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际的学风与张尔岐的《仪礼》诠释①

潘 斌

张尔岐(1612—1678年),字稷若,号蒿庵,又号汗漫,山东济阳人。其学问广博,谙熟经史,兼及诸子百家,旁及太乙、奇门之学。晚年精研“三礼”,在《仪礼》学方面造诣尤深。其所撰《仪礼郑注句读》(以下简称《句读》)十七卷,在《仪礼》学史上有深远影响,受到顾炎武等人的大力表彰。张尔岐言撰《仪礼郑注句读》之心路历程曰:“愚三十许时,以其周、孔手泽,慕而欲读之,读莫能通。旁无师友可以质问,偶于众中言及,或阻且笑之。闻有朱子《经传通解》,无从得其传本。坊刻《考注》《解诂》之类,皆无所是正,且多谬误。……注文古质,而疏说又漫衍,皆不易了,读不数繙辄罢去。至庚戌岁,愚年五十九矣,勉读六阅月,乃克卒业焉。于是取经与注,章分之,定其句读。疏则节录其要,取足明注而止,或偶有一得,亦附于末,以便省览。”②此外,尔岐所撰《仪礼监本正误》(以下简称《监本正误》)、《仪礼石本误字》(以下简称《石本误字》),对清代《仪礼》学文献之校勘,亦有开风气之先的意义。本文拟在清代学术史的大背景下,对张尔岐《仪礼》诠释的内容和特色加以阐述,以见其《仪礼》学成就及在思想史上的意义。

一、郑《注》、贾《疏》之辨析

《仪礼》文字古奥、典制繁冗,令人望而生畏。东汉末年,通儒郑玄集汉代《仪礼》学之大成,成《仪礼注》一书。此书一出,汉代《仪礼》其他诸家注释皆亡。魏晋南北朝时期,治《仪礼》者多本郑《注》而立说,期间郑《注》之义疏频出,蔚为大观。唐人贾公彦集南北朝《仪礼》义疏学之大成,撰《仪礼疏》五十卷。此书一出,南北朝《仪礼》学如万流归海,唐代治《仪礼》者皆宗之。宋儒疑古惑经,视汉学为土埂,郑《注》、贾《疏》皆被重新审视,轻则疑之,重则弃之。元、明学人步宋代疑经改经之老路,治《仪礼》者于郑《注》、贾《疏》鲜有发明。

明末清初,宋学仍有极大的影响力,然汉唐注疏重新回到了学人治经学的视野。在《仪礼》学方面,安徽人姚际恒撰《仪礼通论》一书,既重视征引宋学系统的敖继公、郝敬解义,还于汉学系统的郑《注》、贾《疏》多有辨析。张尔岐与姚际恒乃同时代人,其早年读《仪礼》时所守者唯郑《注》、贾《疏》。到了晚年撰《句读》时,则取《仪礼》经文和郑《注》章分之,定其句读,并录贾《疏》可明郑《注》者。张尔岐《句读》一书,对于郑《注》、贾《疏》的处理方式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一是于每段经文之下直接征引郑《注》,甚至仅引郑《注》而不及贾《疏》。如《士冠礼》: “宰自右少退,赞命。”张尔岐曰:“宰,有司主政教者也。自,由也。赞,佐也。命,告也。佐主人告所以筮也。《少仪》曰:‘赞币自左,诏辞自右。'”① 张尔岐于此仅引郑《注》,而于贾《疏》无征引。

二是将贾《疏》与自己的见解融为一体。如《士冠礼》“摈者玄端负东塾”,张尔岐曰:“摈者立此,以待传命。《疏》谓别言玄端,不言如主人服,则与主人不同可知。当衣冠同而裳异也。下文赞者别言玄端亦然。”② 案贾《疏》云:“摈者不言如主人服,别言玄端,则与主人不同可知。主人与兄弟不同,故特言玄端,与下赞者玄端从之同言玄,则此摈者是主人之属中士若下士也,故直举玄端,不言裳也。”通过比较,可知张氏此之解义源自贾《疏》,然而张氏并非照搬贾《疏》,而是将贾《疏》与自己的理解融为一体。

