假。然而,我可不愿意六个星期见不到你,尤其是我们刚刚发生过小小的争吵,因此,我做了这样的安排:星期一,我请你来吃晚饭。我已经向他提起过你,到时候我就把你介绍给他。”
杜洛华不免犹豫,有点儿为难,他还从未面对过他占了人家妻子的一个男人,唯恐泄露了真情。无论发生什么,一点儿拘谨的神态、一个眼色等,都有这种可能。他结结巴巴地说:“不行,我最好还是不同你丈夫见面。”德·玛海勒夫人非常惊讶,站在他对面,瞪大天真的眼睛,坚持道:“这是为什么?还有这种怪事儿?这情况,天天都发生啊!真没想到,你还这么傻呀!”
杜洛华伤了自尊心,便说道:“那好吧,星期一我来吃晚饭。”
她又补充一句:“为了显得自然些,我也请弗雷吉埃夫妇。不过,在家里请客,我实在觉得不好玩。”
直到星期一,杜洛华都没怎么把这次见面放在心上,可是,他上楼去德·玛海勒夫人家时,就特别感到心慌,他倒不是讨厌同那位丈夫握手,讨厌喝人家的酒,吃人家的面包,而是害怕出事儿,怕出什么事儿,他也说不清。
他由仆人引入客厅,还像往常那样等待。卧室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高身材的男子,只见那人胡须已白,衣着整洁,佩戴着勋章,神态严肃,彬彬有礼地朝他走来。
“我妻子常对我提起您,先生,能认识您,我非常高兴。”
杜洛华迎上去,脸上极力露出诚挚的表情,用力握住主人伸过来的手,可是坐下之后,他却找不出一句话来。
德·玛海勒先生往壁炉中添了一块劈柴,问道:“您从事记者这行有很久了吗?”
杜洛华答道:“只有几个月。”
“哦!您晋升得很快呀。”
“对,相当快。”接着,他就随便说了,也不大考虑说什么话,不外乎不熟识的人之间讲的那种套话。现在,他心里踏实了,开始觉得这种局面很有趣。他看着德·玛海勒先生那张严肃可敬的面孔,真想笑出声来,心中暗道:“你这个老家伙呀,我可让你当王八了,我可让你当王八了。”他心里充满了暗中干坏事的一种满意,这是一种偷窃得手而又未引起怀疑的窃贼的喜悦,骗了人的甜美的喜悦。他忽然萌生一种愿望,要成为这个人的朋友,要赢得他的信任,让他讲讲他生活中不为人知的事情。
德·玛海勒夫人突然走进来,她朝两个人扫视一眼,一副笑吟吟而又高深莫测的神色,随即走向杜洛华。当着她丈夫的面,杜洛华根本不敢像往常那样吻她的手。
她却又坦然又快活,似乎对什么都习以为常,认为这种会面既自然又简单,表现出她毫不掩饰的天生的狡狯。罗丽娜也来了,她比平时要乖些,将额头伸给乔治,因父亲在场而显得有点儿羞怯。母亲对她说:“咦!今天你怎么不叫他帅哥儿啦?”小姑娘脸红了,就好像别人太多嘴,泄露了不该讲的一件事,揭出她内心深处有点儿负罪感的一种秘密。
弗雷吉埃夫妇到了。查理的状态真吓人,这一周他又瘦多了,脸色苍白得厉害,咳嗽不止。不过,他这次明确说,遵照正式的医嘱,这星期四他们就动身去戛纳。
他们早早就撤了。杜洛华摇着头说道:“看来,他的情况不妙啊,活不到老喽。”
德·玛海勒夫人神色泰然,肯定地说:“唉!他算有交代啦!他也是个走运的男人,讨了一个那样的老婆。”
杜洛华不禁问道:“他妻子对他帮助很大吗?”
“这么说吧,她什么都干,她什么事都了解,什么人都认识,但表面上又不见什么人。她想要什么东西,总能按照她的要求和时间得到。嘿!她那人特别精明,机敏,心计过人。对于一个要出人头地的男人,她真是一件宝啊!”
乔治又问道:“不用说,她很快就会再婚啦?”
德·玛海勒夫人答道:“对,若说她心目中早就有了人……一名议员……我也不会感到奇怪……除非……除非人家不愿意……因为……因为……可能有重大障碍……道德方面的……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
德·玛海勒夫人慢吞吞地、不耐烦地咕哝道:“你总是让我臆测一大堆我不喜欢的事儿。我们永远也不要掺和别人的事情,凭我们自己的良心办事就够了。这条准则,我看对谁都适用。”
杜洛华告辞出来,一路心神不定,满脑子都是各种模糊不清的打算。
次日,他前去拜访弗雷吉埃夫妇。他们已经打好行装,查理躺在长沙发上,呼吸是挺费劲的,但也夸大了几分,他反反复复地说:“一个月前,我就应该走了。”报社的事儿,他也给杜洛华一系列叮嘱,尽管他同华尔特先生商量过,早都安排好了。
乔治告别时,用力握住伙伴的手:“嘿!老兄,不久见!”可是,当弗雷吉埃夫人送他到门口时,他却急切地说:“您没有忘记我们的盟约吧?我们是朋友,也是盟友,对不对?因此,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也不管什么事,您千万不要犹豫。拍一份电报,或者发一封信,我一定照办。”
她低声答道:“谢谢,我不会忘记的。”她那目光也对他说:“谢谢!”而且更温柔,意味更深长。
杜洛华下楼时,遇见缓步上楼的德·沃雷德克先生,两个人在她家曾见过一面。伯爵神色忧伤——也许是因为这次离别吧?
这位记者想表明自己已跻身上流社会,就热情地同对方打招呼。
对方客气地还礼,态度还是颇为倨傲。
星期四晚上,弗雷吉埃夫妇上路了。
第七节
查理一走,在《法兰西生活报》编辑部里,杜洛华就更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了。他发表了几篇重头文章,同时还签署自己撰写的社会新闻,因为老板要求文责自负。他也卷入几次论争,但每次都机智地摆脱了。他同国家要人经常来往,这是循序渐进的准备,将来他也能成为精明而又有见地的政治编辑。
整个前途光明,他只看到一个黑点。那是一份对立的小报给涂的:那小报不断攻击他,确切点儿说,通过他旨在攻击《法兰西生活报》社会新闻栏的头儿,就像那份叫《鹅毛笔》报纸的匿名编辑所说的,华尔特先生的社会喉舌的头儿。每天都刊载各种各样的恶毒文章、辛辣的诋毁、含沙射影的攻击。
有一天,雅克·里瓦乐对杜洛华说:“您可真沉得住气。”
杜洛华却讷讷说道:“有什么办法呢,又不是直接攻击。”
然而,有一天下午,他刚走进编辑部,布瓦勒纳就把当天的《鹅毛笔》报递给他:“喏,又是找您麻烦的一篇小文章。”
“哦!关于什么事?”
“什么也没有,就是讲一个叫奥贝尔的女人,被社会风化警察抓过。”
杜洛华接过报纸,只见上面有一篇小文,题为《杜洛华寻开心》,文章这样写道:
我们报道过奥贝尔女士被社会风化警察逮捕一事。《法兰西生活报》的顶尖记者今天却告诉我们,这个女人纯属我们的虚构。然而,这个当事人就住在蒙马特区松鼠街18号。其实,华尔特银行的办事人员支持警察局的办案人员,而警察局也对他们的生意采取宽容态度,这内中有什么利害关系,又有哪些好处,我们再清楚不过了。至于我们提到的这位记者,他若能向我们提供一两条轰动性新闻就更好了,因为他掌握这类新闻的秘密:头一天说人死了,第二天再辟谣;报道根本没有发生的战役的消息;宣布哪国君主讲了重要的话,其实什么也没有讲,总而言之,这些全是构成“华尔特利润”的新闻。要不然,他也可以稍微透露一点儿“成功”女性的晚会,或者某些产品的优质,而这些正是我们的一些同行的巨大“财源”。
年轻人看了目瞪口呆,他何止气恼,心下也完全明白,文中暗含对他极不利的意思。
布瓦勒纳又问道:“这条新闻,是谁给您的?”
杜洛华搜寻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来。继而,他忽然记起来了:“哦!对了,是圣保丹。”
接着,他将《鹅毛笔》的这段文字又看了一遍,顿时脸气得通红,居然指责他受贿!
他叫起来:“什么,他们竟敢说我收了钱,才……”
布瓦勒纳接口说道:“哼!不错。这事儿对您很麻烦。在这种事上,老板盯得很紧。在社会新闻采访中,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恰巧这时,圣保丹走进来。杜洛华立刻迎上去。
“您看《鹅毛笔》上的这则启事了吗?”
“看了,我刚从奥贝尔家那里来。倒是确有其人,然而她并没有被捕。这种谣言毫无根据。”
于是,杜洛华跑去见老板。华尔特先生态度有点儿冷淡,目光含有猜疑的神色,他听了汇报之后,便答道:“您亲自去一趟嘛,见见那位女士,彻底辟个谣,叫人再也写不出这种针对您的东西。我是指后半段,这无论对报纸,对我还是对您,都是讨厌得很。一名记者,也得像恺撒的妻子那样,绝不能惹人怀疑[29]。”
杜洛华让圣保丹带路,乘出租马车前往。他冲车夫喊道:“蒙马特区,松鼠街18号。”
这是一幢大楼,要爬六层楼梯。一位身穿短呢子上衣的老太婆来给他们打开门:“您怎么又来啦?还有什么事?”她一见是圣保丹,就这样说道。
圣保丹回答:“我带来的这位先生,是警察局的督监,他想了解一下您的事情。”
于是,老太婆把他们让进屋,嘴里嘀嘀咕咕:“您走了之后,又来了两个人,说是报社的,我也不知道是哪家报社的。”然后,她又转身问杜洛华:“这么说,是先生您想了解情况啦?”
