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海底两万里(一)

海底两万里

第一节 飞逝的巨礁

一八六六年出了一件怪异的大事,是一个没人说得清也无法说得清的怪现象,想必没人会忘记得了的。且莫说港口居民被种种流言弄得心神不定,内陆民众惊诧不已,就连海上的人们也都感到震惊。欧洲和美洲两大洲的商人、船东、船长、船老大,各国的海军军官,以及这两大洲的各国政府,都对这件事表现出极大的关注。

确实,一段时间以来,有好些船只在海上与一个“庞然大物”相遇。那是一个长长的梭子状物体,有时泛着磷光,比鲸鱼的个头儿大,而且速度也比鲸鱼快得多。

各种不同船只的航海日志对出现的这个庞然大物都做了记录,说这个物体或这个生物速度极其快,动力极其大,像是天生就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如果说它是一种鲸类动物的话,那它的体积要比当时科学所分类的所有的鲸鱼都要大得多得多。无论是居维叶、拉塞拜德、迪梅里,还是卡特尔法热,都不会承认这么个大怪物的存在的,除非是他们见过它,也就是说,除非他们自己亲眼所见。

按照多次观察所得,平均算来,去除保守的估计,即此物长二百法尺,也不按夸张的算法,即这个大家伙宽一海里,长三海里。我们可以肯定,这个庞然大物要大大超过鱼类学家们迄今为止所认同的所有的鱼类,如果这个大家伙真的是存在的话。

可是,它真的是存在的,而这种存在也是无可否认的,而人是一向喜欢听神奇的事的,所以,这个不可思议的东西的出现,就必然在全世界引起轰动。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根本不是什么奇谈怪论。

确实。一八六六年七月二十日,加尔各答—布纳克轮船公司的蒸汽机船希金森总督号,在距澳大利亚东海岸五海里处,就曾遇见这个游动着的大家伙。起先,巴克船长以为是遇见一块不为人知的巨礁,他还准备对它的准确位置加以测算哩,可是正在这时候,这个奇怪的大家伙竟然突然地喷出两根水柱,高达五十尺,直插云霄。如此看来,要么是这块巨礁上有间歇喷泉,否则的话,希金森总督号所遇见的就确实是一种海洋哺乳动物,只是尚不为人知罢了,这种动物能从鼻孔里往外喷出混杂着空气和蒸汽的水柱。

在这同一年的七月二十三日,西印度—太平洋轮船公司的克利斯托巴尔·科伦号在太平洋水域也看到了同样的情况。这么看来,这个奇特的鲸类动物速度惊人,能够快速地从一处游到另一处,因为希金森总督号和克利斯托巴尔·科伦号是在两个相距七百海里的不同地点看到它的,而时间上只是相隔三天而已。

半个月后,在距克利斯托巴尔·科伦号在太平洋上遇见那个大家伙两千海里处,国家轮船公司的海尔维蒂亚号和皇家邮轮公司的香农号,在美洲与欧洲之间的大西洋海域迎面近舷对驶时,分别在格林威治子午线的北纬42度15分、西经60度35分处,同时发现了那个怪物。海尔维蒂亚号和香农号即使首尾相接才一百米长,估计那个大怪物至少得有三百五十尺,这两艘船与它相比较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可是,当时在阿留申群岛的库拉马克岛和乌穆居里克岛一带海域的鲸鱼,个头儿最大的,也从不超过五十六米长,甚至都没见有达到这一长度的。

有关的报告接二连三地传来:横渡大西洋的佩莱尔号的几次最新发现;跑伊兹兰航线的埃特纳号与那个怪物擦肩而过;法国诺曼底号驱逐舰的军官们所做的记录;海军准将菲茨·詹姆斯的参谋部在克利德勋爵号上所测定的精确方向。所有这些报告,都引起了公众的强烈反应。在那些生性爱说俏皮话的国家,这件事被当成了笑谈,但在那些认真务实的国家,如英国、美国、德国,人们对这件事就极其关注。

在各个大的中心城市,这个怪物成了时髦话题。在咖啡馆里,人们在津津乐道地谈论它,在报刊上,人们在嘲讽它,甚至有人还把它搬上了舞台。各家小报可算逮着机会了,随心所欲地编出种种离奇的故事来。有些因为编不出新花样,便把想象出来的那些巨型怪兽又给刊登了出来。从此报海中的那头白鲸——可怖的“莫比·狄克”,到斯堪的纳维亚传说中的巨型海怪克拉肯,应有尽有。有的人甚至把老古董也给搬了出来,包括亚里士多德和普利尼的看法也被引用了,因为他们两位也认为有怪物存在。还有彭图皮丹主教的挪威童话、保罗·埃纪德的游记什么的。最后,还搬出了哈林顿先生的那诚实可信的报告来。据此报告称,他于一八五七年在卡斯蒂朗号上看到过一条大蛇,这种巨大无比的蛇直到当时为止,只是在旧时的北极探险船立宪号驶经的海面上出现过。

于是乎,在学者圈内和科学杂志上,轻信者与怀疑派之间便展开了一场没完没了的论战。大家因“怪物问题”而变得异常激动。信奉科学的记者与相信神灵的记者大打起笔墨官司来,有些记者还因此而动起了手,因为他们从海蛇争起,最后竟发展到人身攻击了。

这场论战持续了半年,双方各不相让。各种小报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矛头指向巴西地理研究所、柏林皇家科学院、不列颠学术研究会、华盛顿史密斯协会等所发表的论文,对《印度群岛报》、穆瓦尼奥神甫的《宇宙》杂志、皮德曼的《消息报》上的辩论文章大加抨击,对法国及其他各国的大报上所登载的文章也进行了无情的批驳。小报的那些才华横溢的作者故意引用其对手们曾经引用过的林奈的那句话——“大自然不创造蠢材”,其本意是想让当代人不要违背大自然,相信什么大海怪、大海蛇、“莫比·狄克”以及海员们脑子发热胡编乱造的东西。最后,一份极具讽刺意味的报纸上的一篇十分受编辑们喜爱的文章起了作用,像伊波利特一样,给了那个怪物致命的一击,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结束了这场论战。才智终于战胜了科学。

在一八六七年的头几个月里,怪物的事似乎已经被遗忘了,不会再被人提起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一些新的情况又出现在公众的面前。这一次。已经不再是什么有待解决的科学问题了,而是一个必须加以避免的真真切切的危险。这个问题的性质变了。那怪物在变,变成了小岛、巨岩、暗礁,但却是个能飞逝的难以捉摸的、无法捉住的暗礁。

一八六七年三月五日,蒙特利尔海洋航运公司的莫拉维扬号夜航至北纬27度30分、西经72度15分的海面上,右舷尾部撞上了一块礁石,可任何海图上都没有标明这一带海域有此礁石。当时,莫拉维扬号借着风力并凭借自身那四百马力的动力,正以每小时十三节的速度在行驶。如果不是船体材质坚硬的话,可以肯定,莫拉维扬号必定是连同其从加拿大搭乘的二百三十七名乘客一同沉入海底了。

意外发生在早晨五点前后,天刚破晓。值星的负责海员们立即向船尾跑去。他们仔仔细细地搜索海面,但什么也没发现,只是看到三链远的地方,有一波涛已碎成浪花的大旋涡,犹如平静的洋面受到了猛烈的撞击。出事地点被准确地测定、记录下来,而莫拉维扬号也无任何损坏,便继续航行。它是撞到了一处暗礁呢,还是撞到了遇难船只的残骸?这无从得知。但是,等到回到船坞进行检查时,才发现船的一部分龙骨已被撞裂。

这件事本身是极其严重的,但是,如果不是三个星期后,又发生了类似的事故的话,也许这事也就像其他的许多事故一样,被人忘掉了。而这新的一次事故,由于受损船只的国籍以及它所属的那家公司的名望的缘故,才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英国船东丘纳德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精明的实业家于一八四〇年开办了一家邮船公司,用三艘四百马力、一千一百六十二吨的轮式木船,开辟了利物浦和哈利法克斯之间的邮政业务。八年后,他的公司设备增加。拥有了四艘六百五十马力、一千八百二十吨的邮船。又过了两年,又增加了两艘马力更强、吨位更大的船只。到一八五三年时,刚刚获得继续经营邮政快递特许权的丘纳德公司,又增加了多艘船只:阿拉伯号、波斯号、中国号、斯科蒂亚号、爪哇号、俄罗斯号,全都是速度一流的快船,而且还是继大东方号之后,在海上航行的最大的船只。这样一来,该公司便拥有了十二艘船,其中八艘是外轮驱动的,四艘是螺旋桨式的。

我之所以简略地介绍了这些情况,是想让大家清楚地知道,这家举世闻名的经营有方的公司,在海上运输方面是何等的了得。没有任何一家远洋航运公司经营得比它更好,没有一家比它更加卓有成效。二十六年来。丘纳德公司的船只横渡大西洋两千次,没有一次延误。没有丢失过一封信件,没有损失一个人,没有损失一艘船。因此,尽管法国与之进行有力竞争,但旅客们仍旧对它情有独钟。这一点,从官方的统计资料中也可看得出来。因此,丘纳德公司的最好的汽轮中有一艘发生了意外,引起巨大的反响,也就不足为怪了。

一八六七年四月十三日。海上风平浪静,风向甚宜,斯科蒂亚号正行驶在北纬45度37分、西经15度12分的海面上。船只开足其一千马力,以十三点四三节的航速行驶着。驱动轮正常地拍击着水面。此时,船只吃水深度为六点七米,排水量为六千六百二十四立方米。

下午四点十七分,旅客们正在大厅里用晚餐,突然间,斯科蒂亚号左舷轮后部轻微地撞击了一下。

斯科蒂亚号并没有撞上什么,而是自己被撞到了,像是被钻孔器似的锋利的工具戳了一下,而不像是被钝器击打着了。撞击似乎非常轻,所以船上的人都没有因此而有所不安,但是,大家却听见货舱监运员跑到甲板上来,大声喊叫道:“船要沉了!船要沉了!”

旅客们一下子慌乱起来。但是安德森船长连忙稳住了大家。确实也是,眼下还并没有什么危险。斯科蒂亚号共有七个用防水舱壁隔开来的船舱,有一个舱进水,是绝无大碍的。

安德森船长立即下到底舱。他发现五号舱被海水浸入,而且浸水速度很快,说明破口处窟窿很大。所幸,这间舱内没有锅炉,否则锅炉必然被浇灭。

安德森船长立即下令停船。并派一名水手潜入水中查看损毁情况。不一会儿,情况便弄清楚了,原来船体吃水线以下部分有一个两米宽的大洞。这么大的洞涌进的海水是无法堵得住的,因此,斯科蒂亚号只好在它的几个驱动轮被淹没了一半的情况下,继续行驶着。此时,它距克利尔岬三百海里,所以晚了三天才驶回利物浦,进了公司的船坞。这三天可是让利物浦的人惊恐得够呛。

斯科蒂亚号被架上了干船坞,工程师们开始对它进行检查。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吃水线下两米半的地方。破了一个有规则的等腰三角形。铁皮上的裂口很整齐,即使使用打孔钻也无法打出这么规则的洞来。如此看来,弄穿这个洞的钻孔工具肯定不是用一般的淬火技术制作的,而且,这个工具用巨大力量冲出来,穿透四厘米厚的铁板,还得倒退出来,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最近的这次事故情况就是如此,其结果又让公众的情绪激动了起来。自此,以前的那一次次海难的不明原因,全都归结到这个怪物的身上。这个怪诞的大动物因而便承担起所有沉船事故的责任,可是,沉船事件数目很大,根据维里塔斯署统计的每年三千艘受损的船只中,因下落不明而被当作连人带货全部失踪的蒸汽船或机帆船,其数目不下二百艘!

因此,不管公正还是不公正,反正这只大怪物成了这些船只失事的罪魁祸首了。由于这个大怪物的存在,各大洲间的航路变得日益危险,公众坚决地要求,应不惜一切代价,把这头可怕的大怪物从海洋里清除掉。

第二节 赞成与反对

这些事件发生的时候,我正对美国内布拉斯加州的贫瘠土地进行了一番科学考察之后回来。我是作为巴黎自然史博物馆的客座教授,由法国政府委派,前去参加这项科学考察工作的。我在内布拉斯加州工作了半年,采集了不少重要标本,然后,于三月末到了纽约。我预定于五月初返回法国。回国前的这段时间里,我便对我所采集的矿物和动植物标本进行了分类整理。斯科蒂亚号发生意外的时间正好是这个时候。

这件事我十分了解,因为它当时已是个热门话题,我不可能不知之甚详的。美国和欧洲的报纸,我看了又看,但并无更多的新的东西。这事真是个不解之谜,令我困惑。我游移在两种极端的看法之间,没有定见。这件事肯定是确有其事,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而那些持怀疑态度的人,还被邀请去亲手摸了摸斯科蒂亚号上的那个窟窿。

我到纽约时,这件事被传得沸沸扬扬。一些不学无术的人说是浮动的小岛啦,看不见的暗礁啦什么的,但这类假设被彻底地否定了。确实也是,除非这所谓的暗礁内装有一台机器,否则它怎么可能那么飞速地移来动去呢?

同样,说它是一个浮动的船体,是一艘遇难船只的巨大残骸的说法,也是不能成立的,原因也是一样的,它为什么速度会那么快?

因此,可能的答案只有两个,人们因而分成了观点极其对立的两大派,一派认为是一种力大无穷的怪物,另一派则认为是一艘动力强大的“海下”船。

可是,这后一种假设尽管还算说得过去,但经过对新旧两个大陆的调查,它也站不住脚了。因为某个人要想拥有这样的一种机械,那是不可能的。他是在什么地方建造它的?是什么时候造的?造这么个庞然大物,他又怎么能保守得住秘密呢?

只有一国政府才可能拥有这种破坏力巨大的机器。在人们想尽办法提高武器杀伤力的悲惨时代,某个国家背着别国研发这种可怕的武器是有可能的。继夏斯勃枪发明之后,又发明了水雷,水雷之后又出现了水下撞锤,随后又是各种各样的你攻我击的对抗性武器的出现。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各国政府纷纷发表声明,予以否认,所以这种战争机器的假设也就不能成立了。各国政府的真诚是无法怀疑的,因为这事关公众利益,远洋运输遭到破坏,各国政府是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撒谎的。再者,建造水下船只,岂能掩人耳目?个人干这种事而又密不透风是非常困难的,而对于一个一举一动都受到敌对国家的密切监视的国家而言,想保密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因此,在对英国、法国、俄国、普鲁士、西班牙、意大利、美国,甚至土耳其进行调查之后,所谓水下大马力船的假设最终也被否定掉了。

尽管小报仍在不断地讽刺挖苦这个大怪物,可是它依然在海上漂来漂去。因此,人们任由想象力驰骋,竟至荒诞不经地说是一种神鱼。

我抵达纽约后,有些人便专程前来征询我对此事的看法。我曾在法国出版过一部两卷四开本的著作——《海底的秘密》。该书深受学术界重视,而我也因此而成为博物学这一极其神秘的科学的专家,别人当然要征询我对此事的看法了。只要是能够否定事情的真实性,我是绝对要持否定的态度的。可是不多久,我被逼无奈,只好明确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而且,《纽约先驱论坛报》也给“巴黎自然史博物馆教授、尊敬的皮埃尔·阿罗纳克斯先生”发了约稿函,请他对此事发表看法。

我只好也说说自己的看法,因为我无法保持沉默,所以就说了。我从政治学和科学的角度对这一问题进行了论述,写了一篇内容翔实的文章,于四月三十日发表在该报上,在此,我把拙文的摘要抄录如下:

我对各种不同的假设一一地加以研究之后,由于所有其他的假设都被排除掉了,所以我不得不承认有一种力量大得惊人的海洋生物存在。

我们对海洋深处毫无所知,探测器下不到那么深的地方。海洋深处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海面以下十二到十五海里的地方到底有什么或者可能有什么生物存在着?它们的肌体是怎么个结构?对此,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不过,向我询问的这个问题,可以用两难推理加以解决。

要么我们对生活在我们这个星球上的各种各样的生物有所了解,要么我们并不了解。

如果我们对它们并不全都了解的话,而大自然又仍然对我们保守着某些鱼类学中的秘密的话,那么,承认某些鱼类或鲸类新类别甚至新品种的存在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这种新的鱼类,其器官基本上“不适合漂浮”,它们生活在水下探测器无法达到的海底深处。因为某种特殊原因,或一时兴起,或纯属任性,它们偶尔也会浮出水面。

反之,如果我们了解所有这类生物,那就该从已经分类了的海洋生物中去查找我们所说的那个动物。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就会倾向于它属于一种巨大的独角鲸什么的。

一般的独角鲸或海麒麟,身长通常为六十尺。把它扩大五倍,甚至十倍,再根据其增加的长度赋予它相应的力量,同时增强其攻击性能力,这便是我们所要查找的那个动物了。它将具有香农号的军官们所确定的长度,具有撞击斯科蒂亚号的触角和撞坏一只汽船铁壳的力量。

确实,据一些博物学家的看法,独角鲸有一把象牙质的利剑或一支骨质的戟,那是一颗坚如钢铁的大牙。有人在鲸鱼身上发现过这种长牙,那是独角鲸成功地攻击了鲸鱼之后所留下的。还有人在船体吃水线下拔出了这类牙齿,它们像锋利的钻头戳穿木桶似的把船底凿穿。巴黎医学院陈列室里就收藏着一颗这样的巨齿,长二点二五米,根部宽四十八厘米!

那么,假设把这种动物的攻击武器的威力加大十倍,那它的力量也得加大十倍,再让它以每小时二十海里的速度游动,用它的速度乘以它的重量,便可求出它所造成的海难所需要的冲击力了。

因此,在获取更多的资料之前,我认为那是一头独角鲸,它体型庞大,身上长着的并非一支戟,而是像驱逐舰或战舰的金属冲角一类的武器,它既具有舰船的重量,又具有与它们相同的动力。

这一无法解释的现象就这么做了解说,要么干脆就说,不管大家是瞥见、看到、感觉到或觉察到什么,反正这纯属无稽之谈。这种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最后的这句话说得很差劲儿。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想多少保持点教授的尊严,免得让美国人笑话,因为美国人嘲笑起人来是不客气的。我这是在给自己留点余地。其实,我心里是承认这个“怪物”的存在的。

我的文章引起激烈的争论,反响很大。有不少人是赞同我的观点的。而且,该文的结论也给人留下了遐想的空间。人的头脑就喜欢这种对超自然生物的奇思异想,而海洋正可以为这种遐想提供空间,因为海洋是这类庞大的生物赖以生存繁衍的最佳场所,与之相比,陆地上的动物,如大象和犀牛,简直是小得可怜了。海洋里生活着人们已知的一些最大的哺乳类动物,因此也可能还隐藏着人们尚不知晓的一些硕大无朋的软体动物,一些看着会让人毛骨悚然的甲壳类动物,譬如一百米长的大虾或二百吨重的螃蟹什么的!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呢?从前,各个地质纪的陆地动物,如四足兽、四手兽、爬行类、鸟类,都是用大模型造出来的。造物主用巨型模具把它们制造出来,经年累月,斗转星移,模具在逐渐地变小。既然地核几乎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而海洋却始终不变,那么,在深不可及的海洋深层,为什么就不可能留存有另一个时代的巨大物件的模具呢?海洋的年即地核的世纪,而世纪则是地核的千年,那么,海洋为什么就不能在其中保留着那些巨大生物的最后的一些变种呢?

我自己也被引向了这种种的幻想之中,可我是不可以这样的呀!我必须中断这种幻想,因为我觉得时间已经把这些幻想变成了令人胆战的现实。我再说一遍,大家都一致认为存在着一种神奇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却又与大海蛇什么的并无共同之处。

如果说有些人只是把这件事当作是一个有待解决的纯科学问题的话,那么另有一些人,特别是美英两国的一些更注重实际的人,则主张把这个可怖的怪物从海洋中清除掉,以保证横渡大洋的交通运输的安全。工商界的报章就是以这后一种态度来看待这一问题的,所有那些为声称要提高保费的保险公司说话的报纸杂志,如《海运商情杂志》《船舶协会报》《邮船报》《海事与殖民地杂志》等,在这个问题上,态度完全一致。

公众舆论形成之后,美国率先发表了声明。纽约已做好准备,组织起一支远征队,前去清除独角鲸。一艘名为亚伯拉罕·林肯号的快速驱逐舰已做好准备,争取尽快远航。各武器库的大门已向法拉格特舰长敞开,他正积极地装备自己的舰艇。

事情偏这么怪,等你决心要追逐这个怪物时,这个怪物却不见了踪影。此后的两个月里,没再听到有关它的消息,也没有一艘船与它遭遇。这头独角鲸就像是已经得知人家正在追捕它似的,因为大家谈它谈得太多了,甚至还通过越洋电报谈论着它!于是,一些爱说笑的人便说,这个精明的怪家伙游经海底电缆时,截获了电报,听见了风声,便藏而不露了。

这么一来,这艘已经准备好远征,并装备了威力很强的捕鲸炮的快速驱逐舰,竟不知往哪儿开是好。人们的情绪越来越烦躁。这时候,七月三日,终于有了消息,说是从加利福尼亚的旧金山驶往上海的一艘轮船,三个星期前,在太平洋北部水域,又看见了那头独角鲸。

这则消息令群情振奋。法拉格特舰长奉命立即起航,一天都不许耽搁。食物已经装上了船,燃料舱里装满了煤。全体船员已各就各位,只等点火,加温,起锚!真可谓刻不容缓,马不停蹄,毫不延宕!说实在的,法拉格特舰长心里也痒痒的,巴不得尽快起航。

亚伯拉罕·林肯号准备驶离布鲁克林码头的三小时前,我收到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纽约第五大道饭店

巴黎自然史博物馆教授阿罗纳克斯教授

先生:

如果您愿意随亚伯拉罕·林肯号一同远征,代表法国参加这次探险的话,美国政府将乐观其成。法拉格特舰长已经为您准备好了一间舱室。

顺致

敬意

海军部长J.B.霍布森

第三节 随先生尊便

在收到J. B.霍布森的信之前三秒钟,我想追逐那头独角鲸的念头还都没有穿越美国西北部的念头强哩。可看完这位尊敬的海军部长的信之后三秒钟,我便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真实心愿,我平生唯一的目标就是要捕捉到这个令人焦虑不安的怪物,把它从这个世界上给清除掉。

可是,我刚刚做了一次艰苦旅行,鞍马劳顿,疲惫不堪,急需休整。我一心想着返回祖国,访朋会友,回到我那带有植物园的住所,欣赏我的那些被视作珍宝的藏品。可现在,我把这一切全都抛到了脑后,我忘掉了疲劳、朋友、藏品等一切,毅然决然地接受了美国政府的邀请。

“再说,”我在想,“条条道路通欧洲,也许那头独角鲸非常可爱,能把我引向法兰西海岸也未可知!这个威风十足的动物也许会为了讨我的欢心,让我在欧洲海域捕获到它,而且,我带回巴黎自然史博物馆的独角鲸的那象牙质戟,不得小于半米长。”

可是,我现在必须到太平洋北部海域去寻找这头独角鲸,这可是与我返回祖国的道正好是反方向的呀。

“孔塞伊!”我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孔塞伊是我的仆人。他是个忠心耿耿的小伙子,我每次旅行他都跟随着我。他是个正直的佛来米人,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服侍我。他性格稳重,规规矩矩,为人热情,生活突发意外,也从不大惊小怪。他心灵手巧,什么都会。他虽然名字叫孔塞伊,但却从不提什么建议,即使问他他也不提。

由于同我们这些巴黎植物园的学者圈子中的人经常接触,孔塞伊耳濡目染,渐渐地也学到了不少东西。我觉得他都快成了专家了。他对博物学的分类非常精通,能像杂技演员一样灵巧地把门、纲、亚纲、目、科、属、亚属、种、变种等等,分得清清楚楚。不过,他的学问也仅限于此。他对分类掌握得十分娴熟,其他方面就不行了。他深谙分类理论,但却缺乏实践,我想,他也许连抹香鲸与一般鲸鱼都分不清楚,但他却是个正直而诚实的小伙子。

至今,十年来,孔塞伊跟随着我到处进行科学考察。他从来不去考虑旅途遥远,鞍马劳顿。无论前去哪个国家,不管是去中国还是去刚果,他都准备好行囊,说走就走,二话不说。他去哪儿都不在乎,连问都不问一声。另外,他身强力壮,肌肉发达,什么病也伤不着他,而且还总是心平气和,处事随和,从不发火,总之,他心地善良,很好相处。

小伙子三十岁,同他主人的年龄之比是十五比二十。请大家原谅,我用这种方法来说明我今年已年届四十。

不过,孔塞伊也有个缺点。他过分地拘礼,跟我说话都客气得过分,使用第三人称。

“孔塞伊!”我又叫了一声,一边手在哆嗦着准备行装。

当然,对这个忠心耿耿的小伙子我是完全可以放心的。平常,我是从来不问他可否跟我一起出行的,但这一次就不一样了,这可是一次远征,时间也不知要多长,而且险象环生,是去追逐一个能把驱逐舰像敲核桃似的敲碎的大动物。再沉着冷静的人,对这种事也得掂量掂量的!孔塞伊会怎么说呢?

“孔塞伊!”我第三次在叫他了。

孔塞伊来了。

“先生叫我?”他边走进屋里边问。

“是呀,小伙子。帮我准备一下,你自己也准备一下。我们两小时后出发。”

“随先生尊便。”孔塞伊平静地回答。

“一分钟也不能耽误。把我所有的旅行必需品,衣服、衬衫、袜子等,不用数了,尽量地多拿,往我的大箱子里塞。赶快去弄吧!”

“那先生的标本怎么办?”

“以后再说吧。”

“怎么!先生的那些原始兽类、蹄兔目兽类、羚羊属动物以及其他动物的骨骼标本都怎么办哪?”

“先寄存在饭店里吧。”

“那先生的那只活鹿豚呢?”

“我们不在时,请别人给喂喂吧。另外,你让人把我们的那些用于研究的动物想法运回法国去。”

“这么说,我们不回巴黎了?”孔塞伊问。

“回……当然要回……”我支支吾吾地回答说,“不过,得绕个弯。”

“先生喜欢绕弯就绕吧。”

“啊!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稍稍绕点道而已。我们要搭乘亚伯拉罕·林肯号走。”

“先生觉得合适就好。”孔塞伊平静地回答道。

“你知道,我的朋友,事关那个怪物……就是那头深海独角鲸……我们要把它从海上清除掉……我是《海底的秘密》这部四开两卷本著作的作者,是不能不随法拉格特舰长一起出海的。这任务很光荣,不过……也是个危险的任务!我们不知道要跑到哪儿去寻找它!这种动物可能变化多端,反复无常!可我们仍然得去找它!好在我们有一位胆大心细的舰长!……”

“先生去哪儿,我跟先生到哪儿。”孔塞伊回答道。

“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的好!我实不相瞒,这种远航很可能会有去无回的!”

“随先生尊便。”

一刻钟后,我们的箱子收拾停当了。孔塞伊干这种事毫不费神,我敢肯定他什么都不会忘了的,因为这个小伙子整理起服装、衬衫来,如同给鸟类和哺乳类动物分类一样轻车熟路。

我们乘电梯来到饭店的中二楼大厅。我下了几级阶梯,到了一层。在总是围满了人的大柜台前,我结清了账。我交代饭店的人把用稻草填塞好的动物标本和风干的植物标本邮寄到巴黎。我还留下了些钱,足够让人代喂我的那头鹿豚的。这之后,孔塞伊随我上了一辆马车出发了。

马车跑这一趟所费二十法郎。我们经百老汇大道径直前往合众国广场,然后沿着第四大道,来到与仓厄利大街交会的路口,拐入卡特林大街,驶抵三十四号码头。我们在码头上了卡特林号渡轮,连人带马和车一起到了布鲁克林。这儿属纽约大区,位于埃斯特河左岸。几分钟后,我们便到了亚伯拉罕·林肯号停泊的码头。这艘驱逐舰的两个大烟筒正在冒着浓烟,生火待发。

我们的行李什物立即被搬上了驱逐舰的甲板。我急匆匆地登上船去,询问法拉格特舰长在哪里。一名水手领着我来到艉楼,我看见了一位气宇轩昂的军官,他向我伸出手来。

“是皮埃尔·阿罗纳克斯先生?”他问我道。

“正是,”我回答道,“您就是法拉格特舰长?”

“是的。欢迎您,教授先生。您的舱室已经准备好了。”

我告辞出来了,免得耽误舰长做起航的准备。水手把我领到为我准备好的那间舱室去。

亚伯拉罕·林肯号是为了此项新任务而专门挑选并加以改造了的。这是一艘快速驱逐舰,配有高压蒸汽机,蒸汽可达七个大气压。有了这么大的气压,亚伯拉罕·林肯号的平均时速可以达到十八点三海里。这一速度已经非同小可了,但要与那头鲸类动物搏斗,尚嫌逊色。

驱逐舰的内部装备符合这次远航的要求。我对我的那间舱室也很满意。我的舱室在舰的尾部,对门就是军官们的休息室。

“我们住在这里会很舒服的。”我对孔塞伊说。

“先生请勿见怪,这就跟寄居蟹待在蛾螺壳里一样。”孔塞伊回答道。

我让孔塞伊留在舱室把我们的箱笼固定好,我自己则上了甲板,看看起航的准备情况。

这时候,法拉格特舰长正下令解开把亚伯拉罕·林肯号拴在布鲁克林码头上的最后的那几条缆绳。这么说,要是我晚到一刻钟,甚至还到不了一刻钟,此舰会不等我就开走了,我也就错过了这次特别的、奇妙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远航了。说实在的,对这次远航,即使真实地记录下来,也将会有人表示怀疑的。

法拉格特舰长一天甚至一个小时也不想耽搁,以便尽快地驶往那个怪物近来出没过的海域。他让人把船上的机械师叫了来。

“船的压力足吗?”他问机械师。

“很足,先生。”机械师回答说。

“起锚!”法拉格特舰长大声命令道。

命令通过压缩空气装置下达到轮机舱。轮机员接到命令,立即让机轮运转起来。蒸汽带着哨音冲进半闭半合的进气阀。横向排列的长长的活塞发出噗噗的声响,推动着机轴的连动杆。螺旋桨的叶片速度在加快,有力地拍击着水面。亚伯拉罕·林肯号在站满着送行的人的成百只渡轮和小艇之间,威严地起航了。

布鲁克林码头上,埃斯特河沿岸上,全都挤满了好奇的人们。五十万人齐声三呼“万岁”,声震云霄。成千上万条手绢在黑压压的人头上方挥动着,向亚伯拉罕·林肯号送别,直到该舰驶入哈得孙河口,到达构成纽约城的长形半岛顶端看不见为止。

哈得孙河右岸景色优美,一座座别墅紧紧相连。驱逐舰沿着新泽西州海岸行驶,从要塞经过时,礼炮齐响,为亚伯拉罕·林肯号送行。作为答礼,亚伯拉罕·林肯号在后桅桁上连续三次升起缀有三十九颗闪亮星星的国旗来。接着,船加快了速度,驶入设置着航标的航道;航标一直延伸至桑迪·胡克沙洲形成的弧形内海湾。驱逐舰驶过沙洲时,再次受到等候在那儿的数千名观众的欢呼。

送行的渡轮和小艇一直尾随着驱逐舰,直到信号灯船处才离去;信号灯船上有两盏灯,标明那里是纽约航路的出口处。

此时正是午后三点。领航员登上自己的小艇,朝着停在下风口等他的一只双桅纵帆船驶去。驱逐舰添煤加火,螺旋桨更快地拍击着水面。它正沿着长岛那低矮的黄色海岸行驶。晚上八点,长岛的灯光在西北方向消失了,驱逐舰在大西洋那昏暗的海面上全速前进着。

第四节 内德·兰德

法拉格特舰长是一位优秀的海员,完全有资格指挥这艘驱逐舰。他与他的舰船已经融为一体,是他的舰船的灵魂。对于那个鲸类动物的存在,他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因此,他不允许人们在他的舰只上讨论这个动物存在与否的问题。他相信它的存在,如同某些真诚的妇女相信利维坦的存在一样,是出于信仰,而非出于理性。他曾发过誓,既然那个怪物存在着,他就一定要把它从海里驱逐掉。他就像罗德岛的那个骑士,像戈松岛上的那个敢于迎上去与蹂躏其岛屿的巨蟒搏斗的迪厄多内。不是法拉格特舰长杀死独角鲸,就是独角鲸把法拉格特舰长弄死,绝无其他选择。

舰上的军官们都与他们的舰长观点一致。他们时时刻刻都在谈论、探讨、争论,并预测着与独角鲸相遇的机会,时刻观察着浩瀚的大海。人人都争相要到顶桅横桁上去值班,换了别的情况,这种苦活儿累活儿是没人愿意争抢的。只要是日头没有西斜,船桅旁总是挤满了水手,不顾甲板晒得烫脚,依然站着不动。其实,亚伯拉罕·林肯号离那可疑的太平洋海域还远着哩。

至于全体船员,他们都盼着能遇上独角鲸,抓住它,把它弄到舰上来,切成碎块。他们全神贯注地盯着海面。再说,法拉格特舰长也许诺过,无论是谁,不管是见习水手还是正式水手,不管是水手长还是军官,谁发现了那个怪物,谁就可以领到两千美元的奖金。请读者们自己去想象一下,亚伯拉罕·林肯号上的人是不是都在把眼睛睁得老大,在注意地搜索着洋面。

而我呢,也不甘落后,没有把自己分内应观察的那份工作留给别人去做。亚伯拉罕·林肯号确实称得上是阿耳戈斯。可是,唯独孔塞伊是个例外,他对我们大家所感到兴奋的那件事显得十分淡漠,与众人的高涨热情形成明显的反差。

我先前说了,法拉格特舰长为这艘船配备了能够捕获巨型鲸类的设备。即使是一艘捕鲸船,恐怕也没有它的装备精良。该有的装备应有尽有,从手投鱼叉到喇叭口形炮上使用的带倒刺的箭,以及供鸟枪使用的开花弹,样样俱全。艏楼上架设着一门改良过的大炮,从炮栓处装弹,炮管壁很厚,炮膛很密。该炮的原型大概在一八六七年的世界博览会上出现过。这件稀罕武器系美国造,能够轻易地发射四公斤重的锥形炮弹,平均射程为十六千米。

因此,可以说,亚伯拉罕·林肯号上,歼灭性武器样样俱全。而且,它还有更好的武器,那就是捕鲸大王内德·兰德。

内德·兰德是个加拿大人,身手不凡,在他的危险的行当里,还从未遇到过与他不相上下的对手。他头脑冷静,机智灵活,有勇有谋,除非是极其狡猾的大头鲸或者特别诡诈的抹香鲸,一般的鲸鱼都甭想甩脱他的那把带索鱼叉。

内德·兰德年约四十,身材魁梧,身高六尺以上,体格健壮,神情严肃,不易交往。话不投机,他便立即变脸,凶巴巴的,谁若是惹了他,他便怒火中烧,暴跳如雷。他的相貌很引人注意,尤其是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让他的面庞尤显生动。

我认为,法拉格特舰长把此人请上船来是颇有见地的。他目光敏锐,膂力过人,一个人就能抵得上全体船员。我找不到更恰当的比喻,只能把他比作一架高倍望远镜,同时又是一门时刻准备发射的大炮。

说谁是加拿大人,也就等于说他是法国人,所以,尽管内德·兰德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但我得实话实说,他对我还是有点好感的。这也许是我的国籍吸引了他。对他来说,遇上一个说拉伯雷时代的法语的人,他就可以有机会说上这种语言了,因为拉伯雷时代的法语目前在加拿大的一些省份仍然在使用着。而我呢,我也可以有机会说上这种古法语了。这位捕鲸高手祖籍魁北克,在魁北克还属于法国时,他家已经出了不少的勇敢的捕鲸高手。

渐渐地,内德有了交谈的兴趣,而我也很喜欢听他讲述他在极地海洋上的冒险经历。他往往使用诗一般的语言讲述他捕鲸和搏斗的故事。他讲述起来像是讲一首史诗,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听一位加拿大的荷马在吟唱北极地区的《伊利亚特》。

我之所以现在要根据我对他的了解来描述这个颇有胆识的同伴,是因为我们已经成为老朋友了,我们已经被一种在最险恶的环境中产生并结下的矢志不渝的友谊紧密地连在一起了!啊!勇敢的内德!但愿我能再活上一百年,好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来把你思念!

这时候的内德·兰德,对海怪的问题是怎么看的呢?应该实话实说,他并不太相信有什么独角鲸存在;船上的人全都相信有,而他却是唯一一个持不同看法的人。他甚至都避免谈论这个话题,可我觉得我应该找个机会与他谈谈这件事。

七月三十日的那个美妙的夜晚,也就是说起航的三个星期后,我们的船驶达帕塔哥尼亚海岸下风口三十海里处,进入与布朗角同一纬度的海域,已经驶过了南回归线,距离南边的麦哲伦海峡将近七百海里。用不到一个星期,亚伯拉罕·林肯号就将在太平洋海上劈波斩浪了。

内德·兰德和我坐在艉楼甲板上,一边闲聊,一边望着神秘的大海,直到这之前,这大海依然是深不可及。

我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向大独角鲸,并分析了我们此次远航的成功与失败的种种可能性。后来,我见内德·兰德一声不吭,只是听我在讲,我便把话给挑明了。

“怎么,内德,”我问他,“您怎么竟认为我们要追逐的那个鲸类动物并不存在呢?您如此怀疑,难道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内德·兰德先看了我一眼,习惯性地用手拍了一下宽阔的脑门儿,闭上两眼,仿佛在集中思想,然后才开口道:“也许是确有其事,阿罗纳克斯先生。”

“可是,内德,您是个职业捕鲸手,对海洋里的大型哺乳动物很了解,应该是不难想象得出关于巨型鲸类动物的存在的,您不应该对此持怀疑态度的呀!”

“这您可就错了,教授先生,”内德回答道,“一般人可以去相信有奇异的彗星穿过宇宙,有古老的怪物居住在地球的内部,可天文学家、地质学家就不会接受这类荒诞不经的说法。捕鲸手也是这样。我追逐过不少的鲸类动物,也用鱼叉叉到过很多,还杀死过几个,但是,无论这些鲸类动物具有多强的攻击力,无论它们是用尾巴还是用牙齿,都绝对不可能毁坏轮船的钢板的。”

“可是,内德,有人举出例证,说有些船只被独角鲸的利齿穿透了。”

“如果是木船,倒是有可能,”加拿大人捕鲸手说,“不过,就是这种情况我也未亲眼见过。所以,除非拥有确凿证据,否则我是不会相信长须鲸、抹香鲸或独角鲸能够造成这么大的破坏程度的。”

“听我说,内德……”

“不,不,教授先生。除了这事以外,您说什么我都是听的。说不定是一个巨型章鱼?……”

“那就更加不可能了,内德。章鱼是一种软体动物,从这个名称看,它的肌肉就不坚硬。它不属于脊椎动物,就算它有五百英尺长,它也无法对斯科蒂亚号或亚伯拉罕·林肯号这类船只造成危害的。因此,把这么大的事归之于巨型海怪克拉肯或其他的类似怪物干的,那纯属天方夜谭。”

“这么说,博物学家先生,”内德·兰德语含讥讽地说,“您坚持认为有一种巨型鲸类动物存在?……”

“是的,内德,我再说一遍,我这么肯定是有事实根据的。我相信确有这种大型哺乳动物存在,它的躯体结构奇特,如长须鲸、抹香鲸或海豚一样,属于脊椎动物,长有一个角质的、极具穿透力的长牙。”

“哼!”捕鲸手内德轻声哼了一声,摇了摇头,一副毫不为所动的神态。

“请注意,我可敬的加拿大人,”我继续说道,“假若有这种动物存在,假若它生活在大海深处,假若它在海面以下几海里的深处游弋,那它就必须具有无比坚实的肌体才行。”

“要那么坚实的躯体结构干吗?”内德·兰德问道。

“因为,要想生活在海底深处,并受得住海水的压力,就必须具有无比巨大的力量。”

“真的?”内德眨巴着眼睛看着我问道。

“没错,举几个数字就能很容易地向您证明这一点。”

“咳!数字!”内德说,“数字不就是随便人怎么说吗!”

“这是具体的数据,并不是数学上的数字。您听我说,假定一个大气压相当于一根三十二英尺高的水柱的压力。实际上,水柱不会有那么高,因为这里指的是海水,其密度高于淡水的密度。喏,内德,譬如您潜入海里,下潜到深度数倍于三十二英尺的水下,您身体就要承受相应倍数的大气压,也就是说,您身体表面每平方厘米就得承受相应倍数公斤的压力。据此推算,在三百二十英尺的水下深处,压力为十个大气压;在三千二百英尺的水下深处,压力就是一百个大气压;在三万二千英尺的水下深处,也就是说,您下潜到大约水下二点五海里的地方,就得承受一千个大气压,您身体表面的每一平方厘米得承受一吨的压力。可是,我老实的内德呀,您知道您身体表面面积有多少平方厘米吗?”

“我算不出来,阿罗纳克斯先生。”

“大约有一万七千平方厘米。”

“有那么多?”

“事实上,由于大气压力略微高于每平方厘米一公斤的压力,您身体表面那一万七千平方厘米现在就承受着一万七千五百六十八公斤的压力。”

“那我怎么没有感觉出来呢?”

“您是感觉不出来,因为空气具有相等的压力,它进入了您的体内,否则您早就被压碎了。空气进入体内后,内外压力保持平衡,相互抵消掉了,所以您才能承受如此大的压力。可是,一旦潜入水里,情况就不大一样了。”

“噢,我明白了,”内德说道,他也比较专心听我讲了,“因为水围绕着我,并未进入我的体内。”

“正是如此,内德。因此,在水面以下三十二英尺的地方,您得承受一万七千五百六十八公斤的压力;在三百二十英尺的地方,这个压力将增加十倍,也就是十七万五千六百八十公斤;在三千二百英尺的地方,压力增加一百倍,也就是一百七十五万六千八百公斤;在三万二千英尺的地方,压力增加一千倍,也就是一千七百五十六万八千公斤,这就是说,您已经被压扁了,像是被水压机压成的薄片似的!”

“天哪!”内德大喊一声。

“喏,我可敬的捕鲸手,如果一些身长几百米、躯体庞大的脊椎动物在这么深的海洋深处生活,其体表面积又高达数百万平方厘米,那它们所承受的压力就有数十亿公斤了。您来算算看,要承受如此大的压力,它们的骨架得有多大的抗力,它们的躯体结构得多么坚强!”

“那它们的躯体就得是用八英寸厚的钢板造的,如同铁甲驱逐舰一般。”内德·兰德回答道。

“正如您所说的,内德。那么,您再想想看,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以快速列车的速度向一艘船冲过去,会造成什么样的破坏?”

“是啊……确实……也许。”加拿大人被这些数字震撼了,但他又不肯服输,便这么哼叽哼叽地回答着。

“喏,我把您说服了吧?”

