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如果一个城市的医院冷冷清清,那就是幸福的象征。

秋雨淅沥,曙光医院的二楼,春站在走廊尽头两平米大的小天台上,越过整座灰暗的城市,看着远方的天际线由灰黑渐变为土红。

18:00的南城,夜还未黑透,灯火也亮的稀疏零落。裹挟着凉凉秋意的小雨,让忙乱了一天的春终于安静了下来,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木心的那首诗,“天色舒齐地暗下来,那是慢慢地,很慢……都相约暗下,暗下,清晰,和蔼,委婉,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春极其厌恶地皱起了眉头,此时此刻,确实想要原谅些什么,可一切都让人无法原谅。男朋友的冷战无法原谅,妈妈逼迫的相亲无法原谅,还有刚刚,医生导师的话,更加无法原谅。

“别谈什么狗屁梦想,以梦开头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然,我不是说你这个’孟’”。

回想起导师说这句话时那鄙夷的神情,春忍不住冷笑了一下,就因为这一句话,他毫不犹豫的切掉了那个男孩的手指,毫不理会他苦苦的哀求。

在医院实习一个多月,春已见过生死之别,可那个男孩,为了成为钢琴家,苦练了十年钢琴,却因为一场意外,就要失去宝贵的手指,手术前他哭得涕泗横流、悲痛欲绝的样子,像是暴风雨来袭前的滚滚乌云,压迫在春的心头。

“老师,可以保守治疗吧?”春不停乞求,做最后的挣扎。

“不行。”老师回答的斩钉截铁。

“可是,他不能失去那根手指,否则他就完了,他这十年的琴就白练了,他的人生,将会暗淡无光,不见天日。”刚毕业的孩子,总带着满是梦想的朦胧气质,又把一切都看得太重,他们就像飘在空中的树叶,需要坠落才能幻化成泥。

导师看也没看春世界末日似的脸,一边翻着手里的病例一边道:“结束,也不失为一个新的开始。”

夜的笼罩里,春想起那根承载着男孩梦想的白生生的手指,它沁着血丝,冒着热气,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手术盘里,像是一条丰腴的虫。

愤怒油然而生。

“永远无法原谅。”夜更浓,雨也更浓,春冲着冰冷的雨水轻吼。

就算他是炙手可热的归国博士,就算他是技术精湛的主任医师,就算从没带过学生的他,钦点自己成为他唯一的学生,也无法让人原谅。

春站着的天台下方,正好是曙光医院急诊室的门口,夜晚,当整栋门诊楼陷入一片黑暗的时候,这里仍会亮着一盏灯,温暖又明亮,像是在等待归家的游子。

今晚没有警笛声,没有慌乱,对所有健康的人来说,这会是个幸福的夜晚。虽然不可原谅。

春看着早已黑成一片的天边,想起了天台旁边空调架上的鸽子窝,她踮起脚尖,想要看看小鸽子们是否破壳而出。

两天前,她在这里发现鸽子窝时,鸽妈妈正闭着眼睛极其享受地孵着她的蛋宝宝们,她黑澄澄的眼睛周围有一圈粉红,在白色羽毛的衬托下,及其的好看。

黑暗之中,春还没来得急探过身去,忽然一声凄厉的叫声,吓得大楼前面树林里的几只乌鸦扑棱棱地飞入了黑暗的雨中。

一个小男孩的身影在窗前一闪而过,而窗户的下方,鸽妈妈嗖地一下从空调后方冲了出来。春看到,有一个火球,闪着刺眼的光芒,从空调架上坠落而下,几乎是同时,冲到雨中的鸽妈妈一个回身,朝着燃烧的火球俯冲而去。

可惜,它们还是错过了。

在烧成漆黑一片的鸽子窝落入黑暗之中再看不见的时候,鸽妈妈撞在墙壁上的身子一歪,也归于黑暗了。

真是一个无法原谅的夜晚。

春戴上卫衣上的帽子,跑下了楼,在门诊楼侧面的灌木丛里,搜寻着鸽妈妈的残骸。

此时,在急诊楼那一盏明灯所笼罩的光明里,漫天的雨滴,像一帘帘从天垂落的珍珠幕帘,明亮且闪耀。

草丛里的春,没有看到,珍珠幕帘悄然地拉开了,一男一女,正从黑暗之中,走到光明里来。他们一前一后,走得悄无声息,走的认真努力,像是归家的游子,屏息而待踏进家门的那一刻。

不过,还没等他们踏上门诊楼的台阶,护士和担架工抬着担架急匆匆地奔了出来。

看到雨中的两人,男的瘦削身材,脸色惨白,女的脸上带着瘀伤,担架旁的护士吧咂了一下嘴,问道:“你们谁是病人?”

女人栽着头,没有答话的意思,而那个男人,像是硬生生掰开闭合的贝壳那样,艰难地张开自己那两片惨白的嘴唇,一口粗气像小鱼吐泡泡般从他嘴里飘了出来,可还没等他吐出一个字来,他的身体,就像一棵提前被锯断了的大树,一阵小风吹过,就直挺挺的轰然倒下,砸在了面前的担架上。

灌木丛里,春找到了还残存一丝余温的鸽妈妈,还有一只一动不动的鸽宝宝,抱着它们匆忙地跑回了门诊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