“对。您被一名社会风气警察抓起来过吗?”
老太婆举起双臂:“这辈子也没有过呀,我的好先生,这辈子也没有啊!事情是这样的。我常去买肉的那家肉店,老板态度不错,可是称肉缺斤短两,我经常发现,也没有说什么。可是那天,我女儿女婿要来,让他给我称两斤排骨肉,可我发现他给我称的全是骨头渣子。是排骨骨头,这倒是真的,但不是我要的排骨肉。拿回去可以当排骨炖,这也是真的。可是,我想买的是排骨肉,不是捡别人剩下的碎渣子。我当然不要了,他就说我老抠门儿,我就说他老滑头,就这样话儿赶话儿,我们越吵越厉害。店铺前围了一百多人,他们都笑个不停,结果招来个警察,他叫我们俩去警察局说说清楚。我们去了,随后又让人家打发出来,也没断谁有理谁没理。打那以后,我就去别处买肉,甚至不走他门前,免得再争吵起来。”
老太婆住口了。杜洛华问道:“就这些吗?”
“这就是全部事实,我亲爱的先生。”
老太婆还倒了一杯黑茶子酒,请杜洛华喝,杜洛华谢绝了。老太婆特别强调,报告里一定要写上肉店老板缺斤短两的事。
回到报社,杜洛华写了一篇回敬文章:
《鹅毛笔》的一个匿名的无聊文客,从自己身上拔下一根羽毛,利用一位老妇人的事大做文章,向我发难。他声称那老妇人被风化警察逮捕,此事我断然否认。我亲自走访了那位奥贝尔女士,看她至少有六十岁了。她详细向我讲述了因买排骨缺斤短两,同一家肉店老板发生争吵,结果闹到派出所去说理的经过。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
至于《鹅毛笔》编者其他含沙射影的文字,我不屑一顾。况且,戴着假面具写出这种东西,也不值得回答。
杜洛华
华尔特先生和雅克·里瓦乐正巧刚到,他们认为这一则小启事就足够了,决定刊登在当天的社会新闻栏末尾。
杜洛华早早回家,心情还有点儿激动,也有点儿不安。对方又要怎么回击呢?那人是谁呢?为什么这样粗暴地攻击自己呢?照记者的火气,这种蠢事可能要走得很远,走得非常远。他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他在报上再看到这则启事时,觉得印成铅字比手写稿更加咄咄逼人,心想有些还可以说得和缓些。
这一整天,他像发烧似的躁动不安,晚上又没有睡好,天一亮他就起床,去买了一份《鹅毛笔》,上面应当会刊登对他反驳的答复。
天气又变冷了,结了坚实的冰。阴沟排水时被冻住了,两条冰带沿着人行道延伸。
报纸还没有发到零售点,杜洛华又想起他的第一篇文章《非洲猎奇记》见报那天的情景。他的双手双脚逐渐冻僵了,感到生疼,尤其是手指尖和脚指头。于是,他开始围着玻璃报亭跑圈儿。售报的女人在报亭里挨着小脚炉取暖。从小窗口往里瞧,只能看见她露出呢子风帽的通红的鼻子和面颊。
发报的人终于来了,将他正等待的报捆从玻璃窗口递进去。老太婆将摊开的《鹅毛笔》报递给杜洛华。他扫视了一眼,没有找见他的名字,刚松了一口气,忽在两个破折号之间见到了:
《法兰西生活报》的杜洛华先生著文,揭穿我们的谎言,可是就在揭穿我们谎言的同时,他还在说谎。不过,他承认了确实有个叫奥贝尔的女人,承认她被一名警察带到公安局。只要在“警察”前面,加上“社会风化”两个词儿,也就完全清楚了。
然而,某些记者的良心和他们的才华,的确处于同一水平。
这次我署上名字:路易·朗格勒蒙
杜洛华看罢,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他赶回家换衣服,却不大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看来,有人污辱了他,而且明目张胆,他再也不能有丝毫犹豫了。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只因一个老太婆同肉店老板吵了架。
他很快穿好衣服,刚刚八点钟,他就赶往华尔特先生家了。
华尔特先生已经起床,正在看《鹅毛笔》报。他见杜洛华来了,就一脸严肃地说道:“怎么样,您再也不能后退了吧?”
年轻人一句话未答。社长又说道:“马上去找里瓦乐,让他负责维护您的利益。”
杜洛华含糊其辞,讷讷讲了几句,便出来去找那位专栏作家。里瓦乐先生还在睡觉,听到门铃响才从床上跳下来,他看了这条社会新闻,说道:“真见鬼,非得走一趟了。另一个证人,您看找谁好?”
“这……我也不知道。”
“布瓦勒纳呢?您看怎么样?”
“好吧,就找布瓦勒纳吧。”
“您的剑术精不精?”
“根本不行。”
“唔!活见鬼!用手枪呢?”
“手枪还马马虎虎。”
“好,您去练练,一切都由我来安排。请稍候。”
他去盥洗室,洗了脸,刮了胡子,很快就穿好衣裳出来了。
“跟我来吧。”他说道。
他住在一幢小公寓的楼下,让杜洛华跟他到地下室。地下室很大,改成击剑房和射击房,临街的窗户全堵死了。
里瓦乐点亮一溜儿煤气灯,一直走到第二间小地下室。那里站着一个涂成红蓝两色的铁人。他将后上膛的两支新式手枪放到桌子上,开始下命令,那短促的声音,就好像真在战场上似的。
“准备好啦?”
“一、二、三——放!”
杜洛华神情沮丧,但还是服从了,他抬起手臂,瞄准,开火。他往往击中靶人的腹部,因为少年时,他常用父亲的一支老式弓形手枪在院子里打鸟。雅克·里瓦乐相当满意,郑重说道:“好……很好……很好……您一定能射得准……一定能射得准。”
临走时,他还对杜洛华说:“就像这样,一直练到中午。这是子弹,别担心打光了。我来接您吃午饭,把消息给您带来。”
说完他就走了。
杜洛华独自留下来,他又打了几枪,继而坐下,开始思前想后。
说起来,这些事该有多愚蠢!能证明什么呢?一个骗子,决斗之后就不是骗子了吗?一个正派人蒙受侮辱,冒着生命危险去同一个恶棍决斗,又能得到什么呢?他的神思在漆黑的空间游荡,又想起诺尔贝·德·瓦莱纳所讲的话:人的头脑多么贫乏,人的思想和忧虑的事多么平庸,人的道德观念又是多么幼稚可笑!
他高声叹道:“见鬼!他的话太有道理啦!”
继而,他感到口渴,听见身后有滴水声,走过去一看,是淋浴设备,他就对着喷嘴喝了几口水,随后又继续思考。这间地下室阴森森的,就像在墓穴里。远处隐约传来的车辆的声响,犹如滚滚远去的雷鸣。究竟几点钟了呢?在这里恐怕就像在大牢里一样,时间一点点流逝,却一点儿标示也没有,只有送饭的狱卒定时前来。杜洛华等了很久、很久。
后来,他突然听见走路和说话的声音。雅克·里瓦乐回来了,并带来布瓦勒纳。里瓦乐一见杜洛华,便嚷道:“全办妥当啦!”
杜洛华还以为通过道歉信的方式,事情了结了呢,心里一阵高兴,结结巴巴说了一句:“哦!……谢谢。”然而,专栏作家又说道:“那个朗格勒蒙还真痛快,全部接受我们提出的条件。距离二十五步,一颗子弹,听口令举枪射击。往上举臂要比往下放臂更准。喏,布瓦勒纳,瞧瞧照我说的这么做。”
他拿起枪,示范射击时,抬臂如何更好地保持直线。
示范完了,他说道:“十二点过了,现在,我们去吃午饭吧。”
他们到旁边一家餐馆用餐。杜洛华不怎么讲话,还照样吃东西,以免露出害怕的神色。饭后他陪布瓦勒纳去报社,心不在焉而又机械地把活儿干了。大家都认为他是有种的。
晚半晌,雅克·里瓦乐来同他握手,商定次日早晨七点钟,他的证人乘双篷四轮马车去接他,一同前往决斗的地点维济奈树林。
这一切都大大出人意料,他既没有参与,也没有讲一句话,根本没有表示意见,也没有表示接受或拒绝,而且事态发展如此神速,他一直惊愕而惶恐,不大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布瓦勒纳非常尽心,陪了他一整天,并且一道吃了晚饭。直到晚上九点左右,杜洛华才回家。
一旦身边没人了,他就在房间里大步走了几分钟,简直心乱如麻,没法考虑任何事儿,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明天决斗!”而这个念头并没有在他心中唤起什么,只感到一种莫名的强烈的激动。他当兵那时候,朝阿拉伯人开过枪,那对他本人没有多大危险,有点儿像射猎野猪。
总的说来,他做了该做的事,做出了应有的表现。事后大家会谈论他,会赞成他,也会祝贺他。转念至此,他就像情绪特别激动的人那样,高声嚷了一句:“那人真是个畜生!”