“您让我对一点有所信服,博物学家先生,那就是如果海底确实存在这种动物的话,那它必须像您所说的那样强大。”

“可是,您这位顽固的捕鲸手,要是不存在这种动物的话,那您对斯科蒂亚号所遭到的意外又做何解释呢?”

“也许是……”内德在迟疑。

“您说下去!”

“因为……这不会是真的!”加拿大人心里一着急,竟把阿拉戈的一句名言说了出来。

不过,这种回答除了说明这位捕鲸手非常固执以外,说明不了其他什么问题。那一天,我没有再跟他多说。斯科蒂亚号遭遇的意外事故是毋庸置疑的。船体上确实留有一个大窟窿,等待修补。当然,我也并不认为有个大窟窿就很说明问题了。但是,这个大窟窿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就出现的,要说不是海底暗礁或什么海底利器造成的,那就肯定是被某种海底动物身上的什么像钻头似的锐器弄出来的。

因此,我觉得,根据上面所做出的种种推论,这种动物属于脊椎动物门,哺乳动物纲,鱼目,即鲸鱼类动物。至于它是属于什么科,是鲸科、抹香鲸科还是海豚科,它是属于哪个属,应归于哪个种,这就要假以时日了。要解决这一问题,就必须对这个尚不为人所知的动物进行解剖;而要解剖它,就先得抓住它;要抓住它,就得先用捕鲸炮去射杀它——这事应由内德·兰德去干;而要向它开炮,就先得看到它——这属于全体船员的事,凡此种种,可就得全靠运气了。

第五节 向冒险迎去

一段时间以来,亚伯拉罕·林肯号在航行中并无意外发生。不过,倒是碰到了一件事,让内德·兰德大显了一回身手,也让我们对他刮目相看,信任有加。

六月三十日,我们的船在马鲁伊纳海面向美国的捕鲸船队打听消息,可他们却并未听说过有关独角鲸的事。不过,他们船队中有一个人,即门罗号的船长,听说内德·兰德在我们船上,便请求我们让内德·兰德帮忙捕捉一头他们发现的鲸鱼。法拉格特舰长也想见识一下内德·兰德的本事,便同意了,让他上了门罗号。这个加拿大人也真是运气不错,他捕到的并非一头鲸鱼,而是两炮命中了两头:一头被击中心脏,另一头在追逐了几分钟之后也被捕捉到手!

毫无疑问,如果那个怪物碰到内德·兰德这位捕鲸王的话,我敢肯定,它是绝无逃生的希望的。

亚伯拉罕·林肯号沿着美洲东南海岸全速前进。七月三日,我们便驶抵与贞女岬同一纬度的麦哲伦海峡的出海口。不过,法拉格特舰长并不想走这条弯弯曲曲的海道,所以便让舰只绕过合恩角。

全体船员一致赞成舰长的决定。确实,在这样的一条狭窄海道里,怎么可能碰上那头独角鲸呢?很多水手都肯定说,那个怪物不可能从那儿经过的,“因为它个头儿太大,游不过去!”

七月六日,下午三点光景,亚伯拉罕·林肯号从南面十五海里处绕过了那孤立的小岛。这是一块被遗留在美洲大陆边的岩石,一些荷兰水手用自己家乡的城市合恩给它冠名,从此,合恩角便沿用至今。此时,船正向着西北方向行驶。第二天,亚伯拉罕·林肯号的螺旋桨就将拍击太平洋的海水了。

“注意啦!眼睛放亮点!”亚伯拉罕·林肯号上的船员们不断地呼喊着。

大家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说实在的,大家的眼睛和望远镜都看花了,被那两千美元的奖赏弄得眼睛眨都不想眨了。大家没日没夜地紧盯着洋面,而那些昼盲症者在漆黑的夜晚视力要比常人高出百分之五十,所以获得奖赏的机会更大。

至于我们,金钱虽说对我并无诱惑,但我却并不是船上不注意观察之人。除了花费几分钟吃饭,几小时睡觉,不管日晒雨淋,我都坚持待在甲板上。我有时伏在艏楼船舷墙上,有时则倚靠在艉楼的护栏上,贪婪的目光紧紧地注视着无边延伸的如棉絮般洁白的航迹。有好多次,当我看到一头任性的鲸鱼把黑色的脊背露出水面时,我也跟着舰上的军官们和水手们一起激动不已。每逢这种时刻,甲板上总是站满了人,水手们和军官们纷纷从舰梯防雨罩里钻了出来,一个个气喘吁吁,目光闪烁,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头游动着的鲸类动物。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看得眼睛酸疼,看得眼睛模模糊糊,而孔塞伊却总是那么冷静漠然,声音平缓地一再对我重复说道:“先生如果把眼睛眯起点来,也许会看得更清楚一些的!”

可是,全是白激动了!亚伯拉罕·林肯号一再改变航向,追逐着发现了的动物,但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不是追上一头普通的须鲸,就是追着一头普通的抹香鲸。追上后,这些鲸类动物便在大家的一片诅咒声中消失不见了!

不过,天气却一直非常好。船一直在最好的环境中航行着。此刻正是南半球气候十分恶劣的季节,这一带的七月正值欧洲的一月份,但海面风平浪静,视野开阔,极目望去,远方清晰可见。

内德·兰德仍然固执己见,一脸的狐疑,除非该他值班,否则他故意不去观察海面——至少是在看不到鲸鱼时他是这样的一种态度。他目光敏锐,本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但是,十二个小时中,这个固执的加拿大人却花上八个小时在看书或躺在舱室里睡大觉。我无数次地责备他不该这么无动于衷。

“哼!”他抢白我道,“不是什么也没见到吗,阿罗纳克斯先生?就算是有个什么动物,难道我们真的那么走运,让我们给遇上了?我们这不是在盲人骑瞎马吗?听说有人在太平洋北部海面看到这个难寻的怪物了,我承认这很有可能,可是,见到后都两个月过去了,而且,按您的说法,那头独角鲸脾气怪诞,不喜欢在同一海域待很长时间的!它游起来飞快。再说,您比我更清楚,教授先生,大自然是不会做出自相矛盾的事的,如果一个动物无须快速移动的话,大自然是不会赋予它这种高速的活动能力的。因此,即使这个怪物真的存在,它也早就跑得老远老远了!”

对此,我不知如何应答。显然,我们这是在盲目地行动。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所以,我们的机遇很有限,不过,尚无人对成功产生怀疑,船上的水手们没有一个人敢于打赌说独角鲸并不存在,说它近期内不会出现。

七月二十日,我们的船驶到南回归线与东经105度相交的一片海域;同月二十七日,我们在东经110度处越过了赤道。方位确定后,我们的船便毅然决然地往西驶去,驶入太平洋中心海域。法拉格特舰长的想法很有道理,他认为应该在深水海域行驶,远离那只怪物不愿接近的陆地或岛屿。舰长说:“大概那里的海水不深,让它游得不痛快吧。”于是,亚伯拉罕·林肯号便越过波莫图群岛、马尔吉斯群岛、桑威奇湾等处的外洋洋面,从东经132度处穿过北回归线,朝中国海驶去。

我们终于来到那个怪物最近嬉戏畅游的地方了!说实在的,船上的日子真没法过了。人人都心跳过速,说不定将来会长无法治愈的动脉瘤。全体船员神经都绷得过紧,紧张的程度简直无法形容。大家茶不思饭不想,夜不成眠。在桅顶高处瞭望的水手,经常出现判断错误和幻觉,每次都产生难以承受的恐惧感,致使大家处于一种惊弓之鸟的状态。

实际上,这种惊惧不安的反应很快便传播开来。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在这一期间,亚伯拉罕·林肯号跑遍了北太平洋海域,不停地追逐所发现的鲸鱼,忽而偏离航线,忽而猛地掉转船头,忽而熄火停机,忽而又全速前进或紧急刹住,都顾不上机器是否会因此而损坏。就这样,把日本海岸到美洲海岸的海域仔细地搜索了个遍。但却一无所获!只见一片浩瀚寂静的大海,不见什么巨大的独角鲸、海下小岛、难船残骸、飞逝的礁石、超自然物!

紧张的情绪倒是消失了,可一个个都像泄了气的皮球,为怀疑打开了缺口。舰上出现了一种新的情绪,含着三分羞愧七分恼怒。竟然上了幻想的当,真是“愚不可及”,叫人如何不恼怒呢!一年来,积累起那么多的论据,突然间像小山似的坍塌了。每个人心里只想着吃饭和睡觉,要把因愚蠢而浪费的时间找补回来。

人的思想天生就变幻不定,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当初最积极支持这件事的人,一下子变成反对得最凶的人。这种情绪从底舱开始,从司炉工一直蔓延到军官。如果不是法拉格特舰长矢志不移,船肯定早已掉头南下了。

不过,也不能这么无休止地进行这种无效的搜寻了。亚伯拉罕·林肯号为了获得成功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它没有什么可以自责的。美国舰只上的全体人员还从未有过像亚伯拉罕·林肯号上的人员那么具有热情与耐心的。失败的责任不能归之于他们。眼下不得不返航了。

返航的提议交给了舰长,舰长不予接受。水手们因此明显地表示不满,工作受到了影响。我并不是说船员会哗变。在合理地坚持了一段时间之后,法拉格特舰长便像当年的哥伦布那样,要求大家再耐心地等上三天。如果三天内,那怪物没有出现的话,舵手就转动舵轮,驱逐舰将向欧洲海域驶去。

舰长的这一许诺是十一月二日做出的,全体船员立即振奋起精神来,又开始专心致志地监视着海面。人人都想朝这片大海看上最后一眼,以便把含着无限记忆的一切牢记在心里。望远镜一刻也没有空置过。这是在向那头巨型独角鲸进行最后的挑战,这是在向它发出俯首就擒的通缉令,它是不可“拒不就范”的!

两天过去了。亚伯拉罕·林肯号在缓缓地向前行驶着。独角鲸可能就在这片海域,大家在想方设法地吸引它的注意力,或者说是在刺激它那麻木的神经。船尾拖着大块大块的肥肉——可我不得不说,全都让鲨鱼饱了口福了。亚伯拉罕·林肯号停止前进时,便派出小船在舰只四周游弋,在不同的方向进行探测,一处不漏。可是,直到十一月四日日暮时分,这一海底奥秘依然未能揭开。

第二天,十一月五日,晌午时分,规定的期限就要到了。许诺的时刻一过,一丝不苟的法拉格特舰长就将履行诺言,下令船转向,向东南方向行驶,完全驶离太平洋北部海域。

此刻,亚伯拉罕·林肯号正位于北纬31度15分、东经136度42分的海域。日本诸岛处于距离驱逐舰不到两百海里的下风处,夜幕降临,钟刚敲过八点,乌云遮住了弯月,大海在舰只艏柱下平静地涌动着。

这时候,我正在船的前部,靠在右船舷的墙上。孔塞伊站在我的身旁,眼睛盯着前方。水手们站在高高的横桁上,凝视着漆黑的水天相交的海面。天越来越黑,能看到的海面变得越来越小。军官们手持夜视望远镜,搜索着这愈发地黑的大海。月光不时地从云缝中透出,使漆黑的海面闪着点点亮光。随即,乌云又把月光遮挡,眼前又是一片漆黑。

我注视着孔塞伊,发现这个诚实的小伙子多少也被这种气氛给感染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也许,他的神经第一次受到好奇心的刺激,也有所震动。

“来呀,孔塞伊,”我对他说,“这可是获得两千美元的最后机会了。”

“请先生允许我对这事说一句,”孔塞伊回答道,“我可是从未想过要拿那两千美元的赏金。即使美利坚合众国政府许诺十万美元的奖赏,那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你说得对,孔塞伊。说实在的,这事挺蠢的,我们参与其中,也太轻率了点。耽误了多少时间哪!还白白地搭上许多的激情!否则,六个月前,我们就已经回到法国了……”

“就已经待在先生的小套房里了,”孔塞伊接嘴说道,“就已经回到先生的标本室了!我可能早已将先生的那些化石分好类了!先生的那只鹿豚也早已关进巴黎植物园的笼子里去了,首都的那些好奇的人也都跑去看了!”

“没错,孔塞伊。而且我还在想,别人正在嘲笑我们哩!”

“可不是吗,”孔塞伊平静地答道,“我想,肯定有人会嘲笑先生的。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孔塞伊。”

“那我就直说了,先生这是自找的!”

“确实如此!”

“像先生这样有幸成为一位学者的人,本不该这么……”

孔塞伊的恭维话还没讲完,只听见有人喊叫起来,打破了一片沉寂。那是内德·兰德在喊:“嘿!是那个家伙,在下风处,在我们的斜对面!”

第六节 全速前进

一听这喊声,全体船员都朝捕鲸手跑过去。舰长、军官、水手长、水手、见习水手,以及撇下轮机的机械师和扔下锅炉的加煤工,全都往一个方向在跑。停航的命令已经下达,船靠着惯性在缓缓地向前移动着。

天已经全都黑下来了。我便在寻思,天这么黑,那个加拿大人眼睛再尖,又怎么透过黑夜看见了的呢?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呢?当时,我的心跳得都快要蹦出胸膛了。

内德·兰德并未看错,我们大家全都看到了他手指着的那个东西。

距离亚伯拉罕·林肯号右舷后部两链的地方,海水仿佛是从下面被照亮了。这不是普通的磷光,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那个怪物隐于水面下几图瓦兹,发出一种极强的、说不清是什么的奇异的光来,有好几位船长在报告中都提到了这种光。这种奇异的光想必是从一种大功率的照明装置发出来的。海面上被这光照亮的地方映出一个长长的椭圆形,其中心有个光亮的焦点,那焦点发射出来的光极其刺眼,离焦点越远,光就越弱。

“这不过是许多磷光的聚合体。”军官中有一位大声说道。

“不,先生,”我很有把握地反驳说,“海笋、海鞘等软体动物是绝不可能发出这么强的光的。这种光基本上是电光……再说了,你们看,快看!它在移动!在前后地移动!它向我们冲过来了!”

舰上的人全都惊呼起来。

“安静!”法拉格特舰长喝令道,“迎风,满舵!倒船!”

水手们赶忙向船舵跑去,机械师们则向轮机冲去。船来了一个急刹车,然后向左转,在海面上画了一个半圆。

“右满舵!前进!"法拉格特舰长大声下达命令。

驱逐舰按照舰长的命令迅速地离开了那个光源。

我说错了。亚伯拉罕·林肯号是想离开,但那个神秘的动物速度快过我们的船,正加速冲向我们。

大家全都屏声敛息,呆立着一动不动。我们不是害怕了,简直是惊呆了。那个神秘的动物像玩似的追上了我们,它以每小时十四海里的速度绕着我们的驱逐舰转着圈,并用它那像闪亮的粉尘似的东西把驱逐舰给罩住,然后,便拖着一条磷光闪闪的尾迹,像快速列车的机车在喷吐浓烟似的,往后退了两三海里。突然间,那怪物从暗黑的海天相连处——它是退去那儿蓄势待发——以惊人的速度猛地向亚伯拉罕·林肯号冲了过来,在离驱逐舰外侧船舷二十尺处蓦地停住,光亮熄灭——它并没沉入深水处,因为它的光亮是突然熄灭的,而不是渐渐地熄灭的,仿佛那强烈的光源突然枯竭了似的!接着,它又在驱逐舰的另一侧出现了,也许是绕过去的,也许是从舰身下钻过去的。相撞的可能性随时存在,若是被撞上,我们将必死无疑。

我们的驱逐舰的动作让我惊诧。它是在逃跑,而不是在攻击;它是被追赶着,而不是追上前去。我向法拉格特舰长提出了我的意见。舰长的脸平常总是不露声色的,可此时此刻却一脸的惊愕。

“阿罗纳克斯先生,”他对我说,“我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个多么可怕的怪物,所以我不想在这漆黑一片之中拿我的舰只去冒险。再说,如何既防范这个不知为何物的家伙的袭击又攻击它呢?等天亮再说吧,天一亮我们就主动了。”

“舰长,您对这只动物的种类已经清楚了吗?”

“清楚了,先生。它显然是一头巨型独角鲸,而且还是一头带电的独角鲸。”

“也许是的,”我又说道,“我们不可离它太近,就像不能离电鳗或电鳐太近一样。”

“没错,”舰长回答说,“如果它身上具有雷电般的力量,那它肯定是造物主造出来的最可怕的动物。因此,先生,我必须谨慎从事。”

整个夜晚,全体船员都严阵以待,谁都不想睡觉。亚伯拉罕·林肯号因为速度没有那怪物快,于是便干脆放缓速度,缓慢地行驶着。可那独角鲸也学着驱逐舰的样儿,由着海浪颠簸着,仿佛下定了决心,绝不离开这个搏斗的舞台。

但是,午夜时分,它却不见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它像一只大萤火虫似的“亮光灭了”。它逃离了?大家怕的就是它会逃走,大家不希望它逃走。然而,凌晨一点差七分时,突然间响声大作,呼啸声震耳欲聋,仿佛在强大压力下喷水的水柱的巨响。

法拉格特舰长、内德·兰德和我,当时都在艉楼上,正焦急地朝着漆黑的海面搜索来着。

“内德·兰德,”舰长问他,“您常听见鲸鱼叫吗?”

“经常听见,先生,但是,我却从未听过像现在这头能给我带来两千美元赏金的鲸鱼这样的叫声。”

“是的,那笔赏金应该归您。不过,您得告诉我,这声音是不是鲸类动物用鼻孔喷水时发出的声音?”

“正是这种声音,先生。只不过,这个声音可是大得多得多,一般鲸鱼的叫声可没法相比。没错,我们眼前的一定是一个鲸类动物。请原谅,先生,”捕鲸手补充说道,“天亮时,我们得跟它理论理论。”

“那得看它有没有心情听您理论了,兰德师傅。”我以不太相信的口气说。

“只要我能到得了离它四鱼叉远的地方,”加拿大人坚定地回答说,“那它就得听我的了。”

“要接近它的话,”舰长问道,“是不是要给您准备一条捕鲸小艇啊?”

“那当然,先生。”

“那我的船员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哪?”

“我的生命也有危险哪!”捕鲸手干脆地回答了一句。

凌晨两点前后,在亚伯拉罕·林肯号上风口五海里处,那个强大的光源又出现了。尽管离得很远,尽管风声、涛声相混,那个动物尾巴搅动海水的巨大声响仍然清晰地传来,甚至连它的喘息声都清晰可辨。那头巨大的独角鲸浮出水面呼吸时,空气好像在猛烈地涌进它的肺里,犹如蒸汽涌进两千马力的机器汽缸里一样。

“嗯!”我在寻思,“一头力量抵得上一个骑兵团的鲸鱼,那它肯定是个特大的家伙!”

大家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搏斗,直到东方破晓。各种捕鱼工具沿着船舷墙摆着。喇叭口形炮和大口径小炮都填满了火药。喇叭口形炮可以把捕鲸叉射出一海里远,而大口径小炮用的是具有致命杀伤力的开花弹,力气再大的动物挨上一炮也必定一命呜呼。内德·兰德一直在忙着磨他的捕鲸叉,那可是他手中的可怕的武器。

到了六点光景,天已放亮。第一道晨曦微微露出,独角鲸身上的电光便熄灭了。七点钟时,天已大亮,可是晨雾浓密,能见度很小,即使用倍数最大的望远镜也什么都看不清楚。大家感到非常沮丧,非常恼怒。

我爬到驱逐舰后桅杆上,有几位军官已经待在桅杆顶上了。

八点钟时,浓雾在波涛浪尖上翻滚着,不过,大团的雾气正在逐渐消散,视野随之开阔,天际变得明朗了。

突然,内德·兰德又像昨天一样,大声呼喊起来。

“那家伙在左舷后方!”捕鲸手在大喊。

大家的目光全都转向他所指的方向。

在距离驱逐舰一点五海里的地方,一个又长又黑的大家伙浮出水面有一米来高。它在用力地甩动着尾巴,搅出巨大的旋涡。从未见过有什么鱼的尾巴能用这么大的力量击打海水的。这个动物游过的地方,留下一条巨大的白花花的长长的弧形,表明它的行动轨迹。

我们的船接近了这个鲸类动物。我从容不迫地观察它。香农号和爱尔维修号的报告对它的体积的描述有些夸大,据我估算,它的身长顶多只有二百五十尺。至于它的宽度,就很难估计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整体看来,我觉得这个鲸类动物的躯体各部分的比例是恰到好处的。

当我对这个不同凡响的家伙进行观察时,两股水与汽交融的水柱从它的鼻孔里喷射而出,高达四十米,致使我凝视起它的呼吸方式来。我最终做出结论,认为这个动物属于脊椎动物门,哺乳动物纲,单子宫哺乳动物亚纲,鱼形动物中的鲸类动物目,至于属于什么科嘛……我一时尚说不清楚。鲸类动物目包括三个科:鲸鱼科、抹香鲸科和海豚科。而独角鲸是划归海豚科的。这些科又各自分成好几个属,属下又分种,每个种里又有若干个变种。这头独角鲸属于什么变种、什么种、什么属、什么科,我尚无法确定,但我相信,有上苍与法拉格特舰长的帮助,我是会完成这个分类工作的。

船员们焦急地等待着舰长的命令。舰长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那只动物,然后让人把机械师叫来。机械师很快就跑来了。

“先生,”舰长问,“压力够吗?”

“够,先生。”机械师回答。

“好,添足煤,烧旺火,全速前进!”

全体船员听到命令,立即欢呼起来。战斗的号角吹响了。不一会儿,亚伯拉罕·林肯号的两个大烟囱便喷出浓浓的黑烟,轮机抖动,连带着甲板也抖动了起来。

船在强大的螺旋桨的推动下朝前方疾驶,径直地追向那个动物。可后者竟然毫不在乎,待到驱逐舰到了离自己半链远的地方,它便假装逃逸,往水下潜去,与驱逐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就这样追逐了三刻钟光景,驱逐舰与那头鲸类动物始终保持着这个距离,想靠近后者两图瓦兹都不可能。显然,这般追法,永远也别想追上这个怪物。

法拉格特舰长焦躁地捻动下巴下面的那撮山羊胡子。

“内德·兰德呢?”他喊问道。

加拿大人闻声赶来。

“怎么样,兰德师傅,您看是不是还需要把小艇放下去?”舰长问道。

“不必了,先生,”内德·兰德回答道,“这家伙是不会让您逮着的,除非它自己情愿束手就擒。”

“那怎么办呢?”

“如果有可能的话,您就尽量加大马力,先生。而我嘛,对不起,我得攀上艏斜桅支索,等船接近捕鲸叉可以击到的距离,我便用捕鲸叉攻击它。”

内德·兰德到了他说的位置。炉火在不断地加大,螺旋桨每分钟转到了四十三转,蒸汽不停地从阀门里喷出来。经航速表检测,亚伯拉罕·林肯号行驶速度达每小时十八点五海里。

然而,那个可恶的畜生也同样在以十八点五海里的时速在疾行。

驱逐舰以这种速度又追了一个小时,但连一个图瓦兹的距离也没能缩短!对于美国海军的一艘速度最快的舰船而言,这简直是个奇耻大辱。全体人员一个个全都憋着一肚子的火。水手们在咒骂眼前的这个怪物,但那怪物都不予理睬。法拉格特舰长已不仅仅是在捻动他下巴下面的那撮山羊胡子了,他简直是在扯那胡子了。

机械师又被叫了来。

“您已把压力增至最大限度了吗?”

“是的,先生。”机械师回答。

“进气阀也满负荷了?……”

“六点五个大气压。”

“将负荷增至十个大气压。”

这纯粹是典型的美国式命令。即使在密西西比河上,为了甩掉“对手”,恐怕也不会这么干的。

“孔塞伊,”我对立于我身旁的忠实仆人说,“你知道吗,我们的船有可能会爆炸的!”

“炸就炸吧,先生!”孔塞伊答道。

这叫什么话!不过,必须承认,有这样的机会,冒一次险我也是挺乐意的。

进气阀已处于满负荷状态。炉中加满了煤。鼓风机不断地吹着,把火吹得旺旺的。亚伯拉罕·林肯号的速度又加快了。舰桅在抖动着,连底座都跟着在颤动,而烟囱过于狭小,浓烟排放不畅。

航速计又投到海里。

“舵手,多少?”法拉格特舰长问道。

“十九点三海里,先生。”

“再加把火。”

机械师执行了命令。压力表上显示,已到十个大气压。然而,那只鲸类的动物似乎也“加了把火”,因为它不紧不慢地也把航速提升到十九点三海里了。

多精彩的追逐战哪!我全身都在颤抖,激动之情简直是难以描述。内德·兰德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手里紧握住捕鲸叉。有好几次,那畜生让我们接近了它一点。

“我们追上了!我们追上了!”加拿大人在大呼大叫。

然而,当内德·兰德正准备下手时,那畜生一下子就跑远了。其逃跑的速度,我估计绝不少于时速三十海里。尤其让人气愤的是,在我们全速前进时,这畜生竟然围着我们的船绕了一圈,戏耍我们!全船的人气得直骂!

追至中午,我们与那畜生的距离仍旧是上午八点钟时的距离。

于是,法拉格特舰长便决定采取断然措施。

“嗬!”他说,“那畜生比我们亚伯拉罕·林肯号跑得还快!那好吧,那我倒要看看它跑得有没有我们的锥形炮弹快。水手长,叫炮手跑步前去前甲板的炮位待命。”

前甲板上的大炮立即填满了火药,瞄准待发。炮弹打了出去,但炮弹却从离我们半海里的那只怪物上方几尺的地方飞了过去。

“换一个神炮手来!”舰长喝令道,“打中这恶魔的,奖赏五百美元。”

一位胡子灰白的老炮手——他的音容笑貌至今仍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走近大炮,目光坚定,神情冷静。他调整好炮位,左瞄右瞄了很长时间。轰的一声巨响,船上的人随即齐声呐喊起来。

炮弹击中了目标,落在了那怪物身上,但怪得很,那发炮弹竟然从它那滚圆的躯体上滑了过去,落到两海里外的海中。

“这可真叫见鬼了!”老炮手气呼呼地骂道,“这混蛋难道披着六寸厚的铁甲不成!”

“混账的家伙!”法拉格特舰长在骂。

又开始追逐开来。法拉格特舰长凑近我说道:“我一定要追下去,直到舰船爆炸为止!”

“对,就得这样。”我回答他说。

我们盼着那只动物最后筋疲力尽,希望它不会像蒸汽机似的永不知疲劳。可是,它一点也没见疲劳力衰。过了好久,它也没显得有一丝一毫的疲倦的样子。

亚伯拉罕·林肯号确实应该受到嘉奖,它始终坚持不懈,坚忍不拔地在斗争着。我估计,在十一月六日这倒霉的一天里,它跑了不下五百公里!夜幕降临,夜色笼罩着波涛汹涌的大海。

此时此刻,我以为我们的远航业已结束,我们再也见不到那只神奇的动物了。但我却想错了。

夜里十点五十分,在我们船的上风口三海里处,先前的电光又出现了,和昨夜的电光一模一样,仍旧那么亮堂堂,那么强烈。

独角鲸似乎一动不动地待着。也许,它游了一天,现在睡着了。任随着波涛的颠簸。这可是个大好时机,法拉格特舰长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他下达了命令。亚伯拉罕·林肯号谨慎地缓缓地在摸近,以免惊动了对手。在海上,趁鲸鱼熟睡而将其捕获是常有的事。内德·兰德就曾不止一次地捕捉到熟睡的鲸鱼。这个加拿大人现在又攀上艏斜桅支索处自己的岗位上了。

船长悄悄地接近那只动物,在距离它两链处关机,依靠余速滑行着。全船的人全都屏声敛息,甲板上一片沉寂。离那炽热的光源不足一百米时,那亮光更加地强烈,刺得大家眼睛都睁不开。

这时候,我正伏在艏楼的护舱板上,看着身下的内德·兰德正一手勾着艏斜桅撑杆前支索,一手举着他那极其锐利的捕鲸叉。他与那只静止不动的动物相距不到二十尺。

突然,他胳膊一甩,捕鲸叉扔了出去。只听见那捕鲸叉像是碰到了坚硬的物体,发出清脆的响声。

电光突然熄灭,两股巨大的水柱像龙卷风似的直扣亚伯拉罕·林肯号的甲板,人被冲得前仰后翻,缆绳也被冲断。

在这可怕的水柱的冲击下,我被从护舱板上冲了下来,还没来得及抓住什么东西,就被冲进大海里了。

第七节 不知其种属的鲸鱼

我虽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水柱冲到海里,不免惊恐万状,但当时的感觉依然印象十分深刻。

我突然间被抛下海,沉入二十英尺深处。我虽然比不上拜伦或爱伦·坡那样的游泳高手,但我的水性还是不错的,所以虽说是被扔进海里,但我并未慌了手脚。我猛地双脚蹬了两下,人便浮出了水面。

我首先关心的是,看看我们的船现在何处。船上的人是否发现我失踪了?亚伯拉罕·林肯号是否改变了航向?法拉格特舰长放没放救生艇下来?我还有望获救吗?

夜色深沉。我隐隐约约地瞥见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在向东驶去,它的航行灯在远处若隐若现,渐渐消失。那是我们的驱逐舰。我觉得自己无法获救了。

“救命啊!救命啊!”我一面大声呼救,一面奋力地向亚伯拉罕·林肯号游去。

我浑身湿透,衣服全贴在了身上,使不上劲儿,像麻木了似的。我觉得自己在往下沉,喘不上气来!……

“救救我!”

这是我最后发出的一声呼喊。我嘴里灌满了水。我挣扎着,但身体却在往深渊里沉……

突然间,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了我的衣服,只觉得自己被猛地拉出水面,而且还听见,是的,还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如果先生肯趴在我的肩头,先生游起来就会轻快得多的。”

我一把抓住我忠实的孔塞伊的胳膊。

“是你!”我说,“原来是你!”

“正是我,”孔塞伊回答,“愿听先生吩咐!”

“我俩是同时被冲到海里的吗?”

“不是的。我是伺候先生的仆人,我就该紧随先生左右!”

这小伙子真了不起,他觉得自己做的是很自然的事情!

“那战舰呢?”

“战舰?”孔塞伊翻转身子仰面朝天说,“我看先生就别对它再抱多大希望了!”

“你说什么?”

“我是说,在我纵身入海的当儿,我听见舵手们在叫喊:‘螺旋桨和舵全都碎了……'”

“碎了?”

“是的!被那怪物的牙咬碎的。我想,亚伯拉罕·林肯号只受了这点伤。但这情况却对我们很不妙,船的舵不灵了。”

“那我们不是完了吗!”

“很有可能,”孔塞伊不紧不慢地回答说,“不过,我们还可以坚持上几个小时,可以利用来做很多事情的!”

孔塞伊这种遇事不惊的沉着冷静给了我以很大的鼓励。我更加使劲地游着,但湿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像一件铅质斗篷似的把我缠裹得紧紧的,让我难以活动手脚,很难支撑下去。孔塞伊发现了这一情况。

“请先生允许我把你的衣服撕扯开来。”他说道。

他把折刀打开,插进我的湿衣服里,猛地一划,衣服从上至下被划割开来。随即,趁我依托着他游动时,他干净利索地把我的湿衣服给脱掉了。

接着,我也帮着把孔塞伊的衣服给脱掉,然后,我同他便并肩“航行”起来。

可是,我们的处境依然危险重重。可能尚无人发觉我们失踪了,再说,就算是发现了,亚伯拉罕·林肯号正处于下风口,无法掉转头来搭救我们,因为它的舵已经不起作用了。现在唯一可以指望的只是船上的救生小艇了。

孔塞伊冷静地分析了形势,制定出相应的措施来。此人真是非同一般!这个沉稳的小伙子如同在家里一样地镇定自若。

既然获救的唯一希望就是等待亚伯拉罕·林肯号的救援,那我们就得想法节省体力,多坚持一会儿。因此,我便决定,二人不用同时使力,免得把力气全用完了。我俩商定,一个仰游,浮于水面,一动不动,交叉两臂,伸直双腿,另一个则推着他往前游动。这种你躺我推的游法不能超过十分钟,如此这般地倒换着,我们就可以漂浮数小时,也许还能坚持到天亮哩。

希望渺茫!可是,这一线希望却深深地扎根在人的心间!何况我们还是两个人在一起。最后,我们可以肯定——尽管不太可能——就算我想把心中的幻想扑灭,就算自己想要“绝望”,我也办不到的!

亚伯拉罕·林肯号与那个鲸类动物相互冲撞发生在夜晚十一点光景。因此,我估摸着,我们还得坚持八个小时才能等到天亮。我俩交替地游,完全可以坚持游到日出。海面较为平静,这使得我们节省了不少的体力消耗。有时候,我试图透过这浓重的夜幕看到点什么,可是我只能看到我们划动时激起的一点点闪光。我看到波浪在闪闪发光,看到被我用手击碎的浪花,平静的海面上波光粼粼,我们仿佛浸泡在水银之中。

将近凌晨一点,我感到疲惫不堪了。我的四肢发生极强的痉挛,腿脚手臂感到僵直。孔塞伊只好把我托住,因此,保住我俩性命的重任便落在了他一个人的头上。不一会儿,我就听见这可怜的小伙子开始气喘,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明白,他也支持不了多久了。

“放开我吧,别管我了!”我对他说。

“丢下先生,绝不!"他回答说,“我已打定主意,即使是死,我也要在先生之前死!”

这时候,海风将一团云彩吹向东去,月亮在云彩边上露出脸来。月光下,海面波光粼粼。明月让我们猛然一振,鼓起了我们的力量。我举目四下里张望,我看到亚伯拉罕·林肯号了。它离我们有五海里远。漆黑一团,看不太清。可救生艇就是不见踪影!

我想喊,可是距离太远,喊也没用!我嘴唇肿胀,也喊不出声来。孔塞伊还能张开口说话,只听见他一连喊了好几声:“救命啊!救命啊!”

我们停止划动,侧耳细听。尽管耳朵充血,嗡嗡直响,我仍然觉得有声音在回应孔塞伊的呼救。

“你听见了吗?”我有气无力地嗫嚅道。

“听到了,听到了!”

孔塞伊随即又向远处发出一声绝望的呼救。

这一次绝对不会听错!回答我们的确实是人的声音!这是一个被抛到海里的落难者吗?是船被撞时的又一个受害者吗?是船上放下的救生艇的人在茫茫大海中寻找我们吗?

孔塞伊拼足了余力,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竭力忍住痉挛,顶着他,他便把上半身抬起点来,然后就又疲弱无力地松开我了。

“看见什么了吗?”

“我看见……”他喃喃道,“我看见……不过,我们还是别说话的好……保存点力气吧!……”

他看见了什么?此时此刻,我也不知怎么搞的,立刻想到了那个怪物……可是,怎么会是人的声音呢?……现在已不是约拿藏于鲸鱼腹中躲过一劫的年代了。

不过,孔塞伊仍然在推着我往前游。他不时地抬起头来,朝前方看看,同时发出一声呼救,回应他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只是隐隐约约地能听到这回应声。我的力气已经全都使尽了,手指都无法弯曲,双手已无丝毫力气;我的嘴痉挛地张开着,嘴里满是苦咸的海水;我冷得直哆嗦。我最后一次将头抬起,然后便往下沉去……

正在这时候,一个坚硬的东西碰了我一下。我紧紧地搂住了它。随即,我便觉得有人在往上拉我,把我拉出水面,我觉得胸腔不再发胀,然后便晕了过去……

有人在替我揉搓全身,我很快便恢复了知觉。我微微睁开眼睛……

“孔塞伊!”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先生在叫我?”孔塞伊问。

这时候,月亮已渐渐地从水天相接处消失,但那些许的余光却让我看到了一张脸,那不是孔塞伊的脸,但我立即便认出了他是谁。

“内德!”我惊呼了一声。

“正是我,先生,正是那个想获得那笔赏金的人!”加拿大人回答说。

“您是在船发生撞击时被抛到海里的吗?”

“是的,教授先生,但我比您幸运一点,我几乎是立刻便站到了一个浮动的小岛上了。”

“一个小岛?”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站在了我们的那头大独角鲸的身上了。”

“说清楚点,内德。”

“只不过我立刻便明白了,为什么我的捕鲸叉奈何不了它,反而被它的皮给碰弯了。”

“怎么回事?那是为什么呀,内德?”

“因为它是钢制的,教授先生!”

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该醒悟了,得把自己以往的看法仔细地重新审视一遍。

加拿大人最后的那句话让我改变了看法。那个现已成为我们避难之所的生物或物体,正露出半个身子在水面上,我立即爬到了它的顶上。我用脚踢了踢它。很明显,它是一个难以穿透的坚硬物体,而不是构成大多数巨大的海洋哺乳类动物的柔软物质。

但这个坚硬物体有可能是一种骨质甲壳,宛如上古时期的动物的甲壳似的,如果真的如此,我就可以摆脱原先的看法,将它归之于两栖爬行纲,就像龟和鳄一样。

可是不对!我脚下踩着的这个背脊,是浅黑色的,很光溜,有光泽,无鳞状花纹。敲击时,它会发出一种金属的回声。而且,同样不可思议的是,怎么说呢,它好像是用螺丝铆起来的金属板制造的。

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了!必须承认,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畜生、怪物或自然奇观,这个让整个学术界困惑不解、让两个半球的海员们想入非非的怪物,是一种更加奇特的东西,是人工制造出来的。

即使发现一种最离奇怪诞、最神秘莫测的生物,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惊愕的。造物主创造出种种神奇的东西来,倒并不足以为奇。可是,我亲眼看见一种由人制造出来的不可能会有的神秘东西,这就不能不让人感到震惊了!

眼见为实,没什么好怀疑的了。我们正躺在一艘潜水艇的背上。我判断,它形似一条钢质大鱼。内德·兰德对此也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与孔塞伊只能表示赞同。

“那么,”我说,“这只艇里是不是有自己的动力装置,有没有人在操作?”

“这是显而易见的,”捕鲸手回答说,“不过,我待在这个浮动小岛上已有三个小时了,它还没有一点动静。”

“这艇一直没动?”

“是的,阿罗纳克斯先生。它一直是随着海浪在漂浮,不是自己在行驶。”

“可是,我们都知道,它的速度快得惊人,这一点是没什么可怀疑的。而产生这样快的速度,就一定得有一个机械师来操纵,因此,我判断……我们有救了。”

“哼!”内德·兰德有所保留地哼了一声。

正在这时候,仿佛要证明我言之有理似的,这个奇异的装置后面翻起了浪花。它的推进器肯定是螺旋桨。它开始在动。我们连忙攀住它露出水面约八十厘米的顶部。幸好,它的速度并不太快。

“它如果总这么在水面行驶的话,”内德·兰德轻声说道,“我觉得没有大碍。但是,它如果心血来潮,潜入海里,那我可就没命了!”

加拿大人说的一点不错。所以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想法与这架机器里的人取得联系。我试图在它的上方寻找通气孔、舱盖,或按专业术语来说,找“人员出入口”,可是,我见到的是一排排的螺钉把钢板牢牢地铆住,一点缝隙都没有。

很不巧,月亮也不见了。我们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等到天亮,才能想法进入这艘潜水艇的里面去。

如此看来,我们能不能获救,完全掌控在该艇的神秘驾驶员之手了。要是他们想潜入海底,那我们便一命呜呼了!只要他们不往水下潜去,我相信我们总归有办法与他们取得联系的。因为,假若他们自己无法制造空气,那他们就不得不随时地浮出水面,以补充他们所必需的氧气。所以,这艇上一定有个通气孔,以使艇内外的空气可以互换。

至于盼着法拉格特舰长前来搭救的想法,则必须完全摒弃。我们被带往西边,时速不算快,估计每小时有十二海里。螺旋桨有规律地拍击着海水,不时地露出水面,把粼光闪烁的水花溅得老高。

将近凌晨四点,艇的速度在加快。海浪扑面袭来,像鞭子似的抽在身上,打得我们晕头转向,难以支撑。幸好,内德摸着了一个固定在艇钢脊上部的系缆环,我们便紧紧地抓牢了它。

长夜终于过去。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无法把这一夜的情况完全记述下来。我只记住了一个情节:当海上风平浪息时,我曾数次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而又转瞬即逝,但却悦耳动听。世人一直寻求答案而至今仍一无所知的这种海底航行的秘密,究竟是个什么秘密呢?生活在这只怪艇里的都是些什么生物哇?是什么样的机械在让这只艇航行得如此神速的呀?

天亮了。晨雾笼罩着大海,但不一会儿,雾就消散了。当我们正在研究像个平台似的船顶部的船壳时,我突然觉得艇在渐渐地往下沉去。

“嘿!见鬼!”内德·兰德大声喊道,并用脚使劲地跺钢板,“让我们进去呀,不好客的航海人!”

但是,螺旋桨响声很大,盖住了他的吼声。幸好,艇停止往下潜了。

突然,艇内发出猛烈的掀动钢板的声响。一块钢板掀了开来,钻出一个人来,他尖叫一声,马上又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八个膀大腰圆的蒙面壮汉,一声不响地钻了出来,把我们拖进他们那吓人的艇里去。

第八节 动中之动

这几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们掳入艇内。我和我的同伴们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便被弄进了这座浮动监狱。我不知道他们有何感想,反正我是打起了寒战,全身发冷。我们面对的是些什么人哪?也许是一伙新式海盗,以其独特的方式在海上为非作歹吧?

我刚一进来,舱盖便盖上了,只觉得四周一片漆黑。刚从外面进来,眼睛一时无法适应,什么也看不见。我感觉到我光脚踩在一架铁梯上。内德·兰德和孔塞伊被壮汉们紧紧地架着,跟在我的身后。到了梯子下面,一道门打开来,等我们一走进去,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人了。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我说不清楚,也猜不出来。周围一片墨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几分钟之后,我的眼睛仍捕捉不到一点微光。那种若隐若现的浮动微光在这浓重的黑暗之中是不存在的。

内德·兰德对这帮人的如此无礼非常气愤,大骂起来:“混蛋透顶!这帮人待客连新喀里多尼亚人都不如。就差把人给活剥了!即使他们把人吃了,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的。但我得先声明,我是不会老老实实地让人给吃了的。”

“冷静点,内德朋友,冷静点,”孔塞伊劝慰道,“先别发火,我们还没被放进烤箱哩!”

