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卡斯托纳斯城内一直流传着一则预言,神王阿罗尔亲自庇佑着卡斯托纳斯,黑龙巴哈姆特和神王化身银龙战斗的神迹时时浮现在城市上空,所以永恒之城永远不会被攻破,即使敌人侥幸进入城市,他们也最多抵达至闪耀宫廷的拱门前,因为当那时,银龙将再度归来,神佑的战士会手持燃火利剑,从天而降,驱散王国的敌人。
后来事实证明,要么卡斯托纳斯并不受神王眷顾,要么神王疲惫于诸神间的纷争,当这座城市陷落于兽人之手时,祂不小心睡着了,杜坎·森踢翻卡斯泰利尔的王座时祂没有醒来,兽人用绳子捆住,拉倒诸神圣像时祂没有醒来,即使战团肆意劫掠整座城市,平民的哭喊与哀嚎已经冲破天际,眼泪像河流一样流淌,阿罗尔的石头圣像还是连眼皮也没有抬高过一寸。
所以亚伯·塞尔瓦图觉得可以有另一种解释,神王要么瞎了,要么死了。
一直,一直以来,引导他们前进,驱逐黑暗的指明灯塔,从来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万神,祂平日一直以凡人之姿与他们同行,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展现出数不胜数的神迹,祂的火焰不是用来焚烧,反而能治愈尘世一切伤痛。
“赞美科琳。”亚伯今天第无数次在心底祷告。
亚伯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他年纪虽轻,学识倒勉强算得上渊博,所以他比常人更加了解「苍白腐疫」的可怕,也就更害怕那些曾传播这种致命疾病的小型啮齿动物,俗称老鼠。
洛萨恩副团长总说他是一名天生的学者,货真价实的天才,他绝对担不起这个名号,比起十九岁时就发表了自己第一本学术著作《论魔鬼与堕落》的多米尼尔老师,他还差得远呢!
多米尼克老师,想起许久未见的老师,亚伯的心如裂开般疼痛,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愤怒充满了胸膛。
老师为了肃清万神议员内部的腐化一事返回西陆,从此了无音讯,直到前些日子,第十一次万神会议宣告结束,他们非但没有等到万神议会对科琳冕下神人身份的承认,反而得到一封来自万神议员集体否决科琳所存神性的训谕,并且这封训谕的署名者处,赫然写着一个科琳骑士团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多米尼克·迈耶。
该死,该死,该死,开什么玩笑,那帮欺世盗名的堕落者,身处神王的凡世天国竟敢撒下这种弥天大谎,他绝不相信多米尼克老师会背叛科琳,老师比所有人离科琳更亲近,比所有人都更清楚神人的慈悲与正义,那纸训谕必然是他人假借老师之名发出,老师本人此时此刻一定深陷极大的险境当中,急需他们援救。
但最可恨的事情在于,当下科琳骑士团也是自身难保。
闪耀宫廷的地下通道如迷宫般曲折,同时四通八达,暗道从地下连通了山丘之城高高低低的错落建筑,古卡斯塔诺帝国的世家贵族为了减少甚至避免下等仆役出现在眼界,煞费苦心地修造了这样一条条下人用道,当贵族们在园林享受喷泉与美酒时,仆人们悄无声息间即为主人准备好了一切,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因地位的尊卑而天差地别。
像很多事情一样,亚伯知道得更多,他知道历经千年岁月,这些地下通道早已脱离原本用法,东陆骑士年代,卡斯泰利尔贵族们将光鲜亮丽铠甲背后的肮脏,全数藏入了一条条隧道的最深处。
传说卡斯托纳斯每条地下甬道尽头,你都能找到不知名的人类骸骨,他们或许是一位不小心怀上了贵族私生子的无辜侍女,一场不可告人的宫廷阴谋之后惨遭灭口的家臣,甚至史书留名的曾受无数人看好却离奇失踪的大家族继承人……人与人之间充斥着此类令人作呕又毫无必要的争斗,科琳冕下正是因为想要改变这种现状,所以决心引领圣战,这片沦落于异端的土地,正如大洪水后纯洁的旧伊甸,祂要重新建立起绝对公义与至善的天国。
亚伯在昏暗的甬道中行走,他害怕那些恐怖的故事,时刻注意着脚边有没有不知名的骸骨,但当他拐过第一个弯道,眼前出现的景象,瞬间令他的担忧与恐惧烟消云散。
数不清的难民挤满了前方甬道,亚伯没有发现他们是因为没有人说话,人们脸上写满了不安与恐惧,母亲怀抱着孩子尽量蜷缩进阴暗的角落,连呼吸都如同老鼠一样生怯。
