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暖阳,洒在病房里,又到了吃药的时间。
“慢点!”桌上数十种药品密密麻麻地摆列整齐,活像一个小型药库,栖霞耐心地在一旁递水,其中药盒上舍曲林、帕罗西汀和氟西汀几个字格外明显,她眼神紧紧盯着,深怕我被水呛着。这种药品最让人头疼,患者家属必须盯着,深怕病患藏药,不然大家就有得忙了。
“嗯!”我一定要赶快好起来,把事情的真相搞清楚。我一边吞咽着,一边心里默默琢磨着。
“钱塘郭里看潮人,直至白头看不足。”隔壁老头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笑出了声,“不急!不急!”
“怪老头,装什么满腹经纶!”我狠狠地回瞪过去,心里暗骂道,“我要赶紧好起来,离开这一区,才不想同你生活在一起。”
“老先生也是关心你嘛!”栖霞诚挚地向老头表示感谢,同时将两粒白色的药丸塞进我的手里。
“还在担心他的身体吗?”那老头似乎察觉到栖霞微恙,便开玩笑说道,“看你先生那精气神儿,怕是上辈子是武将投胎,垮不了、垮不了!”
“要不咱们比试比试?”我听得怪老头如此“看重”我,一时也来了兴致。
“别了吧?你让让他……他年纪大了。”
“好啊!”怪老头听完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地暖身起来。
“大家别开玩笑?医院不允许的哦!”
“比谁拆卸枪械快?还是比谁俯卧撑次数多?”我也开始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别闹了!坐下!”好强大的气场,瞬间各归各位,安静了下来,说完,栖霞收拾完碗筷,撤出了病房,被唤去护士台拿更换的被单。
“他记起什么来了吗?”一个小护士一边递给栖霞干净的被单,一边问道。
“好像有一些,最近看他和隔壁床的老头挺聊得来的。”栖霞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隔壁床的老头进疗养院已经一年多了,病例本上写着精神病狂躁症,你可得看紧点你家那位。”
“没有那么严重吧?”对于小护士的提醒,栖霞低声疑问道。
小护士和栖霞讲起了关于怪老头的好多事:“有,在你家先生没来前,他整天抑郁、失眠,讲话前言不搭后语,颠三倒四,缺乏条理。”
栖霞一听,跟她相处下来的怪老头简直判若两人,她憨憨地说道:“哦!那我先生来了,他有了伴,就不抑郁了。”
小护士惊呆了:“泠小姐,你人真好!”
栖霞笑了笑,说道:“哪里!哪里!”
小护士低头又查了查病患1923的病例,上面赫然写着: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创伤后应激障碍,被诊断为此人经历、目睹或者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者他人的实际死亡,或者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事件,表现出混乱无助、回避、情感受限或出现错觉、幻觉、分离性闪回等强烈的心理。
“喂!小伙子,那霞儿姑娘对你不错哦,你为什么整天冷冰冰的?”老头趁栖霞不在,立刻蹿到我的床尾,盘着腿坐在我的面前。
我从下往上扫了一眼,怒道:“你……越界啦!”
“火气不要这么大嘛,昨晚是不是梦见自己在山坡上等了一夜,也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啊?”老头一点也不生气,挪了挪身子,笑着问道,“有什么困难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得上你?”
“我的话你听不懂吗?你坐到我的脚上,不硌得慌吗?你难道没有知觉吗?”我双眼瞪着他,脸憋得通红。
“哦!”老头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不好意思地傻笑起来。
“1、2、3、4、5、6、7”,每次念完感觉丹田处已经鼓到最高点,仿佛身体吸入的空气到达了饱和。1秒钟后,又开始倒数“7、6、5、4、3、2、1”,双手轻轻放在腹部辅助呼吸,直到将体内空气排出,重复以上动作。
从白天到黑夜,好不容易挨到深夜,我望着天花板,分明听得那老头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漫长的一天终于到了此刻才真正属于我一个人。
我怎么会在这里?忘记了过去,看不见未来,人生有何意义?
……
耳边似有一阵阵掌声,我抬头仰望……身边出现一女儿家,年纪不大,倒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嘟囔着让我给她讲沙场杀敌的英雄故事。
她倒是提醒了我,我爽朗一笑,拉起她的手,奔跑在街道上。
“城外战鼓震断肠,龙城飞将守边关……”
“那勾栏瓦舍在唱什么?”
“宋室江山,风雨飘摇。”
“想家了?”
“那些将士,何时能卸下战袍回北方?”
“不知道,看那达官贵族依旧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生活,他们还会记得回汴梁城吗?”
“我父亲可是随着朝廷南下的,身体里留着北方不屈的血统,总有一天,我们……”
“算了吧,小黄莺,这辈子都不可能变凤凰飞回去,何况临安府真的太美了,我可舍不得你离开。”
“你说一说美在哪里?我再考虑要不要留下。”
“一色楼台三十里,不知何处觅孤山,再加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你看留不留得住?”