“放进烤箱?不会的,”加拿大人回敬道,“我们肯定是进了炉膛了!四周一片漆黑。好在我随身携带着我的宽刃刀,再黑的地方我也运用自如。这帮海盗,看谁先来送死……”

“别发火,内德,”我对捕鲸手说,“暴跳如雷对我们一点好处都没有。说不定他们正在偷听我们的谈话哩!还是先想法弄清楚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吧。”

我摸索着走动起来。走了五步,碰到一堵墙,一堵用铆钉铆起来的钢板墙。接着,我转过身来,又碰到一张木头桌子,桌旁放着几把椅子。这间牢房的地板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新西兰麻编席,走在上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四面壁板光光滑滑的,摸不着门窗。孔塞伊从反方向转过来,与我撞上了,于是,我们便回到了舱室中央。舱室大约二十英尺长,十尺宽。高度无法测知,尽管内德·兰德身材高大,但也没能摸着舱顶。

半小时过去了,不见一点动静。正在这时候,我们眼前突然一亮,黑暗消失,明如白昼。我们的囚室突然间亮堂起来,也就是说,室内充满了发光物质,十分强烈,让人眼睛睁不开来。我从这光的洁白和亮度辨别出来,它就是那种电光,在潜水艇四周造成一种如磷光一般壮观的景象。我不由得闭上双眼。再睁开眼睛时,我看到那光是从舱室顶端的一个圆圆的半球状透明体中发出来的。

“啊,我们终于看清楚了。”内德·兰德大声说道,他手里正握着他的那把宽刃刀,一副防备的架势。

“是呀,”我壮起胆子说出自己的看法,“但我们的处境并未见得就好了许多。”

“请先生耐心点。”孔塞伊不动声色地说。

舱室突然变亮之后,我可以把它看个一清二楚了。舱室内只有一张桌子、五只凳子。不见有门,想必是关得严丝合缝的。一点响声也听不见,艇上似乎如死一般沉寂。艇在走吗?是停在海面还是下潜水底了?我对此无法猜测。

不过,那发亮的球体是不会无端地亮起来的。所以我猜想艇上的人很快就会露面的。要是他们想把别人遗忘掉,是不会让黑牢变得明晃晃的。

我猜得不错。只听见门闩一响,舱门启开,钻进两个人来。

其中一个身材矮小,肌肉发达,肩宽背阔,四肢强健,脑袋很大,头发乌黑厚实,满脸胡子,目光犀利,富于普罗旺斯人那种南方人的活力。狄德罗说得很正确,人的动作富有隐喻性,眼前的这个矮个子就是他的这句名言的活生生的证据。我觉得他平时说话一定爱用拟人法、换喻法或换置法等修辞手段。不过,我未能证实这一点,因为他对我说的是一种奇特的方言,我一句也听不懂。

另一个陌生人更值得详细地描述一番。格拉蒂奥莱或昂热尔的门徒能从他的脸上看出许多的东西来,就像是在读一本打开的书一样。我立即看出了他的主要特点:自信,因为他的脑袋在肩膀的曲线构成的弧形上高傲地昂着,他的那双黑眼睛沉着冷静地注视着别人;冷静,因为他的肤色苍白而不红润,说明血液流动平稳,性情平和;坚定,这从他皱眉时肌肉的快速收缩就可以看得出来;勇敢,因为他呼吸时粗声粗气,表明他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我还得补足一句,此人非常高傲,其坚定沉着的目光似乎折射出一些高深的思想。就他的整个形象而言,就其举止与表情的一致来看,按照看相先生的说法,他富有一种毋庸置疑的直率性格。

有他在场,我的心里踏实多了,我预感到我们见面的谈话会有好的结果。

此人的年龄,我难以确定,大约在三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他身材高大,天庭饱满,鼻直口方,牙齿整齐,两手纤细,用看手相的说法,此人“颇有灵性”,也就是说,与他那高傲而富有情感的心灵相得益彰。此人可以说是我所见过的最完美的一个人。他还有一个特点:两眼间距较常人的稍大,因此视野开阔,能眼观六路。他的这种功能——我后来得以证实——使他的视觉比内德·兰德都要强得多。当他盯着一件东西时,他往往先把眉头皱起,使宽宽的上下眼皮相互贴近,让瞳孔缩小,这样他的视野就扩大了。他的目光是多么的犀利呀!远处变小了的东西都被他放大了!他可一眼看透你的五脏六腑!他能看清我们看着模糊一片的海水!他能够看清海底的一切情况!……

这两个陌生人,头戴海獭皮软帽,脚蹬海豹皮靴,身着特种面料制成的紧身合体、让人行动自如的衣服。

二人中的高个子——显然是该船的头头——把我们从上到下地仔细打量一番,一句话也没有说。然后,他转过身去,与他的同伴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会儿。他说的是一种清脆、和谐、抑扬顿挫的语言,其中元音的重音富于变化。

另一个听着不住地点头,偶尔插上一两句,我也听不懂。然后,他看看我,像是要问我点什么。

我用纯正的法语回答我所听不懂的问话,他似乎也没听懂我在说些什么。场面显得十分尴尬。

“先生就把我们的情况跟他们说说好了,”孔塞伊说,“没准这两位先生能从中弄懂点什么!”

于是,我又开口了,把我们的冒险经过说了一遍,十分小心地把每个字都咬清楚,而且任何细节都没有漏掉。我报了我们的姓名和身份,然后又做了正式介绍:阿罗纳克斯教授、他的仆人孔塞伊和捕鲸手内德·兰德师傅。

目光柔和镇定的那一位静静地、十分礼貌地、专心致志地听着我在叙述。但我从他的面部表情看不出他是否多少听懂了点我所说的。待我讲完之后,他仍旧一言不发。

看来只好用英语来试一试了。讲这种几乎世界通用的语言也许他们能听得懂。我对英语像德语一样,也会,可以顺畅地阅读,但说起来却不太利索。可是眼下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对方能明白意思就行了。

“来,您来吧,”我对捕鲸手说,“内德师傅,这回得靠您了,您把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那种最纯正的英语用上,看看是不是比我的运气能好一些。”

内德·兰德毫不推让,将我刚才所讲的情况重复了一遍。我基本上能听懂他所说的英语。内容说的是一样的,只是顺序、形式上稍有不同而已。那加拿大人性格率直,讲得慷慨激昂。他在拼命抱怨,说他们把我们关起来是蔑视人权,质问他们扣留我们根据的是什么法律。他还引用人身保障法,威胁说要控告非法拘禁我们的人。他边说边走动,情绪非常激动,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最后,他用很形象的动作让他们明白,我们已饿得要死了。

这可一点也不假,只不过我们当时已经饿过了头。

捕鲸手实在很困惑,他说的跟我说的一样,那两人也没听懂,毫无反应,连眉头都没皱一皱。很显然,他们既听不懂阿拉戈的语言,又听不懂法拉第的语言。

我感到十分狼狈,语言资源全都白白地消耗掉了,真不知如何才好。这时,孔塞伊对我说道:“如果先生允许,我用德语来试试。”

“什么!你会说德语?”我高声嚷道。

“是佛来米人说的德语,先生请勿见怪。”

“见什么怪呀!你会说德语,真是太好了。你就说吧,小伙子。”

于是,孔塞伊把我们的曲折经历用平静的语气又叙述了一遍。他尽管说得婉转动听,铿锵有力,但德语也同样没能奏效。

最后,确实是有点穷途末路了,只好把当初学的那一点点拉丁语用上了。我说的拉丁语若是让西塞罗听见,他非堵上耳朵,把我给撵到厨房里去不可;但我总算是勉为其难地凑合着说了一遍。结果仍旧一样,白费劲儿了。

最后的一次尝试也失败了。两个陌生人又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交谈了几句,然后就转身出去了,连一个世界通用的让人放心的手势都没有做一个。舱门又关上了。

“太可恶了!”内德·兰德气得又火气冲天地大声嚷叫起来,“怎么回事嘛,这两个混蛋怎么连法语、英语、德语、拉丁语全都听不懂,一点反应也没有!”

“安静点,内德,”我对火气很大的捕鲸手说,“光发火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可是,您知道,教授先生,”这位火暴脾气的捕鲸手对我说,“我们被这么关在铁笼子里,会活活饿死的!”

“嘿!”孔塞伊豁达地插言道,“放心吧,我们还能坚持一段的!”

“朋友们,”我说道,“不必沮丧。比这更糟糕的情况我们都遇到过的。你们先别着急,先别对该艇艇长和艇员下结论。”

“我的结论早已下了,”内德·兰德鄙夷地说,“他们是一群混蛋……”

“行!那他们是哪国人呢?”

“混蛋国的人!”

“我的好内德,您说的这个国家,世界地图上可没有标明。得承认,这两个陌生人到底是哪国国籍确实难以确定。我们能够肯定的是,他们不是英国人,不是法国人,也不是德国人。不过,我倾向于认为,那船长及其助手应是出生于低纬度地区的人,他们身上带有南方人的特点。要说他们是西班牙人、土耳其人、阿拉伯人或印度人吧,他们的体貌特征又不像。至于他们说的语言,那是根本就听不懂。”

“喏!这就是听不懂各国语言所带来的烦恼,”孔塞伊说,“或者说,没有一种统一的语言的弊端!”

“扯这些能解决什么问题!”内德·兰德说,“你们没有看出来吗,这些人有他们自己的语言,而他们的这种语言就是创造出来让正直的人无法向他们要饭吃的。不过,在世界各国,只要张大嘴巴,上下颌动动,嘴巴吧唧几下,谁不都明白是想吃饭吗?在魁北克,在波英图群岛,在巴黎,在地球上与这些地方遥遥相对的地方,无论在哪里,这种嘴巴动作不就是表示肚饿,要吃饭吗?……”

“唉!”孔塞伊说,“总归是有一些笨蛋的!……”

孔塞伊刚说这么一句,舱门又启开了。一位侍者走了进来。他给我们送来海上穿的衣服,有上衣和裤子,都是用一种我所不识的料子做的。我赶紧把衣服穿上,我的同伴们也都跟着我穿了起来。

这时候,那个侍者——可能是哑巴或聋子——已经整理好桌子,摆好三份餐具。

“这才像话嘛,”孔塞伊说,“看来是个好兆头。”

“哼!”一直气哼哼的捕鲸手说,“这种鬼地方能有什么好吃的?顶多就是甲鱼肝、鲨鱼脊肉、海狗排什么的!”

“待一会儿就知道了!”孔塞伊说。

食物用银质餐盒扣着,对称地摆放在铺着桌布的桌子上。我们便在餐桌前坐了下来。看得出来,我们是在同一些文明人打交道,如果不是那照着我们的强光,我还以为自己是坐在利物浦的阿德尔菲大饭店或巴黎的大饭店餐厅里哩。不过,我还得说一句,没有面包,也没有酒。水是清新纯净的,但那毕竟只是水,不是酒,这不合内德·兰德的口味。在给我们上的几份肉菜中,我认出几种鱼,味道鲜美,而另外的那些菜,烹调得也很好,只是我叫不上名字来,甚至都不知道属于动物还是属于植物。至于餐具,那是相当地高雅,很有品位。每件餐具——勺、叉、刀、碟——上面均有一个字母,周围还有一行半圆形的字围着。

动中之动!这句话用于这个海底机器上,I 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字母N肯定是人名的首写字母,可能就是在海底发号施令的那个谜一般的神秘人物的姓氏的第一个字母!

内德和孔塞伊没去管那么多。他们正在狼吞虎咽,我随即也学起他们的样儿来。再说,我已经不再担心我们的命运了。事情是明摆着的,我们的主人并不想让我们饿死。

不过,世间的一切事情都会有个头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就连十五个小时没有进食,饿得不行的事,也已成为往事了。肚子饱了,睡意也随之袭来。同死神搏斗了一宿之后,这种反应也是很自然的。

“咳,我一定会睡得很香。”孔塞伊说。

“我也困得不行了!”内德·兰德说。

我的这两个同伴说完话便往麻席上一躺,不一会儿便酣睡了。

我也困得不行,但我还是硬挺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去睡。我脑子里拥塞着太多的想法,太多的问题挤在一起,找不到答案,眼前又浮现出太多的幻象,所以眼皮竟合不拢来!我们现在身在何处?是何种神奇力量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我觉得——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仿佛觉得——这只艇在向海底潜下去。可怕的想法全都缠绕着我。在这个神秘的地方,我影影绰绰地看到一大群陌生的动物,这条潜水艇似乎也是它们的同类,同它们一样地活着,在游动,同它们一样地令人悚然生畏!……然后,我的脑子慢慢地静了下来,想象融于蒙蒙眬眬的睡意中去,我也就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第九节 内德·兰德的怒火

这一觉睡了有多久,我也说不清楚,反正睡的时间非常长,因为醒来之后,疲乏的感觉全都消失了。我是第一个醒来的,同伴们仍在睡梦之中,他们蜷缩在各自的角落里,像放在那儿的东西似的一动不动。

我从并不算太硬的麻席地上站起来,觉得头清脑爽,思路清晰,精力充沛。于是,我就又把我们的这间牢房好好地审视了一番。

舱室的陈设一点没变。牢房仍是牢房,囚徒仍是囚徒。不过,那位侍者却趁我们熟睡时把桌上的餐具什物撤走了。看来,我们的情况不像是会有所改观的样子,因此,我必须认真地思考一下,我们会不会命中注定要无限期地待在这间牢房里。

这么一想,我就更加觉得忍受不了了,因为尽管我脑子里不像头一天那样纷乱不堪,但我的胸口却憋闷得厉害。我觉得呼吸困难,混浊的空气已难以让我吐故纳新。尽管这间牢房挺宽大,但其中的氧气显然已经被我们消耗了一大部分。事实上,每个人每小时要消耗一百升空气中所含的氧气,而空气中一旦含有几乎等量的二氧化碳时,就无法呼吸了。

因此,眼下迫在眉睫的是要给牢房换换空气,而且这艘潜水艇也该换换空气了。

这么一想,我脑子里便浮现出一个问题来。这个浮动住所的头头是采用什么方法解决换气的问题的呢?是用化学方法获得空气的吗?是用加热法把钾碱氯酸盐中的氧气释放出来,并用苛性钾把二氧化碳吸收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得同陆地保持一定的联系,以获得这种操作的必需的材料。要么他只是利用压缩的办法来储存空气,然后再根据艇上实际需要把压缩空气释放出来?也许是吧。或者是采取更经济更便捷且更可行的办法:回到水面上去换气,如同鲸鱼一样,每隔二十四小时浮出水面换一次空气?反正,不管是采取什么办法,为了不出事,我觉得必须赶快想法换换空气了。

其实,我已经加快呼吸的频率,以便从这间牢房中呼吸到一点点氧气。这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一股清新且带有咸味的空气吸入肺里,我立刻精神振奋起来。这一定是令人神清气爽的含碘海风!我大张开嘴巴,尽情地呼吸着,肺部充满了清新的空气。与此同时,我感到身子在摇晃,但摇晃得不很厉害。显然,这艘艇,这个铁皮怪物,浮出了水面,在像鲸鱼似的呼吸了。因此,这艘艇的换气方法就完全可以确定了。

我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在寻找那个把新鲜空气输送给我们的进气孔道,或者称之为“呼吸道”。不一会儿,我便找到了。舱室门上方有一通风孔,新鲜空气就是从孔中输送进来,把牢房中的混浊空气给替换掉的。

我在这么观察时,内德·兰德和孔塞伊也醒了。他们在这令人神清气爽的空气的刺激之下,几乎是同时醒来的。他俩揉了揉眼睛,伸了伸胳膊,然后一下子便站了起来。

“先生睡得好吗?”孔塞伊像往常一样彬彬有礼地问道。

“睡得很好,小伙子。”我回答道,“您呢,内德·兰德师傅?”

“非常好,教授先生。不过,我不知是否睡糊涂了,我觉得呼吸到的像是海上的空气似的。”

一个以海为家的人在这种事上是不会犯糊涂的,于是,我便把加拿大人睡熟时所发生的情况跟他们说了一遍。

“对!”内德·兰德说,“我们现在完全明白了,我们在亚伯拉罕·林肯号上看到这头所谓的独角鲸为何发出那么大的吼声。”

“一点不错,兰德师傅,那是它在呼吸呀!”

“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阿罗纳克斯先生,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我怎么一点概念也没有哇?是不是该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吃晚饭的时间?我的好捕鲸手哇,恐怕起码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我们这一觉肯定是从昨天睡到了今天。”

“这么说,”孔塞伊插言道,“我们足足睡了二十四小时。”

“我想是的。”我说。

“我不想跟你们争论这个,”内德·兰德说道,“反正,不管是晚饭还是午饭,不管送什么来,那位侍者都是大受欢迎的。”

“午饭晚饭合二为一了。”孔塞伊说。

“说得对,”加拿大人应答道,“我们有权吃这两顿饭,两顿饭放在一起吃,我还觉得挺了不起的。”

“行了,内德,我们就等着吧,”我说,“很明显,这些陌生人并不想饿死我们。因为,要想饿死我们,昨天他们就不会送那顿晚饭来了。”

“他们是不是想把我们先喂肥了?”内德提出疑问来。

“您这话我可不同意,”我回答他说,“我们并不是落入吃人族的手里。”

“只看那一顿饭,还说明不了什么,”加拿大人认真地说,“谁知道这帮人是不是许久未见荤腥了呀,如果是这样的话,像教授先生、他的仆人以及我三个这么结实健康的人……”

“别胡思乱想,兰德师傅,”我对捕鲸手说,“尤其是别因这种想法而冲收留我们的人发火,那会把事情搞糟了的。”

“不管怎么说,”捕鲸手说,“我肚子都饿瘪了,午饭也罢,晚饭也罢,反正现在不见有人给送饭来!”

“兰德师傅,”我反驳他说,“有艇规,我们得遵守。我想,恐怕是我们的肚子跑到厨子的前头了。”

“对!我们得让自己的肚子与就餐时间保持一致。”孔塞伊心平气和地说。

“我总算认识您了,孔塞伊朋友,”脾气急躁的加拿大人揶揄道,“您从不发火,从不着急,总是那么冷静!您能把饭后感恩祈祷挪到念饭前经之前,宁可饿死也不抱怨!”

“抱怨有什么用啊?”孔塞伊说。

“至少,可以出出气呀!我这就算是客气的了。如果这帮强徒——我这么称呼他们算是很尊重的了,我也不想让教授先生不悦,他不许我把他们称之为吃人族,如果这帮强徒以为,把我们这样关在透不过气来的牢房里还不让咒骂,那他们可就错了!好了,阿罗纳克斯先生,您直率地说,您认为他们会不会老这样把我们关在这个铁盒子里呀?”

“说实在的,兰德朋友,我知道的也不比您多。”

“那您认为会是个什么结果呢?”

“我认为,这个偶然事件让我们有机会知道一个很大的秘密。如果艇上的人认为保守这个秘密比我们三人的性命重要的话,我想我们的处境就相当的危险了。而如果情况相反,一有机会,这个把我们吞入肚中的怪物,就有可能会把我们送回到我们同类居住的世界里去的。”

“除非他们想把我们收作艇员,就这么把我们扣留住……”孔塞伊说。

“一直到有一天,出现一艘比亚伯拉罕·林肯号更快捷更灵活的驱逐舰,俘虏了这艘艇,占领了这个海盗巢穴,把全体艇员和我们赶到主街上最后一次呼吸新鲜空气为止。”内德·兰德说道。

“言之有理,兰德师傅,”我回答道,“可是,据我所知,人家尚未就此事向我们提过什么建议,因此,得见机行事,情况尚未出现,先来研究,这没什么用的。我再说一遍,我们先等等看,到时候再做决定,现在先别没事找事。”

“我反对!教授先生,”捕鲸手不愿改变想法地说,“必须干点什么才是。”

“好哇!那么干什么呢,兰德师傅?”

“逃走。”

“在陆地上,越狱都不太容易,何况这是一所海底监狱,我看这是绝对行不通的。”

“喏,内德朋友,”孔塞伊问,“先生的意见您能反驳得了吗?我无法相信,一个美洲人也会理屈词穷的呀!”

捕鲸手显得颇为尴尬,不再吭声了。我们偶然间落到这一地步,想逃跑是绝无可能的。不过,有一半是法国人血统的加拿大人内德·兰德师傅的话,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那么,阿罗纳克斯先生,”加拿大人略加思索之后说道,“您想过没有,无法逃狱的人该怎么办?”

“没有想过,我的朋友。”

“这很简单嘛,必须想法子让自己留在监狱里。”

“那是当然的!”孔塞伊说,“待在里面比待在上面或下面强!”

“但首先得把狱卒、看守和卫兵统统扔出去。”内德·兰德又说。

“怎么?内德,您真想夺下这艘艇?”

“没错!”加拿大人回答。

“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先生?说不定能碰上好机会,我看不出有什么会妨碍我们利用好机会的。如果艇上只有二十个人,我想他们是敌不过两个法国人和一个加拿大人的!”

对捕鲸手的建议,接受比与之争论要好,因此,我只是回答说:“兰德师傅,我们得看准时机再说。在机会到来之前,我请您得耐心一些。只能是见机行事,光发火是不会创造有利时机的。所以,我请求您答应我,先委屈一下,切莫发火。”

“我答应您,教授先生,”内德·兰德回答道,但语气却并不怎么让人放心,“即使饭菜不按时送上,我也不说一句粗话,也不会做出粗暴的举动。”

“就这么说定了,内德。”我对这个加拿大人说。

我们的交谈到此为止,然后各人就去想各人的心事了。我说实话,尽管捕鲸手信誓旦旦,但我仍旧很不放心。首先,我就对内德·兰德说的好机会不抱幻想。这艘艇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定拥有一大批水手,一旦冲突起来,我们将面对的是强大的对手。再说,我们先得获得自由才行,可我们眼下并没获得自由。这个牢房关得死死的,密不透风,我看不出如何才能逃得出去。只要是那位古怪的艇长有丝毫需要保密的事——这看样子很有可能——他就绝不会让我们在他的艇上自由行动的。现在的问题是,他是会用暴力除去我们呢,还是有朝一日把我们扔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这尚不得而知。我觉得各种可能都存在,因此,只有像捕鲸手那样的人才有可能指望重获自由。

但我也知道,内德·兰德的脑子在不停地转,头脑中的种种念头变得越来越激烈。我渐渐地又听见他在嘟囔着骂起人来,而且动作举止又变得令人不安了。他坐立不安,像一头困兽似的在笼子里转来转去,用脚踢墙,用拳头捶墙。时间在一点点地逝去,肚子咕咕叫得厉害,可是,就是不见那个侍者露面。如果说他们真的是对我们并无恶意的话,那这一次,他们可是把我们几个落难之人忘得时间太长了点。

内德·兰德饿得心发慌,胃痉挛,火气愈发地大了。尽管他已向我做了保证,但我还是很害怕他见到艇上的人时会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

又过了两个钟头,内德·兰德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大声地吼叫着、咆哮着,但却一点用也没有,因为铁板壁是隔音的。这艇如死一般沉寂,我甚至连一点响动都听不见。艇一直没动,不然的话,我能明显地感觉得出艇体在螺旋桨的驱动下所产生的颤动来的。潜水艇大概已潜入海底,与陆地没了联系。这死一般的沉寂令人惊悚战栗。

我不敢去想,我们究竟会被遗弃在这间牢房里多久。在艇长出现之后所产生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了。他那温和的目光、慈善的表情、高雅的举止,都已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我眼前又浮现出的是一个无情的、残酷的、像谜一样的怪人。我觉得他毫无人性,毫无恻隐之心,是一个对人类怀有深仇大恨的不共戴天的敌人!

这个人是不是存心把我们关在这间狭小的牢房里,任由我们饿得发慌,产生幻觉,胡思乱想,活活饿死?这个可怕的念头缠绕着我不放,让我几乎丧失理智,完全被恐惧给震慑住了。孔塞伊仍旧镇定自若,内德·兰德则是暴跳如雷。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声响。金属地板上传来了脚步声。门锁在转动,舱室门启开,侍者出现了。

加拿大人猛地朝那个可怜的侍者扑过去,我根本就没反应过来,来不及去阻拦他。他把侍者打翻在地,一双有力的大手掐住他的喉咙,掐得他透不过气来。

孔塞伊正在拼命地从捕鲸手的双手中往外拽拉那个被掐得半死的侍者,我也正要上前去帮他一把,这时候,突然听见说法语的声音,我一下子怔住了:“冷静点,兰德师傅,还有您,教授先生,请听我说!”

第十节 海洋人

说话的正是艇长。

听见这话,内德·兰德一下子站了起来。被掐得半死的侍者见主人在向他示意,便踉踉跄跄地走出舱室去,艇长在艇上享有较高的威望,侍者出去时没有在加拿大人面前流露出丝毫应有的不满来。孔塞伊十分诧异,我则静静地等待着,看这事如何了结。

艇长双臂搂抱在胸前,倚着桌角,神情专注地打量着我们。他为何犹豫着不说话?是否因刚才说了法语而感到后悔了?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吧。

大家沉默着。没人想打破这沉默。片刻过后,艇长终于以平静而动听的声音说话了:“先生们,我会说法语、英语、德语和拉丁语。我原可以在初次见面时就跟你们交谈的,但是我想先了解了解你们,然后再做考虑。你们用四种语言讲述的情况,内容完全一致,使我确信了你们的身份。现在我知道,因缘巧合,让我见到了负有出国考察使命的巴黎自然史博物馆教授皮埃尔·阿罗纳克斯先生、他的仆人孔塞伊,以及美利坚合众国国家海军驱逐舰亚伯拉罕·林肯号上的捕鲸手、加拿大人内德·兰德。”

我躬了躬身,表示他说得很对。艇长并不是在向我提问,所以我无须作答。此人法语说得十分流畅,没有一点口音。他的遣词造句清晰准确,表达能力很强。然而,我还是“感觉”不出他是我的同胞。

他接着说道:“先生,您想必觉得我的这第二次造访来得太迟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弄清楚了你们的身份之后,我得权衡再三,到底该如何对待你们。我颇费踌躇。我是一个已经与人类断绝了关系的人,现在偶然地又与你们相遇,这很令人犯愁。你们的到来扰乱了我的生活……”

“我们并非故意的。”我说。

“并非故意的?”此人稍稍提高了点嗓门儿反问道,“亚伯拉罕·林肯号在海上对我穷追不舍,还不是故意的?您自己也登上了那艘驱逐舰,那也不是故意的?你们的炮弹打到了我的艇上,也不是故意的?内德·兰德用捕鲸叉击打我们,也不是故意的?”

他的话里含着一股怒气,我感到惊讶。不过,对他的一连串诘问,我可以合情合理地做出回答。于是,我便说道:“先生,您也许并不知道在美洲和欧洲对于您都有些什么样的争论。您可能也并不知晓,由于您的这艘潜水艇的撞击而在海上造成了多起事故,对两大陆的公众舆论产生了多么大的震动。这种奇怪的现象没有人能解释得清楚,只有您一人掌握着这个秘密。为了搞清这个怪现象,我们提出了多种假设,具体的我就不跟您一一叙述了。不过,我想告诉您,亚伯拉罕·林肯号一直追踪您到太平洋北部海面,还以为是在追逐一个力大无穷的海中怪物,想要不惜任何代价,把它从海洋中清除出去!”

艇长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接着,他便换了一种更平静的语气说道:“阿罗纳克斯先生,您敢肯定你们的那艘驱逐舰本以为是对一个怪物而非一艘潜水艇进行追踪和炮击的吗?”

这个问题让我语塞,因为法拉格特舰长肯定是不会犹豫的,他一定认为,摧毁这类舰艇与杀死一头巨型独角鲸同样都是他的职责。

“因此,您可以理解,先生,”这位陌生人接着说道,“我有权把你们视作敌人。”

我没有回答,原因自不必说了。在武力战胜公理的时候,讨论他所提的问题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犹豫了很久,”艇长接着说道,“我没有任何义务要款待你们。可如果我要抛弃你们的话,我也就没有兴趣再跑来看你们了。我就会把你们放回到你们曾在上面避难的那个艇顶平台上去,然后,我便把艇潜入海底,把你们彻底忘掉。我难道无权这么做吗?”

“这也许是野蛮人的权利,”我回答说,“而不是文明人的权利。”

“教授先生,”艇长生气地反驳道,“我并不是您所说的什么文明人!出于我个人有权做出判断的理由,我已经与整个人类社会断绝了联系。因此,我不再遵循那个人类社会的法则。我要奉劝您,绝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及那些法则。”

这话说得十分明白。愤怒的目光在他眼里闪过,我隐约感到此人生活中曾经有过可怕的经历。他不仅置身于人类法律之外,而且在各个方面都让自己绝对的独立与自由,不受任何束缚!既然他能在海面上把对手击败,还有谁敢到海底下去追击他呀?什么样的舰只能够经受得了他的潜水艇的撞击?不论什么舰艇的装甲铁板有多厚,都无法抵挡他的潜水艇的冲角的冲击的!世人无人敢于要求他对其所作所为做出解释的。如果他信奉上帝,且尚有良心的话,那么只有上帝和良心才能对他做出评判来。

这种种想法只是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其间,那怪人一言不发,仿佛在聚精会神地思考些什么。我凝视着他,心里既害怕又好奇,就像是俄狄浦斯在注视斯芬克斯一样。

在相当长一段沉默之后,艇长又开腔了。

“因此,我迟疑不决,”他说道,“但是,我也考虑过,我的利益也许能同每个人都该得到的同情一致起来。既然命运让你们来到了我的艇上,那你们就留在艇上吧。在这里,你们是自由的,不过,这种自由是有限的,为了换取它,我只要你们答应一个条件,口头上答应即可。”

“先生请讲,”我回答说,“我想,一定是一个正直的人能够接受的条件吧?”

“是的,先生。条件是这样的: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时,我得把你们关在舱室里几小时,或者根据情况,也许关上几天。我绝不想使用武力,所以我希望你们在这种情况下,要比在任何情况下都更加地服从命令。你们这么做了,一切都由我来负责,与你们就毫不相干了,因为我不能让你们看见你们不该看见的东西。这个条件你们能接受吗?”

这么看来,这艘艇上至少是有着一些离奇怪诞的事存在,是遵循社会法律的人不该看到的!与后来我将遇到的种种意想不到的事情相比,眼前的这件事让我感到的惊诧并非是最大的。

“我们接受,”我回答道,“不过,先生,请允许我提个问题,就一个。”

“您请说,先生。”

“您说过我们在您的艇上是自由的,对不?”

“完全自由。”

“那我可就要问了,您所说的自由是指什么?”

“就是可以自由地走动,自由地看,甚至自由地观察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只有某些特殊情况除外——总之,就是我的同伴们和我所享有的那种自由。”

很显然,我们的想法并不一致。

“对不起,先生,”我接着又说,“可是,这样的自由只不过是囚犯在监狱里走动的自由。光是这么点自由,我们觉得很不够。”

“可你们必须得觉得很够了!”

“什么!我们必须永远放弃重见我们的祖国、朋友和亲人的希望?”

“是的,先生。这只不过是使人摆脱掉世俗沉重的羁绊,可人们还以为那是自由哩。摆脱掉这种枷锁,也许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困难!”

“哼,”内德·兰德嚷道,“我可不能保证我不想法逃走!”

“我并未要您做保证,兰德师傅。”艇长冷冷地说。

“先生,”我也忍不住火了,“您这是以势压人,毫不讲理!”

“不,先生,这是仁慈!你们战败了,成了我的俘虏!我只要说句话,你们就又会被扔入海底的,但我还是把你们留下了!你们向我发动过攻击!你们来到这里,撞见了一个秘密,那是世人所不该了解的秘密,亦即我全部的生活秘密!你们以为我还会把你们放回到那个不该再知晓我的行踪的陆地上去!不,绝不会的!我把你们留下来,并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我自己考虑的!”

艇长的这番话已十分明显,他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再多说也无济于事。

“这么说,先生,”我接着又说,“您只是让我们在生与死之间做出抉择了?”

“没错。”

“朋友们,”我说,“对这个问题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我们也无须向这位艇长做任何承诺。”

“正是这样,先生。”艇长说道。

然后,他又以一种较为温和的语气说道:“现在,请允许我把我要对您说的话说完。我了解您,阿罗纳克斯先生。您与您的同伴们不一样,您也许并不会对因为偶然情况而把您与我的命运连在一起的事有所抱怨的。我们用于研究的我所喜爱的书籍里,您会发现有您的那部关于海洋奥秘的大作。我常常拜读您的这本书。您在陆地科学的环境中,竟然把海洋的奥秘揭示得那么深刻,实在是很了不起的。但是,您并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并不是什么都看到了。因此,请允许我对您说,教授先生,您将不会后悔您在我的艇上所度过的时光的。您将前往奇异王国去漫游。惊奇、惊愕也许将会成为您日常的精神状态。不断呈现在您的眼前的种种景象会让您目不暇接,百看不厌的。在我下一次的海底环游中——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后的一次——我将再次看到我曾看到过的一切,而您将成为我研究工作中的伙伴。从今日起,您将进入一个全新的环境,您将看到任何人都从未看到过的东西。正是因为有了我,我们的地球才将会向您揭示它的最后的秘密。”

我无法否认,艇长的话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击中了我的弱点。我顿时忘记了为了见识那些奇异景物而不得不失去的自由。不过,自由这个重大问题我想留待日后再解决。于是,我只是回答说:“先生,您虽然是已经与人类断绝了关系,但我仍然认为您并没有完全抛弃人类的情感。我们是被您好心收留的海上遇难者,我们对您的仁慈没齿不忘。至于我,我不否认,如果对科学的兴趣高过对自由的需要的话,我们的不期而遇给我带来的机遇,将会给予我最好的补偿。”

我猜想艇长会伸出手来与我相握,以示协议的达成,可他并没这么做。我真替他感到遗憾。

“最后问一个问题。”这位神秘人物正要离去时,我对他说道。

“请说,教授先生。”

“我该如何称呼您?”

“先生,”艇长回答道,“对您而言,我只是尼摩艇长;而对我来说,您与您的同伴们只不过是鹦鹉螺号上的乘客。”

尼摩艇长喊了一声。一个侍者应声而至。艇长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吩咐了侍者几句,然后,便转向加拿大人和孔塞伊说:“已为你们在你们的舱室里准备好了饭菜,请跟他去吧。”

“高兴至极!”捕鲸手说。

孔塞伊同他终于走出了这间关了他们三十多小时的牢房。

“现在,阿罗纳克斯先生,我们的午餐也已摆好了,请允许我为您带路。”

“遵您之命,艇长。”

我跟着尼摩艇长出了舱室,来到一条走廊似的电光照耀着的过道,与一般船上的通道一样。走了十来米之后,第二道门在我的面前启开。

我进到了餐厅。餐厅内装饰陈设高雅朴素。两端立着高大的橡木餐具柜,上面镶嵌着乌木花饰,流线型的隔板上,放着一些珍贵的陶器、瓷器和玻璃器皿,光洁闪亮。明亮的天花板上绘有一些精致的画,电光从中经过筛滤,变得柔和养眼。

居中摆着一张餐桌,摆满丰盛的食物。尼摩艇长向我指了指我应坐的座位。

“请坐,”他对我说道,“饿坏了吧?请多吃点。”

午餐有好几道菜,全是海货,其中有几样我不知是何物,也不知产自何处。我得实话实说,菜做得很好,但却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不过,我很快也就习惯了。我觉得那几样中含有丰富的磷,所以我想应该也是海中之物。

尼摩艇长看着我。我并未问什么,但他猜得出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所以便主动地回答了我真想问的问题。

“这些菜,大部分您都不认识,”他对我说,“不过,您不必担心,尽量地享用。这些菜都很干净,很有营养。我很久以来就不吃陆地上的食物了,但我的身体并未因此而受到影响。我艇上的人,个个身强力壮,他们吃的全都与我一样。”

“这么说,”我问道,“所有的食物都是海里产的?”

“是的,教授先生,大海满足了我的一切需要。我有时撒下拖网,拉上来时网都快撑破了。有时候,我会到看上去大海中人无法接近的地方去打猎,追逐生活在海底森林中的猎物。我的畜群如同海神的畜群一样,也无忧无虑地在海底广阔的草场上吃草。那里是我的一笔财富,我可以很好地加以利用。造物主亲手在那里播种万物。”

我惊诧地看着尼摩艇长,向他问道:“先生,我完全明白,您的拖网为您的餐桌提供了各种鲜美的鱼。但我不太明白您如何在海底森林打猎,而我最不明白的是,您的菜谱里怎么会有肉的,尽管肉块不算太大。”

“先生,”尼摩艇长回答说,“我的菜里从来就没有陆地动物的肉。”

“那这是什么?”我用手指着一个盘子里还剩下的几片里脊肉问道。

“您以为是肉的东西,教授先生,其实只是海龟脊。这盘是海豚肝,您可能以为是猪肉了。我的厨师是一把好手,善于保存各种海产品。您尝尝所有这些菜。这是罐头鲜海参,马来人也会称赞它是世上独一份儿的;这是奶油,是鲸鱼的奶制成的;糖是从北部海洋的大海藻里提炼出来的。最后,请允许我向您介绍银莲花果酱,其味道如陆地上的果酱一样的可口。”

我逐一地品尝了个遍,并不是因为嘴馋,而是出于好奇。而尼摩艇长则在一旁给我讲述他的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可这大海,阿罗纳克斯先生,这神奇的无所不有的大海,”他对我说道,“它不仅仅向我提供食物,而且还向我提供衣着。您现在穿的衣服,是用一种贝类动物的足丝织成的,面料染的是老荔枝螺红,再用我从地中海海兔身上提取的紫色点缀了一下。您舱室卫生间的香水,是从海洋植物中提炼出来的。您睡的床是用海洋里最柔软的大叶藻制成的。您用的笔是鲸鱼的触须,墨水是乌贼或枪乌贼分泌的汁液。现在,大海向我提供一切,将来有一天,我将如数奉还!”

“您很爱大海,艇长。”

“是呀,我很爱大海。大海就是一切!它占了地球的十分之七的面积。它呼出的气息清新纯净。在这浩瀚的大海中,人并不是孤立的,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周围涌动着生命。大海只是一种超自然的神奇的生命载体,它只是在动,在爱,它正如你们的一位诗人所说,是无限的生命。其实,教授先生,大自然的三界——矿物界、植物界和动物界——在海洋中也同样存在。在海洋中,动物界则更具有广泛的代表性,有四个植虫群,有三个纲的节肢动物,有五个纲的软体动物,有三个纲的脊椎动物,即哺乳动物、爬行动物和成群的鱼类,而鱼类是动物中种类最为繁多的,高达一万三千多种,其中只有十分之一生活在淡水中。大海是大自然的巨大宝库。可以说,地球上先有大海,它始于大海,谁敢说它最终不归之于大海哩!海里环境十分平和。大海不属于独裁者。在海面上,独裁者们还可以运用其极不公平的权力,他们可以在海上相互争斗,厮杀,把陆地上的种种暴行带到海上来。但是,在海面以下三十英尺的地方,他们的权力就使不上了,他们的影响也就消失了,他们的威势便荡然无存了!啊!先生,到大海里来生活吧!生活在海洋中吧!人只有在海洋里才是独立的!在这里,我不听命于任何人!在这里,我是自由的!”

尼摩艇长正说到兴致勃发时,却突然不说话了。他是不是一时忘乎所以,忘了平时的矜持了?他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来来回回地走动着,神情异常激动。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平静,脸上又复现那种冷峻的神情,然后,他转向我说:“现在,教授先生,如果您想参观鹦鹉螺号的话,我可以陪您。”

第十一节 鹦鹉螺号

尼摩艇长站起身来。我也站起来跟在他的身后。餐厅后部的一道双扇门启开,我便走进了一间与刚离开的那间餐厅差不多大小的房间。

这是一间图书室。高大的紫檀木书架,镶嵌着铜饰,宽大的隔板上整齐地排列着同样装帧的书籍。书架沿墙而立,前面围着一圈栗色皮面长沙发,坐着特别舒服。几张轻巧的活动小桌,或并排摆放,或单独兀立,供阅读者使用。室中央摆着一张大桌子,上有一些小册子和一些旧报纸。室内被电光照得如同白昼,光线柔和,一切都显得十分和谐。电光是从装在天花板的涡形装饰中的四个毛玻璃球里发出来的。我怀着赞赏钦佩的心情注意地观察着这间布置精巧的图书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尼摩艇长,”我对刚刚靠在沙发上的我的主人说,“这间图书室即使放在各大洲的许多宫廷之中也毫不逊色。有这样的一间图书室陪您在海底畅游,我真的感到十分赞叹。”

“哪里还能找得到如此清静安宁之所呀,教授先生?”尼摩艇长说道,“您在您那自然史博物馆的工作室里能够得到这么放松轻快的休息吗?”

“不能,先生。而且,与您的这间图书室相比,我的工作室简直不足挂齿,您这里有六七千本书……”

“有一万两千本,阿罗纳克斯先生。这些书是我同陆地的唯一联系。从我的鹦鹉螺号潜入水中的那一天起,人世间的那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已经是不复存在了。那一天,我买了最后的一批书、最后一批小册子、最后一些报纸,自那以后,我就认为人类不再思索,不再著述了。教授先生,现在,这些书就归您支配了,您可以任意地使用它们。”

我谢过尼摩艇长,便走近书架。用各种文字撰写的科学、伦理学和文学类书籍应有尽有,但我却未发现任何一本政治经济学方面的书籍,仿佛这类书籍被严格地剔除出去了。有一点颇为奇怪:所有的书籍全都不是分门别类地摆放的,也不管它们是用何种文字写的,这么随意乱放,说明鹦鹉螺号的艇长能够随手取出一本书来就顺畅地阅读起来。

在这些书籍中,我发现了古代和近代一些大师的杰作,也就是说,全都是人类在历史、诗歌、小说和科学方面的最佳作品,从荷马到维克多·雨果,从色诺芬到米什莱,从拉伯雷到乔治·桑夫人,一个不缺。不过,在这间图书室里,最多的还是科学方面的著作,有机械学的、弹道学的、水文地理学的、气象学的、地理学的、地质学的,等等,这类著作与博物学类著作所占的比重相等。我知道,艇长的研究重点就在这些方面。我在书架上还看到有洪堡、阿拉戈的全集,傅科、亨利·圣克莱尔·德维尔、沙勒、米尔恩·爱德华兹、卡特勒法热、廷德尔、法拉第、贝特洛、本堂神父塞奇、贝特曼、船长莫里、阿加西等人的著作,还有科学院的论文集,几家地理学会的刊物等,全都摆放得整齐划一。我的两卷本著作也放在了显著位置,也许正是因为这两卷书我才受到了尼摩艇长的还算宽厚的款待。在约瑟夫·贝特朗的著作中,他的那本《天文学的创始者们》让我推算出了一个确切日期:那本书于一八六五年出版,因此可以推算出来,鹦鹉螺号的下水日期不可能早于这一年。这么说,尼摩艇长在海底生活的时间顶多也只是三年而已。我还希望能够发现有更近的作品,那我就可以进一步地确定尼摩艇长开始海底生活的时间了。我还有时间来做这件事,现在,我想在鹦鹉螺号上转一转,不想在此多做耽搁,误了观赏奇妙景物的时间。

“先生,”我对艇长说道,“谢谢您让我随意使用这间图书室。这是一间科学宝库,我将好好利用它。”

“这儿不仅是图书室,”尼摩艇长说,“同时也是一间吸烟室。”

“吸烟室?”我惊叫道,“这么说,艇上可以吸烟啰?”

“当然可以。”

“这么说来,先生,我不禁要认为您同哈瓦那有过联系。”

“没有任何联系,”艇长回答说,“您抽抽这支雪茄看,阿罗纳克斯先生,它虽说不是来自哈瓦那,但您若是行家的话,您肯定会喜欢的。”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雪茄。它的形状好似伦敦销售的哈瓦那雪茄,但却像是用金黄色的烟叶制成的。室内有一青铜支架的精制金属小火盆,我就着点燃了这支雪茄,像两天没捞到烟抽的烟鬼似的美美地猛抽了两口。

“味道妙极了,”我说道,“但这不像是烟草制的。”

“没错,”艇长回答说,“这种‘烟草’并非源自哈瓦那,也不是来自东方。这是大海提供给我的一种海带,含有大量的尼古丁,但这种海带数量不多,不容易弄到。先生,您现在还在为抽不着伦敦的那种哈瓦那雪茄而颇觉遗憾吗?”

