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算得上一趟有收获的旅途。
至少我知道了他家和即墨一点关系都没有,至少我知道了他的姐姐没有他说的那么神乎其神,至少我知道了当年他一定从荥阳去鹤城的原因,至少我知道了他的爸爸妈妈只是普通的农民,至少我还在心底存了一个疑问。而这个疑问,在第二年十一和他的姐姐再度聚首的时候,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这一切又是多么让人绝望!昭昭然即时至今日,他嘴里面没有说出过一句真话。乃至于当母亲在假期跟跟我视频的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说明——谈其不是即墨人,而是中州人。
所以我选择了含糊其辞。
含糊其辞的代价只是她觉得自己的女儿不听话,但告诉她真相的代价是她会觉得自己的女儿被骗了,会绝望。一个曾经失去过两个儿子的母亲,是再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的。
在中州没有温度的太阳下一个人生活了好几天,终于赶在高速公路免费的最后一天,我们踏上了西回的路。离开的时候谈其的爸爸妈妈如千万个牵挂子女的父母,在后备箱里塞上了满满的来自家里的祝福。谈其神情凝重地和他们一一道别,但我知道那是不舍。记得头天晚上看着母亲十点还点着灯为自己包饺子的样子,谈其双眼红红上了二楼。我没有跟上去,因为我知道跟上去的结果就是他会把所有分离的不舍变成对我的愤怒——都是你催的,虽然我也没有催。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一个人为什么会把自己封闭得死死的,死到甚至任何一个人的好意都进不去的程度。
但也就是那一刻的眼红,让我更加确定了一件事——谈其也不是冷酷到没有人性的一个人,他心的深处,有善良。
这种认知主导了我的很多行动,比如即使回去的一路上他的情绪依旧阴晴不定,但我不再会为了保护自己而沉默,而是为了给他一个缓释自己的空间而沉默。
好像我更了解他了,也更愿意给他空间了。我想我们大约是拥有了互相信任的基础了,也有了继续下去的理由,不问过去,只看将来。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了,一切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们的关系没有因为因为我内心的那点小小变化而有更进一步的改善。他依旧我行我素,我依旧忙碌奔波。只是偶尔再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们还能正常对话,仅此而已。
情况再度迎来转机是一个周五傍晚我回到家,看到了两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谈其的爸爸和妈妈。
“清筱辛苦,回来啦?”看到我打开门进来,谈其的母亲有点拘束。
“嗯,阿姨怎么过来了?”我有点惊讶,但还是很礼貌地问了一句。
“我妈生病了,打算带她来雅岐的医院治疗一下。大家都饿了,你去做点饭吧。”谈其对着我说,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厨房的方向,一如当年在中州的时候他的爸爸对妈妈的语气和动作。
“好。”放下包,撑着困到极致的身体,我还是走出小区买了菜然后回来做好饭。有家人在身边的日子,我和谈其的相处是相对正常的,是至少还能在正常的谈话之外开个小玩笑的那种。
谈其的妈妈病得并不轻,是乳腺癌,但好在发现及时。于是谈虎和谈其商量了一下,决定借助谈虎哥哥医院工作的平台,自费治疗。谈其和我说,他们是姐弟三人每人二十万,凑钱把妈妈送进了医院。当然那段时间谈其频繁出现在市里,每天准时给妈妈送去中饭、晚饭,还会陪她聊天、开慰。因为发现较早,治疗及时,情况迅速得到稳定,大概半个月后,谈其妈妈也就按时出院了。
“妈妈身体不好,这次回家我就亲自送他们回去了。”他说,还说出来迄今七年回想起来的为数不多的能让我感受到他确实在关心我的话:“你自己在雅岐照顾好自己,我很快也就回来了。”
虽然情况稳定顺利出院,但是问题并没有根治,化疗和定期到医院检查是必须做的事情。考虑到老家能报销的费用更多,老人在熟悉的环境里心情也更舒畅一点,所以后面的项目就都安排到了省城荥阳。这带来的直接影响是自从那次亲自送了父母回家之后,谈其频繁离开雅岐,回到老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哥,你工作繁忙,就不用操心了,我会定期回去照看咱妈的。养了三个孩子,老人去治疗的时候没一个陪着,别人要怎么想这一家人。”雅岐的饭桌上谈其对着谈虎说。