他坐下来,又开始思考了。对手有张名片,让他随手扔在小桌上,那是里瓦乐要他保留地址交给他的,白天不知看过多少遍,现在他又拿起来看看:“路易·朗格勒蒙,蒙马特街176号。”就这几个字,再也没有什么了。
他仔细端详拼在一起的这些字,觉得非常神秘,充满令人不安的含义。“路易·朗格勒蒙”,此人是谁?多大年龄?多高身材?什么长相?一个陌生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无缘无故,纯粹为寻开心,借口一个老太婆同肉店老板吵了架,就这样突然来扰乱你的生活,这难道不令人愤慨吗?
他又重复嚷了一声:“真是畜生!”
他这样想着,身子待在那一动不动,目光始终盯着这张名片。一股怒火由心中升起,一股仇视这名片的怒火,但又夹杂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这件事太愚蠢啦!他从旁边拿起一把指甲剪,一下子扎进这铅印名字的正中,就像用匕首刺中人心似的。
他要去决斗了,还用手枪决斗?他怎么没有选择击剑呢?用剑大不了胳膊或手上扎个洞,而用手枪,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他说道:“好吧,要当个有种的。”
他让自己的声调吓了一跳,不禁环顾周围。他开始感到神经特别紧张,喝了一杯水就睡下了。
他一上床就熄了灯,闭上双眼。
屋里虽然很冷,他在被窝里却感到很热,难以入眠,总是辗转反侧,仰卧五分钟,又换成侧卧,从左侧再翻到右侧。
他又口渴了,于是从床上爬起来喝水,接着,心头忽然一阵不安:“到时候我会害怕吗?”
听到屋里每一种熟悉的声响,他的心为什么就要狂跳?每当挂钟里的杜鹃鸣叫打点,弹簧咯吱一声轻响,就让他惊跳一下,这时,他感到胸闷极了,必须张口呼吸几秒钟。
他开始从哲学的角度,推断这件事的可能性:“我会害怕吗?”
不,当然不会害怕了,既然他已决心奉陪到底,既然此意已决:决斗时绝不发抖。可是,他心情紧张得要命,不禁反躬自问:“人可能会不由自主地害怕吧?”这种疑虑,这种不安,这种惶恐,忽然占据了他的心。假如有一种占主导而不可抗拒的力量,比他的意志更强大,并且控制了他,那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是的,可能发生什么情况呢?
毫无疑问,他既然想去,就一定会去决斗场地。然而,他万一发抖呢?他万一失去知觉呢?于是,他联想到自己的地位、名声和前程。
真是莫名其妙,他忽然渴望起床照照镜子。于是,他又点着蜡烛。他从光亮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庞,几乎认不出了,就仿佛从未见过,只觉得眼睛大得出奇,脸色苍白,脸色当然很苍白,非常苍白。
猛然间,一个念头像子弹一样穿透他的心:“明天这时候,也许我已经死了。”此念一生,他的心又狂跳起来。
他转向床铺,竟然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仰卧在刚离开的被子里,面孔像死人那样丑陋,毫无血色的手再也不会动弹了。
他怕见自己的床铺,便去打开窗户看外面。
冰冷的空气寒彻周身的肌肤,他倒抽一口气,赶紧退回来。
他又产生一个念头,要把炉火拨旺。他头也不回,慢慢拨弄炉火,可是有点儿神经质,手触碰什么都微微颤抖。他头昏脑涨,思绪乱纷纷的,而且断断续续,变得捉摸不定而又痛苦不堪,头脑醉醺醺的,就好像喝了酒。
他不断地自问:“我怎么办呢?我会怎么样呢?”
他又开始来回走动,不断机械地重复道:“我一定要坚强,要非常坚强。”
继而,他又想道:“我得给爸爸妈妈写封信,以防万一。”
他又坐下来,拿出一本信纸,写道:“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
他又觉得在如此严重的关头,这样称呼未免过于随便,于是把第一页撕掉,重又写道:“亲爱的父亲、亲爱的母亲:天一亮我就要去决斗,有可能会……”
他不敢写下去,腾地一下又站起来。
现在,这种想法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要去决斗了。这事儿他躲不掉。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呢?他愿意决斗,这种打算和决心是坚定不移的。他的意志虽然尽了全力,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甚至保存不了足够的力量走到决斗地点。
他的上下牙齿不时打战,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心中暗道:“我的对手决斗过吗?他经常练习射击吗?他有名气吗?他有地位吗?”这个名字他从未听人提过。然而,这个人若不是个出色的射手,他绝不可能毫不犹豫,二话不说就接受用这样危险的武器决斗。
于是,杜洛华又想象决斗的情景:他自己态度如何,对手又是怎样的举止。他绞尽脑汁,想象决斗的所有细节。他突然看见一个黑黑的、深深的枪口对准自己,要射出一颗子弹。
突然,一阵可怕的绝望发作了,他全身颤抖,一阵阵抽动。他咬紧牙齿以免叫出声来,简直控制不住自己,就想倒在地下打滚,要撕烂什么东西,要咬人。这时,他瞧见壁炉上放着一只玻璃杯,就想起柜橱里有一升烧酒,几乎还满着,因为他一直保持军人的习惯,每天早晨漱口“杀死寄生虫”。
他抓起酒瓶,对着瓶嘴咕嘟咕嘟贪婪地喝起来,直到喘不上来气儿才放下。瓶里的酒下去了三分之一。
他的胃很快就火烧火燎,这种灼热扩散到四肢,在麻醉他心灵的同时,也使其坚强了。
他自言自语:“我找到办法了。”现在他感到肌肤滚烫,就又过去打开窗户。
快要破晓了,外面宁静而冰冷。在发亮的天幕深处,那些星辰似乎要逝去;而在铁道的深沟里,绿色、红色和白色的信号灯,颜色也都变淡了。
第一批火车头从车库里开出来,鸣着汽笛去接早班列车。远处还有火车头反复尖声呼叫,就像公鸡在田间打鸣似的。
杜洛华想道:“这一切,也许我再也看不到了。”他感到又要自怜自惜,就立即做出强烈反应:“算了,在决斗之前什么也不想,这是无所畏惧的唯一办法。”
他开始洗漱,刮胡子时又想道,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端详自己的面孔了,脑子又是忽悠一下。
于是,他又喝了一口烧酒,这才穿好衣服。
下面的时间很难打发,他就在屋里来回踱步,极力想稳住神儿。忽听有人敲门,他差点儿仰面撂倒,震撼实在太强烈了。是他的证人来了。已经到时间啦!
他们全裹着皮袄。里瓦乐同他的当事人握了手,明确说道:“天气像西伯利亚一样寒冷。”
紧接着,他又问道:“状态好吗?”
“嗯,很好。”
“人还镇定吧?”
“非常镇定。”
“那好,事情会很顺利。您喝点儿或者吃点儿什么了吗?”
“对,我什么也不需要。”
布瓦勒纳为了这个场合,还特意佩戴上一枚黄绿两色的外国勋章,杜洛华从未见他戴过。
他们下楼去。一位先生在马车上等候。里瓦乐介绍说:“勒布鲁芒医生。”杜洛华同他握手,还讷讷讲了一句:“非常感谢。”然后想在前排落座,不料一屁股坐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腾地又站起来,就好像被弹簧给弹了起来。原来是手枪盒子。
里瓦乐让了好几遍:“别!坐后座,斗士和大夫坐后座!”杜洛华最后总算听明白,挨着医生又一屁股坐下。
两位证人也上了车,马车就启动了,车夫知道要去什么地点。
手枪盒子妨碍所有人,尤其杜洛华不愿意看见它。他们起初试着放在背后,可是硌腰;再立着放在里瓦乐和布瓦勒纳中间,又总是翻倒,最后干脆放在脚底下。
虽然医生讲些趣闻逸事,可是谈话却难以为继,只有里瓦乐应答几句。杜洛华倒想表现一下自己的风趣,但又怕说着说着断了思路,反而暴露自己内心的慌乱。他唯恐自己发抖,一直受这种担心的折磨。
不久,马车就行驶在田野上了。这时大约九点钟了。正是严冬最寒冷的一个早晨,整个大自然变成水晶世界,万物晶莹发亮,坚硬而又易碎。树木披着霜花,仿佛是渗出来的冰霜。大地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空气干燥,能把细微的声响传到很远。天空碧蓝,宛如亮晶晶的镜子,而阳光穿越空间,却明亮而清冷,照在冰冻的物体上,丝毫也起不到温暖的作用了。
里瓦乐对杜洛华说:“我是去卡丝蒂娜·勒奈特武器店买的手枪。老板亲自上的子弹,盒子贴了封条。不过,究竟用我们的还是对方的手枪,那就要看抽签的结果了。”
杜洛华机械地答道:“非常感谢。”
这时,里瓦乐又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当时千万别出差错,每一点都强调好几遍:“等人家问你们:‘先生们,准备好了吗?’您回答声音一定要洪亮:‘准备好啦!’
