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梦魇

“您说什么?让东谷泽晨重新归队?他的排名不是已经……”瑞格在办公室内不可置信地问道。

“我知道,但目前大战在即,兵团正是用人之际。何况泽晨那孩子,从他过往的表现来看,也还算不错的嘛。”吾焰平静地说道。

“这是……殿下的意思?”瑞格强装镇定。

“不,这是我本人的意思。”见瑞格一言不发,吾焰继续补充道,“而且你刚才报告的时候也交代了,他是有意让那名士兵留下的,这不正是我们所宣扬的舍己为人的品格吗?还是说……你有什么想法?”

“不,我服从您的决定。只是这样,让我怎么跟我的部下们交代啊。”瑞格显得为难。

“辛苦你了。”吾焰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离开了办公室。

随后,瑞格将东谷泽晨叫来这里,告知了他这一决定。

“你要感谢吾焰大将军,是他力保你留下的。”

“嗯,是!我定为兵团竭尽所能!”东谷泽晨满脸是藏不住的欣喜。

“行了,漂亮话就别说了,想想今后怎么跟大家好好相处吧。”

之后的几天,东谷泽晨训练得比所有人都卖力,直到精疲力尽才满意。不过还是有不少乱心的话语缭绕耳际:

“哟,努力哥,这么勤奋呐。真到了战场,怕是要跟我们所有人抢军功呢。”

“有背景就是不一样,几句话的事就让他留下了,那些被淘汰的家伙算什么?”

“他就算什么都不用做,整天游手好闲的,得到的东西也不是我们能比得上的。”

一肚子的委屈无处诉说。近来他也有意疏远石朝毅,怕他受自己连累而被其他人孤立。想着去找索洛希娅吧,又担心坐实了人们的猜测,日后污了她的名声才是坏事。罢了,还是留着自己消化吧。

“真是可怜呢,泽晨。”每当心情低落的时刻,魔猿总要跳出来雪上加霜,似乎已经习惯了。

“笑吧,你尽情笑好了。”

“呵呵,落得今天这个地步,又怪得了谁?还不全因你迟钝,天真又自以为是。收收性子吧!”

“可我觉得哪怕退后一步,我就不再是我了。”

“成为你自己有那么重要?迂腐!人是社会的动物,而动物性的一大重要特征就是合群,在数万年前的原始社会是这样,即使到了文明社会的今天,这一法则也不会改变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从来没有刻意地表现出特立独行的模样,只是……我只是想要找出一条正确无误的道路,然后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为什么就这么难?”

“正确无误?又有谁能给出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路?圣贤?上帝?谁都没法做出保证。要我说,听凭自己的本能行动就是真理。喂!你现在一定很难过对吧?来,举起你手中的铁剑,将那些污蔑你的人全部都给干掉!”

“你……真是个疯子!”

几天后,瑞格带领的部队出征了。石朝毅担任其中一小队队长,东谷泽晨作为他的队员。

这里的每一天都是防守战,敌方攻势猛烈,炮火连连。无论是早上六点,还是凌晨两点,所有人都得绷紧神经,满眼血丝,以防敌人突袭。东谷泽晨又一次感到那辆永不停歇的火车绑着自己前进了。

某一天,士兵们像往常一样迎接敌人的猛攻,城墙内外震耳欲聋。

“快填炮弹!”东谷泽晨的一名队员嘶吼道。

每个人东奔西跑,灰头土脸,每一双手不停地填弹药、搭弓箭、拆云梯、挥刀拼杀登楼的敌人……

一名顺利登楼的凶悍狂徒瞅准时机,眼见他手握铁剑的手肘先是后缩,随后向前猛刺,刺向石朝毅的后背。

“小心!”就在这时,东谷泽晨飞身扑上前去,挡下了那一剑。

他口涌鲜血,背后却突然生出六根骨鞭锁住那恶徒,接着一把掐住对方的脖子,从掌心突出一根骨刺,终结了他的性命。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这是……泽羽的血骨术?”东谷泽晨的视线渐渐模糊,只见石朝毅抱住自己,表情慌乱,口中喊叫着什么,最后他失去意识昏迷了过去……

几天后,东谷泽晨从昏迷中苏醒,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卧室。这个地方很眼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哪儿:床的靠背是雕刻着卷云与天使的白漆木,紧贴墙面的书架上摆满了装订精致的书籍,地毯是淡红色丝绒,雕花镂空的木窗外有麻雀叽喳。

这时卧室的房门打开了。

“呀,你醒啦?”进来的是索洛希娅,“你昏迷后兵团就把你送了回来,我吩咐王国最好的医生为你治疗,这一幕有点似曾相识呢。但奇怪的是,这次医生却说你的身体完好无伤。于是,我又换了几名医生反复确认,但他们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

“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总之,你先安心休息,有什么事就到隔壁房间或庭院找我,别怕麻烦我!”索洛希娅的笑容还是那样令人舒心。“泽晨!”

“诶。”他回过神来。

“早日振作起来哦,加油!”

“嗯,我会的,索洛希娅。”东谷泽晨疲惫地笑了笑。

又一次靠本能反应救下了伙伴,但自己怎么会安然无恙呢?同上次一样。

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最后的记忆里是自己的身上暴出尖锐的骨骼,杀死了那名敌人。记得这是泽羽的血骨术,但为什么自己能够施展?莫非……

一股强烈而深沉的悲伤再次袭来。

懂了,难怪能从同四矢的死斗中存活下来,原来这一切全都归功于血骨术那强大的自愈能力。所以……自己是从泽羽身上继承了这个灵术。某个传说,原来确有其事。

像是又当了一回逃兵呢。虽然身上的伤口早已痊愈,但东谷泽晨还是不愿开口提出重返前线。回想起那里的生活,每个人的心脏都是狂热的,在日日夜夜的窒息和恐惧中跳动,压抑着急功近利。所以,自己现在是在装病吗?