“艇长,从今日起,我就再也看不上以前的那些雪茄了。”

“那您就随意地抽吧,不用去管这种烟是来自何处了。没有任何政府机构会对这种烟进行检验的,但我想它的质量用不着检测也是很好的。”

“确实如此。”

这时候,尼摩艇长打开一扇门,这门正对我走进图书室的那扇门。我走进了一间灯火通明、宽敞的大客厅。

这是一间隅角呈斜面状的长方形大厅,十米长,六米宽,五米高。天花板上饰有阿拉伯式图案,散发出明亮柔和的光来,照耀着这座博物馆的各种珍藏。这是一座地地道道的博物馆,一只神奇而智慧的手把天然的和艺术的珍品统统聚集到了这里,以艺术家的风格散乱地摆放着,活脱脱一间画家工作室。

有三十来幅出自大师之手的名画装点着张挂了朴素图案壁毯的墙壁,画框格式相同,每幅画之间有闪闪发光的盾形板间隔着。我看到了一些极其名贵的画作,其中有一大部分是我在欧洲的私人收藏中和画展上欣赏过的。不同流派的老一辈大师们的代表作有:拉斐尔的圣母像,莱奥纳多·达·芬奇的圣母像,柯雷乔的仙女,提香的一幅女人,韦罗内塞的一幅以爱为主题的画,穆里罗的圣母升天图,荷尔拜因的一幅肖像画,委拉斯开兹的修士,里贝拉的殉道者,鲁本斯的主保瞻礼节,特尼耶的两幅佛来米风光画,另外还有三幅较小的风景画,是出自热拉尔·杜、梅曲和普吕东之手,此外还有巴克于森和韦尔内画的几幅海洋风景画。现代画中,有德拉克鲁瓦、安格尔、德康、特鲁瓦永、梅索尼耶和多比尼等画家的作品。屋角还放着几尊带底座的雕像,皆仿古作品,比原作小,用大理石或者铜制成,品位不俗。鹦鹉螺号艇长事先就已经告诉过我,说我会被看见的东西惊讶得目瞪口呆的。果不其然,我真的惊叹不已了。

“教授先生,”这时候,那个怪诞的艇长对我说道,“请您原谅我不拘礼节地随便地接待您,也请您原谅这个厅里乱七八糟,很不整齐雅观。”

“先生,”我回答说,“我虽然并不想知道您到底是什么人,但您能允许我把您视作一位艺术家吗?”

“顶多也就是个业余爱好者,先生。以前,我喜欢收集这些由人的手创作出来的美妙作品。那时,我是个贪得无厌的寻觅者,是个不知疲倦的搜索者,因此而搜集了不少很有价值的作品。这是那片对我来说已经死亡了的陆地留给我的最后一批纪念品了。在我看来,你们的那些现代艺术家也同古代的艺术家一样,全都是两三千年以前的人了。我把他们全都混在了一起。再说,大师是没有什么年代之分的。”

“那么,这些音乐家呢?”我指着韦伯、罗西尼、莫扎特、贝多芬、海顿、梅耶贝尔、埃罗尔德、瓦格纳、奥伯、古诺以及其他一些音乐家的乐谱说。这些乐谱全都散乱地放在一架大型管风琴上。这架大型管风琴占了厅内很大的一片地方。

“对我来说,”尼摩艇长说道,“这些音乐家都是俄耳浦斯同时代的人。因为,在死人的记忆中,时代的差别业已消失——我已经死了,教授先生,同您的那些在地下六尺深处长眠的朋友一样!”

尼摩艇长沉默不语了,仿佛陷入梦幻之中。我动情地看着他,静静地研究他脸上的奇异表情。他的臂肘倚在一张精致的雕花桌子的一角,没再看我,仿佛已忘记了我的存在似的。

我不想打断他的沉思默想,便继续观赏厅内的丰富珍藏。

除了艺术作品以外,自然界的稀有珍品也占据着很大的一片地方。主要是植物、贝壳和其他海洋生物,可能都是尼摩艇长自己采集到的。大厅中央有个小喷水池,被电光照得通明,喷出的水落回到一个砗磲制作的承水盘中。这只最大的无头软体动物贝壳,边缘被雕成精巧的月牙形花纹,周长六米左右,它比威尼斯共和国献给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美丽的砗磲壳大得多,巴黎的圣绪尔比斯教堂用它做了两个很大的圣水盆。

在承水盘周围,在巧妙地用铜架子固定住的玻璃橱内,摆放着一些连博物学家都未曾见过的海中珍品,全都分门别类地陈列在那里,还都贴有标签。我作为博物学教授,此时此刻的那份喜悦是不言而喻的。

植虫动物门的珊瑚虫类和棘皮类都有其珍稀标本。在珊瑚虫类的标本中,有笙珊瑚、扇状柳珊瑚、叙利亚软海绵、摩鹿加群岛的海木贼、磷光珊瑚、挪威海域的奇妙的逗点珊瑚、各种各样的伞状珊瑚、海鸡冠珊瑚以及一系列的石珊瑚,我的导师米尔恩·爱德华对这类珊瑚曾做过精确的分类。我还看到了那些可爱的扇状石珊瑚、波旁岛的眼状珊瑚、安的列斯群岛的“海神战车”、各种高级珊瑚虫以及各种离奇古怪的珊瑚骨。这类珊瑚骨聚集在一起可以形成岛屿,而这一座座的珊瑚骨岛将来有一天会聚在一起,变成陆地。在外表多刺的棘皮动物标本中,有海盘车、海星、转星球、流盘星、海胆、海参等,品种齐全地代表着这一群体。

还有许多玻璃橱窗陈列着软体动物标本。一个多少有点爱激动的贝类学家,站在这么多软体动物标本前,肯定会惊得目瞪口呆的。我在这儿看到的是其价值高得难以估量的珍藏,我无暇一一加以描述,只能大致记下一些,免得遗忘:印度洋中的美丽的T型双壳贝,其红棕色的壳上长着一些有规律地排列着的白点,鲜艳夺目;颜色鲜艳的上等海菊蛤,浑身长满了刺,在欧洲博物馆中从未见过,我估计其价值不菲,起码值两万法郎;塞内加尔的富于异国情调的唇贝,其贝壳呈白色,双瓣,易碎,仿佛吹上一口气,它就会像肥皂泡似的被吹破掉;爪哇的几种喷水壶状贝,长有钙质管子,边缘有叶状褶子,是收藏家们的最爱;一系列的马蹄螺,有的呈青绿色,是从美洲海域捞到的,有的呈棕红色,是新荷兰海里的,多数生活在墨西哥湾中,壳上呈鳞状,十分引人注目,而美洲海域的马蹄螺,呈星形,生活在南部海域,最珍贵的是新西兰的那种漂亮的马刺状贝;此外,还有令人赞叹的硫黄质樱蛤,稀有的帘蛤和维纳斯贝,德伦格巴尔海岸的格子花盘贝,一身光灿耀眼的螺丝质纹蹄贝,中国海的鹦鹉绿贝,锥形贝类中几乎不为人知的芋螺,在印度和非洲作为货币使用的各种磁贝,东印度群岛享有“海上荣耀”盛誉的珍贵贝类。最后,还有滨螺、燕子螺、金字塔螺、海蛤、卵形贝、螺旋贝、斧蛤、笔螺、铁盔螺、荔枝螺、蛾螺、竖琴螺、骨螺、法螺、蟹守螺、长辛螺、风螺、双翼贝、帽贝、水晶贝、棱形贝,分类学给了这些轻巧易碎的贝类动物以非常美妙的名称。

另外,在一些专门隔开来的格子里,摆放着一串串美丽喜人的珍珠,经电光一照,光亮闪烁。其中有红色的,是从红海里的江珧身上获取的;绿色的是鲍鱼身上的;黄色的、蓝色的、黑色的则来自各大洋中的软体动物,来自北方某些河流中的贝类。还有几个标本,价值惊人,是用最稀有的珠母精制而成的。在这些珍珠里,有几颗大得超过鸽子蛋,旅行家塔韦尼耶曾以三百万的价格把这样大的一颗珍珠卖给波斯国王。这里所陈列的几颗大珍珠,与这一价格持平甚至超过,而且比马斯喀特的伊玛目的那颗还要大,我曾以为马斯喀特的伊玛目的那一颗是无出其右的一颗哩。

因此,要估算这里的收藏价值,可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尼摩艇长想必是花费了数百万巨款才获得这么多珍贵标本的。我在纳闷儿,他哪来的这么多钱以满足其收藏的癖好的。但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我的思绪被他打断了。

“您在研究我所收藏的贝类标本,教授先生。它们确实能引起一位博物学家的兴趣。但是,对我来说,它们却别具一番魅力,因为它们全都是我亲手收集来的,地球上没有一处海域我未搜寻过。”

“我明白,艇长,我明白在这么丰富的收藏中间浏览观赏是多么的兴奋、惬意。您是那种亲自收集宝物的人。欧洲没有任何一座博物馆有如此丰富的海洋物种的收藏。这种收藏已经让我惊叹不已了,可对于这艘装载着它们的艇,我又当有何感慨呀!我并不想窥探您的秘密,不过,我实话实说,鹦鹉螺号所拥有的动力,使它运转的机密,使它行动自如、迅速非凡的巨大力量等等一切,都让我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墙上的这些仪器都是干什么用的,我一无所知。这些东西我能否了解一下呀?……”

“阿罗纳克斯先生,”尼摩艇长回答道,“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您在我的艇上是自由的,因此,鹦鹉螺号上的任何地方对您来说都不是禁区。您可以仔细地参观这艘潜艇,我很高兴为您充当向导。”

“我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才好,先生,但我不会得寸进尺的。我只想问您一下,这些机械仪表是做什么用的……”

“教授先生,我房间里也有这样的仪表,到我房间里去之后,我再跟您细说它们的用途。现在,您还是先去看看为您准备好的舱室吧。您得先知道自己在鹦鹉螺号上住得怎么样。”

我跟随尼摩艇长而去。经过客厅隅角的一道门之后,他又把我领回艇上的纵向通道。他领着我往艇艏走去,走进一间屋子,那并不是一间舱室,而是一间雅致的房间,有床,有梳妆台,还有各种家具什物。

我连声向主人表示谢意。

“您的房间与我的房间紧挨着,”他边打开一扇门边对我说道,“我的房间正对着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个客厅。”

我走进艇长的房间。屋内陈设简单朴素,几乎像是修道士的房间,一张小铁床、一张写字台、几件梳洗用具。屋内光线较为暗淡,没有任何的奢侈之物,有的只是生活上必不可少的东西。

尼摩艇长指给我一个座位,让我坐下。

“您请坐。”他对我说。

我坐了下来,他便开始向我叙述开来。

第十二节 一切都用电

“先生,”尼摩艇长指着他房间墙上挂着的仪表对我说道,“这些都是鹦鹉螺号航行时所必需的仪器。这里的仪器同客厅里的完全一样,我必须时刻看着它们,以便了解我在大海里的确切位置和方向。有一些仪器您是知道的,比如温度计,是标明鹦鹉螺号舱内温度的;晴雨表,是测量大气压力并预告天气变化的;湿度计,是标示空气的干湿度的;风暴预测计,其玻璃瓶内的混合物一分解,即表示暴风雨即将来临;罗盘,是指示航向的;六分仪,通过测量太阳的高度了解艇所在的纬度;经线仪,测量艇所在的经度;还有白天和黑夜用的望远镜,当鹦鹉螺号浮出水面时,可用它来搜索海面。”

“这些都是航海者常用的仪器,”我说道,“我也知道如何使用。但还有一些仪器,想必是为了满足鹦鹉螺号的特殊需要的吧?我看到的这个刻度盘,上面有一个活动的指针,这是不是流体压力计呀?”

“没错,确实是流体压力计。它与艇外的海水相连,标示海水的压力有多大,并使我得知我的艇处于海中什么深度。”

“这些是新式探测器吗?”

“是温度探测器,是测定不同水层的水温的。”

“那些仪器是干什么用的?”

“我来解释给您听,教授先生,”尼摩艇长说,“请仔细听我说。”

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说道:“我的艇上有一种东西,很强有力,而且驯服、快捷、便利,什么都能干,是我艇上的主宰。一切全都得靠它。它给我提供光和热,是所有机械的灵魂。它就是电。”

“电!”我惊呼道。

“是的,先生。”

“可是,艇长,您的船快得出奇,电能是做不到的呀!到目前为止,电的动力极其有限,只能产生极小的力量!”

“教授先生,”尼摩艇长回答说,“我的电并不是一般的电,我也只能跟您说这么多了。”

“我并不想刨根问底,先生,我只是对这样的一种效果感到十分惊讶而已。不过,我还是有个问题想问。如果问题很唐突,您可以不必回答。要产生这么大的动力,您所使用的元素必然消耗得很快,比如锌,您既然与陆地毫无联系,您又用什么来代替它呢?”

“这个问题是这样的,”尼摩艇长答道,“首先,我想告诉您,海洋下面有锌矿、铁矿、银矿、金矿,开采起来并不难。因此,我并不需要向陆地索取这些金属,我可以向大海去要发电的原材料。”

“向大海要?”

“是呀,教授先生,我有的是办法。譬如,我可以将放在不同深度的海水中的金属线连接成电路,金属线因感受到不同的温度便可以产生出电来。不过,我更喜欢采用一套更加方便实用的办法。”

“什么办法?”

“您是了解海水的成分的。一公斤海水含有百分之九十六点五的水、百分之二点七不到的氯化钠,另外还有少量的氯化镁、氯化钾、溴化钠、硫酸盐、碳酸盐什么的。因此,您看得出来,海水中所含的氯化钠的比重很大,而我从海水中提取的正是氯化钠,我就是用它来制造我所需要的物质。”

“是元素钠?”

“正是,先生。钠与汞混合,成为汞合金,能够替代本生灯电池中的锌。汞是消耗不尽的,消耗掉的只是钠,而大海却可以向我提供所需要的钠。另外,我还可以告诉您,钠电池应是能量最强的,它的电动能是锌电池的两倍。”

“我全明白了,艇长,钠是好东西,您处于获取它的得天独厚的环境当中。大海里确实含有钠,但钠得制造出来呀,也就是说,得把它提取出来。您是怎么提取的?当然,您的电池可以用来进行这项工作,但是,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那些电动设备所消耗的钠超过了所提取的钠。这样一来,为了提取钠而消耗掉的钠要多于所提取的钠!”

“所以,教授先生,我才没用电池去提取钠,而是利用地下的煤里的热能来提取。”

“地下的?”我惊诧地问。

“就说是从海里的吧。”尼摩艇长说。

“也就是说您可以开采海底煤矿?”

“阿罗纳克斯先生,您将会看到我如何采煤的。请您稍有点耐心,因为您有的是时间。我只是请您注意一点:我的一切全都取自于海洋,它为我发电,电向鹦鹉螺号提供热、光和动力,一句话,电给了鹦鹉螺号以生命。”

“但电总无法向您提供空气吧?”

“啊!我可以制造我所需要消耗的空气,但这并没有什么必要,因为我高兴时,就可以浮出水面。但是,电虽说是不向我提供呼吸用的空气,它至少可以启动大功率的泵,把空气储存在一些特制的储气舱里,使我在必要之时可以延长在海洋深处待的时间,想要待多久就待多久。”

“艇长,”我说道,“我只有赞叹的份儿了。很显然,您已经找到了人类将来有一天可能会找到的真正的动能了。”

“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找到,”尼摩艇长冷冷地说,“不管怎么说,您已经了解了,我第一个开发利用了这种珍贵的能量。正是它,以阳光所不具备的均衡性和连续性给我提供了光。现在,您请看这座钟:它是电动的,走得非常准,可以同最好的精密计时器相媲美。我把它分为二十四小时,如同意大利的时钟一样,因为对我而言,不存在什么白天黑夜,不存在什么太阳月亮,我只有这种被我带到海底的人造光!您瞧,现在是上午十点钟。”

“完全正确。”

“电还有别的用途。您面前挂着的这块刻度盘,标示的是鹦鹉螺号的航行速度。一根电线把它与航速计连接在一起,上面的那根针则向我指出艇的实际航速。您瞧,我们此刻正在以每小时十五海里的中等速度在行驶。”

“太奇妙了,”我说道,“我很清楚,艇长,您这么做非常有道理,因为它可以代替风、水和蒸汽。”

“还有呢,阿罗纳克斯先生,”尼摩艇长边说边站起身来,“如果您愿意的话,请随我去鹦鹉螺号的后部看看。”

确实,我对该艇整个前边部分已经了解。该艇从艇中间到艇艏,准确地分为:被一堵密封住不透水的墙与图书室隔开的五米长的餐厅;又被一堵密封隔板墙与艇长房间隔开的十米长的大客厅;五米长的艇长房间;我住的那间二点五米长的房间;最后是一间一直延伸至船艏的七点五米长的储气舱。艇前部总长三十五米。密封防水隔板墙上有门,用橡胶条封堵住,一旦艇身出现窟窿,也可保证鹦鹉螺号安然无恙。

我跟在尼摩艇长身后,穿过艇翼的纵向通道,来到艇的中央。那儿,两扇密闭隔板之间有一井口似的开口,一架铁梯沿内壁一直伸至井口上方。我问艇长此梯有何作用。

“沿梯而下,可上小艇。”艇长回答。

“什么!您还有一只小艇?”我惊讶地追问道。

“那当然。是一只很不错的小艇,既轻快又安全,是为兜风和钓鱼用的。”

“这么说,您想使用小艇的话,就得浮到水面上去啰?”

“那用不着。小艇就系于鹦鹉螺号艇身上部,藏于一个专为它设置的凹洞中。小艇全身装着甲板,绝对防水,用结实的螺钉铆紧。这架铁梯通向鹦鹉螺号艇体上开出的一个出入口,与小艇一侧开的大小相同的出入口相通。我正是从这两个出入口到小艇上去的。我上了小艇后,别人把鹦鹉螺号一侧的出入口关上,我则关上小艇的出入口,关的时候用的是气压螺丝刀,然后,我把螺钉拧开,小艇便急速地浮到水面。这时,我便打开一直紧闭着的密封盖板,竖起桅杆,扯起船帆,或荡起双桨,便开始在海上泛起舟来。”

“那您又如何回到鹦鹉螺号上去呀?”

“我用不着回去,是鹦鹉螺号回到我的身边来。”

“按照您的命令?”

“对,按照我的命令。有一根电线让我与鹦鹉螺号保持着联系,有什么事,我发个电报就行了。”

“那倒是,”我被这神奇的事给迷住了,说道,“没什么比这更方便的了!”

走过通往平台的梯井之后,我看见一间两米长的舱室,孔塞伊和内德·兰德正在里面狼吞虎咽,显得十分得意的样子。接着,一扇通往厨房的门打开了。厨房长三米,位于两个宽大的食品储藏室之间。

厨房里,烹调用的全都是电,比煤气火力旺,且方便。电线接在炉子下面,将热传递给白金片,均匀地散开,保持不变。电还能为蒸馏器加热,水经过汽化,变成优质饮用水。厨房旁边,有一间大浴室,布置得十分舒适,水管分冷水和热水,可随意调节。

挨着厨房的是五米长的艇员舱房。舱房门关着,没能看到房内陈设,否则我也许可以根据陈设算出鹦鹉螺号上的艇员数目。

在顶里面,是第四道密封隔板墙,把船员舱房与机舱隔了开来。一扇门被打开,我走进了机舱。毋庸置疑,尼摩艇长是一流的机械师,他在机舱内安置了各种驾驶机械。

机舱内灯火通明,长至少有二十米,自然地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放置着发电设备,另一部分则是把动力传送到螺旋桨的机械设备。

我一进机舱,便闻到一种怪味,弥漫全舱,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尼摩艇长发现了我的惊讶神情。

“这是因使用钠而逸出来的气体,”他对我说,“没什么大碍,只是闻着有点不舒服而已。我们每天早晨都要用强风来给潜艇换换空气的。”

尽管有这种怪味,我还是怀着极大的兴趣研究起鹦鹉螺号上的机器来。

“您瞧,”尼摩艇长对我说道,“我使用的是本生发电装置,而不是鲁姆科尔夫发电装置。鲁姆科尔夫发电装置功率不强。本生发电装置既简单功率又大,经验证明,效果更好。发出的电输送到艇的后部,通过大块电磁电作用于由杠杆和齿轮组成的特殊传动系统,使推进器的轴轮转动起来。推进器直径为六米,平均螺距为七点五米,每秒转速可达一百二十转。”

“那航速是多少哇?”

“每小时五十海里。”

其中还有一个秘密,我没追问下去。电怎么含有如此大的力量的呢?这种几近无限的力量是从何而来的?是来自一种新式线圈所产生的高压,还是来自一个尚不为人知的杠杆系统的无限增强的运转之中?我百思不得其解。

“尼摩艇长,”我说道,“我观察到了结果,我不想对这些结果妄加解释。我看到过鹦鹉螺号在亚伯拉罕·林肯号前面如何行驶的,它速度之所以那么快,我现在知道是什么原因了。但是,还不光是快的问题,它行驶起来左转右弯,升起降下,非常灵活自如!在海洋深处,您会受到不断增强的压力,那压力可达数百个大气压,您是如何到达海底的呢?然后,您又是如何升到水面上来的?另外,您又是怎么让自己停留在一个您觉得合适的深度的?我这么好奇,是否太冒昧了?”

“哪里的话,教授先生,”尼摩艇长迟疑片刻后说道,“您可能永远也不会离开这艘潜水艇了,所以我也没什么好保留的。请到客厅里去吧,那才是我们真正的工作间,到那儿,您想知道的有关鹦鹉螺号的一切情况都会了解到的!”

第十三节 几组数字

不一会儿,我们已经嘴里衔着雪茄,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了。艇长把一张详图放在我的面前,那是鹦鹉螺号的平面图,包括剖面图和立视图,随后,他便详细地描述起来:“阿罗纳克斯先生,这些就是您所乘坐的这条艇的各个部分的大小尺寸。艇身是个长长的圆柱体,两端呈圆锥状,形似一支雪茄。在伦敦,这种形状有些船只制造时已经采用过。该圆柱体的长度,从头至尾,整七十米,最宽处为八米。所以它不完全像你们的高速汽船那样,宽度与长度之比为一比十,但它的长度已经足够了。其整体轮廓呈流线型,这样,在航行中,排水方便,航行阻力也小。

“上面的这两个尺寸能使您很容易地计算出鹦鹉螺号的面积和体积来。它的面积为一千零十一点四五平方米,体积为一千五百点二立方米,也就是说,艇完全沉入海里时,它的排水量或者重量为一千五百立方米或一千五百吨。

“当我绘制这艘用于海底航行的艇的平面图时,我想让它下潜十分之九,只让艇体的十分之一露出水面,以保持平衡。因此,其排水量只能是其体积的十分之九,即一千三百五十六点四八立方米,也就是说,其重量为一千三百五十六吨。因此,我在按照上述尺寸造艇时,就得让它不超过这一重量。

“鹦鹉螺号系双层船壳,一层为外壳,一层为内壳,采用工字钢把内外壳连接起来,使得艇体坚硬无比。实际上,由于这种蜂窝状结构,艇体宛如一块实心铁块,不怕任何冲击。艇壳不会破裂折断,它依靠的是自身的浑然一体,而不是靠铆钉铆牢的。各个部件组装得天衣无缝,艇就显得匀称和谐,不怕海上的狂风恶浪。

“两层艇壳都是用钢板制成,钢板密度是海水密度的十分之七或十分之八。第一层艇壳的厚度至少为五厘米,重三百九十四点九六吨。第二层艇壳,龙骨高五十厘米,宽二十五厘米,重六十二吨,外加机器、压载物、各种附属设备、装置物、隔板和内部支撑物,重九百六十一点六二吨,与第一层艇壳的重量加在一起,总重量为一千三百五十六点四八吨。您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回答道。

“因此,”艇长接着说道,“在此条件下,鹦鹉螺号在海面上时,它浮出水面的部分是十分之一。但是,我如果装设一些容积等于这十分之一的储水舱,即安置一些储满水之后重量增加一百五十点七二吨的储水舱,艇的排水量就是一千五百零七吨,潜水艇便全部没于水下了。情况就是这样,教授先生。这些储水舱就在鹦鹉螺号底层侧翼。我把水阀打开,储水舱就会灌满水,潜水艇就下沉,顶部沉至与海面同一水平处。”

“嗯,艇长,可我觉得还是存在实际的困难的。您可以与海面保持在同一水平上,这一点我明白,但再往下沉,沉到水面以下,您的艇不是会遇到很大的压力吗?而且,还会遇到往上的水的浮力。这种浮力大约为每三十英尺一个大气压,也就是说,每平方厘米要承受一公斤左右的压力。”

“您说得对,先生。”

“所以,您除非是把鹦鹉螺号全都灌满了水,否则我不明白您又如何能将它沉至海底。”

“教授先生,”尼摩艇长回答道,“不要把静态与动态混为一谈,否则会导致严重的错误的。其实,不用花多大力气就可以沉入海底的,因为物体本身就存在着往下沉的倾向。请听我继续讲给您听。”

“您请讲,艇长。”

“为使潜水艇下沉,要确定所增加的必要重量时,我只注意海水的体积随深度而缩小即可。”

“这是明摆着的。”我说。

“不过,水虽说并不是绝对不可压缩的,但它起码是不太能压缩的。实际上,据最近的计算,在一个大气压下,或在每三十英尺高的水柱压力下,水的压缩量是千万分之四百三十六。如果下潜一千米,我就要注意海水在体积压缩的情况之下,就像受到一个一千米水柱的压力一样,也就是说,它所受到的压力为一百个大气压。这时候,水的体积的压缩量为十万分之四百三十六。因此,我应该增加的重量是使潜水艇的总重量达到一千五百一十三点七七吨,而不是一千五百零七点二吨。照此算来,所增加的重量只是六点五七吨。”

“这么少哇?”

“就是这么个数,阿罗纳克斯先生,这一计算数字很容易进行验证。因此,我又增加了几个附加储水舱,每个能装一百吨水,这么一来,我就可以下潜至很深的海底了。如果我想浮出水面,艇顶部与水面保持同一水平,我只需把附加的储水舱里的水排放出去就可以了。如果我想让鹦鹉螺号露出水面十分之一,我就得把所有的储水舱的水全部排掉。”

这些推理是有数字为依据的,我无法反驳。

“我承认您的这些数字的正确性,艇长,”我回答说,“它们每天都为经验所证明,我若不承认其正确性,未免太武断了。但是,我觉得现在仍然存在一个实际困难。”

“什么困难,先生?”

“当您下潜至一千米以下的时候,鹦鹉螺号的内壁所承受的压力即为一百个大气压。这时候,如果您想把那些附加储水舱里的水全部排掉,以减轻艇的负载,使之浮出水面,那么水泵就得克服一百个大气压的压力,这个压力是每平方厘米一百公斤。因此,所需要的力量……”

“电就能提供这个力量,”尼摩艇长连忙说道,“我再说一遍,先生,我的那些机器,其动能几乎是无限的。鹦鹉螺号上的水泵力大无比,它冲亚伯拉罕·林肯号喷水的水柱犹如洪流一般,您不是亲眼看见了吗?再说,我只是在下潜深度平均为一千五百米至两千米时才使用那些附加储水舱,以爱惜设备。因此,在我心血来潮,想到海洋深处两三里的地方去时,我还可以用其他的方法,虽然费点时间,但效果却很好。”

“什么方法,艇长?”我问道。

“那我就得先跟您说说鹦鹉螺号是如何操作的了。”

“我急于想知道。”

“为了使它向左向右或掉头,一句话,为了使它沿着水平面行驶,我通常是使用固定在艇艉柱上的宽板舵,它是通过舵轮和滑轮进行操纵的。但我还可以借助两块纵斜机板让鹦鹉螺号从下往上、从上往下地纵向移动。纵斜板装在艇两侧吃水线的中央,是活动的,能够变换位置,而且可以用动力强大的杠杆从艇的内部加以操纵,机板位置与艇体平行时,艇便进行水平行驶;如果机板倾斜,鹦鹉螺号则根据它们的倾斜度和螺旋桨的推进情况,沿着对角线下沉或上浮,对角线的大小由我加以控制。而且,假若我想要更快地浮出水面的话,我可以合上螺旋桨的离合器,水的压力就会使得鹦鹉螺号垂直上浮,犹如一只充满氢气的气球快速飞向天空一样。”

“妙极了!艇长,”我惊呼道,“可舵手又怎么能看到您在水下向他发出的指令呢?”

“舵手待在一个玻璃驾驶舱里,位于鹦鹉螺号艇体上部一个突出部位,可通过透明玻璃看清航路。”

“玻璃能经受得住这么强大的压力吗?”

“毫无问题。这是一种水晶玻璃,撞了容易碎裂,但却具有极大的抗压能力。一八六四年曾在北方海域进行过一次电光捕鱼试验,试验时,所使用的是一种仅有七毫米厚的水晶玻璃,但它却顶住了十六个大气压的压力,同时还让强热光线通过,使其热力不均衡地分布在它的上面。再说,我所使用的玻璃,中心部分的厚度至少有二十一厘米,也就是说,是当时所使用的水晶玻璃片的厚度的三十倍。”

“这我同意,尼摩艇长。但是,必须要有光亮才能看清东西,所以,我想知道您是如何驱散黑暗的?在漆黑的海水中……”

“在舵手舱后面,装着一个强电光反射镜,它可以把半海里内的海水照得透亮。”

“啊,艇长,太棒了,真的是太棒了!现在,我总算闹明白了,那头所谓的独角鲸所发出来的磷光原来是这么回事!它可真是让学者们大惑不解的呀!说到这一点,我想顺便问一句,鹦鹉螺号与斯科蒂亚号的相撞是纯属偶然吗?这事当时可是反响很大的呀。”

“那纯属偶然,先生。发生碰撞时,我正在水面以下两米处行驶着。不过,我看得很清楚,那艘船并没有受到大的损坏。”

“那倒是,先生。可您同亚伯拉罕·林肯号的相撞呢?……”

“教授先生,我要对英勇的美国海军中的一艘出色的战舰表示歉意,不过,是它向我发动攻击的,我是在被迫自卫!而且,我也只不过是把它弄到无法再伤害我的程度而已,好在它可以驶往最近的港口,稍加修理即无大碍了。”

“啊!艇长,”我发自内心地说道,“您的鹦鹉螺号的确是一艘了不起的艇啊!”

“没错,教授先生,”尼摩艇长动情地说,“我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地爱它!在你们的那些在大洋中毫无保障的船上,一切都是危险的。而且,正如荷兰人詹森所说,来到海上,第一感觉就是如临深渊,而在我的鹦鹉螺号上,全艇上下,人人无所畏惧。不用担心艇会解体,因为它的双层艇壳坚如钢铁;它没有帆缆绳索,不存在它们断不断的问题;它没有风帆,不存在帆被吹跑的问题;它没有锅炉,也就没有锅炉爆炸的问题;它是钢制的,非木头制造,不必担心发生火灾;它是用电发动的,也就无须担心煤够不够烧的问题;它也不用担心与谁相撞,因为它在深水处独来独往;它用不着与暴风雨搏斗,因为在水面以下几米处,是绝对的平静,无风无浪!情况就是这样,先生。这是一条无出其右的艇!对于这条艇,设计师要比造艇师傅更有信心,而造艇师傅又比艇长更有信心,如此说来,您就可以理解我为什么对鹦鹉螺号如此这般地信赖了,因为我既是该艇的艇长,又是该艇的设计师和造艇师傅!”

尼摩艇长很有口才,侃侃而谈。他眼里闪现着激动的光芒,手在不停地比画着,简直是与先前判若两人。没错!他爱自己的艇,犹如一个父亲爱自己的孩子一样!

但是,有一个也许有点唐突的问题突然冒了出来,我憋不住,便问了艇长。

“这么说,艇长,您是个工程师了?”

“是的,教授先生,”他回答道,“当我还是陆地上的居民时,我在伦敦、巴黎、纽约学习过。”

“可是,您是如何做到偷偷地把这艘令人叹服的鹦鹉螺号建造出来的呢?”

“阿罗纳克斯先生,这艘艇的每个部件都是从地球上各个不同的角落搞来的,而且还隐瞒了其用途。龙骨是在法国克勒索打造的,螺旋桨轴是伦敦庞尼公司制作的,艇体所用的钢板是利物浦的利尔德钢铁厂生产的,螺旋桨是格拉斯哥的斯科特厂制造的,储水舱是巴黎卡伊—谢厂制造的,艇的主机是普鲁士的克虏伯厂生产的,艇艏冲角是瑞典莫塔拉厂打造的,精密仪器是纽约哈特兄弟公司提供的……我向供货商提供图纸,但署的是不同的名字。”

“可是,”我又问道,“有了这些部件,还得把它们安装起来,加以调试,对吧?”

“教授先生,我在大洋中的一个荒岛上建起一个车间。在那里,我的工人们,也就是那些经我培训过的忠实同伴,和我一起把鹦鹉螺号给安装起来。安装完了之后,我便一把火把岛上留下的痕迹烧个精光,要是可能的话,我本会把那个小岛给炸没了的。”

“不用说,这艘艇的制作成本一定高得惊人了?”

“阿罗纳克斯先生,一条用钢铁建造的艇,每吨造价为一千一百二十五法郎,鹦鹉螺号的总吨位为一千五百吨,其造价即为一百六十八万七千法郎,再加上装修什么的,总共是二百万法郎,外加艇上的艺术品和收藏品,共计四五百万法郎。”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尼摩艇长。”

“请说,教授先生。”

“您一定十分富有吧?”

“十分富有,先生,我可以毫不犯难地把法国的上百亿债务还清!”

我直愣愣地注视着这个同我这么说的怪人。他是不是认为我很容易骗哪?这一点我将来会弄清楚的。

第十四节 黑潮

地球上海水所占面积约有三百八十三亿两千五百五十八万平方公里,即三千八百多万公顷。这么大一片海水的体积为二十二点五亿立方海里,可以形成一个直径为六十古法里、重量为三百亿亿吨的巨大球体。要想对这一数字形成一个概念,就必须设想十的三十次方与十亿之比,相当于十亿与一之比,亦即十亿里有多少个一,在一百亿亿里就有多少个十亿。而海水的总量差不多等于陆地上所有河流在四万年里流入海里的水量的总和。

在地质纪年中。火的时期之后,继而是水的时期。起初,地球上到处是海洋。然后,到了志留纪的初期,一些山峰渐渐露出来,一些岛屿浮出了水面;洪水时期,它们又被淹没了,然后,又再次露出来,结成一体,形成大陆,最后就定型为我们今天所见到的样子。地球上的固体部分从液体部分获取的面积为三千七百六十五万七千平方海里,即一亿两千九百一十六公顷。

陆地把海洋分成五大部分:北冰洋、南冰洋、印度洋、大西洋、太平洋。

太平洋浩瀚广袤,北近北极圈,南到南极圈,西达亚洲,东接美洲,跨越经度一百四十五度。太平洋是最平静的海洋,水流平缓,潮涌不大,雨量充沛。命运召唤我在一种奇特环境中首先体验的就是这个大洋。

“教授先生,”尼摩艇长对我说道,“如果您愿意的话,就把我们现在的准确方位记下来,作为这次航行的起始点。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四十五分。我们要浮出水面了。”

艇长按了三下电铃。水泵开始排放储水舱里的水;气压计的指针根据压力的变化指出鹦鹉螺号的上升情况,接着便停下不动了。

“我们已浮出水面了。”艇长说道。

我走向通往平台的中央扶梯。我脚踏着一级级金属梯级,从开着的舱口,走到鹦鹉螺号的顶部。

平台浮出水面仅八十厘米。鹦鹉螺号从前到后看似一个纺锤形,活脱一支大雪茄。我注意到艇体钢板稍稍呈叠瓦状排列,犹如陆地爬行动物身上覆盖的鳞片。因此,我终于明白了,无论望远镜倍率有多大,这艘艇总会被误认为一头大型海洋动物。

靠近平台中央,那只一半嵌于艇壳内的小艇,有如一个小小的鼓包。平台前后两端,各有一个不太高的“笼子”,笼壁向一边倾斜,有一部分装有厚厚的透光玻璃。其中一个是鹦鹉螺号的驾驶舱,另一个里面有一个光度很强的导航灯。

大海平静如镜,天空湛蓝。长长的鹦鹉螺号随着海浪在微微地起伏着。微风从东边徐徐吹来,海面泛起微微涟漪。云开雾散,放眼望去,天际尽收眼底。

海上未见任何物。看不到一块礁石,不见一个岛屿,也不见亚伯拉罕·林肯号的踪影。浩瀚无边的大海,空寂一片。

尼摩艇长正用他的六分仪在测量太阳的高度,以便知晓自己现在所处的纬度。他等了几分钟,以便等太阳与地平线垂直相交。他在观测着,肌肉毫不颤动,六分仪在他的手上犹如放在大理石上一般,纹丝不动。

“正午了,”他说道,“教授先生,您是否想要……”

我朝着微微泛黄的海面最后看了一眼,便回到了客厅里来。

在大客厅里,艇长极其精确地计算出了船的方位,算出了它的经度,并根据以前所观测的时角对计算进行了比对。然后,他便对我说道:“阿罗纳克斯先生,我们现在的位置是西经137度15分……”

“是根据哪条子午线计算的?”我急忙问道,希望通过艇长的回答来判断他的国籍。

“先生,”他回答道,“我有好几个经线仪,有的是以巴黎的子午线为准,有的是根据格林威治子午线,有的则是按照华盛顿的子午线。不过,为了向您表示敬意,我今后将使用以巴黎的子午线为准的经线仪来测算。”

他的回答未能解开我的疑团。我躬了躬身子,以表谢意。艇长接着又说:“根据巴黎子午线测算,现在为北纬30度7分、西经137度15分,也就是说,距离日本海岸约三百海里。今天是十一月八日,正午时分,我们的海底探险旅行现在正式开始。”

“愿上帝保佑我们!”我回应道。

“现在,教授先生,”艇长补充说,“我先离开,您就开始做您的研究吧。我的航向定在海面以下五十米处,东北偏东方向。这是清晰的航海图,您可以从图上看出我们的航行路线。这个客厅就归您使用,我失陪了。”

尼摩艇长向我敬了个礼,便出去了。我独自一人,在沉思默想。我的思绪全都集中在鹦鹉螺号的这位艇长的身上。我最后是否能弄清这个自称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的怪人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呢?他如此憎恨人类,因此很可能会找机会对人类进行可怕的报复,但到底是谁让他产生这么大的仇恨的呢?他是不是像孔塞伊所说的“被人弄伤了心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学者?是不是一个现代的伽利略?是不是像美国人莫利那样的一位毕生事业为政治革命所毁灭了的科学家?我对此无法确定。命运把我抛到了他的艇上,我的生命掌握在他的手中。他冷漠地但却是客气地收留了我。他从没握过我伸出的手,也从不伸过手来与我相握。

我一直沉浸于这番思索中,足足有一小时之久。我老想着如何才能揭示这个对我来说十分有趣的秘密。这之后,我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摊放在桌子上的那张很大的地球平面球形图,把手指放在那个观测所得出的经纬度相交的点上。

大海与陆地一样,也有江河。那是一些特别的水流,可以根据温度和颜色加以辨别,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众所周知的墨西哥湾暖流。经科学确认,地球上拥有五条主要的流向已定的水流:一条在北大西洋,一条在南大西洋,一条在北太平洋,一条在南太平洋,一条在南印度洋。从前,在里海与咸海还同亚洲各大湖汇流在一起时,在北印度洋形成一片汪洋,可能还存在过一条水流。

在地球平面球形图上标出的那个点,就有一条暖流流过,日本人称之为黑水流。它从孟加拉湾流出,被回归线上的太阳垂直照射后变暖,穿过马六甲海峡,沿着亚洲海岸北上,在北太平洋形成圆弧形,再流向阿留申群岛,卷带走樟木和当地的其他“物产”,从太平洋的海水中流过。这股暖流颜色湛蓝,与太平洋的海水形成鲜明对照。鹦鹉螺号将经过的就是这条水道。我目光随着这股暖流往前移动,直到它消失在浩瀚的太平洋中,仿佛自己也随同它一起奔流而去。就在这时候,内德·兰德和孔塞伊在客厅门口出现了。

我的这两位忠实伙伴一看到眼前放着的宝物,都惊呆了。

“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加拿大人大声喊问道,“我们到底到了什么地方?是在魁北克博物馆吗?”

“要是先生高兴,”孔塞伊抢白他道,“倒不如说是在索默拉尔官邸里呢!”

“朋友们,”我边示意他们进到客厅里来边说道,“你们现在既不是在加拿大,也不是在法兰西,而是待在鹦鹉螺号上,在海面以下五十米深处。”

“既然先生说得如此肯定,我们当然得信先生的了,”孔塞伊说,“不过,说实话,这个客厅布置得连我这个佛来米人都感到自叹弗如。”

“那你就去惊叹吧,我的朋友。你好好地看看,对于一个像你这样能干的分类高手来说,你在这儿是有很多的事情可干的。”

对孔塞伊,我用不着多说什么。这个诚实的年轻人已经俯身橱窗,仔细观察起来,并且嘴里喃喃地说出一连串博物学家的术语来:腹足纲、蛾螺科、波螺属、马达加斯加蚧蛤种……

不怎么懂贝类学的内德·兰德趁孔塞伊专心于橱窗时,向我探询我与尼摩艇长相见的情况。他想知道我是否已搞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要把我们带到海底多深处的地方,以及其他许多问题,我简直来不及回答他。

我把我所知道的,或者说我把我尚不得而知的全都对他说了,然后我便问他,他到底听到或看到了点什么。

“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加拿大人回答说,“就连这艇上的人我都没有见到。难道艇上的人也都是电做的不成?”

“电做的人?”

“说真格的,真的会让人产生这种想法的。可是,阿罗纳克斯先生,您难道就不能告诉我,这艇上究竟有多少人?”内德·兰德总是想把自己脑子里的问题给解决,他问道,“是十个、二十个、五十个,还是一百个?”