“等人家要下令开火的时候,您就赶快抬起手臂,在他喊出‘三’之前就射击。”
杜洛华反复默念:“人家下令开火,我就抬手臂——等人家下令开火,我就抬手臂。”
他像孩子学习功课一样,不厌其烦地反复念叨,以便刻在脑子里:“等人家下令开火,我就抬手臂。”
马车驶进一片树林,拐上右边一条路,然后再往右拐。里瓦乐猛地打开车门,冲车夫喊道:“这边,走这条小路。”于是,马车又进入一条有辙沟的路,行驶在灌木林之间,只见镶着冰霜花边的枯叶在抖瑟。
杜洛华还一直默念:“等人家下令开火,我就抬起手臂。”
可是他却想到,马车若是出个事故,那么问题就全解决了。哈!若是翻了车,那该多有运气!他若是摔断一条腿就好啦!……
然而,他望见一辆马车停在林间空地上,四位先生正跺着脚取暖。他顿时喘不上气来了,只好张开嘴呼吸。
两位证人先下车,医生和决斗的人也跟着下来。里瓦乐拿了手枪盒子,和布瓦勒纳一起走出来。那四位先生中有两人迎上来。杜洛华望见他们客气地相互施礼,然后在林间空地上走来走去,忽而看看地面,忽而瞧瞧树木,仿佛在寻找掉在地上或飞走了的东西。接着,他们又数步,费了好大劲,才把两根手杖插进冻土里。然后,他们围成一圈,像小孩游戏似的掷硬币猜正反面。
勒布鲁芒大夫问杜洛华:“您自我感觉好吗?您不需要什么吗?”
“不需要,谢谢,什么也不需要。”
他倒觉得自己发了疯,恍若在睡觉,恍若在做梦,被发生的超自然事情包围了。
他害怕了吗?也许吧?然而他也说不清。他周围的一切全变了。
雅克·里瓦乐回来了,非常满意地低声通知他:“全部准备就绪。手枪问题还是我们运气好。”
可是这件事,在杜洛华看来是无所谓的。
他任凭别人摆布:给他脱下大衣,摸摸他礼服的口袋,以便确保没有任何证件或皮夹护着身体。
他还像祈祷似的默念:“等人家下令开火,我就抬手臂。”
有人把他一直带到插在地上的一根手杖那儿,交给他手枪。这时,他看见对面离得很近的地方,站着一个人。那人矮个儿,大腹便便,秃头,戴副眼镜。那正是他的对手。
他看得真真切切,然而,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人家下令开火,我就抬手臂,射击。”
在这一片寂静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好像从远处传来,问道:“两位先生,准备好了吗?”
乔治高喊:“准备好啦!”
同一个声音又命令道:“开火……”
他什么也不听了,什么也觉察不出,什么也意识不到了,只感到自己抬起手臂,用尽全力扣动扳机。
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不过,他当即看见他的枪口冒了一小股青烟。对面那人一直站着,也是同样姿势,头顶也飘起一股白烟。
他们双方都射击了。决斗结束。
杜洛华的证人和医生摸一摸,拍一拍他,还解开他的衣扣,焦急不安地问道:“您伤着了没有?”
他随口答道:“我想没有。”
朗格勒蒙同他的敌手一样,也安然无恙。雅克·里瓦乐不悦地咕哝道:“用这种该死的手枪,总是这种结果,不是全打飞,就是全打死。什么破玩意儿!”
杜洛华又惊又喜,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结束啦!”他手里一直紧紧握着手枪,别人不得不给他拿下去。现在他觉得是同整个宇宙较量过了。结束了。多高兴啊!他突然感到,自己有勇气向任何人挑战。
双方证人交谈了几分钟,约好当天见面起草决斗记录。然后,大家又登上马车。车夫在座位上直发笑,打一个响鞭赶车走了。
他们四人在林荫大道一家餐馆吃午饭,在餐桌上谈论这一事件。杜洛华谈了他的感受。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根本不在乎。你们也一定看到了吧?”
里瓦乐回答:“对,您的表现的确很出色。”
决斗记录起草好了之后,便交给杜洛华,他要插在社会新闻中发出去。他见文中说他和路易·朗格勒蒙先生互射了两颗子弹,感到很奇怪,便有点儿不安地问里瓦乐:“可是,我们只打了一颗子弹啊!”
里瓦乐笑了:“不错,是一颗子弹……一人一颗子弹……加起来就是两颗呀。”
杜洛华觉得这种解释也还令人满意,就不再坚持了。华尔特老头儿拥抱了他,称赞道:“真棒,真棒,您捍卫了《法兰西生活报》的旗帜,太棒啦!”
当天晚上,杜洛华在主要几家大报馆露面,还出入林荫大道的主要几家大咖啡馆。他那个对手也在到处炫耀,他们有两次相遇。
他们相遇彼此不打招呼。假如双方有一方受了伤,那么他们就会握手言和。两个人都拍着胸脯发誓说,听见对方射来的子弹呼啸而过。
第二天上午将近十一点钟,杜洛华收到一张“小蓝纸”:“上帝啊,可把我吓坏啦!立刻来君士坦丁堡街,让我拥抱你,我的爱。你多勇敢啊!——我崇拜你,克洛。”
他赶快赴约。德·玛海勒夫人投进他怀里,连连吻他。
“噢!我的心肝儿,你还不知道,今天早晨我一看报,简直吓坏了。噢!讲给我听听,全告诉我。我什么都想了解。”
杜洛华只好详详细细讲了事情的经过。她又问道:“决斗前那个夜晚,你一定没有睡好觉吧?”
“不对,我睡得很好。”
“换了我,恐怕我一夜不会合眼。对我说说,决斗场上的情况怎么样。”
杜洛华就像说戏一样:“我们面对面站住,相距二十步,只有这个房间长度的四倍。雅克问我们是否准备好了,然后下令:‘开火。’我立刻抬起手臂,伸得直直的,但是不该一心想瞄准他的脑袋。本来我使惯了灵巧的手枪,可这次手枪特别难使,扳机太紧,扣动时一用力就打高了。就是这样,也差不了多远。那个无赖,打得也够准的,子弹擦着我的太阳穴飞过去,我感到了一阵风。”
她坐在他的膝上,紧紧搂着他,就好像要分担他的危险。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噢!我可怜的宝贝儿,我可怜的宝贝儿……”
等他讲完了,她又对他说:“你还不知道,我再也离不开你啦!一定得同你见面,但是有我丈夫在巴黎,这事儿很不方便。早晨,在你没起床的时候,我常常有点儿工夫,可以去拥抱你;可是,我不愿意进你讨厌的楼房。怎么办呢?”
杜洛华灵机一动,忽然有了个主意,他问道:“这里房费多少?”
“每月一百法郎。”
“那好,房费我来交,我干脆搬过来住。我有了新职务,那间屋就不够用了。”
她考虑了片刻,回答说:“不,我不愿意。”
杜洛华不免奇怪:“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这不成为理由。这套房子非常合适,我既然来了,就可以留下来。”
他哈哈笑起来:“再说了,这也是以我的名字租的。”
然而,她始终不松口:“不行,不行,我不愿意……”
“到底为什么呀?”
于是,她柔声细语地说道:“因为,你要带别的女人来,我不愿意。”
杜洛华急了:“怎么这样,绝没那种事儿,我向你保证。”
“不对,你一搬过来,马上就会带女人来。”
“我向你发誓。”
“真的?”
“真的呀,我以名誉担保。这是我们的家,这儿呀,只属于我们俩。”
少妇这才深情激动地紧紧拥抱他:“我的宝贝儿,若是这样,我就愿意了。我可告诉你,你若是骗我一次,哪怕只一次,我们就一刀两断,永远断绝关系。”
杜洛华又是抗议,又是赌咒发誓,二人商议好,当天他就搬来,以便她每次从门前经过都能见面。
继而,少妇又对他说:“无论如何,星期天到我家去吃晚饭。我丈夫觉得你人很好。”
杜洛华听了,不禁飘飘然:“哦!是真的吗?……”
“对,你赢得了他的欢心。还有,听我说,你向我提过,你是在乡村一座城堡里长大的,对不对?”
“对啊,问这个干吗?”
“那么,你也懂得农活儿啦?”
“对。”
“那好,你就跟他谈园艺和庄稼吧,他非常喜欢这个话题。”
“好吧,我不会忘记的。”
这场决斗激发她无限柔情,她没完没了地拥抱他,然后才分手。
杜洛华去报社的路上,心里还一直想这事儿:“世上还有这么怪的人!多么轻率啊!谁能摸得准她想要什么,爱什么吗?这对夫妻,简直太奇特啦!是谁异想天开,把这个老头儿和这个没头脑的人配成一对?这个督监是怎么考虑的,竟然决定娶了这名女学生呢?奥妙无穷!谁知道呢?也许是爱情吧?”
