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二

两人一边讲‘火炭毛’的货,一边走。转了几条小巷,张三同就停下,何言邻知,前边就是自己的大屋。

西关的横街窄巷是名副其实,有的小巷,窄到只能让两顶轿子擦肩而过。小巷两边,几乎都是低矮的房屋,大多数是平房,少数两三层高,砖木结构。不过,每隔几条小巷就会有一间大屋,有的大屋三道门年年油漆一次,有的大屋根本就不油漆,同其他楼房差不多,进去才看到大屋的真面目。这些大屋,人称西关大屋。

何言邻家的房屋,就是典型的西关大屋。

何言邻的父亲,是个典型的西关商人,典型的和事佬一个,讲究以和为贵,和气生财,财不露眼。所以,这间大屋的外表,一看之下同其他大屋无异,但是,西关大屋就是西关大屋,再怎么一般,前边三道门肯定有:角门(吊扇门)、趟栊、硬木大门。第一道门是角门,也叫矮脚吊扇门,大半人高;最有特色的是第二道门“趟栊”,从下到上横装着十三条圆木;硬木大门是第三道门。三道门坚固防盗。

何言邻没贵贱之分,以前都叫张三同一齐进去。张三同却裹足不前,同自己的油布、茅草屋相比,何家大屋简直就是天堂,自己烂衫烂裤,觉得惭愧,没面子,任凭何言邻讲破嘴,讲无所谓,他就是不进去。

所以,每次到何家大屋,何言邻就叫他绕道,到大屋后墙一个小窗口等着。

何家大屋厨房后墙有个小窗口,平时用两块砖头当窗格,其实窗格是活动的,将砖头拿开,小窗口刚好能让一个人爬进爬出。何言邻被父亲惩罚不准出门时,就是从这里爬出去。

何家厨房里,餸(鱼、肉、菜等等)同饭肯定有,还不少呢。

何言邻将这些递给窗外的张三同,自己也准备从小窗口爬出去,前半身刚爬出去,双脚就被人拉住,往回拉。

“谁拉我...”何言邻大叫:“谁…啊…阿二…”

窗外的张三同一听,即刻撇下何言邻,带着食物,飞一样逃去无踪。

何言邻被人硬从小窗口拉回来,他跳下来,即刻嬉皮笑脸看着对方。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靓女(年轻姑娘),比他矮半个头,浓眉大眼,双眼皮,颧骨微凸,典型的广东靓女(姑娘)样貌,耳边两条刚过肩辫子,编得松松散散。她个子不算高,骨架也不算大,却粗手粗脚,一看就知,她是个常年累月干活的人,她上穿纯棉对襟花衫,下穿淡色纯棉布裤,显得干爽、利索。

她双手叉腰,双眼瞪着何言邻。

她就是阿二,原名荷花,其父是何家广东南海县药园租户。她八岁那年,南海县水灾,家里无米落锅,其父将她送入何家大屋,原本只想家里少张嘴吃饭。

何老爷见她听话听教又肯做,除了叫她照顾何言邻,慢慢也叫她管家里和铺头工仔(店铺小工)。其父见状,便请求何老爷,等她长大许配给少爷做偏房,何老爷同意,定为何言邻的二房老婆,人称阿二,目前尚未成亲。她等于何家的管家。

她比何言邻大三岁。

何言邻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甚至父亲都不怕,就怕阿二。因为有阿二,他就是何少爷,没有阿二,他什么都不是,变成无柄茶壶——剩把口,即只会讲不会做:

“阿二,为什么我的鞋子一样一只?”

“阿二,我的汤没味。”

“阿二,我的衫在那?”

“阿二,为什么衫的后边变成前边?”

如果他激怒阿二,阿二忍无可忍,他就惨啦,阿二就会到何老爷面前告状,那个月的零用钱告吹,他就没银子买蟋蟀,只能半夜三更去守候捉蟋蟀。

守候捉蟋蟀,有时很好玩,有时好烦人。最烦人的是守着守着,瞌睡一来,什么事都会发生。他额头那条疤,就是这样得来的:守着守着,瞌睡来了,头往地下砸去,即刻血流满脸,从此留下一条疤。而最惨的是睡着了,那一夜就白守。

他嘻笑着,伸手想撩阿二的辫子,这是他惯使的把戏。阿二生气,他就一撩她的辫子,捉弄自己,捉弄阿二,逗得阿二哈哈大笑,即刻云开天晴。

这次显然不起效,阿二打开他的手,问:“厨房的餸(鱼、肉、菜等等),拿给谁?”

“我…我…”他仍然嬉皮笑脸,狡辩道“我去捉蟋蟀…蟋蟀…”

“我不信。”阿二气呼呼地说:“我总觉得厨房的餸(鱼、肉、菜等等)数量不对,原来是你偷了。”

(注明:广州话:厨房所有食材统称为:餸)

“不要讲偷,这么难听。”他还是嬉笑着:“是借一点点,一点点,用用…一点点…”

“一点点这么少?”阿二打断他的话:“我今日特意数了,看看,没一半,看看,没一半,没…”

“停…”他拖长声调喊叫。

阿二不讲话,却仍然气呼呼看着他。

“嘻嘻,一半…”他又嬉笑:“没留意,有这么多吗?”

“只有多不会少。”阿二:“你给谁啦?你不讲,我同老爷讲。”她转身要走。

“卜卜!”他两步跳到她面前,拦住她:“我拿去捉蟋蟀。”

“我不信。”阿二摇下头,说:“蟋蟀这么小,能吃这么多?”

“蟋蟀不吃…吃…不吃…吃…不对…”他狡辩:“是闻,没错,是闻。”

“闻?”阿二觉得有点怪:“我从未听过,蟋蟀会闻。”

“所以说你。”他教训阿二:“不玩蟋蟀就不识(懂)蟋蟀。”

他信口开河:蟋蟀会闻,肉的味不中意(喜欢),我就用鱼,鱼不行,就用咸鱼,还要多,每个角落都放一些,嘻!嘻!然后,等它们上钩。

“真的。”阿二半信半疑:“蟋蟀会闻?”

“真的,我发誓。”他指天画地发誓:“呃(骗)你,我就变成蟋蟀。”

阿二看住他的眼,左摇右摆看一会儿,说:“我还是不信,我同老爷讲。”

她一低头,从他身旁钻出去,转眼已到厨房门口。

何言邻反而不追,脚一顿,大声说:“我今日不帮你出菜单。”

阿二好像被点了穴位一样,在厨房门口站住。

他转过身,带着几分得意,晃着脑袋说:“去!去同老豆(阿爸)讲吧,我看你,能做出什么靓餸(拿手小菜)?”

“怪啦?”阿二转过身,有点不甘心地说:“你日夜颠倒,只记得蟋蟀,连返家都差点不记得,居然知有大客要来?”

“哈!我够醒目!”何言邻自负地扬下头,随即,忍不住自我拆穿谜底:“大红袍都拿出来,不是大客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