“这我可回答不了,兰德师傅。但您得听我一句,现在,千万要把您那夺取或逃离鹦鹉螺号的念头打消。这条船是现代工业的极品,如果未能见到它的话,我会终生遗憾的!有许多人,哪怕是能光浏览一下这些宝物,也愿意落到我们目前这个处境的。因此,您必须头脑冷静,尽量多观察我们周围所发生的一切。”

“观察!观察什么?”捕鲸手嚷嚷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待在这钢板制成的牢房里,我什么都无法看到的!我们是在闭着眼睛走,闭着眼睛航行……”

内德·兰德话还没说完,突然黑下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天花板上的灯突然灭了,灭得太快,眼睛一下子难以适应,感到难受,如同从黑暗中一下子见到光亮一样感到眼睛疼痛。

我们全都不说话了,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不知会发生什么意外,吉凶难卜。然而,传来一阵滑动的声响,仿佛艇两侧的壁板在动。

“这下可是全完了!”内德·兰德说。

“水母目!”孔塞伊轻轻地喊了一声。

突然,光线透过两个椭圆形孔洞射入,客厅的各个角落又亮了起来。海水被电光照得明晃晃的。有两块水晶玻璃把我们同海水隔开。一开始,我想到这两块易碎的玻璃隔板会裂开,心里直发颤,不过,这玻璃被厚厚的铜框架支撑着,几乎具有无限的抗压力。

在鹦鹉螺号周围一海里的范围内,海里的情景一目了然。景色好美呀!即使是生花妙笔,也难以形容!有谁能够把光线通过透明的海水所产生的奇异效果描绘出来呢?有谁能够把海洋从下往上依次递减的柔和光度描绘出来呢?

人人皆知,海水是透明的。人人都知道,海水的清澈胜过山涧溪流。海水中悬浮着的矿物质和有机物质,甚至可以增加它的透明度。在海洋的某些部分,如安的列斯群岛,一百四十五米深处的水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河床,而阳光的穿透力可以达到海底三百米深处。但是,在鹦鹉螺号行经的这片海域,电光像是从水里发出来的,这已经不是什么被照亮的水,而是流动着的光了。

艾伦伯格认为,海底有磷光在照亮。如果他的假设成立的话,大自然肯定是把它最壮观的景色留给海底生物了。根据光的这种万千变化,我可以肯定,海底的景色确实是非常之美的。客厅的每一边,都设有一扇舷窗,朝向尚未经探测的深渊。客厅里很黑,反而使艇外变得愈加明亮。向外望去,仿佛这纯水晶体就是一个巨大的鱼缸的玻璃。

鹦鹉螺号似乎没有移动。这是因为水下没有参照物的缘故。不过,不时地可以看到被艇艏冲角劈开的水流从我们的眼前急速流过。

我们惊奇不已地靠在舷窗前,屏声敛息,谁都不愿打破这一静寂。突然,孔塞伊大声地说了一句:“您不是想看吗,内德朋友?那您就看吧!”

“太奇妙了!真是太奇妙了!”加拿大人受到强烈吸引,不由得把愤恨与逃跑计划全都抛到脑后,惊叹地大声喊道,“这番美景,实乃奇观,再远也要跑来一看的!”

“啊!”我顿悟似的嚷道,“此人的生活我明白了!他不同凡响,独自另辟一个世界,为自己留下最令人叹服的异景奇观!”

“可是,鱼呢?”加拿大人疑惑地问道,“怎么没见有鱼呀!”

“鱼跟您有什么关系,内德朋友?”孔塞伊回答道,“反正您也分不清是什么鱼。”

“什么?我一个捕鱼人会不认识鱼!”内德·兰德嚷道。

就这一点,他俩争论起来,因为他们都认识鱼,但认识的方式却有所不同。

众所周知,鱼属于脊椎动物门中的第四纲,也就是最后一纲。人们已经为鱼类下了极其准确的定义:具有双重循环功能的、冷血的、用鳃呼吸的水生脊椎动物。鱼类有两个界限分明的类别:一个是硬骨鱼类,也就是说,其脊柱由硬骨脊椎构成;另一个是软骨鱼类,亦即脊柱由软骨脊椎构成。

对于这一区别,加拿大人可能也了解,但孔塞伊则是知之甚详。现在,他俩已成为好朋友,孔塞伊不能承认自己在这个方面比内德·兰德知道得少。因此,他对内德·兰德说:“内德朋友,您是鱼的克星,是个捕鱼高手。您捕捉过无数这种有趣的动物。但是,我敢打赌,您并不知道鱼是如何分类的。”

“我怎么不知道!”捕鲸手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鱼分为两类,能吃的和不能吃的!”

“那是馋嘴的人的区分法,”孔塞伊说,“您跟我说说看,硬骨鱼与软骨鱼有什么区别呀?”

“这怎么会不知道,孔塞伊!”

“那您对这两类鱼还能细分吗?”

“那我就不太清楚了。”加拿大人回答。

“那好!内德朋友,您听我解释,并好好记住!硬骨鱼类分为六个目:第一目,棘鳍目,上颌完整,能活动,鳃呈梳子状。此目又分为十五科,亦即包括了已知鱼类的四分之三。典型代表为河鲈。”

“味道挺鲜美的。”内德·兰德说。

“第二目,”孔塞伊继续解说道,“腹鳍目,腹鳍垂在腹下、胸鳍的后面,而不是长在肩胛骨上。这一目分为五科,大部分的淡水鱼都属于这个目。典型代表为鲤鱼、白斑狗鱼。”

“哼!”加拿大人不屑地说道,“是一些淡水鱼!”

“第三目,”孔塞伊接着说道,“短鳍目,腹鳍连着胸鳍,紧挨着肩胛骨悬着。这一目分为四科,典型代表为鲽鱼、黄盖鲽、大菱鲆、菱鲆、鳎鱼等。”

“味道鲜美!好吃极了!”捕鲸手高兴地嚷叫道,他只是从吃的角度来评价鱼。

“第四目,”孔塞伊仍旧兴致勃勃地在说,“无鳍目,体长,无腹鳍,皮很厚,且黏糊糊的。此目只有一科。典型代表为颌针鱼、电鳗。”

“味道一般!味道一般!”内德·兰德说。

“第五目,”孔塞伊说,“总鳃目,上下颌完整,活动自如,但鳃是一小束一小束聚合而成,沿着鳃弓成对地排列着。这一目也是只有一个科。典型代表为海马、海天狗。”

“难吃得很!味道极差!”捕鲸手说。

“最后,第六目,”孔塞伊继续说道,“固颌目,颌骨固定于颌间骨一侧,形成上颌。颌骨的弓和头骨连接在一起,颌不能活动。这一目没有真正的腹鳍。这一目包括两科。典型代表为豚鱼、翻车豚。”

“烧这种鱼简直是糟蹋煎锅!”加拿大人大声嚷嚷道。

“您听明白了吗,内德朋友?”颇有学问的孔塞伊问道。

“一点也没听明白,孔塞伊朋友,”捕鲸手回答,“不过,您还是接着往下说吧,既然您那么感兴趣。”

“至于软骨鱼类,”孔塞伊平静如常地继续说道,“只有三个目。”

“那就很好。”内德·兰德说。

“第一目,圆口目,颌连成一个可以活动的圆环,鳃开合有许多小孔。此目只有一科。典型代表为七鳃鳗。”

“这种鱼大家应该是喜欢的。”内德·兰德说。

“第二目,横口亚目,这类鱼的鳃与第一目的鱼的鳃没多大的差别,但其下颌是活动的。这是软骨鱼类中最重要的一个目,包括两个科。典型代表为鳐鱼、鲨鱼。”

“什么?”内德·兰德大声嚷道,“鳐鱼和鲨鱼同属一目?不过,孔塞伊朋友,为了替鳐鱼着想,我劝您可别把它俩放在同一个鱼缸里!”

“第三目,”孔塞伊继续说道,“鲟鱼目,鳃旁长有鳃盖骨,鳃通常只启开一条缝。此目分为四科。典型代表为鲟鱼。”

“啊哈!孔塞伊朋友,您是把好玩意儿留在最后哇!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说完了?”

“是呀,内德,”孔塞伊回答,“不过,您可要知道,即使了解了这些,您仍然是一无所知,因为科下又分属,属下又有亚属,然后又分为种、变种……”

“好了,孔塞伊朋友,”捕鲸手边朝玻璃隔板俯下身去边说,“您看,各种各样的变种全都游过来了!”

“是呀!真的是鱼!真多呀!”孔塞伊嚷叫道,“真像是进了水族馆了!”

“不对,”我应声说道,“水族馆像个鱼笼子,可这儿的鱼却像是天空中的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的。”

“喏!孔塞伊朋友,您就说说这些鱼都叫什么吧!说出它们的名字来!”内德·兰德催促道。

“我嘛,”孔塞伊说,“那我可是说不出来,得请教我的主人了!”

孔塞伊这个值得钦佩的小伙子对分类学很有一套,但其实并不是一个博物学家,我不知道他能否分清金枪鱼与地中海舵鲣。说实在的,他与那位加拿大人恰恰相反,后者能脱口说出这些鱼的名字来。

“这是一条鳞豚。”我说道。

“而且是一条中国鳞豚。”内德·兰德接口说。

“鳞豚种,硬皮马勃属,固颌目。”孔塞伊低声在念叨。

毫无疑问,把内德与孔塞伊两人合二为一,肯定能造就出一位杰出的博物学家来。

加拿大人没有说错。一群中国鳞豚,身子扁平,表皮粗糙,背部长着针状物,正在鹦鹉螺号周围游来游去,尾部两侧竖着的四行刺在摇动着。它们颜色美极了,上灰下白,金色斑点在昏暗的旋涡中闪闪发亮。在这群鳞豚中间,还有一些鳐鱼摆动着身子穿行其间,宛如一块迎风招展的帘布。我尤为高兴的是,其间还有一些中国鳐鱼,上半身呈黑黄色,肚子下面呈淡粉红色,眼睛后面具有三根刺。这是一种稀有品种的鱼,在拉塞佩德时期,甚至对这种鱼的存在持有怀疑态度,而且,拉塞佩德本人也只是在一本日本画册上见到过这种鱼。

整整两个小时,鹦鹉螺号一直由这支水族部队护卫着。它们在争奇斗艳,你追我赶,相互嬉戏。我辨认出的有:绿隆头鱼;有双道黑条纹的海绯鲷;通体发白、背部满是紫黑点、尾巴圆乎乎的白虾虎;日本海里的银头蓝身的日本鳍鱼,其名称即给人以美感;身上满是道道、鳍有蓝有黄的鲷鱼;身体带有不同颜色横纹、尾鳍上拖着一条黑带子的真鲷;身上有六条带子、宛如穿着漂亮紧身衣的鲷鱼;嘴似笛子或小号的管口鱼,其中有的身长达一米;日本蝾螈;海鳝;小眼活泛、嘴有大牙、长约七尺的海蛇等等。

我们始终兴致勃勃地在观赏着,惊叹之声不断。内德报鱼名,孔塞伊分类,而我则面对这些形态美丽、活泼可爱的鱼儿,心醉神迷。我从未有机会观赏在天然环境中自由自在地活动着的动物。

日本海和中国海里的各种各样的鱼在我眼前游动,看得我眼花缭乱,无法一一列举。它们比天空中的鸟儿还要多,可能是电光所致,它们全都被吸引过来,围着艇在游动着。

突然间,客厅里明亮如昼。钢护壁板盖上了。迷人景色顿时消失。可是,我仍久久地沉浸在刚才所见到的景色之中,直到眼睛望着墙上的仪表,才清醒过来。罗盘仍旧指着东北偏北方向;气压计标示着五个大气压,表明潜艇正在海面以下五十米深处行驶着;电航速表表明艇的航速为每小时十五海里。

我在等候尼摩艇长的到来,但他就是没有露面。此时,时钟正指着五点。

内德·兰德和孔塞伊已经回他们的舱室去了。我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已放在我的房间里。有最美味的海鳖汤;一份羊鱼白肉,已切成薄片;鱼肝是另外加工的,非常可口;还有一份金鲷鱼里脊,我觉得味道胜过三文鱼。

这天晚上,我把时间用于看书、记笔记、思考问题了。后来,慢慢地困劲儿上来,便躺到那张铺着大叶藻的床上,酣睡着了。在我酣睡时,鹦鹉螺号正在穿越黑潮的激流。

第十五节 一封邀请信

第二天,十一月九日,我已足足地睡了十二个小时。孔塞伊像往常一样,进来问安:“先生睡得可好?”然后便侍候我的穿衣洗漱。他没有惊动他的加拿大朋友,让他继续酣睡,他仿佛是个一辈子只知睡觉的人似的。

我任由孔塞伊独自絮叨,时不时地应上一声。我一直在琢磨,昨天我们谈话之后,尼摩艇长就一直没有露面,希望今天能见到他。

我很快地穿好了我那件用牡蛎足丝制成的衣服。它的质地不止一次地让孔塞伊称奇。我告诉他,这衣服料子系江珧吐在岩石上的丝做成的,这种丝既细柔又明亮。江珧是一种贝类,盛产于地中海沿岸。从前,人们用它来做漂亮的衣料,织袜子,织手套,因为它既柔软又保暖,可谓物美价廉。鹦鹉螺号上的艇员完全可以用它来做衣服,不需要陆地上的棉花、羊毛和蚕丝。

穿好衣服之后,我便前去大客厅。可是,那儿却空无一人。

于是,我专心致志地开始研究玻璃柜里堆积着的贝类珍宝。我同时还翻看了那些大本的植物标本册,全都是些最为稀有的海洋植物,尽管已经风干,但依然色彩鲜艳迷人。在这些珍贵的海洋植物中,我注意到有一些轮生海苔、孔雀团扇藻、葡萄叶形海藻、粒状水马齿、猩红色柔软海草、扇形海菰、吸盘草,最后是各种各样的褐藻类植物。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可始终未见尼摩艇长大驾光临。客厅的舷窗也没有打开。也许他是怕我们看这些美妙的东西会看厌烦的。

鹦鹉螺号始终保持着东北偏东的航向,航速为十二海里,深度为海面下五六十米。

翌日,十一月十日,依然未见有人来,与头一天一样寂寥冷清。我没有看见艇上的任何一个人。内德与孔塞伊同我一起度过了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他们也都对尼摩艇长的不露面感到惊诧。这个怪人是不是病了?抑或是他想改变处置我们的计划?

管他呢!我们就按孔塞伊说的办,好生享受这一天。送来的饭菜既可口又丰盛。我们的主人说话算数,没什么可抱怨的,何况突遭不测却受到如此接待,还有什么权利去指责他呀?

自这一天起,我开始记日记,把冒险经历详细而准确地记录下来。有趣的是,我是记在用大叶藻制成的纸上的。

十一月十一日,一大早,鹦鹉螺号艇内充满了新鲜空气,我知道我们又浮出水面来补充氧气了。我向着中央扶梯走去,上了艇顶平台。

当时是早晨六点。天很阴沉。海上灰蒙蒙的,但海面十分平静,几乎不见波浪。尼摩艇长会上来吗?我真希望能在平台上见到他。但我看见的只是那个被关在玻璃驾驶舱里的舵手。我坐在小艇外壳的突出部分上,悠然自得地呼吸着带有鱼腥味的清晨空气。

渐渐地,晨雾被阳光驱散。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海上洒满了金色的阳光。高空飘逸着的浮云,也被照得金光闪闪的,令人心旷神怡。但是,天空中有一片片的猫舌云,预示着整天都会刮大风。

不过,鹦鹉螺号大风暴都见过,这风又怎能奈何得了它!

因此,我坦然地欣赏着日出时的美景,满心愉快,喜不自胜。正在这时,我听见有人在朝平台走来。

我正准备要向尼摩艇长道早安,可是来的竟然是他的副手。艇长第一次与我们相见时,他也在场。他在平台上径直地往前走,仿佛没发现我的存在似的。他举起手中的高倍望远镜,聚精会神地搜索着水天相接处。观察完了之后,他走近舱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我已经记住了,因为他每天早晨在同样的情况之下,都在说这么一句。他是这么说的:

“Nautron respoc lorni virch.”

我记住的是他所发的音,是什么意思,我可就不得而知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这个大副便下到舱里去了。我在想,鹦鹉螺号大概又要潜入水下航行了。于是,我便走到舱口,沿着纵向通道回到自己的房间。

就这样,连续过了五天,不见有任何的变化。每天早晨,我都要上到艇顶平台,看到的是那同一个人,听到他说出同一句话。尼摩艇长却始终没有露面。

我发了狠,不想再见到他了。可是,十一月十六日,当我同内德及孔塞伊一同回到我的房间时,发现桌子上有一张写给我的便笺。

我迫不及待地把便笺展开来。便笺上字体清晰而洒脱,有点哥特体的架势,令我想到了德文字体。

便笺上写着如下话语:

阿罗纳克斯先生:

兹定于明晨在敝人之克雷斯波岛森林打猎,敬请先生大驾光临。教授先生若能携同两位同伴一同前往,将不胜荣幸之至。

鹦鹉螺号指挥官

尼摩艇长敬上

一八六七年十一月十六日

于鹦鹉螺号

“打猎!”内德嚷叫道。

“而且是在他的克雷斯波岛森林里!”孔塞伊也随着惊叫起来。

“这么说,这个怪人要回陆地上去了?”内德·兰德说。

“我觉得,这一点在信上已经说得很明确了。”我又看了一遍便笺说。

“好哇,应该接受邀请,”加拿大人接着说道,“一旦踏上陆地,我们就有门儿了。再说,可以吃上新鲜野味了,我会很开心的。”

尼摩艇长一向十分讨厌陆地与岛屿,现在却要邀请我们去森林里打猎,这不是很矛盾吗?可我不去管它了,便说道:“让我们还是先找一找克雷斯波岛究竟在什么地方吧!”

于是,我查看了地球平面球形图,在北纬32度40分、西经167度50分处,发现有一座小岛。该岛是克雷斯波船长于一八〇一年发现的,旧时的西班牙地图上标的是罗卡德拉普拉塔,意为“银礁”,距离我们的出发点有一千八百海里左右。鹦鹉螺号稍微调整了一点航向,向东南方向驶去。

我让我的两个同伴看了看图上的那座隐身于北太平洋里的一块小小的岩礁。

“即使尼摩艇长有时想到陆地上去,”我对他们说道,“他也只会是选择一些绝对人迹罕至的岛屿的!”

内德·兰德只是摇了摇头,一声没吭,随即与孔塞伊一起走了。那个面无表情、一声不响的侍者给我送来了晚餐。我吃完饭后便睡下了,但脑子里仍去想着那件事。

翌日,十一月十七日,我一觉醒来,觉得鹦鹉螺号停下不动了。我急忙穿上衣服,来到了大客厅。

尼摩艇长已经在客厅里恭候我了。他起身向我问好,问我陪他去打猎是否方便。

鉴于他对一周多来不露面的事只字未提,我也就不好打听,只是告诉他说,我的同伴们和我已经准备好与他一同前往。

“不过,先生,”我补充了一句,“请允许我向您提个问题。”

“请讲,阿罗纳克斯先生,如果我能回答,一定会回答的。”

“那好,艇长。我想问一声,既然您已经同陆地断绝了一切关系,您在克雷斯波岛上怎么还会拥有森林呢?”

“教授先生,”艇长回答说,“我所拥有的森林,既不向太阳要求它的光,也不要求它的热,那儿没有狮子、老虎、猎豹以及任何的其他四条腿的动物。这片森林只有我一人知晓。它只为我一人生长。它并非陆地森林,而是地地道道的海底森林。”

“海底森林!”我惊叫道。

“是的,教授先生。”

“您邀我去的就是那里?”

“正是。”

“走着去?”

“对,连脚都不会湿的。”

“边走边打猎?”

“边走边打猎。”

“手里拿着枪?”

“手里拿着枪。”

我直勾勾地盯着鹦鹉螺号的艇长,一点没有要向他讨好的意思。

“毫无疑问,这人脑子一定有病。”我暗想道,“他犯过一次,病了整整一周,甚至还没全好。真遗憾!我宁愿他脾气古怪一点,也不愿看到他发疯!”

我内心的疑虑全都表现在了脸上,但尼摩艇长却并未挑破,只是让我随他而去,我只好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跟着他走了。

我们来到餐厅,早餐已经给预备好了。

“阿罗纳克斯先生,”艇长对我说道,“我请您与我共进早餐,请别客气。我们边吃边聊。不过,我只是答应您领您去森林中逛一逛,可没向您保证在那里会碰到餐馆。所以,您得尽量多吃,说不定我们会很晚才回来,肚子会很饿的。”

我津津有味地吃了这顿饭。吃了好几种鱼,有海参片和美味的植虫动物什么的,全都是用青红片海藻、苦乳味海藻等助消化的海藻烹制的。饮料是纯净水,我学艇长的样儿,往水里加了几滴经过发酵的液体。这种液体是按照堪察加岛民的方法从一种名叫“掌形蔷薇”的有名的海藻中提炼而成的。

一开始,尼摩艇长光顾着吃,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对我说道:“教授先生,我邀请您去克雷斯波岛打猎时,您认为我是自相矛盾的;而当我告诉您那是一片海底森林时,您又以为我是疯了。教授先生,对人可不能这么轻率地做出判断哪!”

“可是,艇长,您得相信……”

“请听我说完,然后,您就会明白应不应该指责我自相矛盾或发疯了。”

“您请说。”

“教授先生,您跟我一样地清楚,只要携带氧气设备,人就可以在水下生活。在海底作业时,身着防水服,头戴金属罩,工人就可以通过压力泵和送气调节器,获得水上的空气。”

“您说的是潜水服。”我说道。

“正是。不过,穿了潜水服,人就无法活动自如了。他必须由一根橡皮管与给他送气的泵连在一起,那橡皮管等于是一条把他拴牢在陆地上的锁链。如果我们也像这样被拴在鹦鹉螺号上,那我们就不可能走很远的。”

“那用什么方法可以使人自由行动呢?”我问道。

“那就得使用您的两位同胞鲁凯罗尔和德纳鲁兹发明的设备了。我在使用时,对它进行了改进。它可以让您在新的生理条件之下从事冒险活动,而又不致引起您的身体器官的痛苦。经我改进的这套设备由一个用厚钢板制作的密封瓶组成。我用五十个大气压把空气压缩进这个钢质瓶内。它好像士兵的背囊一样,用背带绑在人的身上。钢瓶的上部形似铁匣,空气由送气装置控制,可由压缩空气变为正常空气,从铁匣中逸出。在未改进的鲁凯罗尔制造的设备中,有两根橡皮管从铁匣子里伸出来,直接与一个把使用者的嘴、鼻都封住的喇叭形罩子相连。其中的一根是作为吸气用的,另一根则是把呼气排出。使用者根据自身的需要,用舌头分别堵住其中的一根管子,就可以吸气或是呼气了。但是,我在海底所遇到的压力非常之大,所以我必须把头放在一个像潜水服那样的金属制的头盔里,那两条呼气和吸气的管子,则直接与头盔相通。”

“妙极了,艇长。不过,您携带的空气会很快用完的,当空气里只含有百分之十五的氧气时,那空气可就吸不得了。”

“那是当然的。不过,我曾对您说过,阿罗纳克斯先生,鹦鹉螺号上的气泵能帮我把空气通过高压输送到钢瓶里去的。这么一来,这套设备的密封钢质瓶里就可以储存能使用九十个小时的空气了。”

“我提不出什么异议了,”我说道,“我只是还想问一下,艇长,您在海底是靠什么来照明的?”

“我用的是一种叫作鲁姆科尔夫灯的照明灯,阿罗纳克斯先生。我把钢瓶背在背上,照明灯则挂在腰间。照明灯内装有一组本生电池,我在电池里使用的是重铬酸钾,而不是重铬酸钠。一个感应线圈把发的电收集起来,传送到一盏特制的灯里去。这盏特制灯里有一根蛇形玻璃管,管内只有少量的二氧化碳气体。灯一开,气体便亮起来,发出持续不断的白光。这么装备好了之后,我在海底就既可以呼吸又可以看路了。”

“尼摩艇长,我所提出的疑问,您都给予了令人折服的回答,我不敢再怀疑什么了。不过,我虽然不得不接受鲁凯罗尔呼吸器和鲁姆科尔夫灯,但对于您提议我也得配备一支猎枪,我可不敢恭维。”

“那可不是一支火药枪啊!”艇长说。

“那么,就是一支气枪了?”

“没错。艇上没有硝石,没有硫黄,没有木炭,您让我如何制造火药哇?”

“再说,”我应声道,“要在比空气密度高八百五十倍的水里射击,还必须克服巨大的抗力。”

“这倒并没有多大的问题。有些枪,在富尔顿之后,又加以改进了,经过英国人菲利普·科尔和伯利、法国人菲尔西和意大利人兰蒂的改进,已具有一套特殊的闭合装置,可以在您所说的那个条件之下射击。我还得再跟您说一遍,我没有火药,我是用的一种压缩空气来代替的。在鹦鹉螺号上,充气泵可以向我提供大量的压缩空气。”

“可是,这种压缩空气很快就会用完的呀。”

“那又怎样!我不是有鲁凯罗尔储气瓶吗?在我需要时,它不是会向我提供吗?这只需要装上一个阀门就全妥了。再说,阿罗纳克斯先生,您将亲眼看到,在海底打猎,并不费多少力气和子弹的。”

“不过,我觉得,在这种昏暗的情况下,在与空气相比其密度大得多的海水里,子弹是打不太远的,而且杀伤力也不大吧?”

“恰恰相反,先生。用这种枪射击,枪枪毙命。而且,猎物一旦被击中,不管其伤势多么轻微,必然当即倒下。”

“那为什么呀?”

“因为这种枪射出的并非通常的子弹,而是一种玻璃子弹,是奥地利化学家列尼布洛克发明的。这种子弹我储备了很多。这种玻璃子弹外面有一层钢套,下面有一铅质底座,犹如真正的莱顿瓶,里面具有很强的电压,轻轻一碰,立即爆炸,不管多么强壮的动物,遇上则必死无疑。我还要补充一句,这种子弹不比四号子弹大,普通的枪弹夹能装十粒。”

“我再没什么可问的了,”我说着便从桌旁站起身来,“现在该做的是去拿枪了。还有就是,我跟定您了,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尼摩艇长领着我朝鹦鹉螺号的后部走去,经过内德和孔塞伊的舱室时,我便招呼我的这两位伙伴,跟随着我们一起走。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艇侧翼靠机舱的一间小屋子里,我们要在屋里换好打猎穿的衣服。

第十六节 漫步海底平原

确切地说,这间小屋是鹦鹉螺号的弹药库和存衣间。墙上挂着十二套潜水服,供去海底漫步的人使用。

内德·兰德见到这些潜水装束,心里十分反感,不愿意穿。

“可是,我的好内德,”我对他说道,“克雷斯波岛森林可是一座海底森林哪!”

“唉!”见吃鲜肉的梦想已经破灭,捕鲸手大失所望地叹了口气,“那您呢,阿罗纳克斯先生,您也套上这种衣服吗?”

“非穿不可,内德师傅。”

“您想穿您就穿吧,先生,”捕鲸手耸了耸肩膀说,“我嘛,除非别人强迫,否则我是不会钻进这种衣服里面去的。”

“没人会强迫您的,内德师傅。”尼摩艇长说道。

“那,孔塞伊也去冒这种险?”内德问。

“先生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孔塞伊答道。

尼摩艇长招呼了一声,两名船员立即跑来帮我们穿上那沉甸甸的防水衣服。这衣服是橡胶的,不是缝制的,能经受得住强大的压力,恍如一副既柔软又坚固的甲胄。这是一种连体服,上衣与裤子连在一起,裤子连着一双厚重的鞋,鞋底是铅质的,沉极了。上衣有铜片支撑,构成一个护胸甲,保护胸部免受海水重压,使肺部得以顺畅地呼吸。衣袖与手套连在一起,手套很柔软,手可以活动自如。

不难看出,与未经过改进的笨重难看的潜水服相比,譬如那些十八世纪发明的而且当时备受赞扬的什么软木护身衣啦、无袖外套护身衣啦、海洋服啦、潜水箱啦,等等,眼前的这种潜水服确实要强得多了。

尼摩艇长、他的一位同伴——一位如赫拉克勒斯般的大力士式人物、孔塞伊和我,我们很快地穿好了潜水服,只等最后把金属圆球帽套到头上就全齐了。但是,在戴上头盔之前,我要求船长先让我们熟悉一下要发给我们的那种猎枪。

鹦鹉螺号上的一名船员给了我一支很普通的枪。枪托是钢板制的,中间是空心的,容积很大,用以储存压缩空气,由一个用扳机操纵的阀门把压缩空气送入金属枪管中。枪托里装有一个子弹夹,大约装有二十发电气弹,借助弹簧的弹力,子弹可自动上膛。因此,打出一发后,另一发即自动顶上。

“尼摩艇长,”我说道,“这枪很棒,使用起来很容易。我等着去试试枪。可是,我们如何才能到达海底呢?”

“教授先生,鹦鹉螺号此刻正停在水下十米深处,我们可以出发了。”

“可我们如何出去呀?”

“您看着吧。”

尼摩艇长把头伸入球形帽里。孔塞伊和我也照他的样子如法炮制,同时,我们还听到加拿大人嘲讽地跟我们说了一句“打猎愉快”。潜水服上端是一个用螺钉铆住的铜领子,金属头盔固定在上面。头盔上有三个用厚玻璃防护着的大洞孔,头可以在头盔内转动,各个方向均可看到。头钻进头盔中之后,背上背着的鲁凯罗尔呼吸器便开始运作,我觉得呼吸挺顺畅的。

我腰间挂着鲁姆科尔夫灯,手握猎枪,整装待发。可是,说实在的,身陷这身沉重的潜水服里,脚又被那双铅底鞋给钉在甲板上,简直迈不动步!

不过,这种情况是早有所料的。我觉得有人在把我往与存衣间相连的那间小屋里推。我的同伴们也跟在我身后被推了进来。只听见砰的一声,一道装有紧塞阀的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了,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

过了几分钟,一声尖厉的呼啸声传来。我感到一股冷气从脚底直传到胸间。显然,船上的阀门打开了,海水向我们涌了过来,不一会儿,小屋里已灌满了水。这时候,鹦鹉螺号一侧的另一道门启开,一线微弱的光照着我们。很快,我们的双脚已经踏上了海底。

我如何才能将这次海底漫步留给我的印象描绘出来呢?没有什么语言能够描述这么美妙的经历!当画笔都无法将海底给人留下的特殊印象再现出来时,即使是生花妙笔也无法用文字尽情地描述的呀!

尼摩艇长走在前头,他的那位同伴在我们身后几步远处紧跟着。孔塞伊和我,我们两人并排走着,仿佛透过这层厚厚的盔甲依然可以相互交谈似的。我已经感觉不出我的衣服、鞋子和背上的氧气瓶的沉重了,也觉察不出那顶厚厚的圆球帽的重量了。我的脑袋像杏核里的杏仁似的在这顶头盔里晃动着。所有这些东西,一旦入水,便失去了一部分重量,所失去的重量与排出的水的重量相等。我更清楚地体会到阿基米德定律的正确性。我已不再是个惰性物体,我已获得了较大的活动自由了。

阳光一直照射到水下三十英尺的海底,其穿透力令我惊讶。阳光轻易地穿过海水,使之颜色变淡。我可以清晰地分辨出离我百米内的物体。百米开外,海底呈蓝色,我所看到的是一片模糊,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其实,包围着我的海水也只是一种空气,比陆地上的空气密度要大一些,但几乎是一样的清纯。在我的上方,我所看到的是平静的大海海面。

我们走在一片细沙上。沙地平滑,没有褶皱,不像海边沙滩那样留有潮水造成的痕迹。这块细沙地毯,犹如一面真正的反光镜,执拗地将阳光折射开去。大片的光从这细沙滩上折射出来,把海水照得通明透亮。假如我信誓旦旦地说,在三十英尺深的海底,我看东西像在大白天似的看得十分真实,会有人相信吗?

我在这片夹杂着难以觉察的细碎贝壳的亮闪闪的沙地上走了有一刻钟。鹦鹉螺号的艇体,看上去有如一块长长的礁石,正在逐渐地消失。可是,当水中暗下来之后,它上面的那盏舷灯所发出来的光却是非常的明亮,能够替我们照着路径,让我们顺利地回到船上。对于那些只是在陆地上见到过白茫茫的海浪滚滚而来的人来说,这种景象是难以想象的。陆地上,空气中充斥着尘埃,海洋看上去犹如发光的雾气一般,可是,在海面和海底,电光的传播则是异常清晰的。

我们在继续不停地走,这细沙平原仿佛无边无垠。我用手撩开水帘,但它很快又在我身后合上了,而我的足迹却在水的压力下,立即消失了。

一会儿过后,远处似有某物,影影绰绰地映入我的眼帘。我辨识出来,那是一些漂亮的岩石,上面满是美丽的植虫类动物,我一下子被这一特殊景象震撼了。

当时正是上午十点。太阳光还是斜着照射在波浪起伏的海面上。光线如同通过三棱镜似的折射变形,海底的花草、礁石、胚芽、贝壳、珊瑚虫等,经这种折射光一照,颜色发生轻微变化,呈现出七彩光来。各种色调组合交错,一幅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缤纷的美丽图像,犹如善用色彩的画家的调色板,真乃海中奇景,让人大开眼界!我觉得十分遗憾,无法把自己心中的这种强烈感受与孔塞伊交流,无法与他一起赞叹,也无法像尼摩艇长与其同伴那样用约定的眼神手势相沟通。无奈之下,我只好自己与自己说起话来,在罩着脑袋的头盔里大声喊叫,不免浪费掉不少空气。

孔塞伊也为眼前的壮丽景致所震撼,停下了脚步。显然,这个诚实的小伙子是在给眼前的这么多植虫动物和软体动物分类呢。到处可见珊瑚虫和棘皮动物。斑驳的叉形虫、孤独的角形虫、以前被称为“白珊瑚”的蘑菇状的纯正的复眼珊瑚、用吸盘附着在地上的银莲花,等等,构成了一座花坛,再点缀上身带天蓝色触角皱领的红花石疣、散落在沙地上的星星点点的海星、瘤状的海盘车,宛如仙女手绣的精美花边,在我们走过时激起的微波中漂动着。散布在地上的有成千上万的软体动物,诸如同心扇贝、槌贝、真正会蹦跳的贝壳动物水叶甲、马蹄螺、红冠螺、被誉为天使翅膀的风螺、叶纹螺,以及其他无穷无尽的大量生物,它们全都能够制作成为最漂亮的标本。若是把它们踩在脚下,碎了死了,实在是非常让人心疼。但是,我们又不得不继续往前走。成群的僧帽水母在我们头顶上方浮游,伸开它们那天青石色的触角,散乱地拖在自己身后;还有那些月形水母,其伞膜呈乳白色或淡红色,并饰有蓝色花边,把我们的阳光都给遮挡住了;更有生活在暗处的浮游生物,泛着闪烁的磷光,为我们照亮了行走的路径。

我跟在尼摩艇长身后,在四分之一海里的范围内,走走停停,目不暇接地欣赏着这些海洋奇物。尼摩艇长不断地向我打手势,催促我继续往前走。走了不一会儿,海底有所变化。细沙平原消失,脚下踩到的是一片黏糊糊的泥沙,即美洲人所说的那种“奥阿兹”,全是由一些硅质和石灰质贝壳构成的。然后,我们又经过一片海藻地,这是一种未被海水冲走的深海植物,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这片纤维密实的草坪,踩上去软软的,堪与手工织成的最柔软的地毯相媲美。这些绿色植物不仅在我们的脚下连成一片,而且还在我们头顶上漂动着:我们眼前呈现的是一条海生植物构成的绿廊。从分类学上来看,这种海生植物属于繁茂的海藻科,人们已认识的就有两千多种。在我眼前出现的有长长的带状墨角藻,有些呈环形,有些做箭状,还有不少红花藻、叶子纤细的苔藓、酷似扇形仙人掌的蔷薇藻。我发现,绿色植物生长在接近海面处,红色植物生长在深一些的地方,而海洋深处则是黑色或棕色的水生植物的保留地,它们在海洋底层形成花园或草坪。

这些海藻简直是天地万物中的一大奇迹,是大千植物世界中的一大奇观。海藻科中有着地球上最微小的和最巨大的植物。因为我们在五平方毫米大小的空间内,可以数出四万种肉眼很难觉察的胚芽,同时又可以采集到长度超过五百米的墨角藻。

我们离开鹦鹉螺号将近一个半小时了。时近晌午,我发现阳光已经垂直射下来,不再折射。美丽的颜色变幻已经消失,头顶上方那绿宝石色和蓝宝石色的细微差别也看不出来了。我们步子均匀地走着,动静很大。在海底,些微的声响都会以比陆地上更快的速度传播开去,让人耳朵难以习惯。事实上,对于声音来说,水较之空气,是更好的导体,声音在水中的传播速度是空气里的四倍。

这时候,海底地面明显地往下斜去。光线的色泽均匀单一。我们已经下到水下一百米深处,所受到的压力为十个大气压。然而,我却一点没有感到有巨大的压力,因为潜水服正是为适应这种情况而制作的。我只是觉得手指关节活动不太灵活,但这种不适之感很快就没有了。而我穿着这种从未穿过的如此笨重的衣服连续走了两个小时之后,本该有的疲乏感却荡然无存。在水的帮助之下,我行动自如得令我惊诧。

行至三百尺深处时,我仍然能见到阳光,但光已很微弱了。阳光已不再那么耀眼,已成淡红色的余晖,介乎白昼与夜晚之边际。然而,这已足够让我们看清路径了,还用不着动用鲁姆科尔夫灯。

这时候,尼摩艇长站住了。他等我走到他身旁,用手指给我看不远处突显出来的一堆堆模模糊糊的阴影。

“那便是克雷斯波岛森林。”我猜想着。我并没有猜错。

第十七节 海底森林

我们终于来到森林边缘了。这也许是尼摩艇长那无边无际的领地中最美丽的一处地方。他把这片森林视为自己的私产,如同创世之初出现的一批人那样,认为自己对这片森林拥有特权。其实,有谁能够跟他来争夺这个海底财富的拥有权呢?还能有哪一个比他更加大胆的先驱者,敢于手持利斧,跑到这里来开发这阴森可怕的密林呢?

森林中全都是高大的巨型乔木。我们从这些巨型乔木形成的拱顶下钻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树叶奇形怪状的排列,到目前为止,我还从未见过这种排列情况。

林间空地,寸草不见;丛生的灌木枝条,既不沿地蔓延,也不向下弯垂;树枝全都不向水平方向伸展。所有的枝条都往上长,伸向洋面。所有的细茎,所有的带状叶子,无论是多细多薄,全都像铁丝一般的挺直。墨角藻和藤本植物,受到海水密度的控制,挺拔地笔直往上生长。它们全都纹丝不动地待在水中,当我用手把它们撩开来后,它们随即就又恢复原状。这儿竟是一个垂直线的王国。

过了一会儿,我便习惯了这种奇特的排列,也习惯了周围包裹着我们的黑暗状况。林中地上满是尖利的石块,行走时难以避开。我觉得,这儿的海底植物品种很齐全,甚至比极地或热带地区都更丰富。但是,有这么几分钟工夫,我不自觉地把动植物之间的界限给混淆了,把植虫动物当成水生植物,把动物当成了植物。但又有谁能不弄错呢?在这个海底世界里,动物和植物两界何其相近哪!

我发现,所有这些植物界的物种,全都只是由表面的根突钩在海底地面上。它们没有根,无论是沙子、贝壳、甲壳,还是卵石,只要是固体,都可以支撑它们。它们要求这些固体物质的只是一个支点,并不需要其供给营养。这些植物自生自灭,它们赖以生存的元素存在于维持它们、为它们提供营养的海水之中。它们中大部分都没有叶子,长出来的都是一些奇形怪状的胞层,表面色彩单调,只有粉红色、胭脂红、青绿色、橄榄色、浅黄色和棕褐色。我在此又看到了在鹦鹉螺号上所看到的物种,但并非风干了的标本,而是如扇子般张开着的、似乎在迎风展翅的孔雀团扇藻,朱红色的瓷贝,拖着它那可食用的嫩芽的片形贝,高达十五米的纤细柔软的古铜藻,茎在其顶端处变大的一丛丛瓶状水草,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深海植物,它们全都不会开花。一位博物学家曾经风趣地说过:“海洋真是一个奇特异常的场所,在那里,动物类开花,而植物类都不开花!”