想到后来,他得出结论:“归根结底,她是个体贴人的好情妇;我若是抛掉她,那可真傻到家了。”
第八节
这场决斗之后,杜洛华一举跻身《法兰西生活报》的头等专栏作家之列;然而,他想有些创意,却比登天还难,无奈就专写世风日下,品性堕落,爱国精神泯灭,以及法兰西荣誉贫血症等,借题发挥,可以高谈阔论。(他用上“贫血症”一词,心中万分得意。)
德·玛海勒夫人的头脑充满戏谑、怀疑和轻信,即所谓的巴黎精神,她一嘲笑杜洛华,用一句挖苦话戳破了他的长篇大论,他就笑着回答:“我靠这个,将来就能打出名气。”
他将手提箱、刷子、刮胡刀和肥皂带来,就算搬了家,现在住到君士坦丁堡街。每周总有两三次,这位少妇在他起床之前来访,霎时间宽衣解带,钻进被窝,身子还带着户外的寒气而瑟瑟发抖。
杜洛华也有回访,每星期四去同这对夫妇共进晚餐。为博得她丈夫的欢心,他就大谈特谈农艺;况且他也喜欢田里的事儿,两个人一聊起来就兴趣盎然,有时甚至把他们的女人完全置于脑后,任由她坐在长沙发上打瞌睡。
罗丽娜不是坐在父亲的膝上,就是坐在帅哥儿的膝上,也往往睡着了。
每次等记者走了,德·玛海勒先生必然称道一句:“这个年轻人的确讨人喜欢,他的学识很渊博。”而且他讲什么都是这种教训人的口吻。
二月行将结束。清晨走在街头,碰到鲜花贩子拉的板车,就能闻到紫罗兰的香味。
杜洛华的生活万里晴空。
一天夜晚,他回到家,发现从门底缝塞进的一封信,一瞧邮戳有“戛纳”字样,拆开信读道:
亲爱的先生与朋友:
您对我说过,我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您,对不对?那好,现在我就请您做件痛心的事,就是前来协助我,不要让我在查理要离开人世的最后时刻孤身一人。尽管他还能起床,但是医生已经让我做好准备:他也许活不过这一周。
没日没夜地看着这弥留的场面,我已精疲力竭,没有勇气了,一想到最后时刻临近便惊恐万分。碰上这种事,我只能求您,因为我丈夫在世上没有亲人了,而您过去和他是战友,他又为您打开了报社的大门。来一趟吧,我恳求您。我无人可求了。
请相信我是您永远忠诚的伙伴。
玛德莱娜·弗雷吉埃
于戛纳秀丽别墅
一种奇异的感觉,犹如一股清风,吹入乔治的心田。他感到一种解脱,感到面前展现广阔的天地。他自言自语:“我当然去了。这个可怜的查理!这毕竟是我们的事!”
杜洛华拿着这位少妇的信,让老板过目,老板勉强准了假,他还一再说:“千万快点儿回来,我们少不了您。”
乔治·杜洛华拍了电报通知德·玛海勒夫妇,乘坐次日早晨七点钟的快车前往戛纳。
动身的次日下午四点左右到站。
一名运送行李的工人带他去秀丽别墅。这座别墅坐落在半山腰的杉林中,杉林布满白色房舍,从加奈一直延伸到茹昂湾。
这座矮小的别墅建在路边,是意大利风格的。上山这条路在林木间绕来绕去,但是每拐个弯都别有一番景色。
仆人打开房门,高声说道:“啊!先生,夫人特别着急,正等您哪。”
杜洛华问道:“你的主人病况如何?”
“噢!不大好,先生。他活不久了。”
年轻人走进客厅,只见墙上镶着蓝花图案的粉红波斯绸壁布,窗户高大,对着市区和大海。
杜洛华不禁咕哝道:“好家伙,这别墅可真高级,他们是从什么鬼地方搞来这么多钱?”
一阵衣裙的声响引他转过身去。
弗雷吉埃夫人向他伸出双手:“您这么热心肠,说来就来了,真是太好啦!”突然,她拥抱了他。然后,二人相互端详。
她脸色苍白了些,身体也消瘦了些,但始终那么精神,也许态度添了几分柔和而显得更美了。她低声说道:“要知道,他脾气坏透了。他明白自己没救了,就残忍地折磨我。我对他说了您要来。可是,您的行李在哪儿?”
杜洛华答道:“寄存在车站了,我还不知道您要建议我住哪家旅馆,离这儿好近些。”
她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您就住在这儿,在这别墅下榻。他随时都可能死去,如果是夜间,我就得一个人了。我派人去取您的行李。”
杜洛华颔首同意:“那就从命了。”
“现在,我们上楼去吧。”她说道。
她走在前面,登上二楼,打开一扇门,杜洛华看见一扇窗户旁好像有具死尸,坐在扶手椅上望着他,那身子裹着毛毯,在落日的红光中脸色显得惨白。他几乎认不出了,只能猜测出那是他的朋友。
一进房间就闻到燥热、汤药、碘酒、柏油的气味,这正是肺痨患者所在房间的难以名状的浓重气味。
弗雷吉埃抬起手,动作吃力而缓慢,他说道:“你来了,是来看着我死去。谢谢你。”
杜洛华强颜笑了笑:“看着你死去!这可不是叫人开心的场面,我也绝不会抓这种机会来游览戛纳。我来向你问个好,也休息一下。”
弗雷吉埃咕哝一声:“坐下吧。”然后就垂下头,仿佛陷入痛苦绝望的沉思。
他喘着气,呼吸急促,时而发出一种近似呻吟的声音,就好像要提醒别人注意他病得多重。
他妻子见他不再讲话了,就过去俯在窗口,摆摆头示意远方,说道:“瞧瞧这景色!很美吧?”
在他们面前,别墅星罗棋布的山坡向下铺展,直达市区。市区呈半环形,沿海岸而卧,头冲右边,朝向有耸立着老钟楼的老城俯瞰的防波堤,脚冲左边,朝向勒兰群岛对面的克鲁瓦塞特岬角。在碧蓝的大海中,那小岛就像两个绿点,从高坡上望着是平的,也可以说是漂浮的两大片绿叶。
目光越过防波堤和钟楼,远眺海湾另一侧的地平线,只见一长串青山,在明亮的天空上勾画出一条怪异而迷人的线条,那些山峰有的浑圆,有的尖利,还有的呈钩形,而最后那座高山呈金字塔形,山脚则踏进大海里。
弗雷吉埃夫人指着那座山说:“那就是埃斯泰雷勒山。”
幽暗的山峰后面,天空红通通的,那是金黄掺血的红色,辉光耀眼。
目睹这晚霞的壮丽景象,杜洛华不禁为之动容。
他想不出颇具形象的词语来赞美,只是喃喃说道:“啊!对,真是美极啦!”
弗雷吉埃朝他妻子抬起头,要求道:“让我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他妻子答道:“可得当心,天晚了,太阳快落了,弄不好你又该着凉了,你也知道自己身体这状况,再着凉可不是好玩的。”
他焦躁不安,无力地挥了挥右手,仿佛要打谁一拳,同时一脸怒相,那是垂死的人突现薄嘴唇、枯瘦的面颊和每一块骨头棱角的怪相,他咕哝道:“跟你说我憋闷。再说,反正我也没救了,早一天还是晚一天死,对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妻子完全打开窗户。
微风吹进来,三个人都突然感到一阵轻风拂面。这是一股轻柔温煦的和风,是饱吸这山坡灌木芬芳和醉人花香的春天的微风,人们可以清晰地闻出浓浓的松脂味和桉树的苦味。
弗雷吉埃气息短促,焦灼地吮吸着。可是,他手指甲却痉挛地抠住椅子扶手,用低沉、嘶哑而狂怒的声音说道:“关上窗户,真叫我受罪。我宁愿死在地窖里。”
他妻子慢悠悠地关上窗户,然后额头贴在玻璃上,凝望着远方。
杜洛华颇为尴尬,很想同病人聊聊,安慰几句。
然而,一句劝慰的话也想不出来。
他结结巴巴地问道:“这么看来,你到这儿之后,还不见好转?”
对方疲惫而不耐烦地耸耸肩膀:“你这不是看到了嘛。”说罢,他又垂下头。
杜洛华又说道:“真见鬼,这里天气好极啦,巴黎那边不行,现在还是大冬天,还在下雪,下雹子,下雨,下午三点钟就黑乎乎的,不得不点灯。”
弗雷吉埃问道:“报社里有什么新情况吗?”
“什么新情况也没有。用了小个子拉克兰替你,是从《伏尔泰报》出来的,还嫩了点儿。你也该回去啦!”
病人讷讷说道:“我?现在,我要到地下六尺的地方去写专栏文章了。”
他每想一件事,每说一句话,这个固定的念头总是再现,就像动不动就敲警钟一样。
大家长时间沉默,这是创痛巨深的沉默。落日的霞光慢慢收敛,红色天空暗淡下去,山峦也变成黑色了。一种着了色彩的暗影,还保留点儿熄灭的火霞的薄暮,进入房间,似乎给家具、墙壁、帷幔和每个角落涂上墨黑和暗红的混杂色调。壁炉上的镜子映现远处天空的景象,看上去就像一摊鲜血。
弗雷吉埃夫人脸贴着玻璃,背对着房间,站在那里始终没有动弹。
弗雷吉埃又开口说话了,但是气喘吁吁,声音又断断续续,听着真叫人肝肠寸断:“这落日,我还能看见几次呢?……八次……十次……十五次或二十次……也许三十次……不会再多了……你们呀,你们来日方长……我呢,这算完了……然而,这景象还会继续……有我没我一个样儿……”
他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又说道:“我看到的一切无不提示我,再过几天我就见不到了……真可怕……什么也见不到了……世上的一切……手里把玩的小东西……玻璃杯……盘子……躺着特别舒服的床铺……马车……再也见不到了。傍晚,乘坐马车游玩多美呀……这一切,我曾多么喜爱啊!”