三是补郑《注》、贾《疏》之未备。如《士冠礼》“乃易服,服玄冠、玄端……奠挚见于君,遂以挚见于乡大夫、乡先生”,张尔岐曰:“见君、见乡大夫、先生,非必是日,因见兄弟等类言之耳。”③ 关于见君、乡大夫和乡先生之具体时间,郑《注》、贾《疏》皆未言及。张氏此之解义,可补郑《注》、贾《疏》之未备也。

四是申贾《疏》而驳他人之说。如《士昏礼》: “祝盥,妇盥于门外。妇执笲菜,祝帅妇以入。祝告,称妇之姓,曰:‘某氏来妇,敢奠嘉菜于皇舅某子。'”贾《疏》:“云 ‘某子’者,言若张子、李子也。”张尔岐云:“《疏》云盥于门外,此亦异于常祭;云某子者,言若张子、李子也。顾炎武云:妇人内夫家,无称其舅为张子、李子者。某子云者,或谥或字之称。愚谓《疏》之意或以妇新入门,称姓以告,故亦以姓称其舅与。”④ 案贾《疏》认为经文称“某子”,是以姓称其舅也。顾炎武认为此不应称姓,而应称谥或称字。张尔岐认为,贾《疏》以姓称其舅是顾及新妇入门当称姓以告,不当如顾炎武所云称谥或称字。

五是以“愚意”“愚案”的方式质疑郑《注》、贾《疏》。张尔岐《句读》对于郑《注》和贾《疏》大体上是认可的,这从《句读》大量征引郑《注》、贾《疏》即可知晓。然《句读》对郑《注》和贾《疏》亦不乏有异议者。兹举数例,以见张氏疑郑《注》、贾《疏》之具体内容。如于《士冠礼》之仪节,张尔岐曰:“以上士冠礼正经,颇疑数事。……见于母,而不见于父,见赞者,而不见宾,《疏》以为冠毕已见,似矣,然醴毕即见于母,仪节相承,则见父见宾当于何时?岂在酌醴定祥之前与?又言归俎,而不言载俎,其牲未闻,《注》已陈之,要皆文不具也。”① 案贾《疏》认为,《士冠礼》有冠者见母而无见父见宾之仪节,原因是冠者冠毕已见父和宾,故此不再言。张氏驳贾《疏》,认为此并非不言,而是文不具也。

又如《乡饮酒礼》: “乡,朝服而谋宾、介,皆使能,不宿戒。”郑《注》: “乡,乡人,谓乡大夫也。”贾《疏》: “以乡大夫为主人,故知乡大夫。”张尔岐曰:“乡谓乡饮酒之礼,《注》指人,恐义不尽。”② 案郑玄认为,经文此“乡”字乃乡大夫之义;张氏认为,此“乡”字并非指人,而是乡饮酒之义。

明末清初,兵荒马乱,社会失序,不少人从经世济民的角度对先前学术做了反思,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乃其中之杰出者。他们认为社会失序之根源,是学术风气之陵夷。明代王学末流束书不观、怪诞狂妄正是学术风气坏乱之表征。鉴于此,不少人抨击王学末流之弊,主张通过经学求义理,从而经世致用。其中最响亮的口号,就是顾炎武提出的“经学即理学”。与顾炎武的学术思想接近,张尔岐亦注重在治经中寻得圣人之意。他所撰《句读》,以发明郑《注》、辨析贾《疏》为宗,一反宋明以来不少人轻视汉唐注疏之治学理路。