在高大的好似温带树木的各种不同灌木之间,在它们各自潮湿的阴影下面,遍布着繁花盛开的荆棘丛,一排排的植虫动物,满身长着弯弯曲曲皱纹的珊瑚虫,触须透明的淡黄色石竹珊瑚,如草地般丛生的石花珊瑚,还有一群一群的似蜂鸟般的蝇鱼,像是要为这幻象增光添彩似的,在树枝间飞来跳去。而那些颌骨上翘、鳞甲尖利的黄色蠹虫鱼、飞鱼、单鳍鱼等,则像是一群群沙锥,在我们的脚前游来游去。

一点钟光景,尼摩艇长发出信号,示意大家歇息。对此,我感到非常高兴。于是,我们便在一处海草华盖下面躺下休息,而那海草的细长枝条却像长箭般地直立着。

这片刻的歇息让我恢复了体力,浑身舒坦。美中不足的是相互间无法交谈。不能说话,无法交流,我只得把自己的那个大铜头盔靠向孔塞伊的头盔。我隐约看见这个诚实的青年表情非常兴奋,而且还在那个空气罩里挤眉弄眼,做出怪相,以展示自己的快乐心情。

就这样在海底漫游了四个小时,竟然不觉得饿,这让我颇为诧异。为何胃里没有饥饿的感觉,我也弄不明白。然而,我却像所有的潜水者一样,感觉特别的困。因此,不一会儿工夫,我的眼皮便撑不住了,无法抗拒地陷入半睡眠状态。在这之前,我一直是靠走路的动作在抵制瞌睡的侵袭的。尼摩艇长和他的那位身强力壮的同伴在这似水晶般透明的海水中,舒展地躺下了,给我们示范如何睡觉。

在这半昏睡状态中,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我也估计不出来,但当我醒来时,觉得太阳已经偏西。尼摩艇长早已站在那儿了。我伸了伸懒腰。正在这时候,一个意外的东西游了过来,我腾地站起身来。

几步之外,一只一米高的巨形海蜘蛛正斜着眼睛盯着我,正准备向我扑上来。尽管我有厚厚的潜水服护身,不怕它咬,但我仍禁不住浑身一颤。孔塞伊和鹦鹉螺号上的那位船员这时也都醒了。尼摩艇长向他的那位同伴指了指那个张牙舞爪的讨厌的甲壳动物,后者立即向它发射一枪,那丑陋不堪的怪物的大爪子抽搐着,挣扎着。

这个意外遭遇使我联想到,在这昏暗的海底,可能还有更加可怕的动物出没,而我的潜水服届时不一定能保护我免受它们的攻击。此前我未想到这一点,此刻我才想到必须时刻小心戒备。另外,我原以为这次休息表示我们的行猎已告结束,可是我估计错了,因为尼摩艇长并未转身往鹦鹉螺号走去,而是继续在进行他那大胆的海底漫步。

海底地面继续在往下倾斜,坡度变得愈发的明显,我们被引向海底更深处。三点钟左右,我们来到一个狭窄峡谷,两边尽是悬崖峭壁,峡谷位于海底一百五十米深处。多亏了经过改良的完好设备,我们超越了大自然给人类设下的海底旅行深度的极限,超越了九十米。

尽管我并没有任何仪器可以测量水深,但我敢认定我们是处于海底一百五十米的深处。因为我知道,即使是在最清澈透明的海水里,阳光也不可能穿透得更深,而在我们所处的位置,海水恰好在变暗。十步开外,什么都看不清了。于是,我便摸索着往前走。就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一道非常强的白光,是尼摩艇长把他的灯打开了。他的同伴随即也把自己的灯打开了。我和孔塞伊也像他们一样把灯打开。我转动螺丝,让线圈与蛇形管接通。方圆二十五米范围内的大海一下子被我们的四盏灯照得透亮。

尼摩艇长继续往森林中的幽深处走去,林中灌木愈见稀少。我发现,在这儿,植物减少的速度高于动物。土地越来越缺少黏性,深海植物已经见不着了,一些神奇的动物,如植虫动物、节肢动物、软体动物以及鱼类,却在这里大量地繁殖。

我边走边想:我们的这几盏鲁姆科尔夫灯想必会吸引一些在黑沉沉的海底栖息的动物。不过,这类动物即使向我们拥来,至少也会同我们这些猎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让我们袭击到它们。有好几次,我看见尼摩艇长站下,举枪瞄准,但瞄了一会儿,他又收起枪来继续往前走。

最后,将近四点钟时,这次奇妙的海底远行算是结束了。在我们的前面,矗立着一道美丽的岩石高墙。那是一个巨大的岩石层,花岗岩峭壁上有一些深不可测的岩洞,没有任何可以攀爬的斜坡。这里就是克雷斯波岛的海底绝壁,这里就是陆地。

尼摩艇长突然停下脚步。他向我们做了一个原地休息的手势。我尽管很想越过这堵高墙,但还是不得不止住脚步。尼摩艇长的领地到此处便是终极。他不想越出自己的领地。再往前走,就是他不该再涉足的地球的陆地了。

我们开始往回返。尼摩艇长仍像来时一样地走在自己的这支小分队的前头。他毅然地领着大家往前走。我隐约感到,这回去的路不是我们来时所走过的那条路。这条新的道路非常陡峭,走起来颇为费力,不过,却让我们很快地接近了海面。而这种从下面返回到上层水面的速度却是很慢的,这样就不致使压力过快地减少,否则身体器官将会受到严重损害,给潜水者造成极大的内伤。很快,亮光显现、增强,但此时太阳快要没入地平线下,它所折射出来的光又给万物罩上了七色光环。

在海面以下十米深处,我们走在一大群各色小鱼中间,它们比天空中的鸟儿还多,而且更加灵活。不过,我们眼前尚未出现任何一只值得我们给它一枪的水生野味。

正在这时候,我隐约看见艇长迅速举枪瞄准,眼睛盯着灌木丛中一个正在走动的东西。枪声响起,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子弹的咝咝声划过,一只动物在离我们几步开外的地方应声倒地。

是一只漂亮的海獭,也许是唯一完全生活在海里的四足兽。它长一米五,想必很值钱。它的皮,上为栗褐色,下呈银白色,是一种十分美观考究的皮货,在俄罗斯和中国市场上,十分受青睐。它的毛细密且有光泽,至少值两千法郎。这种哺乳动物圆脑袋,短耳朵,圆眼睛,长着猫一样的白髭须,蹼足有趾,尾巴毛很浓密,非常可爱,我很喜欢。由于渔民滥加捕杀,这种珍贵的食肉动物已经十分稀少,多数藏于太平洋北部海域,即使躲得这么老远,恐怕也难逃灭绝的厄运。

尼摩艇长的那个同伴走过去拾起猎物,扛到肩上,然后,我们便又往前走了。

一个小时里,我们踩在脚下的全都是平坦的沙地。这种细沙平原常常上升到离海面不到两米的地方,这时候,我便能看到我们的身影清清楚楚地映在水中,不过方向却是倒着的,因此,在我们的上方,就有同样的几个人,在重复着我们的动作与姿态。可以说,他们除了走路时头冲下脚朝上而外,与我们一模一样,毫无二致。

还有一种现象也值得大书一笔:上面有厚厚的云彩掠过,它们聚集得快,消散得也快。我转而一想,全都明白了,那所谓的云彩,只不过是厚薄不一的波涛所致,我甚至都看到浪涛翻到水面上所形成的无数的细碎浪花。大海鸟掠过海面,其身影映在我们头顶上方,令人啧啧称羡。

我有幸获得一次良机,亲眼看到了让猎人心动的好枪法。一只大鸟张开双翼飞了过来,看得十分真切。说时迟那时快,尼摩艇长的那位同伴见大鸟离海面只有数米时,举枪瞄准,一枪击中,大鸟摔落下来,沉到好猎手的身边,被他一把抓起。是一只漂亮的信天翁,是远海上最令人赞叹的一种鸟。

我们并未因此而停下来。两个小时里,我们时而走在细沙平原上,时而走在海藻上,而在海藻上行走却是十分费力的。说实在的,我都快支持不住了。正在这时候,我瞥见半海里外有朦朦胧胧的光亮,在昏暗的海水中闪现。那是鹦鹉螺号舷灯的光亮。不用二十分钟,我们就可以回到艇上去了。到了艇上,我就可以顺顺畅畅地呼吸了,因为我觉得储气瓶中的氧气好像不多了。但是,我没有料到又碰上一件事,延误了我们回到艇上的时间。

我落在尼摩艇长身后有二十步光景。这时候,我看见尼摩艇长突然转身朝我冲了过来。他用他那力大无比的大手一把把我摁在地上,而他的那位同伴也同时把孔塞伊给按倒了。开头,我还有点莫名其妙,不明白为何突然向我发动攻击,可看到艇长躺在我身旁一动不动,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我就如此这般地躺在地上,正好有一丛海藻把我给遮挡住。我微微抬起头来,突然发现有庞然大物声响很大地冲了过来,身上还闪着磷光。

我吓坏了,似乎心脏都停止了跳动!我辨认出来,冲过来的是异常凶猛的角鲨。是一对火鲛,属于鲨鱼中最可怕的一种,尾巴极大,眼珠似琉璃,目光呆滞,口鼻周围有一些孔洞,分泌出一些闪光的磷质。火鲛模样可怕,巨大无比,能把一个大活人吞入口中,嚼得粉碎!我不知道孔塞伊此时是否正在给它分类,我只是在注意观察着,看到了它们那银白色的肚腹,长着巨齿獠牙的血盆大口。但我的这种观察并不是科学考察,此时的我已不是一个潜心研究的博物学家,而是一个有可能葬身鱼腹的受难者。

幸好,这对贪婪的家伙眼睛不灵,没有发现我们,游过去了,只是它们的淡褐色的鳍擦了我们一下而已。我们奇迹般地逃过一劫。可以肯定,这要比在林中遇到猛虎危险得多。

半个小时之后,在艇舷灯光的指引下,我们回到了鹦鹉螺号上。艇外侧的门一直开启着,待我们进到第一间小屋后,尼摩艇长便把那道门给关上了。然后,他便按了一个按钮,只听见艇上的水泵响了起来,我觉得自己周围的水在往下降去,不一会儿,小屋里的海水全都排干净了。这时,里面的那道门启开,我们便走进了存衣间。

在存衣间里,我们的潜水服被帮着脱下来了,脱时也没少费劲儿。我已经疲惫不堪,又饿又困,实在是一点也支持不住了。但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我却仍旧沉湎于这次令人赞叹的海底漫步,心情依然激动不已。

第十八节 太平洋下四千里

翌日,十一月十八日,清晨,我已经消除了头一天的疲劳,精神又恢复了。在鹦鹉螺号的大副每天照例说那句话时,我已经上了平台。我心里在琢磨,他的那句话可能与当时海面的情况有关。也许意思是说:“在目力所及之处,未发现什么。”

确实,海面上空空荡荡,不见一物。远方天际,不见船帆升起。克雷斯波岛已在夜间消失。大海把棱镜里分出来的六种颜色吸收进去,只留下了蓝光,向各个方向反射出去,使得大海呈现出一片靛蓝,令人赞叹。宽大的波纹,随着涌浪此起彼伏,一道接着一道地显现。

我正在欣赏大海的美丽景色时,尼摩艇长来了。他好像是没有发现我似的,只是在进行一系列的天文观测。观测完了之后,他走到舷灯旁,手肘依托着灯架,仔细观察洋面。

这时候,鹦鹉螺号上有二十来个艇员上了平台,一个个膀大腰圆,身强力壮。他们是来收拢昨晚撒到艇后的渔网的。尽管这些人都像是欧洲人,但显然属于不同国家。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们中间有爱尔兰人、法国人,有几个斯拉夫人,还有一个希腊人或克里特岛人。另外,他们都很少说话,即使说话,讲的又是我弄不清出于何处的方言俚语,因此,我不得不打消与他们攀谈的念头。

渔网被拉上来了。这是一种拖网,与诺曼底沿岸所使用的拖网相似,是由一根漂浮的横木和一条串起下层网眼的索链支撑开来的巨大网袋组成的。这些网袋在艇后拖着,所到之处,海里的动物一个也跑不了,一网打尽。这一天,捕捞到的是这片海域中的一些非常有趣的品种,诸如:海娃鱼,动作滑稽有趣,所以才得了个“小丑”的绰号;长着长触须的黑色喋喋鱼;皮上起皱、浑身都是红色细纹的鳞豚;毒性很大的新月形箱豚;橄榄绿色的七思鳗;浑身满是银鳞的海豹鱼;身上带的电与电鳗或电鳐相当的旋毛鱼;身上有横向条纹的带鳞片的弓背鱼;浅绿色的鳕鱼;多种虾虎鱼等。最后,还有几种个头儿较大的鱼:一条头部突起的长约一米的加郎鱼;几条漂亮的鲣鱼,银白天蓝相间,煞是好看;三条美丽的金枪鱼,虽游得速度极快,但也难逃拖网。

我估摸着,这一网下来,少说也有一千来斤。可谓数量不少,但也并不令人惊讶。因为拖网在船后拖上几个小时,总能捕捞到大量的鱼。只要鹦鹉螺号的速度和电光的吸引力不断地变化,我们是不会缺少美味的。

捕获物立即通过隔板,放进食品贮藏室里,有的是要立刻宰杀烹调的,有的则需储存起来。

捕鱼的事搞完了,船上的空气也换过了,我便在想,鹦鹉螺号大概要继续其海底航行了。我正要回到自己房间里去,尼摩艇长却朝着我转过身来,不打招呼便说起话来:“教授先生,您瞧这海洋,它是不是有着真正的生命呢?它不是既会发怒又会温柔吗?昨天,它像我们一样地酣睡,但经过一夜的安睡之后,它又醒转来了!”

既不道早安,又不道晚安!这个怪人像是在继续着与我已经开始了的谈话似的。

“您瞧,”他接着说道,“它是在太阳的沐浴之下自然地苏醒的。它要开始其白天的生活了。跟踪观察它的机能变化,确实是一项让人感到有趣的研究。它有脉搏,有血管,会痉挛,我认为学者莫里说得很对,他发现海洋也有循环系统,与动物体内的血液循环完全一样。”

当然,尼摩艇长并没有等我给以肯定的答复的意思,我也就没有必要回答他说“显然如此”“那是当然”“您说得对”什么的,因为他其实是在同自己说话,而且每句话之间停顿较长。这实际上是一种发出声音的思考。

“没错!”他说,“海洋拥有真正的循环系统,为了让该系统发挥作用,造物主只需在海洋里增加热、盐和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得见的微生物即可。因为热力可以造成海水有不同的密度,使海水形成顺流和逆流。蒸发现象在北极地区就不会发生,而在赤道地带则极其活跃,以至热带地区和极地地区的海水会不停地互相流动。另外,我无意之中还发现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水流,构成了海洋的真正的呼吸。我看到过海水分子在海面上受热后就回落到海底去,直落至摄氏零下二度的地方,达到其最大的密度,然后,温度再继续往下降,重量也就随之变轻,就又浮到上面来了。在极地,您将会看到这种现象所产生的结果,同时,您也将了解到,鉴于富有远见的大自然的这条规律,结冰现象只有在水的表面才会出现!”

当尼摩艇长说到这儿时,我便在想:“极地!这个大胆的人难道要把我们一直带往极地不成?”

这时候,尼摩艇长沉默不语了,双眼紧盯着他不停地在详细观测着的海洋。然后,他又开口说道:“海水中含有大量的盐,教授先生,如果您能把溶于海水中的盐全都提取出来的话,您就能利用它们建造一座四百五十万立方法里的盐山;如果您把这些盐铺盖在地球上,可以铺成十米高的厚厚的一层。您可别以为这么多盐之所以存在,是大自然任意造成的。不是的。盐使海水变得不容易蒸发,使风不能把太多的海水水蒸气吹走,否则,它们会变成水,把温带地区给淹没掉。盐的作用非常之大,它可以在地球的总体布局中起到制衡作用!”

尼摩艇长打住了话头,甚至还直起身来在平台上走了几步,然后又回到我的面前,继续说道:“至于那些纤毛虫,这种一滴水中含有几百万个的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微生物,八十万个才只有一克重,但它们的作用却不可轻视。它们吸收海水中的盐分,吸收水里的固体物质。它们作为石灰质陆地的缔造者,能够制造出珊瑚和石珊瑚来!水滴中若不含矿物质,就将变轻,浮至海面,吸收海水蒸发时遗弃的盐,变重,再下降,给那些微生物带去新的可供吸收的物质。这样一来,海水就产生了上下循环往复的水流,产生永不止息的运动,产生永不终止的生命!这生命力比在陆地上更具活力,更加旺盛,在海洋的各个部分更加丰富地、永无止境地发展。有人说,海洋是人类的墓地,但对于无法计数的动物来说,它却是它们的生活的场所——对我也是如此!”

尼摩艇长说到此处,非常激动,令我也产生了共鸣。

“因此,”他继续说道,“海洋才是真正的生存之地!因此,我要设计建造一些海中城市、一些海底居住区。这些城市、这些居住区,如同鹦鹉螺号一样,每天早晨浮上水面更换空气。如果可能的话,它们将是自由的城市、独立的城邦!不过,谁知道会不会也冒出一个暴君来呀……”

尼摩艇长手猛地一挥,没再说下去。然后,他看着我,像是要驱逐掉一个不祥的念头似的问我道:“阿罗纳克斯先生,您知道海洋有多深吗?”

“艇长,我至少知道一些我们探测所获得的数据。”

“您能跟我说一下吗?必要时,我可以用来加以对照。”

“我还记得一些,”我回答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北大西洋的平均深度为八千二百米,地中海的平均深度为两千五百米。最引人注目的几次测量是在南大西洋,南纬35度附近进行的,测得的深度分别为一万两千米、一万四千零九十一米和一万五千零四十九米。总之,如果把海底弄平,其平均深度预计为七千米左右。”

“好,教授先生,”尼摩艇长说,“我希望我要向您提供的是一个更加确切的数据。至于我们目前所在的这个太平洋海域,我可以告诉您,它只有四千米。”

说完,尼摩艇长便朝舱口走去,顺着梯子下到艇舱去了。我也跟随其后,回到了大客厅。螺旋桨随即转动起来,看那航速表,显示出航速为每小时二十海里。

在随后的日子里,一连几个星期,尼摩艇长都很少露面。我也难得见他一面。大副按时观测方位,我可以在航海图上找到观测记录,因此我能准确地指出鹦鹉螺号的航行路线。

孔塞伊和兰德长时间地同我待在一起。孔塞伊已经把我们参观海底森林的情景跟内德讲述过了,以致加拿大人十分后悔,觉得自己真糊涂,竟然没跟我们一同前往。不过,我希望还能有机会再去参观一下那片海底森林。

大客厅的舷窗几乎每天都要打开几个小时,所以我们能有机会不知疲乏地用眼睛盯着那百看不厌的神秘的海底世界。

鹦鹉螺号大的方向是朝向东南,深度始终保持在一百米至一百五十米之间。但是,有一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鹦鹉螺号使用纵斜机板往下潜去,直到水下两千米处。温度计显示的温度为四点二五摄氏度。在这样的深度,无论是处在什么纬度上,海水温度好像都是一样的。

十一月二十六日,凌晨三点,鹦鹉螺号从东经172度的地方越过了北回归线。二十七日,桑威奇群岛出现在远处,一七七九年二月十四日,著名的库克就是在那儿遇难的。从出发起到此刻为止,我们已经航行了四千八百六十法里了。这天早晨,我上到平台上,看见下风两海里处的夏威夷,那是夏威夷群岛的七个岛屿中最大的一个岛。我能清楚地看到岛上已被耕作的田地边缘,几个与海岸呈平行走向的山脉以及海拔五千米的摩纳凯阿山下的火山群。这一带海域的典型海洋动物中,可以网到孔雀扇形珊瑚,它是一种形状可爱的扁平状珊瑚虫,是太平洋的这片水域中所特有的。

鹦鹉螺号仍保持着东南航向。十二月一日,它从东经142度处越过赤道,在快速而顺利地航行了几天之后,它于当月四日,驶近马克萨斯群岛。我看到了位于南纬8度57分、西经139度32分的奴库希瓦群岛的马丁角,距离我们仅三海里远,系这个法属群岛中的最大的一个岛屿。由于尼摩艇长不愿离陆地太近,所以我只看到水天相接处那影影绰绰的林木满坡的山峦。在那儿,我们网到了一些非常漂亮的鱼,有肉质鲜美得无与伦比的金尾蓝鳍的科里芬鱼,有几乎不长鱼鳞而味道极佳的裸鱼,带硬骨颌的骨鳃鱼,有可与金枪鱼媲美的淡黄色的塌萨鱼。这些鱼全都值得放入配膳室里储存起来。

离开这些隶属法兰西的迷人海岛后,自十二月四日至十一日,鹦鹉螺号大约跑了有两千海里。途中曾遇上一大群枪乌贼。枪乌贼系一种奇异的软体动物,与墨鱼极其相似,法国渔民称它们为枪乌贼。它们属于头足纲,双鳃科,与墨鱼和船蛸同属一科。古代的博物学家们曾经专门研究过它们。如果生活在加利尼埃斯之前的希腊医生阿泰纳的话足以为信的话,它们为古希腊政治集会上的演说家们可是提供了不少比喻的素材,同时,它们又是富有的公民们的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十二月九日深夜里,鹦鹉螺号碰到了那群昼伏夜出的软体动物。其数目多达数百万!它们沿着鲱鱼和沙丁鱼的巡游路线,从温带水域游往海水较暖些的地区。我们透过厚厚的水晶玻璃舷窗,看着它们借助身上的动力唧管活动,倒游着,速度极快,追逐着其他鱼类和软体动物,吃掉小鱼,或被大鱼吃掉。它们头上长有十只爪子,拼命地在晃动着。鹦鹉螺号虽然速度很快,但是,一连数小时都是航行在这群软体动物中间。船上的拖网网住不少这种动物,我从中辨认出多比尼所分类的九个太平洋品种。

在穿行太平洋期间,我们看到了大海一直慷慨地向我们展示变幻无穷的神奇景色,可谓移步换景,令人大开眼界。我们不仅迫不及待地在观察造物主在大海中的杰作,而且还想着揭示大海那令人悚然的秘密。

十二月十一日一整天,我都待在大客厅里看书。内德·兰德透过半开着的舷窗在看被照亮了的海水。鹦鹉螺号停船未动。储水舱内灌满着水,船停在一千米深处,这儿较少有生物栖息,只有一些大鱼才偶尔在此出现。

我读的是一本挺吸引人的书,名为《胃之奴仆》,系让·马塞所著。当我正看得津津有味时,孔塞伊却跑过来打断了我。

“先生来一下好吗?”他声音怪怪地对我说道。

“什么事,孔塞伊?”

“先生过来看看吧。”

我站起身来,走到舷窗前,贴着玻璃往外看去。

在强光照射之下,只见黑乎乎的大大的一团东西,一动不动地悬浮于水中。我仔细地观察着,想分辨出这条巨大的鲸类动物的属性来。但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想法。

“是条船!”我叫嚷道。

“没错,”加拿大人说,“一条失去控制后沉入海底的船!”

内德·兰德没有说错。我们看到的正是一条船,它的那折断了的几条帆索还挂在铁柱子上哩。船体看着似乎依然完好,沉没的时间顶多也就几个小时。三根桅杆在甲板上面两英尺高处被砍断了,说明船在倾斜时不得不放弃掉桅杆。船是倾斜的,已经灌满了水,它仍在继续往左舷倾去。沉没在海里的船已经是惨不忍睹了,但尤为凄惨的是甲板上所见到的惨状:几具被缆绳缠着的尸体依然躺在那儿!我数了数,有四具,是四个男子。还有一个是立在舵旁的,另外,艉楼里还有一个年轻女尸,她的半个身子露在艉楼甲板天窗外面,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由于鹦鹉螺号的灯光很强,照得海水如同白日里一样,所以我看得十分真实。那个年轻女子脸上轮廓还很清晰,尚未被海水腐蚀坏。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把孩子举过头顶,那可怜的小家伙却用双臂死命地搂住妈妈的脖子不放!四名水手的姿态表情看着让人胆寒,一个个全都痉挛得缩成了一团,仍在拼命地想法从缠绕着自己的绳索中挣脱出来。只有舵手的样子看上去较为镇定,他面容冷静,神态严峻,灰白的头发贴在额头上,一只手紧紧地握着舵轮,仿佛仍在驾驶着已经沉没了的三桅船在大洋深处航行着!

好可怕瘆人的景象!我们默然无语地站在这海难现场前,可以说,这是一张在最后一刻拍摄的海难照片,我们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此时,我正看见一条巨大的角鲨,被人肉所吸引,睁着血红的眼睛游了过来!

这时,鹦鹉螺号发动起来,绕着沉船兜了一圈,因此,我立刻看到了船尾的牌子:

佛罗里达,森德兰。

第十九节 瓦尼可罗群岛

这可怕的景象是鹦鹉螺号一路上所碰到的一系列海难的序曲。自从鹦鹉螺号航行到船只往来频繁的海域以来,我们常常看到在海中腐烂的沉船;在更深的水层里,还可以看到大炮、炮弹、铁锚、铁链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铁器,全都锈蚀不堪。

在这期间,我们在船上过着封闭式的生活,随着鹦鹉螺号前行。十二月十一日,我们望见了波蒙图群岛。这是个“危险的群岛”,从前叫作布干维尔,呈东南偏东到西北偏西走向,位于南纬13度30分到23度50分、西经125度30分到151度30分之间,从迪西岛起,至拉扎雷夫岛上,连绵五百法里。群岛面积为三百七十平方法里,由六十多个岛屿组成,其中包括置于法国保护之下的甘比尔群岛。这些岛屿全都是些石灰质珊瑚岛。由于珊瑚虫的作用,岛屿在不断地隆起,有朝一日必将连成一片。然后,新连成片的岛屿又与附近的岛屿连接起来,这样一来,就会出现第五大洲,从新西兰和新喀里多尼亚起,至马克萨斯群岛止。

那一天,我在尼摩艇长面前评述我的这套理论时,他冷冷地抢白了我一句:“地球上需要的不是什么新的大陆,而是新人!”

巧得很,正这么说着,鹦鹉螺号便冲着克莱蒙特—托内尔岛驶去。这是群岛之中最奇异的一个岛,是密涅瓦女神号船长贝尔于一八二二年发现的。因此,我便得以对构成太平洋上的这些岛屿的石珊瑚体系加以研究。

必须当心,别把石珊瑚与普通珊瑚给搞混淆了。石珊瑚有着一层由石灰硬皮覆盖着的组织,其结构的变化使得我的导师、著名的米尔纳·爱德华先生将之分成五个类别。向珊瑚骨分泌液体的成亿计的小微生物,生活在它们的细胞之中。正是它们所分泌的石灰质沉淀,聚集而成为岩石、礁石、小岛、岛屿。在一些地方,它们形成一个圆环,围着一个珊瑚洲或一个小小的内湖,其边缘存有缺隙,与大海相通;在另一些地方,它们又聚集而成一些礁石屏,与新喀里多尼亚沿岸及波蒙图群岛的某些岛屿沿岸的礁石屏十分相似;在另一些地方,如留尼汪岛和毛里求斯岛,它们构筑起一些裾礁,犹如笔直竖立的高墙,近旁海域的海水深不可测。

从克莱蒙特—托内尔岛的礁石绝壁走了几链远,我看到的就是那令人叹为观止、由那些微生物劳工所完成的宏伟的工程。那些高墙绝壁系石珊瑚的独特杰作。这些石珊瑚有多种名称:千孔珊瑚、细孔珊瑚、星珊瑚、脑形珊瑚,等等。珊瑚虫在海面那海水动荡不定的水层里繁衍得特别快,因此,它们所构筑的这些水下建筑是从上部开始构建的,建筑物与支撑它的含有分泌物的碎渣滓一起,一点一点地往下延伸。至少,达尔文的理论是这么解释珊瑚岛形成的原因的。在我看来,达尔文的理论要比另一种理论高明得多,后者认为沉入海面以下几英尺的山顶或火山顶是珊瑚礁的基础。

我可以近距离地观察这些奇异的珊瑚礁墙,因为探测器与这些高墙绝壁并排直立,所测出的深度为三百多米,而我们船上的强电光把这些石灰质高墙照得通明,清晰易辨。

孔塞伊问我这些高墙大坝增长速度有多快。我回答他说,据学者们估计,其增长速度为一个世纪增高八分之一英寸。他听后惊得目瞪口呆。

“这么说,建造起这些高墙绝壁,”他对我说,“需要……”

“需要十九万两千年,我诚实的孔塞伊,这就把《圣经》上所记载的时间大大地拉长了。另外,煤的形成,就是说,洪荒时期,被洪水冲进泥潭的林木的矿化,所需要的时间比这个还要多得多。但我得补充一句,《圣经》上的时间只表明一个一个的时期,而非两次日出之间的那个间隔。因为,按照《圣经》上的说法,太阳并不是从创世之日起才有的。”

鹦鹉螺号浮出水面时,我得以将这个低矮的、满布森林的克莱蒙特—托内尔岛看得一清二楚。很明显,岛上的珊瑚石是由于旋风和暴风雨的缘故而变成为沃土的。土里混杂着腐烂了的鱼类和海草,变成了腐殖质,某一天,被风暴吹来的一粒种子落在了这腐殖质上面。一个椰子被海浪推涌着,随着波涛漂到了这个新的海岸上来。胚芽萌发,扎下了根。植物越来越繁茂。攀附在被风连根拔起的树干上的微生物、爬虫、昆虫,从上风处被吹了过来。海龟爬上来产卵,鸟儿在树上筑巢,动物就这么开始繁衍开来。在青翠碧绿和肥美的土地的吸引下,人类也在岛上出现了。这些岛屿就是如此这般地形成的,它们是那些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得到的微生物的惊人大作。

将近傍晚时分,克莱蒙特—托内尔岛在远处隐没了,鹦鹉螺号的航线也明显地在改变。在东经135度处到达南回归线之后,艇向着西北偏西方向驶去,溯流而上,来到热带海域。尽管此处是夏天,夏日的阳光耀眼,但我们却丝毫不觉得热,因为在水下三四十米的地方,水温不会超过十一二度的。

十二月十五日,我们从西面掠过景色迷人的社会群岛和被视为太平洋上的宝珠的婀娜多姿的塔希提岛。早晨,我隐约看到下风处几海里以外的塔希提岛那高耸的山峰。这一带海域为我们的餐桌提供了鲜美的鱼:鲭鱼、金枪鱼、白化鱼以及几种被称为鳗鱼的海蛇。

鹦鹉螺号已航行了八千一百海里。当它从汤加—塔布群岛和航海家岛之间穿过时,计程仪上显示的数字是九千七百二十海里。汤加—塔布群岛是阿尔戈号、太子港号和波特兰公爵号船员遇难的地方,而航海家岛则是拉彼鲁兹的朋友朗格勒船长被害之地。这之后,我们又经过维提群岛,联盟号上的全体船员,可爱的约瑟芬号的船长南特人比罗,都是在这儿被土人所杀害的。

维提群岛南北长一百里,东西宽九十里,位于南纬2度至6度、西经174度至179度之间,由许多岛屿、小岛和礁石组成,其中较大的是维提岛、瓦努阿岛和坎杜那岛。

这些岛屿是塔斯曼于一六四三年发现的。在这同一年,托里切利发明了晴雨表,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登基。这几件事情哪一件对人类最为有益,这是不言自明的了。接着,库克、昂特勒卡斯托和迪蒙·迪维尔分别于一七一四年、一七九三年和一八二七年来到这里,而最后,是由迪维尔把这个群岛和其繁杂的地理形势给弄清楚了的。鹦鹉螺号驶近怀莱阿湾,迪龙船长曾在此进行过可怖的冒险,他是第一个弄清拉彼鲁兹遇难事件的秘密的人。

怀莱阿湾有丰饶的优质牡蛎,我们捕捞了几次,收获甚佳。我们遵循着塞内加的训导,在桌子上现剥牡蛎,立即吞食。这类软体动物科西嘉一带也很多,被称为薄壳牡蛎。怀莱阿湾想必是因盛产这种牡蛎而享有盛名,如果不遭到严重破坏,牡蛎将会充斥整个海湾,因为有人估算过,一只牡蛎所产下的卵多达二百万个。

这一回,内德·兰德师傅没有因贪吃而后悔,因为牡蛎是唯一的一种不会导致消化不良的食物。实际上,若要满足一个人每一天所需要的三百一十五克含氮的营养物,只需吃十六打左右的这种无头软体动物足矣。

十二月二十五日,鹦鹉螺号正穿行于新赫布里底群岛中间。该群岛系盖罗于一六〇六年发现的。布干维尔于一七六八年来过此地探险。该岛原称基罗岛,库克于一七七三年给它取了现今这一名字。该群岛主要是由九个大的岛屿组成,在南纬2度到15度、东经68度到164度之间,形成一条由西北偏北到东南偏南的一百二十法里的长带状。我们的艇沿着距离欧鲁岛很近的地方驶过。正午时分,我观察着,只觉得这个岛恰如一大片青翠葱绿的森林,岛上有一座高大的山峰兀立着。

这一天正值圣诞。我觉得内德·兰德好像因不能欢度圣诞而感到颇为遗憾。圣诞节是真正的全家团圆的节日,新教徒们尤为看重。

十二月二十七日早晨,尼摩艇长走进了大客厅。我已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了,可他却像是刚分手不到五分钟的样子。我当时正在地球平面球形图上研究鹦鹉螺号的行进路线。艇长走过来,用指头指着图上的一个点,只说了一个词:“瓦尼可罗。”

这个词具有很大的魔力。这正是拉彼鲁兹的船队遇难处的群岛的名字。我霍地站起身来。

“鹦鹉螺号要把我们带往瓦尼可罗群岛?”我问道。

“是的,教授先生。”尼摩艇长回答道。

“那么,我可以去看看把指南针号和星盘号给撞毁了的那些小岛了?”

“当然可以,只要您想看的话,教授先生。”

“我们什么时间可以驶达瓦尼可罗群岛?”

“我们现在就已经到了,教授先生。”

我登上平台,尼摩艇长跟随在我的身后。我全神贯注地在海面上观察着。

在东北方向,有两个大小不等的火山岛露出海面,其周围为周长四十海里左右的珊瑚礁。眼下,我正立于真真实实的瓦尼可罗诸岛面前,迪蒙·迪维尔曾经硬是把它称为“擦索岛”。该岛位于南纬16度4分、东经164度32分,我们此时正对着它的小避风港瓦努岛。岛上绿荫覆盖,遍布岛上的绿色植物从海滩一直延伸到岛内的高处,一片郁郁葱葱。最高的卡波古山高达四百七十六图瓦兹,俯瞰着整个岛屿。

鹦鹉螺号经由一条狭窄航道穿过外围的磁石环带,来到防波堤内。此处水深为三四十寻。在红树青翠的绿荫下,我看到有几个土人,他们见我们的船在靠近,不免大惊失色。看到这么一个又长又黑的大家伙在水面上游动,他们是不是以为来了一条必须严加防范的可怕的巨型鲸类动物?

这时,尼摩艇长问我有关拉彼鲁兹遇难之事,我都知道些什么。

“就是人人皆知的那点情况,艇长。”我回答他说。

“您能否把人人皆知的那点情况告诉我?”他语含讥讽地又问我道。

“那没有问题。”

于是,我便对他讲述了迪蒙·迪维尔最新发表的那些著作中所提及的有关情况。下面就是这事的一个梗概。

拉彼鲁兹和他的副手朗格勒船长,于一七八五年受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委派,进行一次环绕地球的航行。他们登上指南针号和星盘号两艘三桅船,但随后就杳无音信了。

一七九一年,法国政府不无道理地对这两艘三桅船的命运感到非常担忧,便又装备了两艘大型补给舰,名为探索号和希望号,由布吕尼·德·昂特勒卡斯托指挥,于九月二十八日驶离布雷斯特港。两个月后,人们从指挥阿尔比马尔号的一个名叫鲍恩的船长的话中获悉,那两艘船已经遇难,残骸在新佐治亚海岸被发现。然而,昂特勒卡斯托并不知道这一消息——再说,消息也并不一定可靠,所以他仍旧驾船驶往海军部群岛,因为亨特船长的报告中明确指出,拉彼鲁兹遇难处就在那里。

昂特勒卡斯托的搜索一无所获。希望号和探索号甚至在经过瓦尼可罗群岛时都没有停下来过,总之,此次航行非常悲惨,因为昂特勒卡斯托和他的两名副手以及好几名船员全都为此而送了命。

第一个确定无疑地找到失事船只踪迹的是迪龙船长,他是跑太平洋航线的老手。一八二四年五月十五日,他所驾驶的圣伯特里克号从新赫布里底群岛中的蒂科皮亚岛旁经过。在那里,一个划着独木舟的印度水手划到近前与他攀谈起来,卖给了他一把银剑。剑柄上刻有字迹。那印度水手还说,六年前,当他在瓦尼可罗岛上逗留期间,曾经遇见两个欧洲人,是多年之前在这个岛屿触礁遇难的船只上的船员。

迪龙随即联想到,那可能就是失踪的那两艘船,因为拉彼鲁兹的那两艘船的失踪曾经震惊了整个世界。据那个印度水手说,那里有不少失事的船只,因此迪龙便想前去瓦尼可罗群岛。但是,由于风向和水流的关系,他未能如愿。

迪龙又回到了加尔各答。在那里,他想法让亚细亚公司和印度公司对他的这一发现产生了兴趣。于是,他得到了一艘名为探索号的船,同一名法国官员一起,于一八二七年一月二十三日登船起航。

探索号在太平洋上的好几个地方停船搜索过,最后,于一八二七年七月七日驶入瓦尼可罗岛附近海面,停泊于鹦鹉螺号此刻正漂浮其中的小避风港瓦努岛。

在这里,他搜集到许多遇难船只的遗物,有铁制厨房用具、锚、滑车上的铁链环、臼炮、一百八十毫米口径的炮弹、天文仪器的碎片、一截船尾栏杆,还有一口铜钟,上面刻有“巴赞为我建造”,这是一七八五年前后布雷斯特海军造船厂所使用的标记。因此,情况已毋庸置疑了。

为了搜集到更多的情况,迪龙便在出事地点留了下来,一直待到十月份才离开。然后,他离开了瓦尼可罗群岛,驶往新西兰方向,于一八二八年四月七日抵达加尔各答,随后便返回法国,受到法王查理十世的盛宴欢迎。

但是,这时候,迪蒙·迪维尔因并不了解迪龙所进行的搜索工作,却跑到别处去寻找出事地点去了。不过,事前也确实从一条捕鲸船的报告中获悉,在路易西亚德群岛和新喀里多尼亚岛的土著人手里发现有一些勋章和一个圣路易十字架。

迪蒙·迪维尔指挥着他的星盘号就这么驶向大海去了,并在迪龙离开瓦尼可罗群岛的两个月之后,他的船停泊在霍巴特城附近。他在那儿才得知迪龙所获得的成果。另外,他还听说,加尔各答联盟号上的一位名叫詹姆斯·霍布斯的大副,曾经登上过位于南纬8度18分、东经156度30分的一个岛屿,看到岛上的土著人使用的一些铁条和红布。

迪蒙·迪维尔感到困惑不解,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相信那些不太可靠的报纸上所刊登的情况,然而,他还是决定去追寻迪龙的足迹。

一八二八年二月十日,星盘号驶抵蒂科皮亚岛,请了一个在岛上避难的逃兵当向导兼翻译,向瓦尼可罗群岛驶去。二月十二日,他们看到了瓦尼可罗群岛,便沿着该岛的礁石带航行,一直到十四日。最后,于二十日驶入小避风港瓦努岛的防波堤内停泊。

二十三日,船上的几名高级船员在岛上搜寻了一遍,捡到一些无关紧要的遗物。当地土著人很不合作,问什么都摇头,不肯带他们前往出事地点。这种态度颇为蹊跷,让人猜想他们可能虐待过遇难的船员,而且,他们看上去非常害怕,担心迪蒙·迪维尔是来替拉彼鲁兹以及他的不幸的同伴们报仇的。

然而,到了二十六日,土著人得到了一些礼物,也明白对方不是前来报仇的,便不再害怕,决定领着大副雅基诺前往出事地点。

在出事地点,在巴库暗礁和瓦努暗礁之间三四寻的水下,散落着一些锚、炮、压舱的铁块铅块,它们的表层上全都粘满了石灰质凝结物。星盘号上的小艇和小捕鲸船开到这儿,船员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个九百公斤的锚、一尊八十毫米口径的铸铁炮、一块压舱铅和两门铜臼炮给打捞上来。

迪蒙·迪维尔还从土著人那儿获知,拉彼鲁兹在该岛的珊瑚礁上损失了两艘船之后,又打造了一条小一些的船,但这条小一些的船也同样沉没了……是在何处沉没的呢,无人知晓。

于是,星盘号的指挥官便让人在红树林中立了一座碑,以纪念那位著名的航海家及其几位同伴。此碑为四棱锥形的普通建筑,坐落在珊瑚礁石上,上无任何金属饰物,免得刺激土著人的贪婪。

然后,迪蒙·迪维尔便准备离开这里。但是,他的船员们却染上了这不健康的海岛上所独有的热病,他自己也病得不轻,所以,一直拖延到三月十七日才得以起航。

在这一期间,法国政府因为担心迪蒙·迪维尔不了解迪龙的工作进展,又派了正停泊于美洲西海岸的巴约乃兹号三桅船,由勒古瓦朗·德·特罗穆兰指挥,前赴瓦尼可罗群岛。该三桅船在星盘号驶离瓦尼可罗几个月之后才抵达那里,没有发现什么新的材料,只是看到当地的土著人对拉彼鲁兹的纪念碑十分尊敬,并未加以破坏。

以上就是我对尼摩艇长讲述的主要内容。

“这么说来,”艇长对我说道,“遇难船员在瓦尼可罗群岛上建造的那第三条船,到底是在何处沉没的,尚不为人所知?”

“没人知晓。”

尼摩艇长没再说什么,只是示意我随他去大客厅。此刻,鹦鹉螺号已潜入水下几米深处,舷窗护壁板也已打开。

我急忙走向舷窗,只见在覆盖着一层菌类植物、管状植物和翠绿水草的珊瑚石下,在无数的游来游去的美丽的鱼儿——鲚鱼、条纹鱼、颅骨鱼、金鲷——中间,有一些拖网未能捞起的船体残骸,如铁镫索、锚、大炮、炮弹、绞车上的索具以及一根艏柱,全都是遇难船只上的东西,现在上面已布满着花草。

当我注意地观察着这些令人伤心的船体残骸时,尼摩艇长口气严肃地对我说道:“拉彼鲁兹船长于一七八五年十二月七日率指南针号和星盘号出发。他开始时停泊于植物湾,考察了友人群岛和新喀里多尼亚岛,然后驶往圣克鲁斯岛,并在哈帕伊群岛中的纳穆卡岛停靠。然后,他率领这两条船驶到瓦尼可罗中那些他所不熟悉的珊瑚礁间。走在前面的指南针号撞上了南边海岸的礁石。星盘号急忙赶来驰援,但也触了礁。指南针号几乎是触礁即毁,而星盘号则是搁浅在沙滩上,处于下风口,坚持了数日。当地土著人很好地款待了遇险船只的船员们。后者被安顿在岛上,同时,又用两条大船的残骸拼拼凑凑造了一条较小的船。有几个船员自愿留在了瓦尼可罗群岛上。其余的人,体弱的,有病的,都随拉彼鲁兹离去了。他们朝着所罗门群岛驶去,结果,在该群岛主岛西岸的失望岬和满意岬之间,船毁人亡!”

“您是怎么知道的?”我惊诧地问。

“喏,这是我在最后那条船出事地点找到的东西。”

尼摩艇长让我看一个白铁盒,上面压印着法兰西徽记,盒子已被含盐的海水腐蚀得很厉害了。他打开白铁盒,我看见一卷发黄了的纸,但纸上的字迹仍清晰可辨。

这是海军部长给拉彼鲁兹船长的训令,上面还有法王路易十六的亲笔御批!

“嗯!对于海员来说,这样的死可以说是虽死犹荣,死得其所啊!”尼摩艇长感慨地说,“这座珊瑚基地实在是很幽静的,但愿我和我的同伴们不会葬身别处!”

第二十节 托雷斯海峡

十二月二十七日夜间,鹦鹉螺号急速驶离瓦尼可罗海域。它向西南方向驶去,三天时间里,从拉彼鲁兹遇难的群岛到达巴布亚的西南角,行程七百五十法里。

一八六八年一月一日,清晨,孔塞伊登上潜艇平台,向我走过来。

“先生,”这个诚实的小伙子对我说道,“先生请允许我向你祝愿‘新年好’好吗?”

“当然好喽,孔塞伊,要跟我在巴黎、在国家自然史博物馆时一样。我谢谢你对我的祝愿。不过,我得问问你,在我们目前所处的情况之下,你这句‘新年好’是什么含义呀?是想说这一年,我们会结束现在的囚禁生活呢,还是说我们会继续我们的这种奇异的旅行?”

“说实在的,”孔塞伊回答说,“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说是好。当然,我们看到了很多很有意思的东西,两个月以来,我们一直都不觉得厌烦。而最近的那一次更是一大奇迹,令人惊叹不已,老这么下去,我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了。我觉得我们再也遇不到这样的机会了。”

“这样的机会是永远也不会再有的了,孔塞伊。”

“另外,尼摩先生这个人,正如他的拉丁文名字所含的意思一样,他存在与否似乎并不碍我们的事的。”

“你说得对,孔塞伊。”

“如果先生不见怪的话,我在想,‘新年好’就是让我们在这一年中什么都能看到……”

“什么都能看到,孔塞伊?那时间可就太长了。可内德·兰德是怎么想的呢?”

“内德·兰德想的正好跟我相反,”孔塞伊说,“他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嘴很馋,光是观鱼吃鱼对他来说还是不够的。对于一个地地道道的撒克逊人来说,食无酒无面包无牛排是不行的,必须大口吃肉,再喝点白兰地或杜松子酒什么的!”

“至于我,孔塞伊,让我苦恼的并不是这一点,艇上的饭食还是很对我的胃口的。”

“我也如此,”孔塞伊答道,“因此我想着在此待下去,可内德·兰德却总想着逃走。所以说,如果新的一年对我不顺利的话,那对内德·兰德来说就会是顺利的一年,反之亦然。总之,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会满意的。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祝愿先生诸事顺遂!”

