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预兆

两天之后,阿尔弗雷德·圣克莱和圣克莱依依告别。伊娃由于年幼堂兄的陪伴,十分兴奋,玩得力不胜支,健康状况急转直下。终于,圣克莱同意聆听医生的劝诫了。然而,这却是他一直回避的问题,因为,那样一来,就等于承认了一件难以接受的事实。

可是,有一两天的工夫,伊娃非常不舒服,只好关在家里,闭门不出,派人请医生来。

孩子健康和体力的日渐衰退,丝毫没有引起玛丽·圣克莱的注意。因为,她确信自己又罹患了两三种新的疾病,正全神贯注地研究着,想要弄个水落石出。玛丽信仰中的第一要义就是:谁也没有也不可能有她受的病痛之苦那么多,因而,对于她身边的什么人,竟然能够生病的说法,她总是愤然予以拒斥。逢到这种场合,她总是确凿无疑地说,只不过是偷懒或者精力短少而已;倘若他们体味过她所经受的折磨,就立即会明白其间的天壤之别了。

有好几次,奥菲丽亚小姐想唤醒她对伊娃的母爱,但结果均无成效。

“我看不出孩子有什么病,”她总是说,“蹦蹦跳跳、打打闹闹的。”

“可是,她咳嗽呀!”

“咳嗽!你用不着给我提咳嗽的事,这一辈子,我都咳嗽。我跟伊娃这么大的时候,人们都以为我生了痨病。玛咪一夜一夜地不睡觉,陪着我。哦,伊娃的咳嗽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她身子虚弱,喘气也短了呀!”

“天哪!我多少年来都是这个样子,她只是有点神经衰弱罢了。”

“可是,她夜里总是出那么多汗呀!”

“噢,我也出汗,都十来年了。一夜又一夜,我经常出汗,衣服都能拧出水来,睡衣上没有一丝一线是干的,床单也湿得玛咪不得不拿出去晒干!伊娃的汗,哪像我那样多啊!”

于是,有一阵子,奥菲丽亚小姐便对此闭口不谈了。然而现在,眼看着伊娃躺倒,病得不轻,而且请来了医生,玛丽又突然之间,来了个大转弯。

她说自己早就看出来了,心里明白自己注定是世界上最苦命的母亲。喏,这不是,自己健康糟糕就够受的了,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独生的宝贝女儿步入坟墓。于是,玛丽以这种新的痛苦为契机,夜夜把玛咪吵醒,吵吵嚷嚷,骂骂咧咧,日甚一日。

“亲爱的玛丽,快别这样说!”圣克莱说,“她这病情,你不该这么快就失去信心哪!”

“你没有一个做母亲的感受,圣克莱!你一向理解不了我的心!现在也理解不了。”

“可你别这样说话,就好像她的病情没办法挽回似的!”

“我可做不到像你那样,心不惊肉不跳的,圣克莱。眼看着你独生女儿病到这么吓人的份儿上,要是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哩。我生病受罪到这副样子,又来了这么大一场打击,我实在受不了啦。”

“是这样子的,”圣克莱说,“我心里早就有数,知道伊娃身子纤弱,长得又这么快,消耗了她的体力,她的病情十分严重。可是,这一回只不过是由于天气炎热,加上她堂兄来,过度兴奋,消耗体力太多,才病倒的罢了。医生说,还是有希望的。”

“好哇,当然喽,要是你能看到有希望的一面,那就请便吧。活在世上,要是像人们那样无知无觉,可真是一种福气。我恨不能自己也这样无知无觉,不然,只能叫我心肠寸断!但愿自己也像别人那样无忧无虑!”

那些“别人”,自然也完全有理由发出这同样的祈求来。因为,玛丽以自己新的痛苦作为理由和借口,对她身旁的每一个人,都百般折磨。无论谁说了什么话,无论在哪里做了或者没做什么事,都只是新的证据,说明周围的人心狠而又麻木,都不体谅她自己特有的痛苦。可怜的伊娃听到了她说的一些话,眼泪几乎都哭干了。她怜惜妈妈,为自己给妈妈带来这么大的痛苦而感到伤心。

一两个礼拜之后,伊娃的症状大见好转。但这只是她那无情疾病间歇出现的一种假象,即使处于死亡的边缘,也往往蒙骗住焦虑不安的心。尽管如此,人们又一次在花园里、在阳台上,听到了伊娃的脚步声;她又一次玩耍嬉戏,放声大笑了。她的父亲欣喜若狂,宣称她不久就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健壮起来。唯独奥菲丽亚小姐和医生,没有因为这种迷惑人心的休战状态,而振奋自信。此外,还有一颗心,也同样确定无疑地认识到了这一点,这就是伊娃那小小的心房。在人的灵魂之中,有些时候,那么平静、那么清晰地诉说着其不久于人世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是日渐衰颓的生命力的神秘本能,抑或永恒在即时,灵魂中澎湃着的情感悸动?无论是什么,在伊娃心中,都有一种宁静和甜美,确定无疑地预感到,抵达天国的时日,已经为期不远。这种预感,宛若落日的余晖那样宁静,又仿佛明朗静谧的秋色那样甜美。伊娃的一颗小小心灵,就怡然憩息于其中,只是偶或被她的忧愁,她对如此珍爱过自己的人们满怀的一腔忧愁所惊扰。

