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客人三十多岁,正在欣赏唐三彩。他个子不高,气势却不低,处处给人居高临下的姿态。
也难怪他如此,其父是珠三角人,十几岁就闯荡南洋,凭着机灵和精明,单枪匹马闯出个南洋大富翁。他含着金钥匙长大,想闯出比其父更大的富翁,发现南洋发展有限,此时中国清朝已灭,进入多政府时期,政府鼓励华侨回国投资,他认为机会已到,便携带资本回国。一番考察后,选址广东南海县西樵山脚,搞个大型的纺织厂,他自己坐镇广州,做起纺织业买卖,几年间成为纺织业大亨,闻名省港澳。
也许在南洋时期,经常看到父亲与皇族、政府上层来往密切。他在广东、广州,也热衷与政府高官、有权有势的人周旋,为此,他经常自翔:在省港澳如鱼得水。不过,他今日登门何家大屋,不是为自己如何“如鱼得水”吹水(吹牛),吹水(吹牛)要在大庭广众,对着一个人吹牛,特别是对着何老爷这样的人,简直如同对牛弹琴。
何老爷人如其名:日满,日日有饭落肚,有屋居住,有少少银子赚就满足。
客人欣赏一会儿唐三彩,转身。他的长相是典型的广东人,颧骨高耸,最特别的是,两道浓眉之间好窄。民间传说,这种人心胸狭窄,报复心重,别人一旦在不经意中,令他不开心,他就认为对方故意刁难自己,永远记住,一有机会,就将对方踢在地下,再踏上一只脚,让对方永无翻身之日。
他瞟了一眼何老爷,心想:这个老头,真会“扮猪吃老虎”,穿着、打扮、大屋与一般的西关商人相差无几,但是,这只唐三彩就露了馅,这个老头财产富甲一方,我真的精明,要这条大水鱼出血(暗喻:大水鱼——笨蛋;出血——要宰对方,要对方出大钱)。
何家大屋大厅的摆设,与其他西关大屋大厅的摆设,大同小异。大厅约六、七十平方米,靠门这边、门对面墙边,排放着多张高脚靠背酸枝木凳,每两张酸枝木凳之间,有张高脚酸枝木小茶几,茶几上放着两套茶碗。大厅南边靠墙边,有个花梨木多层工艺柜子,约五、六尺高,里面摆放着多个不同朝代的瓷器。一套高脚方型酸枝木枱凳,摆放在大厅的北边。
何老爷正在叹自己那盅茶,他不知对方心思,也不会去揣摩对方心思,他的耳垂好厚好长,属于心宽体不胖那类人。皆因,他清楚自己的底子:琢磨多年才搞出个秘方,制成独门肚屙(腹泻)丸,刚好遇上这十年八年天灾人祸,连连水灾,患肚屙(腹泻)病的人特别多,令自己的肚屙(腹泻)丸畅销一时,也算赚到一点银子。不过现时大众中意(喜欢)用来路货(西洋、外国物件),看西医,吃西药,一旦大众都转去吃西药,自己的肚屙(腹泻)丸就没市场,派街坊(左邻右里,泛指:大众)都没人要。是以,他对谁都恭恭敬敬,人人都是衣食父母。
何老爷见对方已欣赏唐三彩,便做个“请”的手势,微微一笑,轻轻一句:“请饮茶。”
从接到帖子:广东商会会长、广州商会会长陈顶充先生,择日来访。
何老爷除了叫阿二准备一围(一枱)精致的靓餸(美味小菜)外,还拿出珍藏的大红袍,过滤一桶井水,真的隆重其事。
何老爷虽然不参与各种政界事务,也跟随一众商家,按政府的要求,加入广州商会,都知陈会长巴闭(了不起,显赫),皆因广州商会每次会议、活动都是陈会长主持。
只是他与陈会长向来没深交,这与他的为人处事方式有关。他历来信奉“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对任何人都和和气气,谁都不得罪,谁都不深交。何老爷清楚,无论生意场上,还是日常场合,与一些人深交,必会得罪另一部分人。
是以,陈会长登门造访,何老爷有点吃惊,用脑子想了那么几分钟:到底什么事,需要陈会长纾尊降贵。
无奈他的脑子,都是围绕自己的生意转:自己虽然有几间药铺和当铺,都与陈会长无关,陈会长不做中药买卖,更不缺银子。
想不透就不去想,当贵客招待就错不了,陈会长从未来过何家,确实也是贵客。
贵客陈会长欣赏了唐三彩,叹着井水泡的大红袍,开腔讲话,讲的是广州政务。
陈会长习惯在大场面演讲,一开讲就长篇大论。
何老爷听到一头雾水,心想:这些新闻纸(报纸)日日都看到,陈会长为何专程登门,对自己一个人讲。这些与大众有关,不仅仅与自己有关。
(注明:一头雾水——形容摸不着头脑,糊里糊涂)
不过,何老爷的性格,永远不打断对方讲话,是以,仍然乖乖当听众,仍然在叹自己那盅大红袍。
“你觉得怎样?”陈会长问。
何老爷没反应,原来,何老爷与其他群体听众一样,对方开讲长篇大论,听着听着就走神。
待陈会长再次发问,何老爷才回过神,却仍然无应对。他是个谨慎之人,未听清对方讲什么,绝不回答。生意场上就是如此,胡乱回答会输身家(输掉全部财产)。
陈会长暗中瞪了他一眼,说:“广州换了几多次政府,你都清楚。”
原来是这个问题。
“将就将就。”何老爷慢悠悠说道,这是他的口头禅。
“个个政府都当商人是钱袋。”对方继续演讲:“中意(喜欢)拿几多就拿几多,就是不给商人话事权(话语权),这个不公道。”
何老爷不搭腔,这是他的一贯做法:不议政,不论政,不参政,不涉政。
“所以,我这次搞的广州商团,跟之前的商会不同。”陈会长见他不搭腔,有点不高兴,以教训的口吻说:“要买枪支弹药,同政府要话事权(话语权),你做副团长…”
“将…”何老爷话音刚出,即刻转口,皆因此事不能“将就将就”。何老爷一反常态,打断对方的话:“我不行,不行,不行!我年老体弱,这些事,还是你们后生仔做吧(年轻一辈操心吧)。”
何老爷是个商人,有银子赚固然开心,无银子赚也不强求,对话事权(话语权)不感兴趣。拿枪拿炮,同政府要话事权(话语权),恐怕会流血,搞出人命,同他“和气生财”的生意之道相背而驰,也同他“与和为贵”的为人之道极不吻合。况且,何家在广州数代经商,代代都听政府(以前叫朝廷)的话,从来不反政府。何老爷更是政府的模范市民和商人。
何老爷这才明白,对方如此纾尊降贵,除了要自己为广州商团出银子,还要自己出力,做副团长。
何老爷大概上了年纪,半日才转过脑筋。
陈顶充早就盯上他,何家数代最听政府的话,又是土生土长西关商人。如果何老爷做广州商团副团长,羊群效应,西关土生土长的商人,就跟着加入广州商团,那时,人多势众,财力雄厚,还怕政府不给话事权(话语权)?
刚好此时,阿二通报:“酒菜都搞掂(搞好),几时上枱,请老爷吩咐。”
何老爷正想脱身,趁机说道:“即刻上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