“谢谢你,孔塞伊。不过,新年礼物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了,我们就先以握手来代替一下吧!就目前的情况,我也只能如此了。”

“先生从未如此慷慨过。”孔塞伊答道。

诚实的小伙子说完便走开了。

到一月二日为止,自我们从日本海起锚以来,已经跑了一万一千三百四十海里,亦即五千二百五十法里。此刻,鹦鹉螺号艇艏正对着澳大利亚东北海岸珊瑚海的危险海域。我们的艇沿着海岸在行驶,距离那可怕的暗礁脉只有几海里,一七七〇年六月十日,库克的那几条船差点在此处遇难。库克所乘的那条船撞上了一块岩石,但却并没有沉,因为一块珊瑚石被撞了下来,正好嵌进船体撞开的洞口,把裂口给堵上了。

我急于看到这个长三百六十法里的暗礁脉。波涛汹涌的海水不停地冲击暗礁,浪花飞溅,声如雷鸣。然而,鹦鹉螺号的侧翼斜面板此刻正把我们带到海底,以致我无缘得见那突兀高耸的珊瑚峭壁。我只能看看网里捕获的各种各样的鱼。在这些鱼中,我看到了白金枪鱼,这是一种与金枪鱼一般大小的鲭鱼类,腹部两侧呈淡蓝色,周身长有横纹,横纹到鱼死之后才会消失。这些鱼成群结队地尾随着我们,为我们的餐桌增添了一道美味的菜肴。我们还捕捞到很多的青花鲷,这种鱼身长五厘米,味道如同剑鱼。还有一些飞鱼,是名副其实的海底飞燕,黑夜里,它们身上的磷光闪烁着,忽而跃出水面,忽而陷入水中。在拖网网眼里,我还发现软体动物和植虫动物中各种不同的海鸡冠目动物,有海胆、双壳贝、马刺螺、盘形贝、蟹守螺、玻璃贝等。植物类以漂浮着的美丽海藻、昆布和大包囊为主,身上全都沾满了从导管里渗出来的黏液。在这些海藻中,我采集了一种惹人喜爱的胶质海藻,在博物馆里,这可算是自然界的珍奇品种了。

越过珊瑚海两天之后,一月四日,我们抵达巴布亚海岸。这时候,尼摩艇长告诉我说,他打算经由托雷斯海峡前往印度洋。他就告诉了我这些。内德高兴地看到,这条航线使他靠近了欧洲海岸。

托雷斯海峡同样被视为危险海域,不仅海峡里暗礁遍布,而且海岸上常有野蛮的土著人出没。托雷斯海峡把新荷兰岛与巴布亚的一个名为新几内亚的大岛分隔开来。

巴布亚岛长四百法里,宽一百三十法里,面积为四万平方法里。该岛位于南纬0度19分到10度2分、东经128度23分到146度15分之间。中午时分,大副在测量太阳高度时,我看见了阿尔法勒克斯山的山峰,山峦层层迭起,顶端是陡峭的绝壁。

这片土地是葡萄牙人弗朗西斯科·塞拉诺于一五一一年发现的。这之后,陆续来过此地的有:唐若泽·梅内塞斯、格利加尔瓦、西班牙将军阿尔瓦尔·德·萨夫德拉、朱戈·奥尔泰、荷兰人舒唐、尼古拉·斯惠克、塔斯曼、当皮埃、菲梅尔、卡尔特雷、爱德华、布甘维尔、库尔、弗雷斯特、迈克卢尔、昂特勒卡斯托、迪佩雷、迪蒙·迪维尔。德·里安齐曾说过:“此处是占据整个马来西亚的黑人的聚集地。”因此,我毫不怀疑,这次航行将会把我们带到可怕的安达曼人面前。

鹦鹉螺号就这样来到了地球上最危险的这个海峡的入口。这是个连最大胆的航海家都不怎么敢穿越的海峡。路易·帕兹·托雷斯由南部大海返回时在美拉尼西亚冒险穿越的就是这个海峡;一八四〇年,迪蒙·迪维尔的两条三桅船也是在这里搁浅的,差一点船毁人亡。鹦鹉螺号尽管在海上屡屡化险为夷,现在也得领教一下这儿的珊瑚礁群的厉害了。

托雷斯海峡宽三十四法里左右,但海峡中遍布岛屿、小岛、岩礁和岩石,使得船只几乎无法通行。因此,尼摩艇长通过这个海峡时,也是倍加小心,不敢大意的。鹦鹉螺号正以中速在海面上行驶着。艇的螺旋桨像鲸鱼尾巴似的缓缓地拍打着海水。

我和我的两位同伴借此机会待在了空无一人的艇顶平台上。舵手的驾驶舱就在我们的前面,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尼摩艇长想必正在驾驶舱里指挥着他的鹦鹉螺号。

我把几张十分详尽的托雷斯海峡航行图摊开来。这几张图是河海测量工程师万桑东·迪穆兰和海军中尉库普旺·德布瓦测绘编制的;此二人在迪蒙·迪维尔进行最后一次环球航行时,均为其参谋人员。再加上威廉·派克·金船长绘制而成的那些海图,都是最好的对付这条狭窄通道的复杂地形的海图。我极其专心仔细地在研究着这些海图。

鹦鹉螺号四周,海水波涛汹涌,澎湃翻滚。浪涛以二点五海里的速度从东南向西北奔腾而去,周围露出水面的珊瑚礁被波涛拍击着,浪花飞溅。

“这海够恶的!”内德·兰德跟我说。

“是够恶劣的!”我回应道,“这种天气鹦鹉螺号也觉得很挠头的。”

“那个该死的艇长,”加拿大人又说道,“必须非常熟悉这条航道才行,因为我看到前面有不少的珊瑚礁,艇身只需稍微擦碰一下,就必然被击成碎片!”

情况确实异常危险,但是,鹦鹉螺号恰似有魔法护身一般,在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珊瑚礁之间出溜过去了。它并没有完全依照星盘号和泽雷号的航线行驶,那条航线曾使得迪蒙·迪维尔遭受过致命的打击。它更靠北些,紧贴着默里岛行驶,然后再回头转向西南,朝着坎布兰岛驶去。我本以为它会一直开到坎布兰岛的,但它又掉头转向西北,穿过许许多多不知其名的岛屿和小岛,驶向通德岛和莫韦海峡。

我已经在思索,这位冒失的尼摩艇长是不是疯了,想把艇驶入迪蒙·迪维尔的两条三桅船曾经触礁的那条狭窄航道。我正在做如是想的时候,他却又改变了航向,径直往西,向着格波罗阿尔岛开去。

此刻已是午后三点,浪花翻滚,潮水高涨。鹦鹉螺号驶近格波罗阿尔岛。岛上的那片抢眼的班达森林之边缘已映入眼帘,至今仍历历在目。我们距离该海岛两海里行驶着。

突然间,我一下子被晃倒了。鹦鹉螺号触到了暗礁,停下了,左舷在微微倾斜。

我又站了起来,发现尼摩艇长和大副也来到了平台上。他们正在检查受损情况,并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在交谈着。

情况是这样的:距离右舷两海里处,是格波罗阿尔岛,该岛的海岸自北向西呈圆弧状,恍若一条长长的大手臂。南面和东面,有几处珊瑚礁因退潮而露出了礁尖。我们的艇搁浅了,而且是搁浅在一片潮水不大的海域里,想把艇退出去不太容易。好在艇并没有受损,艇壳是结实地连在一起的。不过,即使它不会沉没,不会断裂,但却有可能就这么永远地搁浅在这片礁石上。情况果真如此,那尼摩艇长的这艘潜艇就没有希望了。

我正在这么寻思着,只见尼摩艇长朝我走了过来,他神情冷淡、沉静,总是那么镇定自若,不焦不躁,不急不恼。

“发生意外了?”我问。

“没什么,只是一点小事故。”他回答。

“可这小事故,”我又说道,“也许会迫使您重新又成为您所不愿意做的陆地居民的!”

尼摩艇长以一种怪异的眼神望着我,然后便做出了一种否定的手势。他这就等于是在告诉我,永远不会有任何事情能迫使他重回陆地的。片刻之后,他对我说道:“再说,鹦鹉螺号并没有受损,阿罗纳克斯先生,它仍旧要载您到海洋奇观中去的!我们的旅行仅仅才是个开始,我可不想这么快就丧失陪伴您的荣幸。”

“可是,尼摩艇长,”我并未在意他的那句带有挖苦之意的话语,接着又说,“鹦鹉螺号是在海水涨满潮时搁的浅。而且,太平洋的海潮不大,因此,如果您不能使鹦鹉螺号减轻负载的话——我觉得减轻负载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您有何高招能使它摆脱搁浅状态。”

“您说得对,教授先生,太平洋的海潮是不大。”尼摩艇长回答道,“但是,在托雷斯海峡,涨潮与退潮之间仍然有着一米五的落差。今天是一月四日,再过五日,是月圆之时,届时,这个助人为乐的地球若不使海水涨得很高,助我一臂之力,那才叫见鬼了哩!我只想获得地球的帮助,只欠它的情。”

尼摩艇长说完这话就在大副的跟随之下回到鹦鹉螺号舱内去了。艇一动不动地停在那儿,仿佛珊瑚虫似的用那强有力的黏合剂牢牢地粘住了。

“怎么办,先生?”艇长离去后,内德·兰德凑上前来问我道。

“没什么办法,内德朋友,只好耐心地等到九日涨潮的日子,届时,月亮似乎会发发善心把我们送往大海上去的。”

“就这么干等着?”

“只能如此。”

“艇长难道就不能不在这儿抛锚,别把艇固定在这里,想法把艇弄出去吗?”

“既然涨潮时问题就能解决了,还费那么多事干什么呀!”孔塞伊干脆地回答道。

加拿大人瞪了孔塞伊一眼,然后耸了耸肩,以水手的身份很内行地说道:“先生,您就相信我的话吧,这个铁玩意儿是再也无法在海面上或海底里航行了,只能当作废铁处理掉。所以我在想,已经是我们该同尼摩艇长告别的时候了。”

“内德朋友,”我对他说,“对于这个坚不可摧的鹦鹉螺号,我可不像您那么感到绝望。四天之后,我们还是能够指望得上太平洋海潮的。另外,如果我们离英国或普罗旺斯不远的话,逃走的办法也许还算是切实可行的,可我们现在是在巴布亚海域,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而且,要是鹦鹉螺号真的摆脱不了搁浅状态的话,再采取这种极端做法也还是来得及的。不过,如果这艇真的浮不起来的话,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但我们至少可以去探探路吧?”内德·兰德又说,“这里是一座岛,岛上有树,树下有陆上动物,我们就能搞到牛排和烤肉了,我还真馋这些东西。”

“这一点,内德朋友说得也是,”孔塞伊说,“我同意他的意见。先生难道不能同尼摩艇长说一声,请他把我们送到陆地上去吗?哪怕是为了在上面走走,免得忘掉在陆地上的行走习惯也好哇!”

“我可以去问他一声,”我说,“但我看他是不会答应的。”

“请先生不妨试试看吧,”孔塞伊说,“这样,我们也会知道艇长到底对我们好到什么程度。”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尼摩艇长竟然答应了我的请求,而且答应得非常爽快,甚至都没有要求我保证一定要返回到艇上来。不过,想从新几内亚这个地方逃跑是极其危险的,因此我是不会让内德·兰德去冒这个险的。与其落入巴布亚的土著人手中,还不如在鹦鹉螺号上当俘虏的好。

小艇第二天可以让我们使用。我没有去问尼摩艇长是否跟我们一起去。我甚至在想,艇上是不会派人给我们的,只好让内德·兰德来承担驾小艇的重任了。不过,陆地距离我们顶多也就是两海里,对于大船而言,是非常危险的,在暗礁中穿行有可能艇毁人亡,但驾驶一只小艇,对加拿大人而言,那就是小菜一碟了。

第二天,一月五日,小艇解索,从存放处弄出来,从平台高处放入海中。这个活儿两个人就可以完成了。桨就在艇上,我们只要坐上去就可以了。

八点钟,我们携带着枪和斧头从鹦鹉螺号下去。当时,海面上风平浪静。轻柔的风从岛上吹拂过来。我和孔塞伊荡起双桨,用力地划起来。内德掌着舵,小艇在岩礁间那狭窄的通道里很顺利地滑行着,速度很快。

内德·兰德难以抑制自己那兴奋激越的心情,犹如一个越狱犯,根本就没去想还要回到大艇上来的事。

“有肉吃了!”他反复地叫嚷道,“我们很快就要吃上肉了!太好了!真正的野味呀!唉,就是缺点面包!我并没说鱼不好吃,但也不能老吃鱼呀!一块新鲜野猪肉,放在火上这么一烤,那个味道可就大不相同了!”

“馋鬼一个!”孔塞伊说,“说得人家嘴里都要流口水了。”

“不过得弄清楚,”我说道,“看看林中是否有野兽出没,是否有特大的能把猎人给吃了的野兽。”

“好的!”加拿大人牙齿磨得像利刃尖似的在回答,“阿罗纳克斯先生,如果岛上找不到其他的四条腿的动物,我就吃老虎肉,吃它腰窝里的肉。”

“内德朋友要让人为他提心吊胆了。”孔塞伊说。

“不管怎样,”内德·兰德说道,“只要是四条腿不长羽毛的动物,或者是两条腿带羽毛的动物,我看见后就是一枪!我用枪声欢迎它们!”

“好哇!”我应声道,“兰德师傅的冒失劲儿又上来了!”

“别担心,阿罗纳克斯先生,”加拿大人说,“你们就只管拼命划吧!我不出二十五分钟便可以为你们准备出一道菜来。”

八点半钟时,鹦鹉螺号上的这只小艇已经安然无恙地穿过了环绕着格波罗阿尔岛的那一圈珊瑚礁,在一片沙滩边慢慢地停了下来。

第二十一节 陆上几日

我的脚一踏上陆地,便感到心潮起伏。内德·兰德用脚踩了又踩岛上的地面,像是要把这块土地窃为己有似的。其实,按尼摩艇长的话来说,我们成为“鹦鹉螺号上的‘乘客’”,也就是说,成为该艇艇长的俘虏,总共才不过两个月而已。

几分钟之后,我们便走到距离海岸在枪弹的射程内那么远了。岛上的土地几乎全都是石珊瑚质的,不过,在几条干涸的河床里可以看见一些花岗岩碎片,这表明该岛形成于很久远的年代。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树木参天,一些高大的树木竟高达二百英尺,彼此间还有藤本植物组成的花环相连,恰似天然吊床,在微风中摇来荡去。树木品种繁多,有合欢树、榕属植物、大麻黄属植物、柚木、木槿属植物、班达树、棕榈科植物,树木枝繁叶茂,交叉混杂地生长在一起。在大树的绿荫下,在这些高大的树木的齿形树干脚的边缘,还生长着茂密的兰科植物、豆科植物和蕨类植物。

可是,加拿大人对所有这些巴布亚植物中的美丽树种毫无兴趣。他不崇尚美丽,只讲求实际。他发现了一棵椰子树,打下几个椰子来,我们把它们砸开,喝椰汁,吃椰肉,心里畅快极了,消除了我们对鹦鹉螺号上天天如一的饭菜的不满。

“太好了!”内德·兰德说。

“味道真美!”孔塞伊回应道。

“我想,”加拿大人又说,“您的那位尼摩艇长该不会反对我们带上些椰子回去吧?”

“我想不会,”我回答道,“不过,他肯定不会品尝的。”

“那算他没有口福。”孔塞伊说。

“那算便宜我们了!”内德·兰德说,“因为他不吃,剩下的我们吃。”

“我想先说一句,兰德师傅,”捕鲸手正准备打另一棵树上的椰子时,我对他说道,“椰子确实是个好东西,但是,在把小艇装满椰子之前,我觉得还是应该先在岛上巡视一番,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更有用的东西,这才不失为明智之举。鹦鹉螺号的配膳室恐怕对新鲜蔬菜是非常欢迎的。”

“先生说得非常对,”孔塞伊说,“我建议把小艇辟作三处:一处放水果,一处放蔬菜,一处放野味。不过,到目前为止,连猎物的影子也没见着。”

“孔塞伊,别那么着急嘛。”加拿大人说道。

“那我们就继续往前走,”我说道,“不过,大家得倍加小心,把眼睛放亮些,这岛虽然看着像是荒无人烟,但说不定会冒出些什么没我们对猎物那么挑剔的家伙来的!”

“嘿,嘿!”加拿大人嘿嘿两声,嘴巴动了动,意思不言而喻。

“怎么了,内德!”孔塞伊大声问道。

“说真的,我现在算是明白吃人肉有多诱人了!”加拿大人回答道。

“内德!内德!您这话叫什么意思?”孔塞伊追问道,“您会吃人!那我与您待在一起可就危险了,我可不敢同您同居一室了。说不定我哪天一觉醒来,已经被您吃掉一半了!”

“孔塞伊朋友,我很喜欢您的,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吃您的。”

“这可没准儿,”孔塞伊回答道,“咱们还是打猎去吧!一定得打到点野味什么的,好让您这个喜啖人肉者得到满足,否则,说不定哪一天先生早晨起来就找不到他的仆人,见到的只是一堆骨头渣子了。”

我们这么说说笑笑地便走进森林那昏黑的树冠拱顶之下。我们在其中走了两个小时,把林子的角角落落走了个遍。

我们还算幸运,终于找到了一些能食用的植物。这一地区生长着一种很有用的植物,是热带地区所特有的,为我们提供了船上所缺少的珍贵食品。

我所说的是面包树。格波罗阿尔岛上这种树很多,我特别留意了其中的一个无籽品种,马来语里称之为“利马”。

这种树与其他树木不同的是,它的树干笔直挺拔,高达四十英尺。其树冠呈优美的弧形,且是由多裂片的阔叶组成,博物学家一看便知是“波罗蜜植物”,这种树已在马斯卡林岛上移植成功。青翠浓密的树叶中,清晰地露出硕大的球形果实,直径有十厘米,外表粗糙,呈六边形。这是大自然恩赐给不产小麦的地区的一种有益植物,无须管理,一年中有八个月都挂果。

内德·兰德对这种果实十分熟悉。他在以前的无数次航行中都吃过它,懂得如何调制食用它。因此,一见到这种果实,他便来了食欲,显得急不可耐的样子。

“先生,”他对我说道,“如果不让我尝上一口那面包果的话,那真比死都难受!”

“那您就尝吧,内德朋友,随便地尝好了。我们来此就是为了尝试点什么的,那我们就先弄点尝尝吧!”

“这用不了多少时间的。”加拿大人说。

于是,他用凸透镜对堆起的一堆干柴枯枝点火,干柴枯枝一下子便燃着了,噼噼啪啪地烧起来。与此同时,我与孔塞伊采摘了一些又大又好的面包果,有些尚未熟透,厚厚的皮下是白白的果肉,几乎没什么纤维;其余的摘得多一些,皮色已黄,熟透了,软软的,已在等待人去采摘了。

这些面包果全都无核。孔塞伊递给内德·兰德十来个,后者把面包果切成厚厚的果片,放在火上,边干边唠叨着:“您等会儿看吧,先生,这面包可好吃了!”

“特别是很久没吃面包了之后。”孔塞伊说。

“甚至可以说,这已经不是面包了,而是一种美味糕点。”加拿大人补充说道,“您从未吃过,先生?”

“从未吃过,内德。”

“那好,您就准备吃别有风味的好东西吧。如果您吃了之后不想再吃的话,我就不算是捕鲸大王了!”

几分钟后,面包果片受火一面已经变黄,外焦里嫩,里面是软软的面包心,味道如同长生花一般。

必须承认,其味道确实是好极了,我美滋滋地嚼着。

“遗憾的是,”我说道,“这东西无法保存,所以我觉得没必要往艇上带了。”

“啊,先生,不!”内德·兰德大声说道,“您这是博物学家的看法,可我却是个面包师傅。孔塞伊,请您去再摘一些面包果来,准备返回时带上。”

“可您又如何储藏啊?”我向加拿大人问道。

“用面包果肉制成发面团,就能保存很长时间,不会变质。要食用时,便到船上厨房去烤就行了。味道虽然有点带酸,但吃起来仍然十分可口。”

“那么,内德师傅,有了面包,我想我们就不缺什么了……”

“不是的,教授先生,”加拿大人打断我说,“还缺少点水果,起码是还缺点蔬菜!”

“那我们马上就去找水果和蔬菜去。”

我们采摘完面包果之后,马上又去寻觅蔬菜和水果,以使我们这“陆地上的”午餐更加丰盛。

我们并未白费力气,将近晌午时分,我们已经摘了不少的香蕉。这种热带地区的美食,一年四季不缺,马来人称它为“皮桑”,他们就这么生吃,无须煮或烤。除了香蕉以外,我们又摘了些气味很冲的白雅克果、美味的杧果和奇大无比的菠萝。采摘这些东西花了我们不少的时间,不过这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孔塞伊一直在留心着内德·兰德。这个捕鲸手走在头里,他认识果类,穿过树林时,总是熟练而自信地摘下许多优质的水果,品种繁多,应有尽有。

“怎么样?”孔塞伊问,“不缺什么了吧,内德朋友?”

加拿大人只是哼了一声,以示回答。

“怎么!您还不满足哇?”

“光这些素食做不成一道正餐的,”内德回答道,“这些都是饭后吃的甜食。但汤呢?烤肉呢?”

“对呀,”我说,“内德许诺过,要让我们吃牛排的,现在看来是大有问题了。”

“先生,”加拿大人接着说道,“打猎的事非但没有结束,甚至都还没开始哩。耐心点嘛!我们一定能遇上什么飞禽走兽的,这儿没有的话,别处也会有的……”

“今天碰不上,明天也能碰上的。”孔塞伊帮腔道,“我看我们就别往远处去了,我甚至想提议先回小艇吧。”

“什么!现在就往回走?”内德大声嚷道。

“我们一定得在天黑之前赶回去。”我说道。

“那现在是几点哪?”加拿大人问道。

“起码有两点了。”孔塞伊回答。

“在这片坚实的陆地上,时间过得可真够快的!”内德·兰德师傅遗憾地叹了口气,大声说道。

“往回吧!”孔塞伊随即说道。

于是,我们便穿过树林往回走去,边走边时而停下来,爬到树上去摘一些槟榔树的顶芽以及一些四季豆。我认出来了,四季豆就是马来人称作“阿布鲁”的东西。另外,还采摘了不少的质量上乘的薯蓣。

回到小艇旁,装艇时,采到的东西几乎都放不下了,可内德·兰德仍觉得采摘得还不够。他的运气还真的是很不错的。正当我们要登上小艇的时候,他又发现了好几棵树,高约二十五到三十英尺,属于棕榈科植物。这些树与面包树同样珍贵,系马来亚最为有用的植物中的一种。

这是些西米树,如桑树一般,依靠其自身的蘖根和种子自然地生长繁衍。

内德·兰德知道如何对付这种树。他操起斧头,运足力气,猛然挥去,不一会儿便砍倒了两三棵。从撒落在树叶上的白色粉末可以得知,这几棵西米树已经成材了。

我望着内德在砍树。虽然饥肠辘辘,但仍然摆脱不掉博物学家的积习,总是以博物学家的眼光在看着他。一开始,他在剥去每棵树树干上的皮。树皮厚约一英寸,皮下是一层长长的纤维网,结成一团解不开的结,结上有一种胶质状的粉末附着。这种粉末就是可以食用的西谷米,美拉尼亚人以它作为主要食物。

此刻,内德·兰德只是把树干截成一段一段的,如同劈柴似的,打算以后再去弄树皮上的粉末。他将把弄下来的粉末用布进行过滤,使之与纤维分离,置于阳光下晾晒,让水分蒸发,然后再将粉末放入模具中挤压成块。

下午五点时,我们装载好收获物,离开了海岛,半小时后,便停在了鹦鹉螺号舷旁。没见有任何人出来迎接我们。那个钢板大圆桶似的潜艇内仿佛无人存在。把小艇中的收获物搬到艇上之后,我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晚餐已经备好,放在我的房间里了。我吃完饭后便躺下睡了。

第二天,一月六日,艇上毫无动静,一点声音都没有,死一般的沉寂。小艇仍然靠在大艇旁边,与昨天停下时的情况一样。我们决定再去格波罗阿尔岛,内德·兰德从猎人的角度看,希望今天比昨天运气好一些,他打算到林中其他地方再看看。

日出时,我们启程。小艇在海浪的推送下,不一会儿便到了岛上。

我们觉得最好还是跟着内德·兰德的直觉走,所以下了艇之后,便跟在他身后走着。可他人高腿长,常常把我们给甩下一大截。

内德·兰德沿着海岸,朝西走了一段,涉过几条急流,来到一处高地平原。平原为茂密的森林所包围。有几只翠鸟沿着急流飞来飞去,但却不让人接近。它们如此谨慎,说明它们知道如何躲避我们这些双足动物。因此,我可以下结论说,该岛即使无人居住,但至少有人常来光顾。

我们穿过一片肥沃的草地,来到一片小树林边缘,林中鸟儿成群,鸣唱着飞来飞去,颇为热闹。

“只不过是些鸟。”孔塞伊说。

“鸟中也有可吃的!”捕鲸手说。

“没有可吃的,内德朋友,”孔塞伊争辩道,“我都看见了,只不过是些普通鹦鹉而已。”

“孔塞伊朋友,”内德煞有介事地说,“在无物可食的人眼里,鹦鹉就是野鸡呀。”

“我插一句,”我说道,“如果会烹调,这种鸟味道也很不错的。”

的确,在林中浓密的树叶下面,大群大群的鹦鹉飞来蹦去,经过细心调教,它们就能学说人话。此刻,雄鹦鹉正围绕着五颜六色的雌鹦鹉和一本正经的白鹦在咕咕地叫着,白鹦似乎在思考什么严肃的哲学问题,而一些赤红的丝舌鹦则像是一块块被风吹起的薄纱,在鸟群中飞来飞去。在这群鸟中,有飞起来呼呼作响的大绿鹦鹉,有纯天蓝色的巴布亚鹦鹉,还有不少各种各样的非常好看但却不可食用的鸟。

可是,此地所特有的一种鸟却并没在这些鸟中出现,这种特有的鸟从来不会飞出阿鲁群岛和巴布亚群岛的边界。但没多久,我们就有幸一睹这种鸟的芳姿倩影了。

我们穿过一处不太浓密的矮树丛,来到一片荆棘丛生的平地。我看到了许许多多美丽的鸟儿在飞翔,它们那长长的羽毛排列特殊,使之不得不逆着风儿飞。它们的姿势波浪起伏,在空中展示自己的优美曲线和绚丽色彩,引人注目,令人心迷。我毫不犯难地便认出这种鸟来。

“极乐鸟!”我叫喊起来。

“鸣禽目,直肠亚科。”孔塞伊接着说。

“是小山鹑属吗?”内德·兰德问。

“我想不是的,兰德师傅。不过,我倒是盼着您能以娴熟的枪法打下一只来,这是热带地区大自然中的一个迷人物种!”

“我试试看,教授先生,不过,我使枪可没有使捕鲸叉那么顺手。”

马来人靠这种鸟与中国人进行大宗贸易。他们所使用的捕捉这种鸟的方法,我们都不会。他们有时在极乐鸟喜爱栖息的高大树木顶端布设罗网;有时则使用强力粘鸟胶,鸟一旦被粘住,就动弹不了;有时甚至在极乐鸟常去喝水的泉里下毒。我们只能在极乐鸟飞翔时举枪射它,但其效甚微。说实在的,我们因此而没少浪费弹药。

上午十一点光景,我们翻过该岛中央大山的第一道山梁,至此,我们仍一只鸟也没打着。我们的肚子咕咕直叫,本指望能打到猎物,饱餐一顿的,可惜希望落空了。幸好,孔塞伊举枪,一枪竟中二鸟,解决了腹中饥饿,真是大出所料。他打下的是一只白鸽和一只山鸠,我们急匆匆地把毛煺光,把它们弄干净,穿在小铁钎上,用枯枝干叶堆起点火,烧烤它们。两只让人垂涎欲滴的鸟儿在火上烤着,内德便用面包果做起面包来。不一会儿,白鸽与山鸠被吃得干干净净,只剩骨头了,大家都啧啧称赞,味道好极了。这些鸟平时吃的是肉豆蔻,所以肉味香醇,美味可口。

“它们的味道如同吃香菌长大的仔鸡似的。”孔塞伊说。

“现在,内德,您还缺什么吗?”我问加拿大人。

“缺一只四条腿的猎物,阿罗纳克斯先生。”内德·兰德回答道,“这些鸽子只不过是塞塞牙缝!所以,如果打不着带肋排的动物,我是不会满足的!”

“我也是,如果打不到一只极乐鸟的话,我也是不会满足的。”

“那我们就继续寻找猎物吧,”孔塞伊说,“不过得往回走,往海边走。我们已经翻过了一道山脉,我想我们还是回到森林中去的好。”

这主意很在理,我们接受了。走了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来到一片地地道道的西米树森林。有几条无毒的蛇从我们脚前逃走。极乐鸟在我们靠近时噗地飞走了。我觉得很沮丧,认为再也捉不到它们了。正在这时候,走在前头的孔塞伊突然弯腰俯身,并惊呼一声,随即便跑到我的跟前,手里竟提溜着一只极乐鸟。

“啊,好样的,孔塞伊!”我高兴地叫了起来。

“先生过奖了。”孔塞伊回答道。

“不是过奖,小伙子,你真的很了不起呀,竟然捉到一只活的极乐鸟,而且还是空手捉到的!”

“如果先生仔细瞧瞧,就知道我这并没什么了不得的。”

“那怎么回事,孔塞伊?”

“因为它像鹌鹑似的醉了。”

“醉了?”

“是的,先生。它在豆蔻树下贪吃豆蔻给吃醉了,我就是在豆蔻树下抓到它的。您看,内德朋友,贪馋无度后果有多么严重啊!”

“真是见鬼了!”加拿大人反驳道,“两个月来,我只是喝了点杜松子酒,干吗这么揪住不放啊!”

他俩在斗嘴时,我在仔细地查看这只奇异的鸟儿。孔塞伊没有弄错,这只极乐鸟确实是被芳香的豆蔻汁给迷醉了,没了一点气力,已经无力飞翔,只能踉踉跄跄地勉强走步。但是,我却并不担心,我会让它醒过来的。

这种鸟是巴布亚及其邻近岛屿上的八种鸟中最美丽的一种。这是一种“大翡翠”极乐鸟,是最稀有的一种。它身长三十厘米,个头儿相对小一些,双眼长在喙旁,而且也不大。它的颜色美丽和谐,黄喙,棕爪,翅尖泛红,脑袋与后颈淡黄,喉间翠绿,腹部与前胸呈栗色。其尾上耸立着两个角形绒球,与细而柔的长羽毛浑然一片。整体看去,此鸟确实美不胜言,所以当地土著给它取了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太阳鸟”。

我真希望能将这只奇异的鸟带回巴黎,赠送给巴黎植物园,目前,植物园内尚无这种活的极乐鸟。

“这种鸟果真如此稀罕?”加拿大人并非从艺术的角度,而是以猎人对待猎物的态度问道。

“十分罕见,我诚实的朋友,特别难能可贵的是弄到了一只活的。就算是死的,这种鸟仍然是极珍贵的走私物品。因此,土著人常想方设法地弄虚作假,如同制造假珍珠和假钻石一样。”

“什么?”孔塞伊惊诧地嚷道,“有人制假极乐鸟?”

“是呀,孔塞伊。”

“那么,先生可知道土著人是怎么制假的吗?”

“当然知道。季风季节来临时,极乐鸟尾巴周围的漂亮羽毛就会脱落,博物学家称这种羽毛为副翅羽。制假者便把这些脱落的羽毛收集起来,再巧妙地把它们往事先被拔去副翅羽的可怜的虎皮鹦鹉身上插。然后,再把缝合的地方弥合好,涂上颜色,弄得天衣无缝,卖给欧洲的博物馆和喜欢这种鸟的鸟类爱好者。”

“真妙!”内德·兰德说,“尽管这不是极乐鸟,但羽毛总还是极乐鸟的,如果买去不是食用的,我看那也无伤大雅嘛!”

我得到了这只极乐鸟,遂了心愿,但加拿大人的愿望尚未得到满足。然而,两点光景,运气来了,内德·兰德打到一只肥实的野猪,巴布亚土著人称之为“巴利—乌唐”。我们正想弄到一只四足兽时,它就撞到枪口上了,真是太让人高兴了。内德·兰德因自己一枪命中而得意得很。野猪中的是电光子弹,一枪毙命。

加拿大人先从野猪身上剔出六根肋排,准备烧烤,作为晚餐。然后,他又开始剥野猪皮,开膛破肚,掏出内脏,清洗干净。这之后,我们又去打猎,成绩最佳的当然仍旧是内德·兰德和孔塞伊。

他俩在灌木丛中挥打着,惊起一群袋鼠。它们伸展开富有弹性的腿脚,蹦跳着逃开去。可是,电光子弹比它们的速度快得多,所以它们仍难逃厄运。

“啊!教授先生,”正打猎打得十分开心的内德·兰德大声叫道,“这猎物非常美味可口,尤其是炖着吃!这是鹦鹉螺号的最好的储备呀!两只,三只,五只!地上躺着五只!一想到,我们把它们统统吃光,让船上的蠢货们连肉渣都尝不着,我真高兴死了!”

我在想,若不是光顾着高兴,加拿大人可能会把那群袋鼠全都给杀光的!可是,他只打死十二只,就没再打了。孔塞伊对我们说,这种有趣的袋类动物是无胎盘哺乳类动物中的第一目。

这些动物身体短小,是“兔袋鼠”的一种,通常是住在树洞中。跑动时速度飞快,它们虽说是不算太肥,但肉质却是上乘的。

我们对打猎的收获十分满意。内德兴头最大,提议说第二天再到这个迷人的岛上来,他想把岛上所有的可食用的四条腿的动物全都打光。可是,他没有想到会出现意外。

傍晚六点,我们回到海滩。我们的小艇仍旧停在原地。鹦鹉螺号停在离海岸两海里处,看着就像是一座长形暗礁。

内德·兰德马不停蹄地忙着准备晚餐这件大事情。他厨艺高超,让人不得不服。火上烧烤着的野猪肋排。不一会儿便香味四溢,弥漫于空气之中……

我发现自己也学起加拿大人的样儿来。面对新鲜的烤野猪肉,我也有点按捺不住了!请大家原谅我,就像我因相同的理由而原谅兰德师傅一样!

总之,这顿晚餐真是美不胜言。还有那白鸽和山鸠,也给晚餐锦上添花了。西谷椰子粉做的面条、面包果制面包、几只杧果、半打菠萝以及一种椰肉酿的饮料,让我们吃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我甚至觉得,我的这两个高兴异常的忠实同伴已经头脑晕乎,不怎么清醒了。

“我们今晚不回鹦鹉螺号怎么样?”孔塞伊问。

“我们永远也别回去了,如何?”内德·兰德更进一步。

正在这时候,一块石头落在我们面前,突然打断了捕鲸手的问话。

第二十二节 尼摩艇长的闪电

我们并未站起身来,只是扭脸往森林那边望去,我正在往嘴里塞东西的手突然停止在空中不动,而内德·兰德的手已经塞到嘴边,也立刻止住不动了。

“石头不会从天而降的,”孔塞伊说,“除非是陨石。”

第二块石头又落了下来,是一块经过打磨的石头,把孔塞伊手上的一只香喷喷的鸽子大腿给打落在地。这愈发证明他所说的话完全正确。

我们仨都站了起来,举枪准备还击。

“会不会是猴子呀?”内德·兰德大声问道。

“与猴子差不多,”孔塞伊答道,“是些野蛮人。”

“快回小艇!”我边往大海走边喊。

我们真的是在且战且退,因为有二十多个拿着弓箭和石块的土著人出现在一片遮挡住右边地平线的矮树林边,离我们顶多一百来步远。

我们的小艇所在的位置离我们有十图瓦兹。

野蛮人正在向我们逼近。他们尽管没有跑着追赶我们,但其动作却是满含敌意的。他们向我们投掷的石块和射出的箭像雨点般地飞来。

内德·兰德不愿将猎物丢弃,便不顾眼前的危险,硬是一只胳膊夹着野猪,一只胳膊夹着袋鼠,动作十分麻利地收拾好东西。

两分钟后,我们跑到沙滩了。我们把食物和武器放上了小艇,把它推到海里,装好双桨,转眼间一切都处置完毕。我们尚未划出两链远,只见一百来个土著人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地拥进齐腰深的海水里。我抬眼往鹦鹉螺号望去,想知道这些土著人的出现是否把艇上的人惊动了,都爬到艇顶平台上来了。可是,平台上未见人影。那庞然大物就趴在海上,不见一点动静。

二十分钟后,我们上了鹦鹉螺号。嵌小艇的舱门是敞开着的。我把小艇拴扣好之后,便进到艇舱里去了。

我们往客厅走去,客厅里传来乐声。尼摩艇长正俯身于管风琴上,陶醉在音乐之中。

“艇长!”我喊了一声。

他没听见。

“艇长!”我又叫了一声,并用手轻轻地推了他一下。

他微微地颤动了一下,转过身来。

“啊!教授先生,是您哪!”他冲我说道,“怎么样,打猎的收获不错吧?植物标本也没少采集吧?”

“是的,艇长,”我回答说,“可不幸得很,我们引来了一群两条腿的动物,他们就在附近,我们非常担心。”

“什么两条腿动物?”

“是些野蛮人。”

“野蛮人!”尼摩艇长语含讥讽地说道,“教授先生,您踏上陆地便遇上野蛮人,颇为惊讶吧?野蛮人陆地上哪儿没有哇?再说,您所谓的野蛮人比其他的人更坏吗?”

“可是,艇长……”

“对我而言,先生,我到处都能碰上野蛮人。”

“好吧!”我回答他道,“您若是不想在鹦鹉螺号上接待他们的话,您还是多加小心的好。”

“您就放心吧,教授先生,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些土著人人数可是不少哇。”

“您数过有多少?”

“起码有一百多。”

“阿罗纳克斯先生,”尼摩艇长边说边把手指搁在管风琴上,“即使巴布亚的所有土著人全都集合到这儿来,鹦鹉螺号也绝不会害怕他们攻击的。”

于是,艇长的手指便开始在敲击琴键了,但我发现他敲击的只是黑键,因此,他所弹奏出来的旋律便带有着一种苏格兰音乐的乐调。一会儿过后,他便忘了我的存在,沉浸在一种梦幻之中,因此,我也就不想去惊扰他的梦境了。

我再次登上平台。天色已暗,因为,在这低纬度地区,太阳落得很快,没有黄昏这种过渡。格波罗阿尔岛已经变得隐隐约约,看不清楚了。不过,海岸上仍有无数火把的光亮,说明土著人并没打算离去。

我独自一人就这样地在平台上待了几个钟头。我时而在想那些土著人——但我已不怎么害怕他们了,因为尼摩艇长那坚定的信心鼓舞了我——时而又把他们忘到脑后,只顾去欣赏那热带地区的美丽夜色。数小时之后,黄道十二宫的星辰将照到法国,我的思绪随着它们飞向了祖国。月亮在天穹中发出洁白的清辉。我此刻在想,这颗忠实而惹人喜爱的地球卫星后天又将回到这同一地方来,掀起海浪,把鹦鹉螺号从珊瑚礁上托起。将近午夜时分,我看到黑漆漆的海面上以及海岸边的树底下,寂静无声,我便回到自己的舱房,安然入睡。

一夜过去,未出现意外。那些巴布亚人大概是被海湾中停着的那个大怪物给吓住了,否则他们轻而易举地便会冲进鹦鹉螺号舱里来的,因为舱盖是敞着的。

一月八日,早晨六时,我又上了艇顶平台。晨雾在渐渐地散去,那个岛屿在薄雾中显现出来,先是海滩,随后整个岛全都显露了出来。

那些土著人仍旧守在那儿,人数比头一天增多了,可能有五六百人。有几个土著人利用海水退潮的时机跑到珊瑚礁顶,离鹦鹉螺号不足两链远。我能很容易地看清楚他们。他们是些真正的巴布亚人,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天庭饱满。鼻子肥厚且直挺,牙齿洁白。羊毛似的头发染得红彤彤的。与他们那如同非洲东北部的努比亚人一样的黑而亮的身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那被割开拉长的耳朵上坠着成串的骨质饰品。这些土著通常都是赤裸着身子。在他们中间,我看到几个女人。腰上用草绳系着一条草裙,垂至膝上遮羞。有几个像是头领者,脖子上戴着月牙形饰物和红白色玻璃珠子项链。差不多人人都带上了弓、箭、盾,肩上还背着一种网状物,内装石子,他们用投石器把石子投出。又准又狠,得心应手。

其中的一个头领离鹦鹉螺号非常近,正认真仔细地在研究我们的艇。他可能是一位地位很高的“玛多”,因为他身披一件用芭蕉叶编成的辫状织物,边缘有花饰,染有鲜艳的颜色。

这个土著头领离得很近,我举枪便能把他击毙,但我觉得还是先看看他是否有真正的敌对行动再说。在欧洲人与野蛮人相逢时,欧洲人应以守为攻,不应先发制人。

整个退潮期间,这帮土著人一直在鹦鹉螺号附近不怀好意地走来走去,但并没有嗷嗷乱叫。我总听见他们在重复着一个词——“阿塞”,从他们的手势分析。像是在邀请我们到陆地上去,可我觉得,还是谢绝这一邀请的好。

因此,这一天,小艇没有离开大艇,兰德师傅因无法多弄点食物而沮丧得很。这个心灵手巧的加拿大人趁此机会便在拾掇从格波罗阿尔岛上带回来的肉和西米粉。至于那帮土著人,十一点光景,珊瑚礁顶快要被涨起的水淹没时,便都回到岛上去了。但我还是发现,海滩上的人数明显地增加了。他们也许是从邻近岛屿或从巴布亚本岛跑来的。不过,我仍旧没有见到土著人的独木舟。

由于没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可做,我便想在这清澈明净的海水中捕捞些贝类,有贝壳、植虫动物和深海植物,全都清晰可辨。再说,如果真的如尼摩艇长所说,明天海水涨潮,艇就可以漂浮起来进入大海,那我们在这儿也就是最后的一天了。

于是,我把孔塞伊叫上来,让他给我带一张轻巧小网,这网与捞牡蛎的网差不太多。

“那些野蛮人呢?”孔塞伊问我,“先生可别怪我多嘴,我觉得他们并不太凶!”

“可他们是吃人肉的生番哪,我的小伙子!”