二、《仪礼》学文献之校勘

张尔岐花费了不少心力从事《仪礼》学文献之校勘。除了《句读》于《仪礼》文字有校勘外,其所撰《监本正误》和《石本误字》还对《仪礼》石本和监本做了校勘。

据《玉海》和《宋史》之记载,所谓北宋监本就是北宋咸平、景德年间所刊《五经正义》和《七经正义》本。南宋绍兴年间,朝廷下令重刊诸经义疏,故有南宋监本。由于出自众手、校勘不严,监本文字讹脱者不在少数。张尔岐对《仪礼》监本做了校勘,他说:“《十三经》监本,读书者所考据,当时较勘非一手,疏密各殊。至《仪礼》一经,脱误特甚,岂以罕习故忽不加意耶?《易》《书》《诗》《春秋》《论语》《孟子》《礼记》充满天下,固不容或误。《周礼》《孝经》《尔雅》《三礼》,人间犹多善本,即有误,亦易见。《仪礼》既不显用于世,所赖以不至坠地者,独此本尚在学宫耳,顾不免脱误至此。”③ 张氏认为,由于监本校勘非出自一手,故监本《十三经》有脱误;此外,由于《仪礼》不像《周礼》等经典那样显用于世,故鲜受人关注,脱误亦较多。鉴于此,张氏在撰《句读》后,乃取《仪礼》唐石经本、吴澄本与监本对勘,摘《仪礼》监本脱者、误者、羡者、倒置者、经注互淆者录之。在《监本正误》之末,张尔岐对《仪礼》监本之讹误做了统计,他说:“共脱八十字,误八十八字,羡十七字,倒置者六处,计十三字,经文误细书一字,注文误大书,混经文二字,误隔一圈。”④ 兹举数例,以见张氏于《仪礼》监本校勘之状况。

如《士昏礼》,张尔岐曰:

“‘妇说服于室,御受’, ‘受’误作 ‘授’。”(第二十七纸)

“‘毋违命’, ‘毋’误作 ‘母’。”(第五十纸)

“‘视诸衿鞶’,下脱 ‘壻授绥,姆辞曰:未教,不足与为礼也’十四字。”(第五十一纸)

“主人对曰:‘某以得为外昏姻之数。' ‘昏’从 ‘女’,误。”(第五十三纸)

“‘某得以为昏姻之故’,作 ‘某以得为昏姻之故’。”(第五十三纸)①

案:张氏认为监本《仪礼·士昏礼》字误者有三处,分别是“御受”的“受”字误作“授”, “毋违命”的“毋”字误作“母”, “外昏姻之数”的“昏”字从“女”;有脱者一处,即“视诸衿鞶”下脱“壻授绥姆辞曰未教不足与为礼也”十四字;有倒者一处,即“某得以为昏姻之故”作“某以得为昏姻之故”。

又如《士虞礼》,张尔岐曰:

“‘箪巾在其东’, ‘巾’误作 ‘布’。”(第五纸)

“‘祝飨’, ‘飨’误作 ‘响’。”(第九纸)

“‘卒彻,祝佐食,降,复位’,脱 ‘复’字。”(第二十八纸)

“‘适尔皇祖某甫,飨’, ‘飨’误作 ‘响’。”(第三十一纸)

“‘尸即席坐,唯主人不哭’, ‘唯’误作 ‘帷’。”(第三十四纸)

“‘尸受,振祭’, ‘受’误作 ‘授’。”(第三十四纸)

“‘无尸则不饯,犹出,几席设如初,拾踊三’,下脱 ‘哭止告事毕宾出’七字。”(第三十七纸。唐石经剥蚀,尚有“宾出”二字脚可辨,补字缺,或亦承监本之误。)②

案:张氏认为监本《仪礼·士虞礼》字误者有五处,分别是“箪巾”的“巾”误作“布”, “祝飨”的“飨”误作“响”, “适尔皇祖某甫飨”的“飨”误作“响”,“尸受”的“受”误作“授”;有脱者两处,分别是“祝佐食降复位”脱“复”字,“几席设如初拾踊三”下脱“哭止告事毕宾出”七字。

张尔岐于此虽未明言校勘之依据,然从《监本正误序》中,可知其所据者或是唐石经,或是吴澄本。如《士昏礼》“妇说服于室,御受”,此“受”字,唐石经作“受”③,张氏认为监本误“受”字为“授”,可知其于此是以唐石经为校勘依据。又如《士虞礼》“卒彻,祝佐食降,复位”,此“复”字,唐石经有之④,张氏认为监本于此脱“复”字,可知张氏于此是以唐石经为校勘依据。