“姐,你工作太繁忙了,又要照顾水水。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会定时回家带着妈去检查的。”谈其给姐姐打电话的时候说。对家人的照顾和担当意示着他的内心深处有善良的东西,他也没那么糟糕。那就交给时间去吧,我再次强化了自己的认知。
也因为妈妈身体不好,十一的时候姐姐和他相约一起回了老家。当然,一起回去的还有姐姐的女儿水水和我,那是我第一次踏进他家后院一连三间的小屋。
“这里可都是小时候的记忆呀弟弟!那时候家里虽然穷,但是真的很快乐。”姐姐很兴奋。我们走了进去,看到斑驳的墙面上满满一排又一排的奖状。有谈乐茵的、有谈虎的,我搜索了好久,才搜索到了谈其仅有的两张。
“呀,谈其才有两张呀!”看着虽然奖状不多,但和谈乐茵同样兴奋的神色,我安心地开了个玩笑。
“哎,你都不知道谈其当时可惨了。每年假期哥哥和姐姐都有奖状带回家,他没有。所以每个假期都是他最讨厌的时间,因为一定会被骂。”谈乐茵很开心地回顾着这一切。对于姐姐他向来是没有脾气的,但我也看到了内心的自尊不允许他在这个时候跟着我们一起傻乐呵,所以他回击了:“那姐你看现在,我比不比你差嘛!”
“怎么会差,现在可比你姐强太多了。”姐姐宠溺地拍了拍谈其的背。
“所以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未来谁好谁坏还不好说呢!是吧,爸!”说完谈其把头扭向了爸爸的方向。
“儿子成器!”爸爸大声回答,开怀畅笑,语词恶毒却感觉不到愤恨,“当年是爸有眼无珠!”
傍晚时分谈其还是出去了,为数不多的回家的时间,他是要抓紧了去和童年的伙伴打牌喝酒的。家里又只剩下了谈乐茵和我两个人。吃完饭我们一起出了门,在村子里散步,闲聊几分钟话题也就悄悄走到了我疑问的方向上去。
“珍雪长挺快的呀,才十个月没见,就已经又拔了个个头了。”
“小孩就是长得很快,想想她才出生的时候也就小小一个,又白又软。”
“我看了你们挂在墙上的照片,她是很小就在你家了吗?”
“谈其的亲生女儿当然从小就在我们家啦,只不过是我妈一直在带而已。”
“好吧,他还一直跟我说是你们家领养的孩子。”
“领养?为什么要领养?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为什么要养?”
她的回答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停顿。不过很快就感觉到了有些不太合适的地方,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自然也就进入了默默然的状态,各自手插口袋在余辉的乡路上闲逛,和村子的安宁静谧融为一体。
那片安宁静谧,很绝望。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当时的沉默也只是因为那个时候哪怕说出任何一句话,我都有可能压抑不住内心那片波涛汹涌的大海,一下崩溃在路边。你永远也体会不到一个甚至连结婚准备都没有做好的人,突然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拥有一个已经在上四年级的女儿的心情。直到第二天,我都很沉默。但我没有质问谈其,只是在心底无数遍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涉及底线的问题,我希望有朝一日他能亲口跟我承认一下“对不起,我离过婚,有一个女儿,你要不嫌弃的话,我们还在一起吧。”——可笑的是,至于离婚,也是当时陪他去买房的时候看到他白纸黑字写下的东西。当时他看着我,眼神有些慌张,但还是坚定地跟我说:“你不接受又能怎么样,现在什么都改变不了啊。”
可只要他愿意道歉,我还会跟他说:“都那么多年了,以后你要对我真诚一点。”
可惜直到最后一分钟,我也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一个真诚的道歉。甚至于揭开真相的过程依然如我不想要的样子,龇牙咧嘴,斯文扫地。当然,这是后话。
那一年的谈其对家人表现了异乎寻常的在意,甚至于我。印象中那是我和他生活在一起之后,晚上回去能看到他的次数最多的一年。没有了炮火连天,没有了冷嘲热讽,生活舒心了很多。中州十一心底的那个结,如同金属链子打的,人的状态松弛了慢慢也就放开了。甚至我在心里暗暗感慨,也许正是心态上对他的一点改变,他感受到了吧;也许妈妈的大病一场,让他知道了家人可贵吧;相信他心底的那点善良,还是没有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