“但他改变不了临安府注定是一座柔弱下的繁华都城。”霞儿抬头,猛然见到了夜空中那一轮即将的满月。
“为何如此悲观?”我似乎从霞儿脸上见到了一丝落寞。
“我爹爹驻守丽正门十余年,外面就是钱塘江,大唐徐凝有诗云:浙江悠悠海西绿,惊涛日夜两翻覆。钱塘郭里看潮人,直至白头看不足。若有朝一日蒙古大军来犯,渡江往南至绍兴将是宋室唯一的逃生之路。我怕爹爹他守不住……”
“你也会这首《观浙江涛》?”我惊讶道,那个怪老头也在我面前说到过。
“有什么问题吗?”霞儿问道,“这是我爹教我的。”
“没……没什么……,看来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那群醉生梦死的人早就做好了逃命的准备。”
霞儿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悲壮两字,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让一个未经世事的姑娘家承担,这不该是一个落幕王朝留给他们的最后印象。
我望着满天繁星,笑了笑,顺便转变了话题:“天时地利,日月一线,过些时日就是八月十八,潮神生辰,记得带我去观潮。”
霞儿面对我,笑着点了点头,回应道:“好……那日我爹会在钱塘江上校阅水师,你就跟着我一起去吧!”
我心里一咯噔,一小姑娘怎么对观潮如此有兴趣。后来想起这一段,发现原来她都是为了我。我以为是我逗笑了她,可她却是因为看见我的笑,才除去了心头那一片愁云。
“观潮始于汉魏,今盛于唐宋,乃千年习俗,我作为爹爹的女儿,自然不惧这钱塘大潮。”
“日后谁家儿郎娶了你,便知道厉害了。”
“云哥哥,万一那个儿郎是你呢?”霞儿突然笑了,是女儿家最羞涩的那种。
“嗯?”听到云哥哥三个字,我迟疑了一阵,是因为我名吴汉,单字一个云吗?所以她唤我作云哥哥,我才应得如此自然。还是我眼前之人并非我真实所见之人,而她唤做的云哥哥也并非是我本人。
“给!”趁她不注意,我已经举着一篮子鲜花在她面前,嘴里念念有词,“钱塘有百万人家,一家买一百钱花,一早卖一万贯花钱。早市结束得早,就抢得这最后一盆送你。”
她望了望,又数了数,叹息道:“都是我不中意的花拼凑出来的,云哥哥你吃亏了。”
为了讨霞儿欢心,我一早就跑遍了早市,以为她会喜欢我觉得还不错的花篮,花儿嘛,再多也不过是一朝一夕的宿命,却没想到还是猜不透女儿家的心思。
“我自幼习武,12岁从军,编入部将张宪的队伍,从一名小卒做起,什么亏没吃过。只可惜花儿惹得霞儿不开心,霞儿若不开心我就不开心。”我慌忙解释道,男子哪会懂花这玩意儿,希望霞儿不要被我这鲁莽的行为惹得不开心就好。
“霞儿没有不开心,只是它不像霞儿,嗯……我比较像盛夏开的花……”
“好好好!我记下就是,原来霞儿如此懂花。”
“不过,既然是云哥哥亲手送的,霞儿就收下,切不可糟蹋了你的一片心意。”她双手接下花篮,向我甜甜一笑。
直爽又善解人意的霞儿,才是我心中的那个她啊!
自古青梅竹马抵不过天降,我算是有所感悟,这么好的竹马被我硬生生弄丢了,但那泠栖霞究竟有什么天大的本领打败了霞儿留在了我是身边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杭州,有十大古城门,武林门、艮山门、凤山门、清泰门、望江门、候潮门、清波门、涌金门、钱塘门和庆春门。
儿时的我们,长在城门下,玩在城门下,何曾想过有一天,会因为一座护城门隔绝十余年,这一别却是一生。
霞儿进宫后,我去了哪里我亦记不得,我只知道我一定要找到她,告诉她,我没有失约,我一直在等她。
……
八月十八那日,我一大清早去了花市,约了霞儿在丽正门集合。
原来她喜欢挑那些用夏天盛放的大朵蜀葵作为主花,并以栀子花、石榴花、含笑、萱草为陪衬的花篮,色调明亮,像极了她活泼开朗的个性。
我望着怀里的娇花会心一笑,心里暖暖的。
这一天,一场盛大的“弄潮”和“观潮”大典拉开了帷幕。
正像北宋诗人潘阆的《酒泉子》写的一样:“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变化多端、惊心动魄的潮头在江面上你追我赶,瞬间碰撞在海塘上,激起数十米高的水柱,跌落在坝顶上,飞溅出一朵巨大的水花。气势磅礴,看得蜂拥而至的观潮人叹为观止,连连拍手叫好。
“云哥哥,快看!那儿……是我阿爹。”霞儿拉着我的袖子,一边高兴地跳着,一边大声喊道,“我没失约吧,这最佳观潮点,我可求了我爹好久,他才答应派兵驻守留下的。”
我定睛一看钱塘江上校阅水师的正是霞儿的爹爹,此前出征,我们也是有片面之缘。
“岳云!”突然身后一声严厉叫唤,是谁竟敢直呼我的名讳。那一股莫名的振奋感,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灵光一闪,我不敢想象自己怎么回到了从前当兵的年代,一个命令,可生可死。
我转身一看,顿时,不敢多言。
“这是云大将军吧?”霞儿望着眼前威武不凡的将军,戳了戳我的手臂。
望着霞儿满脸的倾慕,我低头轻声说道:“我爹是中兴四将之一,他可不姓云。”
“中兴四将?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岳飞。”霞儿愣住了,抬头望着我,“平日习惯唤你云哥哥,以为你就叫云某某呢?”