虽然这孩子受到过温存照料,虽然生活带着慈爱和财富所能赋予的光辉灿烂,刚刚在她面前展现开来,然而,濒于死亡的她,却对此无悔无恨。

在她和自己纯朴的老朋友一起阅读过多少遍的那本经书中,她见到过的热爱儿童的基督形象,在她幼稚心田里扎了根。而当她望着他神思飞动时,他便不再是一个形象,不再是一帧遥远过去的图画,而变成了一种无所不在的活生生现实。他的慈爱,以一种超凡的和煦萦绕住她那颗童稚的心,于是她说,自己现在所奔向的地方,正是他的身旁,也正是他所居住的家。

然而,对于她即将告别的一切,她的心里又充满恋恋不舍的悲痛眷念,尤其是对于她的父亲。伊娃虽然没有明晰地思考过,但仍然有一种直觉,感到与他人相比,父亲对她更是关心有加。她也爱自己的母亲,因为她是一个多么至亲至爱的人!她在母亲身上所目睹的种种自私自利,只能使她惶惑与悲伤,因为,她具有孩子的毫无保留的信念,认为自己的母亲,是不可能言行失误的。在母亲身上,有些事情伊娃永远说不出个究竟,可是,她总能把疑团抚平,认为她毕竟是自己的妈妈,更何况她又是如此珍视疼爱自己。

同样,她也眷恋那些喜欢自己的忠实奴仆。她是他们的白昼和阳光。孩子们一般不善于归纳综合,但伊娃却是个异常早熟的孩子。奴仆们生活于其中的那个制度所带来的弊端,她都耳闻目睹,件件桩桩,深深铭刻在心底,令她沉思求索。她依稀模糊地企盼着对他们要有所作为,不仅祝福并挽救他们,还要祝福并挽救所有处于他们境地的人,但这种企盼,却同她那纤细身躯的软弱无力,形成了令人悲叹的对照。

“汤姆叔叔,”有一天,她正在给这个朋友诵读《圣经》时,说,“我能明白耶稣为什么替我们殉难了。”

“为了什么呢,伊娃小姐?”

“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想的是什么,伊娃小姐?我没听懂。”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那次你和我坐轮船来南方的时候,我在船上遇到的那些人,他们有的失去了妈妈,有的失去了丈夫,有的妈妈哭着找孩子。这你还记得吧?当我看见那些苦命人的时候,当我听说可怜的普露死去——哦,多么可怕!——的时候,还有许多遇上这类事的时候,我心里都在想,要是我死了就能消除一切苦难,那我心甘情愿地去死。可能的话,汤姆叔叔,我愿替他们去死。”孩子把自己瘦削的手放在汤姆手上,热诚恳切地说。

汤姆望着孩子,不由悚然敬畏起来。当她听到父亲呼唤,轻轻离开之后,汤姆一面望着她的身影,一面反复地擦着眼睛。

“想把伊娃小姐留在世上,是没法子的了。”一会儿之后,汤姆遇到玛咪时,说,“她额头上,有上帝的印记哩。”

“哦,不错,不错,”玛咪扬起手来,说,“我多咱都是这么说的。她压根儿不像个长命的孩子,眼神老是那么深沉。我跟太太提起过多次了。眼下快要成真了,我们大伙儿都看得出来,可爱的、有福气的小羊羔啊!”

伊娃轻快地跑上走廊的台阶,到父亲那里去。这是一天的傍晚,阳光在她背后幻化出耀眼的斑斓。身着白色衣裙的她,秀发金黄,桃腮泛艳,眼睛由于她脉管里燃烧着缓缓的低热,而出奇的明亮。她继续不断地向前走去。

圣克莱的呼唤,是想把自己刚刚给她买的一尊小雕像拿给她看。然而,当她走过来时,她的外表却使他突然感到一阵心酸。世界上存在着一种美,它是那样强烈地牵动人心,而又是那样纤细脆弱,连望一眼都于心不忍。她的父亲一把把她揽在怀里,几乎忘记了要告诉她的事情。

“伊娃,宝贝,你近来好些了,不是吗?”

“爸爸,”伊娃突然坚毅刚强地说,“我老早就有些事情想告诉你。趁我身体还不太虚弱,我现在就想告诉你。”

伊娃在圣克莱膝头坐下来时,他浑身一阵战栗。她头靠着他的胸前,说:

“再不告诉你,爸爸,就来不及了。我向你告别的时间就要到了。我要一走永远不再回来了!”伊娃说着抽泣起来。

“哦,我亲爱的小伊娃!”圣克莱浑身颤抖地说,但话说得却十分轻松,“你心里有点紧张,情绪也不太好,千万别光想这些不高兴的事啦。你看,我给你买了一个小雕像哩!”