张尔岐还对《仪礼》石经做了校勘。他说:“唐石经,当时学者以为芜累,至于今日已为老成典型矣。乃《仪礼》亦不免多误,逮补字承讹,则又鲁鱼莫辨。”⑤ 张氏于《仪礼》石经所作之校勘,大致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

首先,张尔岐以监本、吴本为据,认为石经有脱误者,如《士昏礼》“某得以为昏姻之故”,监本作“某以得为昏姻之故”,张氏曰:“监本似长。”① 又如《燕礼》“小臣又请媵爵者二大夫,大夫媵爵如初”,张氏曰:“监本、吴本俱不再出 ‘大夫’二字。”②张氏据监本、吴本,认为《燕礼》石经本的第二个“大夫”有重复之嫌。

其次,张尔岐有不言依据而直接下结论者,如《士丧礼》石经,张氏曰:“‘祭服不倒’, ‘倒’误作 ‘到’。”③ 又如《士丧礼》石经,张氏曰:“‘若不从卜,择如初仪’, ‘择’误作 ‘宅’。”④ 又如《少牢馈食礼》石经,张氏曰:“‘明日朝服筮尸’,脱‘服’字。”⑤

以上诸例,张尔岐皆未明言其校勘依据,而是直接得出结论。

张尔岐于《仪礼》学文献之校勘,在《仪礼》学史上有承先启后的意义。宋代张淳所撰《仪礼识误》,是继郑玄后《仪礼》校勘方面又一部力作。元、明时期,《仪礼》学式微,《仪礼》校勘方面亦无重要著作。清代《仪礼》学大盛,《仪礼》校勘力作数量之多可谓空前,如卢文弨《仪礼注疏详校》、金日追《仪礼经注疏正讹》、胡培翚《仪礼正义》、阮元《十三经注疏校勘记》、孙诒让《十三经注疏校勘记》等,皆于《仪礼》经、注、疏有全面之校勘。通过清代文人的校勘工作,《仪礼》经、注、疏的很多问题都得到了解决,从而极大地方便了后世学人于《仪礼》之研究。张淳于《仪礼》之校勘,依据主要是刻本,而于石经无涉。张尔岐生于明末清初,其将监本和石经皆纳入校勘之依据,从而突破了前人仅以刻本作为《仪礼》校勘依据的做法。张尔岐之后,卢文弨、金日追、胡培翚、阮元、孙诒让等人从事《仪礼》校勘时,特别重视以石经作为校勘之资,此校勘方法,可以追溯到张尔岐。张尔岐于《仪礼》校勘的内容并不多,然其影响却是深远的,其价值主要是方法论层面的。清代不少学人正是在张尔岐的影响下,将《仪礼》之校勘水平推向更高。

三、《仪礼》学文献之辨伪

清初有《仪礼考注》流传于世,作者相传为元人吴澄。据目录之记载,吴澄确实撰有《仪礼考注》。张尔岐撰《吴氏仪礼考注订误》,认为清初世上所传《仪礼考注》乃伪书,而非吴澄所撰。张氏曰:“《考注》一书,前人已判其为伪,而犹流传至今者,以此经习之者鲜,人不及深考,遂致坊贾流布不已耳。愚为拈出,庶不使后学受其疑误。将以暇日准吴氏所序次第,订为一书,亦当礼家之巨观也。”⑥ 尔岐此书已佚,内容不得全见。今借《蒿庵闲话》所载《仪礼考注》数则辨伪文字,以窥张氏于《仪礼考注》辨伪之原则和方法。

张尔岐认为,从《仪礼考注》的解经内容和征引郑《注》、贾《疏》的方式,可知该书非吴澄所撰。张氏曰:“愚读《仪礼》,自郑、贾《注》《疏》外,偶得吴氏《注》,稍一涉目,辄掩卷置庋阁。以其注皆采自郑、贾,往往失其端末,至其自为说,则大违经意故也。……唯《少牢篇》‘尸入正祭’章补出 ‘尸受祭肺’四字为有功于经,余皆支离之甚,不须剖击,疵病立见。疑其书殆庸妄者托为之,不然草庐名宿岂应疏谬至此?”① 张氏认为,《仪礼考注》引郑《注》、贾《疏》“失其端末”,解经“大违经意”“支离之甚”,这些疏谬可证该书不可能出自名宿吴澄之手。