“人可以既吃人肉,又很诚实,”孔塞伊回答道,“如同人既可以贪嘴又可以诚实一样,二者并不矛盾的。”

“对呀!孔塞伊,我同意你的看法,他们是诚实的吃人肉的生番,他们会诚实地把俘虏吃掉。只不过我并不想让别人给吞食,即使是被诚实地吃掉也不愿意,因此我得时时刻刻地倍加小心,因为鹦鹉螺号的艇长似乎并不很专心防范。好了,我们开始捕捞吧。”

我们兴致勃勃地捞了两个钟头,但并没捞到什么珍稀的玩意儿。小网里满是印尼米达鲍鱼、竖琴螺、黑贝,较多的是我此前未曾见过的极其漂亮的槌贝。我们还捞到一些海参、珍珠牡蛎和一打小海龟,这些都准备送到艇上的配膳室里去。

但是,我未曾料到,我的手竟不经意地摸到了一件稀罕物,应该说是抓到了一个自然变形的珍品。这纯粹是偶遇,实属罕见。孔塞伊把网撒下去,拉上来后,网里有各种各样的常见的贝壳。突然,他看到我把手伸进网去,从中捞出一个贝壳,我立即发出一声贝类学家的尖叫,也就是说,发出一声人的嗓子所能发出的最尖厉的叫声。

“啊!先生这是怎么了?”孔塞伊惊恐地问道,“先生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咬了?”

“没有,小伙子,不过,我宁愿掉一根指头,也愿意获此发现!”

“发现什么了?”

“一个贝壳。”我指着我的战利品给他看。

“这不就是一个斑岩斧蛤吗!斧蛤属,斧蛤目,腹足纲,软体动物门……”

“没错,孔塞伊,可是,这个斧蛤的螺塔不是从右往左转,而是从左往右转的!”

“这怎么可能?”孔塞伊大声说道。

“就这么可能,小伙子,这是一只左旋斧蛤!”

“一只左旋斧蛤!”孔塞伊非常激动地重复了一句。

“你好好看看它的螺塔!”

“啊!我向先生发誓,”孔塞伊用颤抖的手拿着那珍奇的贝壳激动地说,“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激动过哩!”

这确实让人激动不已!确实像博物学家们所指出的那样,右旋是一种自然规律。行星及其卫星,无论是公转还是自转,皆由右往左。人常用的是右手而非左手,因此,人所使用的工具、器械、扶梯、门锁、钟表发条等,也都是以从右往左的原则安排的。大自然也同样是以这一原则造就贝壳的纹路的。除了极少数的例外,贝壳都是右旋的,偶尔碰到一个螺塔左旋的,收藏家必以重金买下。

因此,我同孔塞伊二人都怀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在欣赏这件罕见的宝贝。而且,我还在想着用它去丰富巴黎国家自然史博物馆的馆藏。正在这时候,倒霉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土著人扔来一个该死的石块,打碎了孔塞伊正拿在手中的那件宝物。

我立刻发出绝望的悲鸣!孔塞伊冲过去取枪,举枪瞄准十米开外的一个正在摇动着投石器的土著人。我正待上前制止他,但枪声已响,击碎了对方胳膊上吊着的护身符。

“孔塞伊!”我大声喊着,“孔塞伊!”

“怎么了,先生?难道先生没有看见那个吃人生番已经开始攻击了吗?”

“不能因为一个贝壳要了一个人的命啊!”我对他说道。

“啊!这个混蛋!”孔塞伊大声吼道,“我宁愿他打碎的是我的肩胛骨!”

孔塞伊说的是真心话,可我是不会同意他的看法的。其实,情况早已发生变化了,只不过是我们并未注意到而已。二十来只独木舟已经把鹦鹉螺号给围住了。这些独木舟是用掏空的树干做成的,细长狭窄,还配备着两根竹制长竿,浮在水面,保持平衡,利于行驶。划船者半裸着身子,技术娴熟,见他们驶来,我不觉心已悬起。

显然,这些巴布亚人曾与欧洲人打过交道,能够识别欧洲人的船只。可是,对于这个趴在海湾里的既无枪杆又没烟囱的长长的钢铁圆锥体,他们会做何想法呢?他们会认为它不是个好玩意儿。他们开始时还远远地观察着,不敢近前,可是,见它竟然一动不动,胆子便逐渐地大了起来,想着往前靠近,看个究竟了。

可我们却必须阻止他们太靠近了。我们的武器动静不大,对土著人的震慑作用微乎其微,他们害怕的是那种发出巨响的大炮之类的武器。如果没雷鸣,光是闪电,那也不怎么吓人,尽管雷声并不危险,而闪电则会置人于死地。

这时候,一只只独木舟离鹦鹉螺号愈发地近了,箭像雨点般落到了艇上。

“见鬼!下雹子了!”孔塞伊说,“可能还是毒雹子!”

“必须报告尼摩艇长。”我边说边钻进了艇舱。

我下到客厅。厅内没见任何人。我试着敲了敲艇长的房门。

房内传出一声“请进”。我走了进去,只见艇长正在埋头计算着,眼前满是X和其他的代数符号。

“我打扰您了吧?”我客气地问了一句。

“是的,阿罗纳克斯先生,”艇长回答说,“不过,我想,您前来找我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原因。”

“非常重要。土著人的独木舟把我们给包围了,再过几分钟,肯定将有数百名土著人向我们发动攻击的。”

“噢!”尼摩艇长平静地答道,“他们是划着独木舟来的?”

“是的,先生。”

“好吧!先生,关上舱盖就是了。”

“正是,不过,我是来告诉您……”

“这个再简单不过的了。”尼摩艇长说。

他随即按了一下电钮,向值班艇员下达了一道命令。

“全办妥了,先生,”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道,“小艇放置好了,舱盖盖好了。我想,您用不着担心,连你们的驱逐舰的炮弹都奈何不了的铜墙铁壁,该不会被他们土著人给击穿吧?”

“我怕倒是不怕,艇长,不过危险依然存在着。”

“什么危险,先生?”

“危险在于,明天这个时候,必须打开舱盖,让鹦鹉螺号换换空气……”

“这没错,先生,因为我们的艇像鲸类动物似的需要换气。”

“可是,万一到时候,巴布亚人占据着艇顶平台的话,我看不出您如何阻止他们从敞开的舱盖攻进来。”

“先生,您这么说是认为他们能够上得了艇来啰?”

“我想是的。”

“先生,那就让他们上来好了。我没理由不让他们上来。这些巴布亚人都是些穷苦可怜的人,我也不愿看到因我对格波罗阿尔岛的到访,他们中会有人因此而送了命的!”

他说完此话,我便想告退,但尼摩艇长却让我留下来,坐到他的身旁。他颇感兴趣地向我询问我们在陆地上游览的情况,也问了打猎的情况,他似乎无法理解我的那位加拿大同伴怎么那么喜欢吃肉。接下来,我们就是漫无边际地闲聊了一番。尼摩艇长仍然像先前一样不怎么流露自己的感情,但却显得和蔼可亲多了。

我们还特别聊到了鹦鹉螺号目前的处境,它目前搁浅的地方正是当年迪蒙·迪维尔差点送命的那个海峡。尼摩艇长因此而引出了下面的这段话来:

“这位迪维尔是你们中的一位伟大的航海家,是你们那些最聪慧的航海家中的一员!他是你们法国人的库克船长,是一位不幸的学者!他不惧怕南极的冰层、大洋洲的珊瑚礁和太平洋中的那些吃人生番,可却悲惨地因火车失事而葬送了性命!在他弥留之际,倘若尚能思考的话,您不难想象他最后的想法是什么了!”

尼摩艇长说这话时显得十分激动,我不免也受到了他的感染。

随后,我们拿起海图来,再一次回顾了这位法国航海家的功绩,他所做的环球之旅,那两次使他发现阿黛利海岸和路易—菲利普海岸的南极探险,以及他对大洋洲地区的那些主要岛屿所做的水文测量。

“你们的那位迪维尔在海面上所能做到的,”尼摩艇长对我说,“我在海底也都做了,而且比他做得更顺利、更全面。他的星盘号和泽雷号总是不断地遭受风浪的袭击,颠簸摇晃得十分厉害,而不像鹦鹉螺号那样,是一间安静的工作室,在海洋中泰然自若,不受干扰!”

“不过,船长,”我说道,“迪蒙·迪维尔的那两条三桅船和鹦鹉螺号却有着相似之处。”

“愿闻其详,先生。”

“相似之处就是,鹦鹉螺号也同它们一样地搁浅了。”

“鹦鹉螺号并未搁浅,先生,”尼摩艇长不客气地回敬了我一句,“鹦鹉螺号就是为了能在海床上停靠而专门制造的。迪维尔必须进行繁重的劳动和艰难的操作,才能使他的那两条船漂起来,而我则无须这么做。星盘号和泽雷号差点就沉没了,而我的鹦鹉螺号则不会有任何的危险。明天,在我所说的日子,所说的时刻,潮水就会把它平平稳稳地浮起来,它又将进入大海中去远航。”

“艇长,”我说道,“我并不怀疑……”

“明天,”尼摩艇长说着便站起身来,“明天,下午两点四十分,鹦鹉螺号将浮起来,毫发无损地驶离托雷斯海峡。”

他说这话时铿锵有力,说完后便微微地欠身致意。这是表示我得告退了。于是,我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孔塞伊还在我的房间里,他是想知道我与艇长晤面的结果。

“我的好小伙儿,”我对他说道,“我告诉他说鹦鹉螺号受到巴布亚土著人的威胁了,他总觉得我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回答我时的语气总带点嘲讽的意味。因此,我所能告诉你的就是:相信他吧,放心地去睡你的觉好了。”

“先生不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不需要了,我的朋友。内德·兰德在干什么呢?”

“先生容禀,”孔塞伊回答道,“内德正在做袋鼠肉糜,肯定会非常好吃!”

孔塞伊告退后,我独自一人了,随即上床躺下,但却难以入睡。我能听见那帮土著人在平台上又跺又跳的,还不停怒吼狂叫着,声响挺大的。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艇员们仍旧一如既往,毫无反应。他们丝毫不把这帮吃人生番放在眼里,犹如坚守在固若金汤的要塞中的兵士们看到要塞墙壁上的蚂蚁在忙碌一样。

早晨六点,我起身下床。舱盖没有打开,艇内空气没有更换,不过,储气舱里储满了空气,此时已开始启动,为鹦鹉螺号缺氧的地方输送去几立方米的氧气。

我在自己的舱房里工作,直到中午,一直未见尼摩艇长。艇上似乎并没有人在做起航的准备。

我又等了一会儿,然后便前往大客厅。此刻挂钟正指着两点三十分。再过上十分钟,海潮就将达到最高点。如果尼摩艇长的断言不失之轻率的话,鹦鹉螺号马上就要漂浮起来了。不然的话,它想离开这片珊瑚礁,就又得再等上好几个月了。

然而,没多大一会儿,我便感到艇身有了预兆性的颤动了。我听到了艇底板摩擦珊瑚礁上凹凸不平的石灰块的声音。

两点三十五分,尼摩艇长出现在大客厅里。

“我们要起航了。”他说。

“啊!”我叫了一声。

“我已下令打开舱盖。”

“可那些巴布亚人呢?”

“那些巴布亚人?”尼摩艇长稍稍耸了耸肩说。

“他们会不会冲进鹦鹉螺号里来呀?”

“怎么冲进来?”

“从您下令打开的舱盖口呀!”

“阿罗纳克斯先生,”尼摩艇长平静地说道,“他们无法通过舱盖口进到鹦鹉螺号舱内来的,即使舱盖是敞开着的。”

我看着艇长没说话。

“您不明白?”他问我道。

“一点也不明白。”

“好吧!您跟我来,您一看就明白了。”

我朝着中央扶梯走去。内德·兰德和孔塞伊已经先来到那儿了。他们看到几名艇员打开舱盖,正满脸疑惑哩,外面传来的是一阵阵怒吼与吓人的叫骂声。

舱盖板朝外打开。有二十多张模样吓人的面孔显现在众人面前。可是,第一个将手放到梯子栏杆上的土著人,被某种我看不见的不知什么力量弹了一下,慌忙逃开,边跑边喊边跳,吓得不成人样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上前试探,先后上来十多个,但都同第一个人一样地被弹了一下,给吓跑了。

孔塞伊都看傻了。生性急脾气的内德·兰德按捺不住,冲向扶梯,但双手刚一接触到栏杆,立刻被击倒在地,仰面朝天。

“真是见鬼了!”他叫嚷着,“我被雷击着了!”

我一听此话,立刻醒悟。那已不再是铁梯扶手,而是一根金属电缆,它接通船上的电,通到平台上。但凡触摸着它的,都必然遭到猛烈的一击——要是尼摩艇长把船上的电流全都接到这根导体上来的话,那可是一触即丧命的!说实在的,他这是在他与来犯之敌之间拉起了一道电网。

这时,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巴布亚人已经退走。我们便半开玩笑地去安慰可怜的内德·兰德,替他按摩揉搓,因为他正像个魔鬼附体的人似的在唠叨,诅咒个没完。

这时候,鹦鹉螺号被潮水托了起来,于两点四十分离开了使之搁浅的珊瑚石床,时间正如艇长所说的,分毫不差!螺旋桨缓慢而有力地拍击着海水。艇速渐渐加快。鹦鹉螺号安然无恙地很快便驶到了洋面上,把托雷斯海峡那狭窄的水道甩在了身后。

第二十三节 强制性睡眠

翌日,一月十日,鹦鹉螺号又下潜航行,速度极快,我都无法估计它到底航速几何,但至少是有每小时三十五海里。其螺旋桨在飞速转动,难以数出它的转数来。

我在想着那架神奇的电机,它不仅向鹦鹉螺号提供动力、热和光,还能保护它不受外界的侵犯,使鹦鹉螺号成了一个圣约柜,但凡触碰它的人,必遭电击。我这么想着想着,心里不免升起一种无限景仰之情,而且由此对制造该艇的工程师们产生强烈的仰慕。

我们一直往西行驶,一月十一日,越过位于北纬10度、东经135度的韦塞尔角。韦塞尔角是卡奔塔利亚湾的东端。这里仍然潜伏着不少的暗礁,但分布得却很稀疏,而且航海图上都有精确的标注。鹦鹉螺号较为顺利地避开了其左舷附近的莫尼岩礁,以及其右舷附近的维多利亚暗礁。这些礁石位于北纬10度、东经130度,我们的艇一直严格保持着按这一纬度航行。

一月十三日,艇驶入帝汶岛海域。尼摩艇长了解这座位于东经122度的岛屿。该岛面积为一千六百二十五平方法里,由印度王公统治着。这些印度王公自称是鳄鱼的后代,也就是说,他们源自人们所能说出的最古老的血统。因此,他们的那些身披鳞甲的祖先得以在岛上河流中大量繁衍,成为众人顶礼膜拜的动物。人们对它们倍加爱护,娇惯它们,奉迎它们,喂养它们,把年轻姑娘送给它们当美食。外来人如果胆敢打这些神圣的蜥蜴类动物,那可是不得了了,必然惹火烧身。

不过,鹦鹉螺号并未与这些丑陋不堪的动物争个高低。帝汶岛只是在大副中午测量艇的方位时才露出了不多的一会儿。同样,那个名为罗地的小岛,我也只是影影绰绰地看到。罗地属于帝汶群岛的一部分,岛上的女子在马来人口市场上享有美女的美誉。

鹦鹉螺号从这儿开始,行驶方向有所改变,朝着西南方驶去。此时艇头正朝向印度洋。这个古怪的尼摩艇长这是想把我们往哪儿带呀?他是想重回亚洲海岸,还是想靠近欧洲海岸?一个想躲开人烟稠密的大陆的人,是不会做此决定的呀!他是不是想往南去?是不是要绕过好望角和合恩角,径直驶往南极?鹦鹉螺号在太平洋里航行,轻车熟路,方便自由,他是不是想重返太平洋?过些日子定能知晓他究竟想去何方。

经过卡捷礁、海伯尼亚礁、塞林伽巴丹礁和斯科特礁——这些礁石是陆地与海洋相争的最后几个据点——之后,一月十四日,我们就望不到陆地了。鹦鹉螺号的行驶速度一下子减慢了,而且变得怪兮兮的,忽而在水下航行,忽而又浮出水面行驶。

在这段行程中,尼摩艇长对不同深度的海水温度进行了有趣的试验。通常情况之下,这类试验是用相当复杂的仪器来进行的,但无论是用温度探测器,还是用以金属的电阻不同为依据制造的仪器加以测量,所得到的数据总让人觉得不太有把握。而且,所取得的数据又无法充分地加以检验。尼摩艇长则相反,他亲自潜入海底去测量水温,他的温度计与各水层的海水接触,立即就能把准确数字显现出来。

就这样,鹦鹉螺号有时靠往储水舱里灌水,有时靠艇侧翼的斜板,陆续潜到水下三千米、四千米、五千米、七千米、九千米和一万米的深处进行检测,最后获得的结论是:在水下一千米以下的深度,无论什么纬度,海水温度是恒温的,始终都是四点五度。

我怀着极大的兴趣观看着这些试验。尼摩艇长对这些试验认真而有热情。我总在揣摩,他做这些试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为了人类的利益?这好像不太可能,因为没准儿哪一天,他与他所做的记录就会一起葬身于未知的海域!除非他打算把他的试验结果告诉我。但这就等于是承认我的这次奇异的海底旅行是有其期限的,然而,我却并未看到这次旅行到底何时是个头。

不管怎么说,尼摩艇长还是把他所获得的各种数据告诉了我。这些数据构成了一份关于全球主要海洋海水密度的报告。从他把所得数据告诉我这件事中,我获得了一个与科学无关的个人信息。

那是一月十五日的早晨,我与尼摩艇长在船顶平台上散步,他边走边问我知不知道海水的不同密度。我回答他说不知道,而且我还补充一句,说科学在这个方面尚缺乏精确的观测报告。

“这方面的观察我做过一次,”他对我说道,“而且我敢保证它们的准确性。”

“那挺好,”我说,“但鹦鹉螺号可是另一种世界,艇上的学者们的秘密是传不到陆地上去的。”

“您说得对,教授先生,”他沉默了片刻之后对我说道,“这的确是另外的世界。像太阳周围和地球相伴的那些行星与地球不相干一样,鹦鹉螺号与陆地并不相干,地球上的人永远也不知道土星上或木星上的学者们都在研究些什么。不过,由于机缘巧合,命运把我们这两个世界的人给弄到了一起,我可以把我所观测到的结果告诉您。”

“您请讲,我在听着,艇长。”

“您知道,教授先生,海水的密度比淡水的大,但海水的密度并不是相同的。譬如,我把淡水的密度以‘一’来表示,那么大西洋的海水密度就是一又千分之二十八,太平洋的海水密度就是一又千分之二十六,地中海的海水密度就是一又千分之三十……”

“啊!”我在寻思,“他是不是想去地中海探探险哪?”

“爱奥尼亚海的海水密度是一又千分之十八,亚得里亚海的海水密度是一又千分之二十九。”

很显然,鹦鹉螺号并没有躲避船只往来频繁的欧洲海域。因此,我可以得出结论,它将会把我们带往——可能是在不久之后——文明的大陆。我在想,内德·兰德听到这个特别的消息之后,一定是会喜出望外的。

有好几天工夫,我们都是整天地在忙着做各种各样的试验:关于不同深度的海水含盐量的,关于海水的感电作用的,关于海水颜色的,关于海水透明度的,等等。在这些试验中,尼摩艇长的聪明才智得到充分的发挥,而同时,他对我们也倍加关怀照顾。这之后,我又一连几天没见到他,因此,我在艇上又感到孤独寂寥了。

一月十六日,鹦鹉螺号像是酣然入睡了似的,在水面之下仅仅几米的地方停止不前了。艇上的电机没有运转,螺旋桨也不动了,任由艇在海水中漂动。我猜测可能是艇员们正忙着对内部进行维修,因为机器开动,震动剧烈,所以维修是必需的。

这时候,我与我的同伴们亲眼看见了十分有趣的一幕。客厅里的舷窗护板没有盖上,鹦鹉螺号的舷灯没有开,可以看到海水一片昏暗。预示着雷雨将至的昏黑天空浓云密布,光线被遮挡住了,海面缺乏亮度。

在这种光线条件之下观察海中情况,连最大的鱼看着也是影影绰绰的。突然间,鹦鹉螺号霍地变得一片光明。我原以为是舷灯打开了,把电光射到了海水中,但并非如此,我稍稍细看,便明白自己搞错了。

此刻,鹦鹉螺号正漂浮在一层被磷光照亮的海水里,海水中的磷光变得分外耀眼。这光亮是无数的会发光的微生物造成的,经艇体外壳的反射,亮度更加增大。这时候,我惊诧地看到,这闪亮的光有如熔炉里熔化了的铅水,或烧至白热化了的金属块,相比之下,水里的某些明亮部分反倒变成了阴影,而原先的阴影却消失不见了。不!这不是我们习惯使用的照明装置所发出来的光!这中间有着一种非比寻常的活力与运动!这光让人觉得它富有生命力!

其实,那是深海中无穷无尽的纤毛虫、粟粒状夜光虫聚集在一起所造成的光亮。它们是一些真正半透明的小水母球,身上有着许多如丝般纤细的触须,夜里会发出光亮,三十立方厘米的水中其数量最多时可高达两万五千只。水母、海星、海月水母、海笋以及其他一些发出磷光的植虫动物所散发的光亮,与这些纤毛虫、粟粒状夜光虫所发出的光交相辉映,光亮度就会变得更加大。至于发出磷光的植虫动物,它们身上浸满着被海水分解了的有机物的油脂,可能还带有各种鱼类分泌出来的黏液。

一连数小时,水中嬉戏的鹦鹉螺号一直漂浮在这片闪亮的水里。看着那些巨大的海洋动物像蝾一样在水中嬉戏,我们感到无比欣喜、惊叹。在这片虽发光但并不发热的海水中,我看见还有一些体形优美、动作敏捷的鼠海豚,它们是大海中不知疲倦的丑角。还有一些剑鱼,长有三米,非常聪明,能预知暴风雨的来临,它们还不时地用其巨大的长剑击打大客厅的水晶窗玻璃。接着,还有一些比较小的鱼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有各种鳞豚、鲭鱼、狼鱼,以及上百种各式各样的鱼,它们从这片亮光区游过,留下一道道水纹。

这种光彩夺目的景象蔚为壮观!也许是某种大气条件增强了这种现象,抑或是海上掀起了风暴?但是,不管怎么说,鹦鹉螺号停在海面以下几米深处,感觉不到风暴掀起的惊涛骇浪,依然安然悠闲地静静地轻轻地在摇晃着。

我们如此这般地在行驶着,不断地被某种奇异景象陶醉着。孔塞伊在观察着他的那些植虫动物、节肢动物、软体动物和鱼,并对之加以分类。日子一天天地逝去,我都不再去数它了。内德想方设法地在按照自己的口味变换饮食。我们真的形同蜗牛,终日待在壳内,我还敢说,要变成一只地地道道的蜗牛也并非难事。

但我们觉得这种日子还是很安逸、很顺遂的,所以也不再去想地球上还存在着另一种不同的生活。可是,就在这一期间发生了一件事,使我们又想到我们的处境之奇特。

一月十八日,鹦鹉螺号正行驶在南纬15度、东经105度的海域。海面风大浪急,波涛汹涌,暴风雨将至。狂风卷着巨浪从东边刮来。气压计上的度数几天来一直在下降,预示着我们将要与大自然进行一场艰苦搏斗。

大副上来测量时角的时候,我已经先来到了平台上。我像往常一样地等着听他说出他每天都说的那句话。可是,这一天,他说出了另一句我依然听不懂的话。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之时,尼摩艇长上来了,举起望远镜,对着远方水天相接处望去。

有好几分钟工夫,艇长始终呆立不动,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望远镜对着的那个点。然后,他放下望远镜,与大副交谈了几句。大副显得很激动的样子,尽管他在竭力地克制,但并未能奏效。尼摩艇长比较能够克制自己,仍旧是声色不露的冷漠样儿。此外,他似乎对什么事还提出了异议,但大副态度十分坚决地予以反驳了。我从他们的声调与手势之不同,觉得至少是这么个情况。

我也集中全部注意力朝他们所观察的方向看去,但什么也没看出来。此时此刻,水天一色,天空与大海相连,但水天相连处依然清晰可辨。

尼摩艇长在平台上来回地走,从一端走到另一端,连一眼都没看过我,也许他压根儿就没发现我。他步子坚定,但不如平日里那么适步均匀。他有时停下脚步,双手搂抱在胸前,仔细地观察着大海。在这广阔浩瀚的大海上,他想找到什么呢?何况,鹦鹉螺号此时此刻离最近的海岸至少也有好几百海里!

大副又拿起望远镜,固执地往天际处搜索着。他来回地走着,还不停地跺脚,显得有点神经质,与他的那位镇定自若的艇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这个秘密肯定很快就会弄明白的,因为,根据艇长的指令,机器加大了马力,螺旋桨加快了转动速度。

这时候,艇长的注意力又被大副吸引了过去。艇长停下脚步,举起望远镜朝大副指着的那个点望去。他仔细地观察了很久。我觉得好不蹊跷,便忍不住跑回大客厅,拿来我平时所使用的那架高倍望远镜。我在突出于平台的舷灯窗框上靠好,打算把海天交汇处仔细地搜索一遍。

但是,还没等我把眼睛贴在望远镜上,望远镜就被一只大手猛地夺走了。

我立刻转过身来,看见尼摩艇长站在我的面前,但我简直都快要认不出他来了。他的模样完全变了。他两眼闪着阴郁的光,凹陷于紧蹙起的眉头之下,嘴半张开着,全身僵直,双拳紧握,脑袋缩在肩膀里。这表明他内心里充满着一股强烈的怒火,蓄势待发。他一动不动。我的望远镜从他手中滑落,滚到他的脚前。

我是无意中得罪了他,让他大为恼火,还是这个难以捉摸的怪人有什么鹦鹉螺号上的客人不该知晓的秘密被我发现了?

不!他的这股怒火并不是冲着我来的,因为他的目光并没有在看我,而是一直固执地盯着水天交汇处的那个难以捉摸的点。

尼摩艇长终于克制住了自己。刚才那完全变了模样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那种镇定。他用我听不懂的外语跟大副说了几句,然后转过身来冲着我。

“阿罗纳克斯先生,”他用相当严厉独断的口气对我说道,“现在!我要求您遵守您向我做出的承诺。”

“关于什么的,艇长?”

“我得把您同您的两位同伴关起来,直到我认为可以让你们出来时为止。”

“您是这条船的主人嘛,”我两眼盯着他说,“可我能否向您提个问题呢?”

“您不能提任何问题,先生。”

听他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没什么可争的了,只有服从的份儿,因为任何反抗都是不可能的。

我下到内德·兰德和孔塞伊的舱房里,把尼摩艇长的命令向他们转达了。大家不难想象,加拿大人听到这话之后是个什么反应。另外,我也没时间对这事加以解释,因为有四个艇员就等在舱房门口,他们随即便把我们带到我们第一天登上鹦鹉螺号时所住的那间房间里去了。

内德·兰德还想质问两声,但对方理都没理,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就算是回答了。

“先生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孔塞伊在问我。

我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对我的同伴们说了。他们跟我一样感到非常惊讶,也都搞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便开始冥思苦想,可尼摩艇长那张充满忧虑的奇怪面孔一直缠绕在我的脑海中。我无法将两种合乎逻辑的想法联系在一起,因此,我便陷入种种极其荒谬的假设之中。这时候,内德·兰德说了一句,把我从苦苦思索之中拉了出来:“瞧!午餐都给预备上了!”

的确,饭菜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显然,尼摩艇长在下达开足马力行驶的命令的同时,也下令为我们准备好午饭。

“先生可否允许我向您提出一个忠告?”孔塞伊问我。

“你说,小伙子。”我回答道。

“那好!请先生还是先吃上一点的好。我们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的。”

“说得对,孔塞伊。”

“真倒霉,”内德·兰德嘟囔着,“给我们准备的又是艇上的老一套。”

“内德朋友,”孔塞伊说,“要是人家连饭也不给准备,你又能怎样啊?”

这么一说,捕鲸手被噎住了,什么话也不说了。

我们开始吃起来。吃饭时很沉闷,全都不吭声。我几乎没吃多少。孔塞伊为以防万一,强逼着自己往嘴里塞。内德·兰德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点也没少吃。饭很快便吃完了,然后我们便各自斜倚在自己的角落里。

这时候,囚室中的那盏半圆球形灯熄灭了,我们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内德·兰德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可我觉得奇怪的是,孔塞伊也呼呼大睡起来。我在纳闷儿,是什么让他们这么嗜睡的呢?我正这么想着,也不由得眼睛睁不开了。我虽尽力地在硬睁着眼睛,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把眼睛闭上了。我脑子里有着一种痛苦的幻觉。很显然,我们刚才吃的食物里放了安眠药了!这么说,为了不让我们知晓尼摩艇长的秘密,光把我们关起来还不行,还得让我们睡得死死的!

这时候,我隐隐约约地听到关舱盖的声音,让艇轻轻摇晃的海浪感觉不到了。看来,鹦鹉螺号已经离开海面,下潜到静止的水层里去了。

我在竭力地抵御着睡意,但却无济于事。我的呼吸在减弱。我感到浑身发冷,手脚冰凉,四肢动弹不了,像瘫痪了似的。我的眼皮子像灌上了铅,怎么也睁不开来。一种病态的、充满幻觉的困顿控制住了我。不一会儿,幻觉消失了,我随即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十四节 珊瑚王国

第二天,我一觉醒来,感觉头脑十分清醒。令我深为惊诧的是,我竟然是身在自己的房间里!我的同伴们想必也在不知不觉之中被送回到他们所住的舱房里去了。夜间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同我一样地毫无所知,要想揭开这个秘密,只好等以后遇上机会再说了。

于是,我便想着离开自己的房间。我是再一次获得自由呢,还是依然是个囚徒?我确实是完全自由的!我打开舱房门,走到纵向通道,上了中央扶梯。头一天夜晚关上的舱盖,现已打开。我于是便上了艇顶平台。

内德·兰德和孔塞伊已在那儿等着我了。我问了问他们,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睡得很死,什么也记不起来,发现自己身在自己的舱室里时,他们也颇为惊愕。

我们觉得依然与往日一样寂静而神秘的鹦鹉螺号,此时正漂浮在海面上,缓缓徐行,艇上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内德·兰德用他那犀利的眼睛观察着大海。海上茫茫一片,加拿大人什么也没看见,既不见船只,也不见陆地。此刻,西风呼啸,卷起阵阵排浪,艇明显地在摇晃着。

鹦鹉螺号换完空气之后,一直在海面以下平均十五米深处行驶着,这样,它可以随时迅速浮出水面。一月十九日这一天,鹦鹉螺号一反常态,多次浮出水面。每次浮出水面时,大副总要上到平台,接着便说出他那句说惯了的话来。

尼摩艇长没有露面。艇上人员中,我只见到了那个面孔木然的侍者,他像往常一样,按时地、默不作声地给我送来饭菜。

两点左右,我在大客厅里忙着整理笔记,尼摩艇长推门进来。我向他打了个招呼。他只微微地向我点了点头,我几乎都没有看出来。他没有跟我说话。我便接着做我自己的事,心里却在暗想,他会对昨天夜里所发生的不寻常的事向我解释一番的。但他什么话也没说。我看了他一眼。我觉得他脸色憔悴,眼睛发红,似乎一夜都没合眼,而且面带焦虑和悲伤。他在来回地走动着,坐下去又站起来,随手拿起一本书,随即又放下了,眼睛望着那些仪器,可又不像往常那样做记录。他的确是心烦意乱,坐立不安,焦躁不已。

他终于走到我的面前询问道:“阿罗纳克斯先生,您是医生吗?”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么个问题,一下子给愣住了,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但并没有回答他。

“您是医生吗?”他又问了一遍,“您有好几位同事都学过医,比如格拉蒂奥莱、穆坎·唐东以及其他一些人。”

“是的,”我说道,“我是医生,当过住院医生,在到巴黎国家自然史博物馆工作之前,我曾行医数年。”

“那好,先生。”

我的回答显然令尼摩艇长感到满意。但我却不知他为何向我提出这么个问题,所以我便等着他再问,好根据情况做出回答。

“阿罗纳克斯先生,”艇长对我说,“您可否为我的一名艇员诊治一下?”

“他病了?”

“是的。”

“我这就跟您去。”

“请吧。”

我得承认,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艇员的病同昨天夜晚所发生的事有关。昨晚的那个秘密同那个生病的艇员一样,都让我感到十分关切。

尼摩艇长把我领到鹦鹉螺号的艇尾,让我进了艇员舱旁的一间舱室。

舱室床上躺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人,相貌刚毅,是一个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人。

我俯身探看那人。他不仅患病,而且身上有伤。他头上裹着洇出血来的纱布,用两只枕头垫着。我把缠着的纱布解开,那人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哼都没哼一声。

伤势非常严重,头盖骨被钝器击碎,脑浆都露了出来,伤口深及脑髓。脑浆中带有血块,宛如葡萄酒渍。他的脑子既受到挫伤又受到震荡。病人呼吸微弱,肌肉痉挛,脸在抽搐。大脑大面积存在炎症,以致感觉与动作非常迟钝。

我替伤者号了一下脉。脉搏时有时无。肢体末梢已经变凉,我觉得死亡将近,无力回天。我又替他把纱布裹起来,弄好,然后转身向着尼摩艇长。

“他怎么受的伤?”我问他道。

“这不是关键!”艇长支吾着,“鹦鹉螺号撞了一下,机器上的一根杠杆断了,砸着了他。您觉得他的情况怎样?”

我迟疑着没有回答。

“您直说吧,”艇长对我说道,“他不懂法语。”

我又看了看受伤的艇员,然后说道:“此人活不过两小时了。”

“就没有什么法子可想了吗?”

“没有。”

尼摩艇长的手颤抖起来,眼里也溢出了泪水,我原以为他生来就不会流泪的呢。

我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那个垂死者,生命正在逐渐地离他而去。灯光照着他的床,使他的面色显得格外的苍白。我看见他那聪明的额头上,大概是痛苦或贫困,过早地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我想从他弥留之际的含混不清的只言片语中,意外地发现他一生的机密。

“您可以走了,阿罗纳克斯先生。”尼摩艇长对我说道。

艇长留在垂危病人身边,而我则告退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心情被刚才的一幕弄得很不平静。这一整天,我心中都缠绕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夜里,我睡不踏实,常从梦中惊醒,仿佛听见远远地有哀歌声,如同葬礼时的圣诗一般。他们是不是在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做临终祷告哇?

第二天早晨,我上了平台。尼摩艇长已经在那儿了。他一见我上来,便立刻朝我走过来。

“教授先生,”他对我说道,“今天去一次海底,您意下如何?”

“带我的两个同伴一起去吗?”我问道。

“只要他们愿意同行的话。”

“我们听从您的命令,艇长。”

“那就请你们去穿好潜水服吧。”

他只字未提那个垂死的人或者已经死了的人。我下到内德·兰德和孔塞伊的房间,把尼摩艇长的建议告诉了他们。孔塞伊立即便欣然同意了,而内德·兰德这一次也表示非常愿意与我们同行。

说话时是早上八点。八点半时,我们便穿好了这次海底漫游的行头,带上了照明和呼吸装备。双重门启开,我们便随同尼摩艇长及其十多名艇员,踏上离海面十米深的海底。鹦鹉螺号就停泊在那儿。

过了一个缓坡,便是一处高低不平的凹地,深度约在十五米左右。这里与上次所见到的地方不同,没有细沙,没有海底草地,更无海底森林。我立即发现,尼摩艇长今天带我们来的是一个神奇的地方——珊瑚王国。

在植虫动物门海鸡冠纲中,有一个柳珊瑚目。此目分三个科:柳珊瑚科、木贼科和珊瑚科。珊瑚属于最后这一科。珊瑚很有趣,先是被归入矿物界,后又被归入植物界,最后又被归入动物界。古时候的人把它视为药材,而现代的人则把它视为饰物。是马赛人佩索内尔于一六九四年最终把它归入动物界的。

珊瑚是聚集在易碎的石质珊瑚骨上的微小动物群。珊瑚虫具有独特的繁殖能力,系无性繁殖,它们有着各自的生活,同时又有共同的生活。因而,它们这是一种天然的社会主义。我了解关于这种奇特的植虫动物的最新研究成果。根据博物学家们的精确观察,它们起着矿化作用,同时形成树枝状结晶体。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可以与参观大自然在海底种下的石化森林相媲美的了。

鲁姆科尔夫灯打开了。我们顺着正在形成中的珊瑚层走着。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珊瑚层总有一天将会把印度洋的这一部分海域给封锁住的。路旁满是杂乱无章地缠在一起的小珊瑚丛,上面开满了闪烁着白光的星形小花朵。不过,与陆地上的植物生长形式相反,这些附着在地面礁石上的树枝状结晶体,是从上往下长的。

灯光照在色彩艳丽的这些珊瑚树上,景象万千,煞是迷人。我仿佛看见这些圆柱形薄膜细管在水波下颤动着。我真想动手采摘几片带有纤细娇嫩触须的新鲜花冠。这些花冠有的已经盛开,有的则含苞欲放。正在这时,一些身子轻捷、鳍在迅速摆动的鱼儿,像飞鱼似的在珊瑚枝间游来游去。而在我的手稍稍靠近点这些有着生命活力的花朵和“含羞草”的时候,整个花丛便立即发出警报,白色花冠便缩进红色的花套中去,花朵在我眼前消失,珊瑚丛因而变成了一堆圆形石头。

这次偶然的机会让我得以置身其间,一睹这种植虫动物的最珍贵的品种的风采。这儿的珊瑚可与地中海沿岸各国——法国、意大利和柏柏尔人国家——的珊瑚相媲美。它们中最美丽的几个品种被冠之以“血红花”“血红泡”之美名,在交易市场上十分抢手,每公斤售价高达五百法郎。这儿海底下的珊瑚是全世界珊瑚采集者的“金矿”。这种珍贵物质常与其他珊瑚骨混杂,形成密实而难以分辨的整体,被称之为“马克西奥塔”,我认为那是一些地地道道的美丽的红珊瑚。

稍往前走,珊瑚丛变得愈加密集,树枝状结晶体也越来越大。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真正的石化了的矮树丛,千姿百态,犹如结构奇特的建筑。尼摩艇长走进一条昏暗的长廊,长廊的缓坡把我们渐渐地引到一百米的深处。我们的蛇形玻璃管灯的灯光,照射到那些粗糙凹凸的门拱上面,照射到像枝形吊灯一样的弯隅上面,不时地产生着一些魔幻般的效果。在这个矮珊瑚丛中,我还观察到一些别的珊瑚虫,十分有趣,比如海虱珊瑚和节叉鸢尾珊瑚;还有几丛珊瑚藻,有绿有红,是真正带有咸石灰质硬皮的海藻,博物学家们经过长期争论之后,最后才把它们划归到植物界。然而,根据一位思想家的说法,“这里可能是真正的起点,生命在此从无知觉的沉睡之中隐隐约约地苏醒过来,但并未脱离其初始时的粗犷状态。”

走了两个小时之后,我们终于走到深约三百米的海底,也就是来到了珊瑚开始形成的极限深度。在这里所见到的已不再是珊瑚丛和零散孤立的不起眼的珊瑚矮林,而是大片的森林,是巨大的矿化植物,是成为化石的参天大树。它们与美丽的羽毛花彩状植物交织在一起,而这类海洋藻类植物颜色鲜艳,婀娜多姿,煞是养眼。我们从它们那隐于海水阴暗中的高大树枝下顺顺当当地穿越,脚下却别有洞天,那是由笙珊瑚、星形贝、菌贝等铺成的五彩缤纷的花毯。

景色真是美不胜收,非笔墨所能描述!多么遗憾,我们竟无法交流感受!为什么我们非要禁锢在这种金属和玻璃的头盔之中,彼此无法畅谈呢!至少也得让我们像水中的鱼儿一样生活,或者让我们像两栖动物一样,可以随心所欲,可入水可登陆,不受限制!

此时,尼摩艇长停下了脚步。我和我的两个同伴也止步不前。我回过头去,只见艇员们把他们的艇长围成了个半圆形。我再仔细一照,发现其中的四个船员肩上扛着一个长长的玩意儿。

我们是站在一大片林间空地的中央,周围围绕着的是最大的海底森林的树枝状结晶体。灯光照射在这片林间空地上,那光亮变得模糊,宛如黄昏,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空地尽头更加暗淡,只有几缕珊瑚尖发出的微弱的光亮。

内德·兰德和孔塞伊就站在我的身旁。我们在观看,可此刻在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我马上就会看到一个奇特的场面。我朝地面望去,发现地面上有一些鼓起来的地方,鼓得不算很高,上面堆着一层石灰质的土,整齐有序,像是人为所致。

林间空地的中央,在一个用石块草草地搭起的台基上,立着一个珊瑚十字架,伸着长长的双臂,宛如石化了的血液制成的。

尼摩艇长做了个手势,一名艇员走上前去,走到离十字架几步远处,从腰间取下一把十字镐,开始挖坑。

我立刻明白过来!这个林间空地是一块墓地,这个坑是一个墓穴,那长长的东西是昨天夜里死去的人的尸体!尼摩艇长及其艇员前来此处,为的是要把自己死去的同伴安葬于这个与世隔绝的海底墓园中!

不!我的情绪从未如此激动过!从未有如此强烈的念头闯进我的脑海中!我真不愿意看到眼前的这个场面!

墓穴在慢慢地挖着。鱼儿受到惊扰,四处逃窜。我听得见十字镐击地时的响声,镐尖碰到沉于海底的散落燧石,时不时地会迸出火星来。墓穴在变长,变宽,很快便深得可容纳尸体了。

这时候,抬尸体的艇员们走近前来。尸体用白色足丝裹着,被放入灌满水的墓穴中。尼摩艇长双臂呈十字形搂抱着,死者生前的朋友们都跪倒在地,祈祷着……我和我的两个同伴也都在虔诚地鞠躬致礼。

墓穴随即用刚才挖出的土给填上了,形成了一个不太大的坟头。

坟墓完成后,尼摩艇长及其艇员便站起身来,走到坟前,再次跪倒,双手前伸,做最后的告别……

此刻,送葬队伍已踏上返回鹦鹉螺号的路径,经过林中拱形物,沿着矮树丛和珊瑚丛,一路上坡而行。

艇上的灯光终于隐约可见了。我们朝着那亮光处向前走。一点钟光景,我们回到了鹦鹉螺号上。

我一换完衣服,就登上艇顶平台,走到舷灯旁坐了下来,脑子里闪现着一些可怕的念头。

尼摩艇长走到我的身旁。我站起身来,对他说道:“这么说,那个人如我所说,昨夜里死了?”

“是的,阿罗纳克斯先生。”尼摩艇长回答我说。

“那他现在是在珊瑚墓园里与他的同伴们长眠在一起了?”

“是的,他将被众人遗忘,但我们却不会忘记他的!他们挖了坟墓,珊瑚虫将会尽职尽责地把我们的那些死去的人永远封闭起来的!”

艇长突然以颤抖的手掩面,想止住悲声,但却未能如愿,他抽泣着说道:“那离波涛汹涌的海面数百英尺的地方,就是我们静谧的墓地!”

“艇长,您的那些死去的伙伴至少能够安静地长眠着,不会受到鲨鱼的侵扰!”

“是的,先生,”尼摩艇长神情严肃地说,“不会受到鲨鱼以及人的侵扰!”

第二十五节 印度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