我乐呵呵地看着霞儿,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子,说道:“小傻瓜,胡乱改了我的姓氏。”
“云哥哥,认识你这么久,却不知道你不姓云,呵呵……那你贵姓?”霞儿在一旁认真地看着我。
我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说道:“堂堂正正,岳姓!”
“岳云!”霞儿惊叹道,一时忘了反应。她从未见到平时个性憨厚的云哥哥竟然是岳飞之子,心里有些委屈,她的任性从来没有掩饰,而云哥哥总是纵容得一塌糊涂,才真真让她羞红了脸。
“云哥哥,答应霞儿,以后到哪儿都要带上我。”
“好!除了上战场,到哪儿去玩我都把你这小尾巴带上。”
此时,北方吹角连营,沙场点兵集结。
有一探子匆匆来报:“金人再度南下,践踏我大宋国土……”
“岳云听命,立刻随我回营,紧议出征事宜。”
“岳元帅精忠报国,岳家军先锋岳云领命。”我紧抱双拳,神情自若。
那日,我最后回头一望,她在人群中向我浅浅一笑。
“等我,等我出征回来。”我拉着坐骑一回身,红袍飒飒,动了动唇语,期待重逢之日。
“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霞儿朝着远去的人马,挥了挥手。
那天,我后悔没来得及抓住她的手,没把她带回丽正门,她竟然消失了!
……
我是岳云,我的心里住着岳家军的军魂,我怎么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呢,难不成我是盗了谁的梦,这个做梦的人究竟是民国时期的我,还是20世纪的我。
就这么结束了吗?太多的疑问没有解开,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眨了眨眼睛,发现旁边还有另一双奇怪的眼睛盯着我,不是我媳妇的,他就是怪老头的。
大汗淋漓,身子倒是轻松了不少,我抿了抿嘴唇,艰难地爬了起来,坐在他的对床。
“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问我?”怪老头见我坐在他的对面,他也一本正经地起身,一模一样的姿势。
我先是仔细瞧了瞧他,实在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开口问道:“你知道我的事?”
“大概了解。”怪老头言简意赅。
我继续问道:“那你知道一个叫霞儿的人吗?”
“大概知道。”怪老头还是四字回答,惹得我有点不开心,想放弃了。
怪老头见我有些失意,反问道:“她是你的初恋?”
“她就像是初恋穿越了时空,那种感觉很难说明白。”
“我懂,我懂!”怪老头竟然接我的话。
他竟然感同身受,我有点诧异:“那你说具体点呗?”
怪老头摇了摇头:“不管你喜欢或者不喜欢,梦就这是这样,不长不短,总是在接近真相的时候醒来。”
“我梦里的内容,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真相呢?”
怪老头闭上了眼睛,嘴里念叨:“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或许你不念,亦不会苦。”
“大道理我都懂,我只想再见她一面,这都不可以吗?”我知道我已经结婚了,那个女人还一直对我不离不弃,我不能辜负她。但我心里的疑问,谁来帮我解释,多年来的郁积在心,我的心早已垂垂老矣。
“若她已从明眸皓齿、倾城倾国,变成了老态龙钟、青春已逝的老妇模样,你还想见她吗?”
我知道我是彻底失去她了,所以我拼命将她挽留在我的记忆里,只要世上还有一人记得她,她永远都不会消失:“想,不管她变成什么模样。”
怪老头睁开眼睛,停顿了一会儿,说道:“爱是相互的,她的付出换来你的念想。想见她不难,我上通天庭,下知地府,今晚一定会入梦来。”
“谢谢你!”我第一次由衷感谢这个疯疯癫癫的怪老头,因为整个疗养院只有他和我达到了思想上的共鸣。
遗憾,人的一辈子多多少少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年轻时,年老时,回忆、弥补或将成为安抚的最佳方式。但有的人走了,有的事结束了,也许这辈子心里都无法安定下来,万事万物都抵不过一个“若人生初相识”,去救赎自己,放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