张尔岐还将所传《仪礼考注》的内容与吴澄《仪礼考注序》进行比较,指出世传《仪礼考注》至少有三个方面的内容与吴《序》不合。

一是与吴《序》所言《仪礼·记》文的编排方式不同。张尔岐曰:“《序》云:‘忘其僭妄,辄因朱子所分礼章重加伦纪,其经后之《记》依经章次秩序其文,不敢割裂,一仍其旧,附于篇终。’今此书则割裂《记》文,散附经内矣。”② 张氏认为,吴氏《序》言《仪礼·记》文附于篇末,且不会割《记》文,然世传《仪礼考注》中的《仪礼·记》文被割裂,且散附于经内,与吴《序》迥然有异。

二是与吴《序》所言《逸经》《传》的篇目不合。张尔岐曰:“《序》又云:‘二戴之《记》中有经篇,离之为《逸经》,礼各有义,则经之《传》也,以戴氏所存,兼刘氏所补,合之而为《传》, 《传》十五篇。’今此书十五篇则具矣,《士相见》《公食大夫》二篇但采掇《礼记》之文以充数,求所谓清江刘氏之书,无有也。至于《逸经》八篇,《序》则又详列其目矣,《公冠》《迁庙》《衅庙》取之《大戴》, 《奔丧》《投壶》取之《小戴》, 《中霤》《禘于大庙》《王居明堂》取之郑氏《注》。《逸经》虽曰八篇,实具其书者五篇而已,其三篇仅存篇题,非实有其书也。”③ 张尔岐认为,世传《仪礼考注》中的《传》,与《序》所言《传》之篇目不尽合;此外,《仪礼考注》的《逸经》八篇中,三篇仅存篇题,实仅五篇,与《序》所言篇目又不合。

三是与吴《序》所言篇卷安排有异。张尔岐曰:“《序》有云:‘正经居首,《逸经》次之,《传》终焉,皆别为卷而不相紊。此外悉以归诸戴氏之《记》,朱子所辑及黄氏《丧礼》、杨氏《祭礼》,亦差伍以去其重复,名曰《朱氏记》,而与二戴为三。’草庐本书次第略见于此数言,今此书朱《记》了不可见,而又杂取二戴之书名为《曲礼》者八篇,庞杂萃会,望之欲迷,与草庐所云 ‘此外悉以归诸戴氏之《记》’者又不合矣。何物妄人谬诬先儒至此,真可恨也。”④ 张尔岐认为,吴《序》言经在前,《逸经》次之,《传》在后;此外吴《序》以朱子所辑与黄榦《丧礼》、杨复《祭礼》合为《朱子记》,与大、小戴合而为三;而世传《仪礼考注》无《朱子记》,而有取大、小戴书名为《曲礼》者,此又与吴《序》不合。

清初学界,群经辨伪之风盛行,黄宗羲、陈确、毛奇龄、胡渭、阎若璩、姚际恒等皆是当时的群经辨伪学大家。清初学人辨伪之动机,是希望通过对经典文本的重新审查,从而复兴晚明以来积衰之经学,进而经世致用。林庆彰先生云:“明末清初,经学逐渐复兴。而所谓经学复兴的面相又如何?即从事辨伪。因为流传两千年左右的经学,已如黄河之挟沙,附会、伪托不一而足,今欲从经学中求圣人之道,自应将经学中非圣人所传的部分加以厘清。这种清除污染的工作,就是清初学者研究经学的重点所在。”①张尔岐于《仪礼考注》之辨伪,属于清初辨伪学风潮的一部分。张氏之后,清代不少经学家从辨伪学的角度对《仪礼》的作者、成书年代等问题做了更加深入的研究,将《仪礼》正本清源的工作推向了更高的水平。

