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好你的休假证明,赶紧收拾一下,尽早上路。”大丹犬布鲁纳中尉一把将单子推给眼前身强力壮却面露青涩的郊狼,然后带着若有所思的复杂眼神打量了他一番。
“是......谢谢长官。”雨果轻声谢过,只是他不太明白为何在当下,正值战事的关键阶段,这往日难求的休假期竟如此迅疾甚至有些草率地便批准下来了。
“还有什么事吗,Hugo?”中尉见他不动,提醒般地询问。
“不,没有,谢谢您,真的很感谢。”
“唉......”布鲁纳中尉将交叠的利爪上下交换了一下位置,小声补充了一句,“快走吧,不然可能又走不了了——有命也不是像你这么拼的,正好回家去养养伤腿,抱抱你的父母......快走吧孩子。”
雨果无言,深深地一鞠躬,道了句“长官保重”,而后扶着一把漆黑色的带纹饰的拐杖缓缓挪了出去。
东线正值炮火连天。雨果当晚拾掇好单薄的可怜行李——几罐铝制合成罐头、两根腊肠、一截法棍面包、半片降落伞罩布和一瓶开过封的廉价葡萄酒,在这个没有月光但有天边火光荧荧映照的沉闷夜晚,拄着拐杖勉强挤上了转运伤员的车。
车上并不喧嚷,伴随着心跳般散乱的炮声,时而亮起的红光映出一张张破碎疲惫的脸。车厢左后方的阴影里有几只长相怪异的蜥蜴正抬着被黑黢黢纱布裹着的伤体打着牌,不时传来几句低俗的咒骂,除此之外并无声响。雨果看了看靠在车窗旁的拐杖——那是他从一位曾经声名显赫的富商那里得来的,诚然再多再高的钱权也无法避免被近距离的霰弹轰得肝肠横流,他暗自想着,此时此刻也只有那帮冷血动物能够麻木不仁地玩牌。
他并不想回家。在这时候带着伤腿回去,必然会受到父亲的责骂与母亲的鄙夷——只是伤了条腿?在同伴正为国浴血拼杀之时,我们的儿子成了有理有据的逃兵,甚至还要回到温暖舒适的小家拿起他昔日最爱的画笔——那可真是娘娘腔似的玩意儿。他早在收到休假通知时就料想好了这一切。老狗史托比会和他那珠圆玉润的老婆团聚——他自入营以来天天念叨着这事。哨兵白头鹰将趁着他的假期回家乡的酒吧好好庆祝自己的成年礼,虽然他早在营里偷偷灌了不少酒,但还是由衷地替他能名正言顺地喝酒而感到高兴。而他,雨果,他自己呢,他有那个名存实亡的“家”,有那对“以他为傲”的父母。以他为傲,仅限于在战场上为国搏杀的他,留着光荣献血而凯旋归来的他,抑或是为国捐躯的他。雨果偏着头木讷地推想着,直到卡车在黎明中一脚急刹停下。
“过不去了,这桥被炸断了。”前方有谁一声惊呼。就算未断,承受了太多炮火侵袭的石桥也断然不能容忍这载满怨气的大卡车通过的,雨果又暗暗地想。此刻地平线的曙光正带着冲线般的力道,刺破了众生眼前黑暗的遍地血污,正如书中所记载的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之类的,壮美动魄。雨果不由得向外小探,他看见了断桥横亘的清澈河流,以及不远处坑坑洼洼的竖着几颗孱弱木科植物的黄绿色草原——他想起来了,半个月前他们殊死夺下这块低地。在那场战役中,他的朋友北极狐威廉被弹片削去了肩胛以下的背部。那可怜的老兄在最后的残忍时刻还是拼了命地呼吸着,而通过他趴在病床上的血肉模糊背面,可以看到他的肺叶正大开大合......这片原野边缘曾经仍有几户低矮的小木屋,纵使门窗紧闭,也没有袅袅炊烟随着原野上自由清冽的风四处飘散,但透过那糊着黑纸的窗,他笃定地相信里面一定仍有生命在此坚守。而后如今,他竟又要经此窝囊地坐车回去,碾过这被同伴滚烫血液浸染的土地。他难以自禁地勉力站起身来。
“喂!士兵!你做什么!”呵斥声几乎是同时响起。
“我......”雨果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头,然后他像下定了决心一般,震声说道,“我就从这下车。”
卡车载着或不可置信的惊异或毫无保留的讥讽离他远去。而雨果只是紧了紧身子,扶着自己顺着泠泠的小河,向原野南缘走去。
这周遭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