他双手的手指头神经质地微微动弹,就好像在扶手上弹钢琴似的。他每次沉默比说话还令人难受,因为让人明显感到,他一定在想恐怖的事情。
杜洛华猛然记起几周前诺尔贝·德·瓦莱纳对他说的话:“现在,我看见死亡近在咫尺,常常想伸出手臂推开它……我到处都能发现。路上被碾死的昆虫、落下的树叶、朋友胡子间的一根银须,无不摧残我的心,并且对我断喝:‘它就在这里!'”
这些话,那天他根本不理解,现在看着弗雷吉埃就明白了。一种从未领略过的惶恐袭上心头,他感到死亡就在近旁,就在这个喘息的人坐着的椅子上,伸手就能触到。他真想站起身,走掉,逃开,立刻返回巴黎!唉!早知如此,说什么他也不会来。
现在,夜色弥漫整个房间,好似裹尸布匆忙盖在这垂死的人身上。只有窗户还看得见,那亮一点儿的方框绘出少妇的身影。
弗雷吉埃怒冲冲地问道:“怎么的,今天不让人送灯来啦?哼,就是这样护理病人的。”
玻璃窗上的身影消失了,只听一阵电铃声在房中回响。
很快就进来一名男仆,将一盏灯放在壁炉上。弗雷吉埃夫人问她丈夫:“你是想上床休息,还是下楼吃晚饭?”
他咕哝一声:“我要下楼。”
又得等吃饭,三个人一动不动待了将近一小时,只是偶尔说句话,随便说句什么,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以便打破沉默,就好像让这沉默持续太久,让这有死亡徘徊的房间沉闷太久,让这空气凝滞太久,就会有什么危险,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危险。
总算开饭了,杜洛华觉得这顿晚饭永无休止。他们不讲话,无声无息地吃着,继而,就用手指揪面包。仆人侍候上菜,来来回回,走路没有一点儿声响,因为,查理听见鞋底擦地的声音就烦躁,仆人只好换上拖鞋。唯有木制挂钟机械地走动,发出均匀的嘀嗒声,才打破这四壁的宁静。
晚饭一吃完,杜洛华便借口旅途劳顿,告便回到给他安排的卧室,凭窗眺望中天的一轮皓月。那月亮宛如巨大的球灯,将冷漠而朦胧的光投射在那些别墅的白墙上,往海面撒下轻柔的粼粼波光。他想编个理由尽快走,想点儿鬼点子,就说收到电报,华尔特先生召他回巴黎。
次日醒来,他又觉得逃走的打算很难实施。弗雷吉埃夫人绝不会上当,况且他忠心耿耿所能得到的好处,一旦临阵逃跑就要全部丧失。于是,他心中暗想:“算啦!事儿是烦人,但也得认了,生活中总有不愉快的阶段。再说,也许这个阶段不会太长。”
天空湛蓝,南方这种蓝天能使人心中充满快乐。杜洛华心想有一天时间,这会儿去看弗雷吉埃还早了点儿,便下山一直走到海边。
等他回来吃午饭时,仆人对他说:“我家先生问过两三回,要请先生上楼去看我家先生。”
他上楼一看,弗雷吉埃好像在扶手椅中睡着了,他妻子则躺在长沙发上看书。
病人抬起头。杜洛华问道:“喂,你怎么样啦?看样子,你今天上午挺精神的。”
对方咕哝道:“对,是好些了,身上有了点儿劲,快去跟玛德莱娜吃午饭,然后我们乘马车去兜一圈。”
一等到只有两个人了,少妇便对杜洛华说:“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他以为命能保住了,早晨起来就订各种计划。等一会儿我们去茹昂湾,为我们巴黎的住宅买些陶器。他非要出去不可,但是我担心得要命,怕路上出事儿。他受不了道路的颠簸。”
双篷四轮马车到了,弗雷吉埃由仆人搀扶着一步步下楼;他一看见马车,就让人放下车篷。
他妻子坚持不让:“你要着凉的,这不是胡闹吗!”
他也固执己见:“不会,我好多了。我有这种明显的感觉。”
开始,马车行驶在花园夹护的绿荫路上,而正是这一座座小花园,把戛纳打扮成一座英国式的大花园。然后,马车驶上沿海岸的昂莱布大道。
弗雷吉埃介绍当地的景点。他先指出哪座是巴黎伯爵[30]的别墅,接着又说出其他别墅的主人姓名。他显得很快活,却是那种判了死刑的人有意装出来的脆弱的快活。他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伸出手臂来指点。
“瞧,那是圣玛格丽特岛和古堡,巴赞[31]就是从那古堡越狱逃走的。就是因为这个事件,就说古堡有保存价值了。”
继而,他又回忆起部队的生活,说出令他们想起往事的一些军官的名字。这时,马车拐了一段弯道,整个茹昂湾就赫然展现,只见海湾里侧是它那白色村庄,外侧连接昂蒂布岬角。
弗雷吉埃突然像孩子一样快活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哈!舰队,一会儿你就能看到舰队啦!”
果然望见六七艘巨大的舰只,停在辽阔的海湾中部,恍若披着绿叶青枝的礁岩。那些舰只形状怪异,体大无比,带有突体、塔楼和舰首冲角,停在水中,仿佛要在海底扎根。
那些舰只,看上去多么沉重,而且与海底相连,真不明白它们怎么还能移动,还能行驶。那是漂浮的炮台,圆圆的,高高的,形体好似瞭望楼,类似建在礁石上的灯塔。
一只巨大的三桅帆船从他们附近经过,要驶向外海,只见它张起了所有风帆,一片雪白显得那么欢快。比起那些战争魔怪,钢铁魔怪,蹲在水中的丑八怪,这只三桅帆船多么优美而绰约多姿。
弗雷吉埃极力辨识那些战舰,指出那艘是“科尔贝尔[32]号”,那艘是“叙弗朗[33]号”,那艘是“杜佩雷海军上将号”,那艘是“凶猛号”,那艘是“扫荡号”。接着,他又更正说:“不对,我弄错了,那艘才是‘扫荡号’。”
他们到达一幢大楼前面,只见一块牌子上写着“茹昂湾艺术彩陶”,马车绕过一块草坪,停在门前。
弗雷吉埃要买两只陶罐,好摆在他的书橱上。由于他下车困难,人家就把样品一件一件拿给他看。他挑选了好久,不时征求他妻子和杜洛华的意见:“要知道,我要摆在书房里侧的那个书橱上,我在座位上一抬头就能瞧见。一定要挑古色古香的,要希腊式的。”
他审视样品,让人拿来别的,再比较刚开始看的那几件,终于决定下来,付了款,要求人家立刻发货。
“过几天我就要回巴黎。”他说道。
他们又乘车返回,不料,一股凉风沿着海湾窜进小山谷,突然吹到他们身上,病人当即咳嗽起来。
开头关系还不大,只是一阵轻咳,可是越咳越厉害,结果大咳不止,咳得岔了气。
弗雷吉埃感到窒息,他每次要喘气,就咳嗽得要撕破喉咙。这咳嗽发自胸膛深处,怎么也压不下去,怎么也止不住。到了住处,不得不把他从马车抬到房间;杜洛华抬他的双脚,每当弗雷吉埃肺部一阵痉挛,就感到他的脚也随之震颤。
暖和的床铺也毫无作用,他一直咳到半夜。最后,麻醉剂总算麻痹住咳嗽时那种致人死命的痉挛。病人坐在床上,瞪着双眼一直待到天亮。
他说的头一句话是要人叫理发匠来,因为,他坚持每天早晨刮胡子。为此他起床洗漱,可是又不得不让人扶着躺下,他的呼吸变得十分短促,十分吃力,弗雷吉埃夫人不禁惊慌失措,让人把刚睡下的杜洛华叫起来,要他去请医生。
工夫不长,杜洛华就把卡沃大夫请来了。大夫开了一服汤药,又嘱咐了几点。记者送大夫走时,还问了他的看法。
“这已经是弥留状态,”大夫说道,“明天早晨他就会咽气。您要让这位可怜的少妇有个思想准备,还得派人请个神父来。我呢,这里没有我什么事了。不过,有事我随叫随到。”
杜洛华让人把弗雷吉埃夫人叫下来,对她说道:“他要死了,大夫建议请个神父来,您看怎么办呢?”