四、张尔岐《仪礼》诠释之地位和影响

张尔岐的《仪礼》诠释受到了当时和后世学人的高度推崇。与张尔岐情谊甚笃的一代大儒顾炎武曾云:“济阳张尔岐稷若笃志好学,不应科名,录《仪礼》郑氏注,而采贾氏、陈氏、吴氏之说,略以己意断之,名曰《仪礼郑注句读》。又参定监本脱误凡二百余字,并考《石经》之误五十余字,作《正误》二篇,附于其后,藏诸家塾。时方多故,无能板行之者。后之君子,因句读以辨其文,因文以识其义,因其义以通制作之原,则夫子所谓以承天之道而治人之情者,可以追三代之英,而辛有之叹,不发于伊川矣。如稷若者,其不为后世太平之先倡乎?”② 又云:“有济阳张君稷若,淹通礼学,著《仪礼郑注句读》一书,立言皆有原本。”③ “独精 ‘三礼’,卓然经师,吾不如张稷若。”④ 四库馆臣亦云:“盖《仪礼》一经,自韩愈已苦难读,故习者愈少,传刻之讹愈甚。尔岐兹编,于学者可谓有功矣。”⑤ 由此可见,清代学人对张尔岐《仪礼》学评价之高。

从《仪礼》学发展史来看,张尔岐的《仪礼》诠释可谓有清一代《仪礼》学之先声。清人从事《仪礼》诠释时,对张尔岐的《仪礼》解义颇为重视,并时有征引。如盛世佐撰《仪礼集编》时,曾大量征引张尔岐的《仪礼》解义。如《士冠礼》“若不吉,则筮远日,如初仪”,贾《疏》曰:“云 ‘如初仪’者,自 ‘筮于庙门’已下,至‘告吉’是也。”张尔岐曰:“愚案:《少牢》云:‘若不吉,则及远日,又筮日如初。'……其云 ‘如初仪’,止从 ‘进受命于主人以下’至 ‘告吉’而已,不自筮于庙门也。”⑥ 张氏认为,此“如初仪”应是从“进受命于主人以下”至“告吉”,而不自筮于庙门。盛世佐曰:“案:《疏》说士筮远日之法……当以张子及张氏尔岐之说为正。俱见《士冠礼》。”① 又如《士冠礼》“蒲筵二,在南”,郑《注》: “筵,席也。”张尔岐曰:“一为冠子,一为醴子也。在南,在三服之南。通指缺项、纚笄、组栉等,不专言蒲筵。”② 盛世佐曰:“案:张说得之,敖谓筵在箪南,非。”③ 案敖继公认为经文“在南”,义即筵在箪之南。张尔岐则认为,此所谓“在南”,义即在所加冠者的三套服装之南,与下文所言“侧尊一甒醴在服北”相对应。盛世佐以张氏之说为是,以敖氏之说为非。在《仪礼集编》中,盛世佐肯定张尔岐解义者还有多处。此外,方苞也十分重视张尔岐的《仪礼》解义,据笔者统计,方氏所撰《仪礼析疑》征引张氏《句读》达二十七次。秦蕙田撰《五礼通考》时,亦大量征引张尔岐的《仪礼》解义。明末清初的《仪礼》学,北有张尔岐,南有姚际恒,两人共同成为清代《仪礼》学研究之先导。在他们之后,清代《仪礼》研究蓬勃地开展起来,到乾嘉时期的胡培翚和凌廷堪那里而臻于鼎盛。

张尔岐《句读》一书,若仅从经典诠释的角度来看,无非就是经典诠释史上一部重要著作而已。若我们将张氏《句读》放到明末清初的思想史背景下来考察,其意义和地位便可以得到进一步的凸显。

