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池在同意加入邵泱阵营的当天就被放出了妍香榭。邵泱将她带出了景王府,甚至不用她去拜别那早已恩义两断的父王和有着难以言说纠葛的嫡母。就这么简单,她十数年的光阴、心血、痛苦在权力面前竟如此不值一提,何其讽刺!
然后她就住进了东宫,没错,住进了东宫。邵泱的储位到底哪里不稳妥了,她不是早就住进东宫,只差一个名头了吗?
“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是邵清池的外曾祖母,大齐真玉兴国大长公主邵巽给出的理由。
邵清池幼时也只见过这位曾外祖母不多的几面,又蒙她不管不顾多年,如今更是成了她参与新一轮争储的工具,所以久别重逢时没有抱头痛哭,叙述天伦的温馨场面,只有一个野心勃勃的怪物将自己的冷静遗传给另一个怪物。两个怪物四目相对,似乎明晰了彼此灵魂的底色。
邵清池不是不讲感情的人,但她的情绪集中在少有的几个她真正在乎也在乎她的人身上,比如兄长邵瀚,比如母亲裴袅袅。景王这位不负责任的生父已经被开除出了这个范围,而以利势算计她的曾外祖母,她也只能以利势算计之。
大长公主也是聪明人,从邵清池的态度中看出她不想讲情谊,于是就以公事公办的合作者态度对待她。本来大长公主并不在意邵清池,但她被邵泱看重后大长公主又重新评估到她的价值,似是有了新的考量。邵清池对此接受良好,很愿意和大长公主论论利弊,比如先从她那里套出自己追随的主君——邵泱的一些事,以便更好地为邵泱服务。至于回报,到时候再说。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邵清池若有所思,“景王还有其他子嗣供陛下备选储君吗?”
“有三个。”大长公主道。
“居然有三个,曹莘……景王妃这么能生?”
“问题恰恰在这里。”大长公主颇为神秘地说:“这三人只有年纪最小的邵泠是景王妃给景王生的。”
一个一母同胞的男性皇储备选,难怪邵泱会有危机感。但是不出自曹莘膝下的景王之子,还有两个,这怎么可能?景王为了曹莘可是驱散了后院的,他们的爱情当年可是轰动京师、远近闻名的。
“另两个不是景王的血脉,是梁王的。”大长公主解开了谜题。
梁王邵府,景王的同母弟,两人感情很好。当年梁王与一商户外室女吕红絮约定终身,难为皇室所容,决定殉情明志。因为景王赶到及时殉情未果,但他们服用的稀有毒药只有一颗解药。御医又诊断出那吕红絮有孕,梁王于是将解药让给妻儿,自己则因毒素排不干净,没几年就病逝了。那外室女吕红絮生下一双儿女后也殉情而亡,与梁王合葬,那一双儿女自然托付给景王照顾。
“难道景王收养了梁王的儿女?”邵清池不得不感慨女帝出世对大齐继承制度的冲击,以前宗室内部过继可没这么乱的。
“是的,景王收养梁王儿女时应该没想到这会在后来赋予他们皇位的前列继承权。陛下和景王的约定是传位景王的子孙,可没说必须是景王的血脉,因而收养也算数。”大长公主很是看不惯景王的轻率收养。
的确非常棘手,景王一系如今可谓乱成一锅粥。本来按女帝和邵泱的想法,邵泱是景王的嫡长女,在女性可以继位的当今,该是第一顺位。但反对女帝,希望今上只是个过渡的朝臣勋贵会运作让曹莘生的小儿子邵泠为储,因为在他们眼中男性皇帝才是天道。景王和曹莘收养梁王儿女时是记在曹莘名下的,也就是说他们是嫡出,而他们又比邵泱年长,维护宗法制的势力会鼓吹这两人的继承优先。
突然,邵清池意识到一个更严肃的问题,她抬头望向大长公主:“景王所有子嗣都有资格?”