她犹豫半晌,全盘衡量过之后,才慢声细语说道:“对,这么办要好些……从许多方面来说……我要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对他说本堂神父渴望见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是这样。这事还得劳您驾,去请位神父来,要挑选一位,挑一位不那么装腔作势的,要让他明白只做做忏悔就行了,不要管我们其余的事儿。”
年轻人带来一位态度蔼然,适于这种场合的老教士。老教士一走进弥留者的房间,弗雷吉埃夫人就出来,同杜洛华一起坐在隔壁。
“他一听就慌神儿了,”她说道,“他听我提起请个神父,脸上立刻露出惊恐的表情……就好像他感到了……感到了……这口气儿……您也知道……总之,他明白这回算完了,熬不过几小时了……”
她的脸色极为苍白。她接着又说道:“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脸上的那种表情。毫无疑问,当时他看见了死亡。他看见死亡了……”
教士耳朵有点儿背,说话声音偏高,只听他说道:“不对,不对,您还没有到这种地步。您病是病了,但是绝无生命危险,我以朋友,以邻居的身份来看您,这就是明证。”
他们分辨不出弗雷吉埃回答了什么,只听老教士又说道:“不,我不会让您领圣体。等您病情好转了,我们再谈这个。不过,您若是利用我来访的机会,比方说,做做忏悔,那我是求之不得的。我是牧师,总想抓住各种时机领回我的羔羊。”
接着是长时间的寂寞,大概是弗雷吉埃在说话,他气喘吁吁,声音很低。
继而,教士突然改换了口气,就像在祭坛上的主祭那样说道:“上帝的慈悲无边无际,背诵《悔罪经》吧,我的孩子,也许您已经忘记了,让我来帮助您。请跟着我说:‘我向万能的主忏悔……向永远贞洁的玛利亚忏悔’[34]……”
教士不时顿一下,好让弥留者跟上。接着,他又说道:“现在,您忏悔吧……”
少妇和杜洛华一动不动,他们心里异常慌乱,紧张而焦虑不安地等待着。
病人喃喃说了些什么,教士重复道:“您曾经谄媚而有罪……是什么性质的呢,我的孩子?”
少妇站起来,干脆地说:“我们下楼到花园里待一会儿,不应当偷听他的隐私。”
于是,二人走到门外,坐到一株盛开的蔷薇下的长椅上,面对一丛散发温馨浓郁的芳香的石竹花。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杜洛华开口说道:“您要耽误很久才能回巴黎吗?”
她答道:“哦,不!事情一办完,我就回去。”
“再有十来天?”
“对,多说十来天。”
他又问道:“这么说,他一个亲属也没有?”
“没有,只有些姑表远亲。他年龄很小就父母双亡。”
二人注视一只在石竹花上采花粉的蝴蝶,只见它翅膀飞快地扇动着,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停在花上之后,翅膀还在缓缓扇动。就这样,他们长时间默默无语。
仆人来禀报:“神父先生已经结束。”于是,他们又一同回到楼上。
看样子,弗雷吉埃比昨天又瘦了一圈。
教士拉着他的手,说道:“再见,我的孩子,明天早晨我还来。”
说罢他就走了。
教士刚出去,垂死的人就气喘吁吁,企图向他妻子伸出双手,结结巴巴地哀求:“救救我……救救我吧……亲爱的……我不愿意死……我不愿意死……噢!救救我吧……说吧,该怎么办,去请大夫来……给我什么药我都吃……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他痛哭流涕,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双眼涌出,流到瘦削的面颊上,干瘪的嘴角皱起来,就像小孩子有了伤心事那样。
他的双手又跌落到床上,开始不停地动来动去,一下一下缓慢而有规律,仿佛要在床单上拾什么东西。
他妻子也哭起来,讷讷说道:“不会的,一点儿事儿也没有。这是病发作一次,明天就会好转,你是昨天出去那趟累的。”
弗雷吉埃的喘息更加急促,比奔跑刚停下来的狗还要快,急促得无法计数,而且还十分微弱,几乎听不见。
他还不住嘴地重复:“我不愿意死!噢!上帝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又会发生什么情况?我再也看不见什么了……看不见什么了……永远……噢!我的上帝!”
他注视面前别人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什么丑恶的东西,那凝注的双眼显现出恐惧。他的双手还做着那种可怕而吃力的动作。
突然,他一阵颤抖,从头传到脚,浑身一阵颤抖,嘴里结结巴巴地咕哝:“墓地……我……我的上帝啊!……”
继而,他不说话了,只是气喘吁吁,眼睛直勾勾的,待在那儿一动不动。
时间缓缓过去,附近一座修道院的钟开始报时,已是正午了。杜洛华离开病房去吃饭,一小时后就回来了。弗雷吉埃夫人不肯吃东西。病人也一动未动,他那枯瘦的手指总在床单上滑动,仿佛要把床单往脸上拉。
少妇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杜洛华坐到她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两人开始默默地等待。
刚才医生派来了女看护,她坐在窗口打盹儿。
杜洛华也昏昏欲睡,忽然他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睁开眼睛一看,恰好瞧见弗雷吉埃合上双眼,如同两点光亮熄灭了。弥留者喉咙轻轻咯了一下,嘴角流下两条血丝,流到衬衣上,双手也停止了那种惨不忍睹的移动。他咽气了。
他妻子明白了,叫了一声,便跪在地下,脸埋在被单里号啕大哭。乔治又惊讶又恐惧,机械地画了个十字。女看护也醒来,走到床前,说了一声:“行了。”乔治又定下神来,心里感到解脱了,长出一口气,喃喃说了一句:“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二人开头洒了一通眼泪,惊慌了一阵,然后就开始料理丧事,办理各种手续。杜洛华一直奔波到深夜。
办事回来,他饥肠辘辘。弗雷吉埃夫人也跟着吃了点儿东西。然后,二人就到死者的房间来守灵。
床头柜上点着两支蜡烛,旁边一只碟子里放了点儿水,找不到黄杨枝,就弄来一枝金合欢泡在水里。
只有他们二人,这个年轻男子和这个少妇,守在已经逝去的人旁边,他们怀着心事,待在那儿不说话,眼睛注视着死者。
在昏暗的屋里守着尸体,乔治有点儿六神无主,可又偏偏总盯着死者。这张瘦削的面孔,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更加凹陷,却吸引他的目光,迷惑他的神思,令其凝注不动。这就是他的朋友查理·弗雷吉埃,昨天还同他说话来着!一个生命就这样完全结束了,这是件多么奇异而可怕的事情啊!噢!现在他又记起诺尔贝·德·瓦莱纳因恐惧死亡而讲的那番话:“人死了绝不能复生。”还会有千百万、亿万人出生,长相差不多,也长两只眼睛,长鼻子,也有嘴,有额头,额头里有思想,然而,躺在这张床上的这个人,永远也不会再现了。
多少年来,这个人同所有人一样,活在世上,也吃饭,欢笑,也有过爱情和希望。可是,这一切都结束了,对他来说永远结束了。一个生命!只几天工夫,就化为乌有!出生,长大,活得幸福,有所期待,然后就死去。永别了,男的或女的,你绝不会再回到人世上来!然而,每个人生下来,都对不能实现的长生不死怀有强烈渴望,每个人在这宇宙都自成天地,而每个人在萌生新芽的粪土中,很快就完全毁灭。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芸芸众生、星体、各个世界,无不生机勃勃,然后消亡而转化了。但是,一个生物体,无论是昆虫,还是人或星球,都绝不能复生!
一种难以描摹的、巨大而无法承受的恐惧,压在杜洛华的心头,恐惧这种无边无际的、不可回避的虚无,这种无限期毁掉所有极为短暂而可怜的生物的虚无。他受其威胁,已经垂下额头,想到仅仅存活几小时的蚊蝇,仅仅存活几天的虫豸,也想到能存活若干年的人,能存活若干世纪的星体。这些生命体之间,彼此又有什么不同呢?无非多见到几次黎明罢了。
他移开目光,不再注视这尸体了。
弗雷吉埃夫人垂着头,似乎也在想些痛苦的事情,那张悲伤的面孔上的金发美极了,年轻人的心中不觉掠过如同触到希望的一种温馨之感。他还能活那么多年,为什么要徒自伤悲呢?
于是,杜洛华开始凝视她。少妇完全沉浸在冥想中,一点儿也没有发觉。他心中暗道:“不过,一生唯一美好的事情,便是爱情!将心爱的女人搂在怀中,这便是一个人幸福的极限!”
这个死者多有造化,竟能遇见这样聪慧而迷人的伴侣!他们是怎么相识的呢?她又怎么会同意嫁给这个又平庸又贫穷的小伙子呢?她又怎么最终将他造就成一个人物呢?
于是,他又想到生活中所掩饰的秘密,忽然想起人们私下里议论的话:据说是德·沃德莱克伯爵置嫁妆将她嫁出去的。
现在,她该怎么办呢?以后会嫁给什么人呢?能像德·玛海勒夫人认为的那样,嫁给一位议员呢,还是嫁给一个有前途的小伙子,一个胜过弗雷吉埃的人呢?她是否有了打算,有了计划,有了准主意呢?他多么渴望了解这些啊!不过,他为什么如此关切她以后怎么办呢?他这样扪心自问,发觉这种不安的情绪发自一种朦胧而隐秘的念头,一种向自己隐瞒、只有挖掘灵魂深处才能发现的念头。
不错,他自己何不一试,去征服她呢?他若能同她联手,那会变得多么强大,多么令人畏惧!他会有十足的把握,一飞冲天,鹏程万里。
况且,他怎么就不能成功呢?他明显感到对方喜欢他,对他的感情超过了好感。这是一种亲近的情感,产生于天性类似的两个人之间,既像彼此的吸引,又类似一种默契。她知道他这人聪明、果断而坚忍,是可以信赖的。
在这种重大关头,她不是把他招来了吗?为什么偏偏招他来呢?他不是应当把这视为一种选择、一种默认、一种指定吗?她就在要成为孀妇的时候想到他,也许正是想到他这个人可以成为她的新伴侣、新盟友吧?