明末清初,学界于王学末流空谈心性、流于狂禅之弊已有清醒的认知。学人们认为,即使谈心性亦应从经学中获得,而不应师心自说。如焦竑说:“经者性命之奥,政治之枢,文章之祖也。”④ 黄宗羲亦云:“受业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方不为迂腐之学。”⑤ 与其他经典研究不甚一致,礼学研究向来讲究考据,实学色彩更浓,经世致用效能更直接。因此,从事礼学研究对于扭转晚明学风空疏之弊有着重要意义。清初学人陆嘉淑曾说:“名物器数之繁,莫备于经。考覈形状制度,比类指象,探赜穷变,莫详于汉唐诸儒。盖虽草木禽鱼工人祝史所创述方名,经述所载列,无不竭智毕虑,尽其纤微曲折而后止。呜呼!名物器数,先王礼乐之本,而治天下之具之所托也。”⑥ 陆氏认为,名物器数研究乃礼乐之根本,治理天下的道理蕴含于其中。陆氏所言,可谓明末清初经学家之共同心声。张尔岐学宗程朱,然其更强调从经学中获取圣人之意。张氏在《仪礼郑注句读序》云:“方愚之初读之也,遥望光气,以为非周、孔莫能为已耳,莫测其所言者何等也。及其矻矻乎读之,读已又默存而心,历之而后,其俯仰揖逊之容,如可睹也,忠厚蔼恻之情,如将遇也。周文郁郁,其斯为郁郁矣,君子彬彬,其斯为彬彬矣。虽不可施之行事,时一神往焉,彷彿戴弁垂绅从事乎其间,忘其身之乔野鄙僿,无所肖似也。”⑦ 张氏认为,《仪礼》所记之礼仪,乃周、孔圣人奥义之体现。寻求圣人之意以济时用,这是张尔岐从事《仪礼》诠释之根本动机。张氏《仪礼》诠释崇实黜虚,顺应了明末清初反王学末流学术之大势,成为清代实学之先声。

① 原刊于《古籍整理研究总刊》2017年第3期。

② 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序》,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页。

① 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5页。

② 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8页。

③ 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11页。

④ 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23页。

① 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11页。

② 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43页。

③ 张尔岐:《仪礼监本正误》,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244页。

④ 张尔岐:《仪礼监本正误》,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249页。

① 张尔岐:《仪礼监本正误》,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244页。

② 张尔岐:《仪礼监本正误》,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247页。

③ 《景刊唐开成石经(附贾刻孟子严氏校文)》第1册,1997年,第672页。

④ 《景刊唐开成石经(附贾刻孟子严氏校文)》第2册,第856页。

⑤ 张尔岐:《仪礼石本误字》,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249页。

① 张尔岐:《仪礼石本误字》,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249页。

② 张尔岐:《仪礼石本误字》,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250页。

③ 张尔岐:《仪礼石本误字》,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251页。

④ 张尔岐:《仪礼石本误字》,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251页。

⑤ 张尔岐:《仪礼石本误字》,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251页。

⑥ 张尔岐:《蒿庵闲话》卷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13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25页。

① 张尔岐:《蒿庵闲话》卷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136册,第124页。

② 张尔岐:《蒿庵闲话》卷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136册,第124页。

③ 张尔岐:《蒿庵闲话》卷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136册,第124-125页。

④ 张尔岐:《蒿庵闲话》卷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136册,第125页。

① 林庆彰:《清初的群经辨伪学》,文津出版社,1990年版,第6页。

② 顾炎武:《仪礼郑注句读序》, 《顾炎武全集》第2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82页。

③ 顾炎武:《答汪苕文》, 《顾炎武全集》第21册,第249页。

④ 顾炎武:《广师》, 《顾炎武全集》第21册,第197页。

⑤ 永瑢:《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第162页。

⑥ 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6页。

① 盛世佐:《仪礼集编》卷三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册,第517页。

② 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8页。

③ 盛世佐:《仪礼集编》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0册,第89页。

④ 朱彝尊:《经义考》卷二百九十七,中华书局,1998年影印本,第1529页。

⑤ 全祖望:《鲒埼亭集》卷十一《梨洲先生神道碑文》, 《续修四库全书》第1429册,第51页。

⑥ 朱彝尊:《经义考》卷二百五十一,中华书局,1998年影印本,第1268页。

⑦ 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序》,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册,第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