这些人是卡斯托纳斯外城的平民,这些坚强又不幸的人们,十几年来一直忍受着杜坎·森的残酷统治,终于等到边区领主联军对卡斯托纳斯的解放。如今兽人去而复返,他们心里一定是既害怕又绝望的,亚伯心想。
明明刚经历一场惨败,来袭的兽人军队数量却超乎想象,在这种情况下,强守没有城墙的外城明显不智,但他们也不可能抛弃城外手无寸铁的平民,用人们的性命去赌兽人心肠的慈悲,于是骑士团敞开了闪耀宫廷的宫门,这些家族世代居住在山下之城的平民们,从孩童时期起就开始眺望山丘顶部那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塔楼,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有朝一日能踏入国王的庭院。
人们靠着坚硬的岩壁席地而坐,互相倚靠着取暖,由于物资匮乏,往往一家人才能分到一张毛毯,把难民赶到阴暗的地下,也绝非出于骑士团的本意,除了存放军械与补给的仓储地点,洛萨恩副团长下令开放闪耀宫廷内几乎所有的宫室、园林、教堂以供难民栖身,这些地方过去都是贵族的居所,城下的平民别说踏足,一辈子连远远望上一眼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我们万万不能将神人的宫殿像养殖牲畜的干栏一样玷污。”难民们起初惶恐的表示拒绝。
“只是一间屋子罢了。”亚伯记得洛萨恩副团长是这样宽慰人们的。
即便如此,这座原本就是供极少数贵族享乐的宫殿,仍是难以承载所有平民,骑士团不得不让一些人落入最恶劣的环境。
亚伯不清楚人们是否能理解他们的苦衷,不,哪怕能理解,也只会令他更加羞愧难当,他不敢去看那一张张苍白的脸。
“借……借过,借过。”亚伯结结巴巴地说,脸涨得通红。
人群中间立刻齐刷刷分开一条道路,分割速度之快只在眨眼之间,亚伯不禁吃惊,这场景一时间令他想起神人昆迪为赫特遗民分开狭海的海水,以地下甬道的狭隘来说,这条路可谓是相当开阔了。
亚伯感受到人们炙热的目光,来不及细想,他已经不敢再多做停留,只好难为情地低下头,小跑着开始通过拥挤的人群。
“天使!”不知谁发出第一声呼喊,人们的祷告转瞬如浪潮般涌来:“天使!”
“仁慈的天使,请同情我们那微不足道的苦难!”
“神佑的守卫,请保佑您陷在异端之中的羊群!”
“光明的使者,请用光辉指引我们黑暗的道路!”
亚伯简直羞红了脸,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穿着科琳骑士团的修士制服,在虔诚的教徒们眼中,遵循神人意志的战士就是凡世的天使,此刻他只想告诉这些虔诚的信徒,自己并不是天使,真正的天使是那些在前线与敌人真正浴血奋战的骑士,他只是个负责文书工作的小学士,跟他们一样需要旁人利剑的庇护。
”天使,大人,求求您行行好!“突然一名女人冲出人群跪倒在亚伯的前路,女人满脸泪水,怀里抱着一个昏厥的男人。
周围人顿时露出极其不悦的神色,显然是在恼怒女人无礼的冲撞,纷纷伸出手试图将女人拖拽回祷告的队列。
女人挣扎着紧抱住怀里的男人,抽噎着,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天使,我求求您!我的丈夫病了,他已经昏迷了好几天,我们的孩子都没了,他是我唯一的日与星,我求求您!用您的手指,只需要一根手指!触摸一下他的额头就好!”
还不等女人话说完,亚伯就已经把整只手按在男人的额头上了,男人烧得很重,他抿紧了嘴唇,仔细检查一番后,松了口气。
“只是普通的风寒,再加太过劳累而已,”亚伯取下后腰的水壶,里面是他自己用甘草和金盏花酿造的药水,原本是备来以防不时之需,他交到女人手中,叮嘱道,“一日三次,多休息,勤饮水。”
“谢谢……谢谢您,天使。”女人泣不成声。
亚伯注意到女人的衣服相当单薄,男人身上连张毯子也没有,全靠女人的体温为他取暖,他的神色不禁黯淡下来,无论什么时候,争抢都是朝向最软弱无力的人。
亚伯心里一动,手伸到身后,扯下印有科琳骑士团徽记的披风,裹在了男人身上。
周围出现一阵艳羡的声音,女人则盯着亚伯,一脸惊恐地说:“我们夫妻是做最下等营生的低贱人,万万不可让我们玷污天使的衣袍。”
亚伯站起来,他心里从未如此骄傲与喜悦过,他想说些什么来宽慰这对小夫妻,洛萨恩副团长的话音浮现在耳畔。
“只是一件披风罢了!”亚伯大声说,因为太过紧张,他的喉咙有些干涩,眼角也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