大长公主面不改色:“即便不被今上收养,如今大齐宗室子女,个个都有继承权,不分男女。”
果然是个不粘锅,说话滴水不漏,邵清池腹诽道,她问的根本不是性别,但这个说辞已经让她知道了答案。
“大长公主与浊水祖孙情深,真让孤动容,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浊水该休息了,大长公主不如择日再叙天伦?”邵泱步入内室,以不容拒绝的存在感昭示着她的到来。
“杨王殿下说得是,那本宫就告退了。”大长公主虽然辈分高,但对未来储君还是不敢拿腔拿调的。
“浊水可想好了要做什么?”邵泱目送大长公主走出房间,而后问起邵清池的打算。
“做什么?”邵清池不解。
“孤已上奏母皇当厚待宗室,很快你的郡主爵位就会批下来,孤已着人为你督造府邸。你母亲也能到你府中居住,但切记这是特赦,让她不要张扬,至于你关上府门如何奉养她是你自己的事。瀚长兄的追封也会近期到位,回头再给他选个嗣子续香火。”这是邵清池本打算等在邵泱这里效力日久或立下功劳时开口要的待遇,邵泱就这么给了。
邵清池愣了一下,因为没有反应过来邵泱话中所指。待她将邵泱所说的信息处理完毕时,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臣女愿为殿下效死!”邵清池跪下,无比虔诚地向邵泱宣誓。这次不是效力,而是效死,不是利益所迫的投靠,而是发自内心的忠诚,将自己的才能、人生、性命都交付给对方。
“举手之劳,情理之中,浊水何至于此。”邵泱上前搀起邵清池,“你可自选一郡主封号,自承章以来宗室逐渐虚封,大多只领俸禄,理论上封在哪里都一样,但选个好听的封号至少寓意上好。”
“请殿下为臣女作择。”邵清池决定将选择权交给邵泱。
“那孤就不推辞了,酒泉如何?”
“酒泉郡不是在……”邵清池倒吸一口凉气,哪有以边地重镇封郡主号的?
“西北。”邵泱很满意于邵清池的敏锐,“这也是向母皇表个态,孤希望大齐在西北对西戎更主动些。
邵清池只是之前自学时对舆图有些许研究,知道大齐郡县的名称方位,对外事特别是西戎事没有什么概念。从邵泱的言下之意来看,她养母对西戎不够强硬,而她对此不甚满意。
这哪像个储君该管的事,更别提准储君了,历朝历代的储君就怕引起君王的猜忌,邵泱却全然不怕,可见她多得圣心,也可见她在朝堂上有一批很忠心得力的支持者。也许正是这两条,让剩下那些人对她如此忌惮以至于要调动景王血脉的不和,动摇储位。
“臣女谢殿下择婿。”酒泉郡主,真是个兼有诗意与肃杀感的好封号。
“孤问你打算,是因为郡主封诰一旦下来,大齐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归附于孤,届时向孤求娶你的人会如过江之鲫。”
邵清池今年二十七岁,大齐女子平均婚始年龄是十六岁,超过二十已算老姑娘了。她早对获得寻常人的幸福不抱希望,如今堪称天上掉馅饼。所以邵泱招揽她是要她去联姻,为争储增添助力?
“臣女愿为殿下出降,还请殿下遴选郡马。”
“先别着急,这是一条路。”邵泱道,“还有另一条路。”
“另一条路?”邵清池不解,她身上还有比联姻更大的价值吗?