“不,爸爸,”伊娃说,一面轻轻推开小雕像,“别欺骗你自己了!我根本没有好转,我心里明明白白,我不久就要走了。我不是紧张,也不是情绪不好。要不是你和亲人们,爸爸,我会觉得幸福圆满的。我想走,也盼望着走哇!”

“哦,宝贝孩子,是什么弄得你小心眼里这么悲伤啊?能够让你幸福的东西,你一样都不缺,都给了你呀!”

“可我还是愿意到天上去。我只是为了亲人们,才愿意活下去的。人间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叫我难受,叫我看了害怕,但愿自己能到天上去。不过,我不想离开你——这弄得我的心都快碎了。”

“什么事情叫你难受、叫你害怕呢,伊娃?”

“噢,就是那些做过的事情,人们天天做着的事情啊!我替家里那些苦命人难过;他们都非常爱我,对我都很好、很和蔼。爸爸,我希望他们都能得到自由。”

“怎么,伊娃,我的孩子,难道你不觉得,他们现在过得很好了吗?”

“哎,爸爸,万一你出什么事,他们会怎样呢?像你这样的人简直太少了,爸爸。阿尔弗雷德伯伯不像你,妈妈也不像你;就看看普露家的老爷太太吧!人们所做的、能够做的事情,多么可怕呀!”伊娃战栗起来。

“宝贝孩子,你太敏感啦,悔不该让你听见这种事。”

“哦,这正是叫我心里不安的地方啊,爸爸。你想叫我生活得幸福,一点痛苦都没有,一点罪都不受,甚至一点伤心的事都不叫我听见,可是,别的苦命的人一辈子有的只是痛苦和悲伤。这似乎太自私了。我应该知道这些事情,应该替他们难过!这些事情在我心里总是沉甸甸的,越坠越深,翻来覆去地想过好多遍了。爸爸,就没有什么办法让所有黑奴都获得自由吗?”

“这可是个难题,宝贝。像现在这样,自然不好,好多人都这样看,我自己也是这么看的。我衷心希望,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一个奴隶,可又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

“爸爸,你真是个好人,又高尚又善良,说起话来,又总有办法说得人家爱听。你就不能到各处劝说人们改正这个错误吗?我死了以后,爸爸,你心里要想着我,为了我去做这件事。要是我做得到,我就一定会去做的。”

“你死了以后?伊娃,”圣克莱动情地说,“哦,孩子,快别跟我这么说吧!你是我在世上所有的一切。”

“可怜的老普露的孩子也是她所有的一切,可是,她不得不听着孩子哭,一点办法都没有!爸爸,这些苦命的人疼爱他们的孩子,跟你疼爱我没有什么两样。哦!为他们行行好吧!可怜的玛咪也疼爱自己的孩子们,一提起他们来,就掉眼泪,这是我亲眼见的。还有,汤姆叔叔也疼爱他的孩子们,爸爸,这样的事情时时都在发生啊!”

“好啦,好啦,宝贝,”圣克莱抚慰地说,“只是别再自己伤心,别再说死的事情啦。你说的事,我都一一照办。”

“那你答应我,亲爱的爸爸,只要——”她停顿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说,“只要我一走,就让汤姆叔叔获得自由吧!”

“好的,宝贝,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只要你提出来,我一定做到。”

“亲爱的爸爸,”孩子把自己滚烫的面颊贴在父亲脸上,说,“但愿我们一起走,就好了!”

“到哪儿去,宝贝?”圣克莱问。

“到救世主的家去呀!那里多么宜人,多么宁静啊!所有的人都互相爱护,”孩子不知不觉地说着,仿佛在说自己常去的地方,“你难道不想去,爸爸?”

圣克莱把她搂得更紧了,然而却说不出话来。

“你一定会到我那里的。”孩子的声音平静而又肯定,她常常在不知不觉中,用这种口吻说话。

“我一定找你去,我忘不了你。”

在他们周围,肃穆的夜色,黑影憧憧,越来越浓。圣克莱默默无言地坐在那里,怀里拥着伊娃那小小的纤细身躯。他已经看不到那双深嵌的眼睛,只能听到那幽灵似的声音。他仿佛处在最后审判的梦幻里,顷刻间,往事全部展现在他的眼前:母亲做祷告、唱赞美诗的情景,自己幼时渴望向善的希冀,从那时到此刻,多年来的庸碌无成与愤世嫉俗,以及人们所谓的体面生活。人们在转瞬之间,能够想到大量的许许多多事情。圣克莱回顾体验了不少往事,然而却没有说话。夜色越来越浓了,于是,他把孩子抱回她的卧室里去。等仆人们整理好床铺,他便吩咐他们出去,怀里抱着孩子来回摇着,嘴里哼着催眠曲,一直等到孩子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