杜洛华急不可待地想要了解她的意图。他不能再单独同这少妇住在这所房子里了,后天他就要离开了。因此,他必须加速进行,在动身返回巴黎之前,必须见机行事,巧妙地套出她的打算,并要她答应下来,绝不让她反悔,不让她向另一个可能的追求者让步。
房间一片沉寂,只听见壁炉上的钟摆均匀地发出金属的嘀嗒声。
杜洛华讷讷说道:“您大概很累了吧?”
她答道:“累是累,不过,主要还是太伤心。”
在这阴森的房间里,他们说话的声音响得出奇,他们自己听了都很诧异,于是立刻瞧了瞧死者的脸,就好像能见他活动起来,听到他说话,如同几小时之前那样。
杜洛华又说道:“唔!这对您是个沉重的打击,完全改变了您的生活,确实搅乱了您的心和整个生活。”
少妇长叹一声,没有回答。
他继续说道:“您要孤身一人了,这种处境,真叫一位年轻女子不堪忍受。”
他闭了口,见对方还是一言不发,便又讷讷说道:“不管怎么说,您知道我们之间所订的盟约。您可以随时支配我。我是属于您的。”
少妇将手伸给他,同时瞥了他一眼,这忧伤而温柔的一瞥,足能搅动我们的五脏六腑。
“谢谢,您这人真好,心地这么善良。如果我冒昧一点儿,如果能帮您做点儿什么,我也会这样说:请您相信我好了。”
杜洛华接住伸过来的手,紧紧握住不放,特别渴望吻一吻,他终于下了决心,慢慢将这只手移到嘴边,将这发热发烫而又芳香的细皮嫩肉,久久地贴在自己的唇上。
他一感到这种好友的爱抚持续再久就失当了,便知趣地放下这只手。少妇有气无力地将手收回到膝上,神态严肃地说道:“不错,我要孤身一人了,但是,我也要尽力勇敢地面对。”
杜洛华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她领会,如果能娶她为妻,他会感到幸福,感到非常幸福的。不过,此时此地,在这遗体前,他自然不能明讲,但总觉得能想出一句适当的话,既模棱两可又语意双关,以精心斟酌的含蓄表露全部心声。
可是,这遗体妨碍他,这僵直的遗体躺在面前,给他的感觉就像横在他们之间。再说,这房间憋闷,他早就觉得气味不对,闻出一股腐烂的气味,那是从开始分解的尸体胸部发出来的。这种腐尸的第一股气味,正是躺在床上的可怜死者投向守灵的亲人的,而他们很快就使这种可怕的气息充满他们的空棺椁。
杜洛华问道:“不能把窗户打开一点儿吗?我觉得空气很糟。”
少妇回答:“是啊,我也发觉了。”
于是,他走过去打开窗户。夜晚弥漫芳香的清新空气一拥而入,吹得床头的烛光摇曳起来。还像前天晚上那样,月光满天,清辉洒在别墅雪白的墙壁和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杜洛华一连几次深呼吸,突然感到希望纷至沓来,身子飘飘然,就好像福运临近了。
他转过身来,说道:“过来清爽清爽,天气好极了。”
少妇从容地走过去,挨着他俯到窗口。
这时,他低声娓娓说道:“请听我说,一定要把我的意思听明白。也千万不要生气,别怪我在这种时刻对您谈这样一个问题,因为我后天就要离开您,等您回到巴黎再谈,也许就太晚了。事情是这样……我不过是个可怜的家伙,无钱无势,您也知道,地位也有待争取。然而,我有毅力,自信还有几分才智,我已经上路了,而且走得很顺。跟一个功成名就的男子,能知道他手中握着什么;跟一个刚开始创业的男子,就不知道他会走到哪一步,也许糟得很,也许好得很。总而言之,有一天我在您家对您说过,我最珍视的梦想,就是娶一位像您这样的妻子。今天,我向您重申这种渴望。您不要回答我,让我讲下去。我这绝不是在向您求婚。此时此地,这样做就太丑恶了。我只是坚持一点,要让您知道,您一句话就能使我幸福,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或者让我成为您兄弟般的朋友,或者让我成为您的丈夫,反正我这颗心和我这个人是属于您的。我并不要您现在就答复,我再也不愿意在这里谈这件事。等我们在巴黎再见面时,您再告诉我做了什么决定。此前,一个字也不要再提及了,好吗?”
杜洛华没有看她,一口气讲完了这番话,就好像把这些话撒播在面前的黑夜中了。少妇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待在那儿一动不动,目光失神而凝注,也望着前面大自然的朦胧月景。
二人并排凭窗,默然想着心事。
后来,少妇喃喃说道:“天气有点儿凉。”说着转身回到床边。杜洛华也跟了过去。
这次他靠近前,确认弗雷吉埃的遗体真的有气味了,长时间闻这种腐臭气他也受不了,于是把扶手椅移开一点儿,说道:“早晨就应当给他入殓。”
少妇回答:“是啊,是啊,安排好了,木工八点钟就来。”
杜洛华叹道:“可怜的小伙子!”她也沉痛而无奈地长叹一声。
他们终于习惯了人已死去这个念头,开始从精神上接受了,因此不像原先那样总望着死者,也不像刚才那样,因为自身也是终有一死的世人,就对这种消逝愤愤不已。
他们不再说话,也不睡觉,继续像个守灵的样子。不过,将近午夜时分,杜洛华头一个打起盹儿来,中间醒来,瞧见弗雷吉埃夫人也打起瞌睡,于是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重又合上眼睛,嘴里还咕哝一句:“见鬼!还是躺在被窝里舒服啊!”
突然一声响动,把他吓了一跳。原来是女看护走进来。天已大亮了。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少妇,似乎跟他一样惊醒了。她坐了一个通宵,脸色略显苍白,但是仍然那么美丽,那么鲜艳而婉丽。
这时,杜洛华瞥了一眼遗体,不禁浑身一抖,嚷道:“啊!他的胡子!”那胡子在开始腐烂的肉体上,几小时工夫就长了出来,就像一个活人几天没刮胡子那样。他们都吓坏了,面对这死人身上还在继续的生命,如同面对令人恐怖的奇迹,面对诈尸的超自然威胁,面对打乱神智的一种超常而可怕的现象。
他们二人都去略事休息,到了十一点钟就将查理入殓了,他们心头也立刻感到轻松而平静了。既然了结了死者的后事,他们面对面吃午饭时,回到生活的欲望便苏醒了,想谈一些快活一点儿的事情。
春天的温暖气息,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送来门前圆形花坛中盛开的石竹花的芳香。
弗雷吉埃夫人向杜洛华提议,下去到花园里转一转。他们围着小草坪漫步,畅快地呼吸充满杉树和桉树气味的温馨空气。
忽然,少妇对他说话了,但并不扭头看他,就像深夜在楼上他讲那番话时那样。她声音低沉而庄重,一字一字吐得很慢:“听我说,亲爱的朋友,我认真考虑了……已经考虑了……您向我提出的建议。我不愿意连一句话也不答复就放您走了。不过,我不会对您说同意还是不同意。我们再等一等,再看一看,我们彼此再深入了解一下。您那方面,也要考虑充分了,不要轻易听从一时的冲动。我之所以在可怜的查理入葬之前向您谈这事,就是因为您对我讲了那番话之后,您务必要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您的……性情……理解不了,也容忍不了我,那就及早决断,不要长期抱着对我表示的想法不放了。
“您要好好理解我的意思。对我来说,婚姻并不是一条锁链,而是一种伙伴关系。我要保持自由,无论我的行为、活动,还是出入,要始终保持完全的自由。对于我的行为,我不能容忍别人监视和嫉妒,或者提出异议。当然,我也要做出承诺,绝不辱没我所嫁的男子的姓氏,绝不让这姓氏变得可恶或者可笑。同样,这个男子也要做出承诺,要把我视为平等的人,视为朋友,而不是当作下属,也不是当作百依百顺的妻子。我也知道,我这种想法与众不同,但是我丝毫也不会改变。这就是我要讲的话。
“再补充一句:您不要回答我,现在回答既无益,也不妥当。以后我们还会见面,到那时我们也许还要谈起这些。——现在,您去转一圈,我回到他身边。晚上见。”
杜洛华拉起她的手,吻了很长时间,一句话未讲就走开了。
晚上,他们也只是在餐桌上见了面。二人都疲惫不堪,吃罢饭便上楼,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第二天,葬礼非常简单,查理·弗雷吉埃就葬在戛纳公墓了。乔治·杜洛华想乘坐一点半钟途经这里的快车返回巴黎。
弗雷吉埃夫人来送行,他们平静地在站台上散步,随便聊天,等待动身的时刻。
火车到了,这一列很短,只有五节车厢,是名副其实的快车。
记者选定了座位,又下车同她聊了一会儿,这时,他猛然一阵忧伤,一阵惆怅,觉得同她难分难舍,就好像要永远失去她似的。
列车员高喊:“马赛、里昂、巴黎,请上车!”杜洛华登上车,又俯在窗口同她说几句话。汽笛长鸣,列车徐徐启动了。
年轻人身子探到车外,望着在站台上一动不动目送他的少妇,在快要望不见的时候,他双手突然放到唇边,向她投去一个飞吻。
少妇也还给他一个飞吻,但是动作更为审慎,颇为犹豫,只是做了一下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