“结婚这事是个人都会,孤自己也可以,依附的贵女一抓一大把,有的是人盼着为孤联姻。”邵泱道,“女人的价值可不只是结婚,母皇继位后,向宣宗悼皇帝章业陛下一样将女科举并入科举,男女同台竞争,朝堂上的大人们,特别是三省长官、六部诸卿早已不止清一色的须眉了。”
“臣女怕是难以高中。”邵清池一来是近支宗室不能参加科举,二来她自学的那点墨水不可能进入殿试三甲。
“科举只是举例。”邵泱安抚道,“你心性坚毅深谙话术之道,能通过察言观色和言语接触得到想要的信息。不涉及你母亲的事也能情绪稳定,设立强大心防。简直是厂卫工作的天才,经过一些训练,就能胜任很多任务。”
厂卫工作是俗称,因为大齐没有东厂,皇帝个人需要的情报、刑狱工作是统一交给锦衣卫的。邵泱有特权可以调用锦衣卫,但锦衣卫不只听她指挥,所以她需要有自己的一支情报网势力很正常。但厂卫工作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做黑手套,干见不得光的工作。邵清池再怎么落魄也是宗室出身,是天潢贵胄,如何甘愿做这等在黑暗里的边角料事务?
邵清池变了脸色,邵泱倒是不慌:“你有选择的权利,若是不愿为孤做厂卫工作,择日便为你选婿,你日后就是孤第一仰仗的宗室。”
“但是……?”邵清池也知道还有下文。
“你若做厂卫,子女都跟你算宗室,若选婿,子女则都是外家。”邵泱的意思很简单,邵清池要在当清白贵妇人和皇室黑手中二选一;在储君乃至未来皇帝心腹和成为她的真玉兴国大长公主之间选一;在皇族和臣籍中间二选一。
邵清池想选出降,想过所有宗室女都能过的荣华日子,想做未来女帝最倚仗的宗室长姐,成为邵泱的真玉兴国大长公主。她应该选择这条平坦的道路,留着皇位继承权有什么用呢?难道邵泱还会收养她的孩子做继承人吗?她不喜欢亲弟弟邵泠不代表不可以收养他的孩子。邵泠和邵泱一母同胞,现年三岁,就算直接把他当继承人培养也无不可。如果邵泱愿意承担生育风险,她甚至可以生出自己的孩子,皇位注定与邵清池的后代无关。
但邵清池回想起把她从妍香榭捞出来的邵泱,许她郡主之位的邵泱,帮她接出母亲的邵泱,为她追封长兄的邵泱。她几乎要把邵泱纳入自己在乎的人的范围内了,真是不可思议,她们几天前还是母亲有仇、相看两厌的敌人啊。
“殿下需要我为殿下做厂卫吗?”邵清池盯住邵泱的眼睛。
“是的,孤需要你统筹四方情报,协理讯问工作的心腹,必要的时候,你还要做栽赃,手上会沾上人命。”
那就这样吧,既然是邵泱的希望又有何不可呢?她以后不会在历史上留下善名,她会沦为君王近幸团体的小人,她会和前朝那群玩弄权术的太监成为一路人,她会……成为邵泱真正的心腹,她会做邵泱需要她做的事,她会用一切所长回报这份知遇之恩。
“我愿意。”邵清池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一口唾沫一颗钉,这句话落在史官笔记的史册上,重于泰山。因为这个回答,邵清池的名字与邵泱绑定,她们的命运纠缠在一起,供百代评判,万世瞻仰。
“原来是这样!”系统兴奋的声音无比兴奋,“原来你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达成庶女逆袭,和嫡女合作虽然少见但也不是不可行。然后是变化和不确定性,你可太让我惊喜了,你能产出不可估量的不确定性!”
“我们的目标要调整一下。”邵清池很平静,她和系统复盘今天发生的事。
“那当然。”系统附和道,“你要跟紧邵泱,她身上的变化潜力和不确定性远高于你!不如说我从没见过有这么大变化潜力的人,她身上的不确定性简直就是一场能把一切卷进去的风暴!”
“这样夸张吗?”邵清池也吓了一跳,她到底跟了一位什么样主君啊!
“可不是吗?”系统沉浸在发现可能性与变化潜力大户的欣喜中,“你上次叫我不回应,就是因为被邵泱的变化潜力和可能性吓到了。”
“那么新的短期目标是帮邵泱……殿下夺取储位。”邵清池道,“我会做她需要我做的所有事。”
哪怕付出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