就这样,在索洛希娅的府邸无所事事地度过了两个月。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躲在卧室,在床褥上,那种感觉并没有多轻松,即使很想做一番有意义的实事,身体却不愿意离开这里。

冬阳万顷洒青山,独卧幽床,可怜辜负好时光。

人们终其一生,究竟要追求什么?富贵一时,贫贱一时,终究还要入土。王国到达鼎盛后也要走下坡路。就算是再长远的文明也终有消失的一天。它们所残存的废墟,能算作意义吗?可即使是废墟,也会迎来一无所有的时刻。

如果在经过一整个白天的无所事事,而夜晚睡前又带上这些问题的话,得到的结果只能是一个个连夜的失眠。

“喂,你小子能不能争点气,能不能再努力一点!”魔猿又冒了出来。

“所以说到底要怎么加油!到底要怎样努力啊!你倒是给出具体的做法啊?”东谷泽晨感到心烦意乱,近来他对“加油”“努力”一类的话充满了极度的厌恶和恐惧。

“只是任凭心情给我两个词汇,就好像要我无所不能一样。结果到头来,也只是站在高位,企图不费吹灰之力取走我的一切罢了。”

于是东谷泽晨终于还是选择了逃避。白天他就到赌场看人斗蛐蛐,学着看客的模样为胜者喝彩,为败者叹惜。夜晚流连于各大露天剧场,为喜剧忘乎所以地大笑,从悲剧里企图攫取净化内心的力量。然而在一切盛大的欢笑和哭泣结束过后,还是只留下无尽的空虚。

回家的那条冷气森森的路上,他有时也会思索:这是在自我放弃吗?甘愿于生命的沉沦?

一日清晨,赌场里发生了暴乱,起因是两名赌客意见不和,他们摇来各自的小弟大打出手,现场混乱不堪。于是,东谷泽晨只好离开那里。

“果然,赌博有害身心健康。”他回头看了眼那满地的狼藉,冷笑一声。

可现在能去哪儿呢?经过通宵,人早有些神魂飘荡,但还是舍不得回去休息。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突然来到一处公园,中央的喷泉闪烁着晶莹的水花。瞧见几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在其中玩耍。他们奔跑,欢叫,唱着童谣。一片祥和景象。

“为什么他们就可以这么幸福?毫无哀伤忧虑?啊,原来是这样,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知道,所以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呢?”魔猿开口道。

“这就是他们的罪!”

“什么罪?”

“无知,无知是种无罪之罪。”

“那么,你的行动是?”

“我要给他们一点惩罚!”

“来吧!”

东谷泽晨慢慢朝那些孩子靠近,不知为何,体内的每一处骨髓都在渴望鲜血。

“大哥哥!你也是来这里玩的吗?”小男孩的笑容阳光开朗。

东谷泽晨却对此置之不理,只见他的左臂开始缠绕脊骨,随后瞬间向前突刺,透过眼眶。其他孩子见状,纷纷惊声尖叫,四散奔逃。然而为时已晚,东谷泽晨如鬼影般闪动,他的身上长出数根如触手般的骨鞭。

缠绕,挤压,切割,穿刺……周围似乎传荡着激烈的交响乐。阳光照在悬挂着红色长条的游乐设施上。

待清醒过来,发现早已是满地血污。

“这……这是谁干的?为什么?”东谷泽晨全身颤抖,小腿发软跌坐在地。但还是强撑着往回跑。

逃回索洛希娅的府邸,躲进卫生间,他慌忙地清洗血污,直到将皮肤擦出血来。

他抱着膝盖坐在床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泽羽留给他的灵术不是应该作为保护他人的利器而存在吗?为何这把利器要伤害无辜的人,而且,居然还是那些孩子……这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啊!

“消失吧……”魔猿冷酷地说。

“是你!是你教唆的,你才是那个真正的凶手!”东谷泽晨恐惧万分的双眼紧盯那头面目可憎的怪物。

“可动手的人是你啊,还有什么好狡辩的?真以为自己是有资格审判一切的法官?赶紧自裁吧!”

听到这话,东谷泽晨的手掌慢慢伸向自己的脖子。

“我说过,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魔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最极致的愤怒,最深层的恐惧,最悠远的悲伤,最邪恶的念头,全在我这儿装着了,我想让哪一个冒出来就让哪一个冒出来。我知道,你已经在尽全力地压制我,束缚我了,可你终有乏力、疏忽、溃败的一天,在那临界点,在这一天,我还是等来了!你也将导向自我的毁灭!

“其实,每个人的心底都沉睡着一头魔猿,只不过他(三矢)让我们更快地苏醒过来罢了。”

“那你就不能永远地滚去睡?”东谷泽晨掐住自己的脖子。

“嚯嚯嚯,我一旦醒来,要想等到真正睡去的那一刻,也只有泽晨你永远地合上眼睛的那一天到来了。我们同归于尽吧!”

就在这时,索洛希娅敲门而入,平静的声音令人窒息。

东谷泽晨迅速将被子盖过头顶,即使是在审判自己死刑前,他也不想让她失望。

“泽晨。”索洛希娅的声音很轻,夹杂着些许哽咽,“你知道今天中午在喷泉公园发生的一桩惨案吗?护卫军们已经包围住了现场。”

“我……我不知道。”待确认自己已经控制好情绪后,东谷泽晨从被窝里出来。

索洛希娅走到他身边,紧紧抱住他:

“我们去自首吧。”她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