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识军队的紧张气氛:黄埔军校大门紧闭,站岗卫兵五步一岗,步枪插上刺刀,所有人员准入不准出,大有战斗一触即发迹象。
何言邻的心,不由地抖动,肌肉紧张得硬绷绷,感觉莫名其妙的空前害怕。
军校内悄悄传开:张三同团长带特警连,从广州市区赶来见蒋校长。有不少学员兴奋起来,张团长是蒋校长眼前红人,盼望见下此人,沾下运气。
何言邻仍然埋头做事,虽然身在厨房,耳朵没聋,都听到张三同即将“降临”。他没那些学员如此兴奋,张三同的脸,从小见到大,熟悉无比。
他的脑筋却转得好快:是否私下静悄悄找个机会,偷偷会下三同,打听现在家里情况:老豆(阿爸)葬在那?大屋被封,阿二去了那,她怎样?等等。
他还没想出个究竟,就听到叫声。
“疤痣。”堂哥叫道。
他下意识应一声。
“你去市区买锅。”堂哥说。
这么巧,厨房的大锅,就在此时穿个大洞,没锅煮饭,张团长的特警连就扎炮(饿肚子、喝西北风)。
火头军的头堂哥本不想派他出去,留下等着给蒋校长炒黄埔蛋。
堂哥点人买锅:“‘龟壳’…呀…”头壳被什么轻轻敲下,冲口而出:“‘疤痣’,蒋校长没那么快吃黄埔蛋,快去快回。”
出黄埔军校,都要蒋校长签名的批条。
何言邻将布帽子压得低低,坐渡船来到市区,去到一个卖杂货的铺头(店铺),选个大锅。
何言邻给了大洋,刚要同铺头(店铺)老板说什么,旁边响起一把嘶哑的男人声音:“老细(老板),我要去水池巷,怎…”是个干瘦阿伯,手拿一把破烂的大葵扇。
铺头(店铺)老板指指点点,干瘦阿伯仍然摇头。
“你是广州人,识路,带他去。”铺头(店铺)老板看下何言邻:“古厘(搬运工)一到,我叫他将锅抬到鱼珠码头。”
何言邻带着干瘦阿伯,转了几条小巷,来到水池巷。
干瘦阿伯多谢后,闪入水池巷,一晃,变成“雀巢”头男人,扁下口,偷笑,大葵扇一晃,变成汤勺,闪闪亮。
何言邻转身,往回走,就看到路边有个路牌:“仙指巷”。
他突然想起,黄雷潜的广州办事处,就在这条小巷,便走进去。
自从知老豆(阿爸)猝死,大屋、第一楼、铺头(店铺)被封,他就一直想打听:是否有人收殓老豆(阿爸),葬在何处?阿二怎样,去了那?
他熟知阿二同狗仔的为人,如果他们有银子,肯定会葬老豆(阿爸),然而,阿二的零用钱,几乎被他“借去”,变成无线电物件,所剩无几;狗仔的银子,大多救济丐帮的兄弟姐妹,也是所剩无几。
三同,不知何年何月才再会,再会时是否有机会讲话都未知。他自己又不能现身“狗记”二厘馆,找狗仔帮忙,唯有请黄雷潜帮忙。
何言邻拜托自己的事,之后,顺口讲起黄埔军校今日的情况。
黄雷潜一怔,警觉起来。因为这几日,校长连续派人下“金牌”,“请”黄副主任速回军校,有要事商讨。光今日已下五道“金牌”。
黄雷潜心里沉吟:看来,诱捕多于商讨要事。
两人正讲着话,房门响起有规律、两次两长一短敲门声。
黄雷潜轻声说道:“进来。”
推门进来的人,竟然是阿二。
何言邻一怔,即刻戴上帽子,低下头。
阿二眼尖,已看到他,兴奋地喊叫:“少爷,你在这,我同狗仔周围找你。”
何言邻一言不发,他清楚,他一讲话,看她一眼,阿二肯定认出自己。
如果在以往,何言邻早就蹦到她身旁,一撩她的辫子,捉弄她,捉弄自己。然而,现在,他却像打桩一样,动也不敢动,看都不敢看她,只能紧咬着嘴唇。
“荷花同志。”黄雷潜问道:“带来什么资料?”
原来,阿二出外找工,有一日遇上挺进学堂、同妇女会上街宣传,有革命同志认得阿二,就叫她入妇女会做事。将她的名字又改为“荷花”。
阿二在何家养成习惯,听吩咐做事,从不问为什么,也不打折扣。黄雷潜认为适合做通讯员,就叫她做通讯员,为自己同各界人士传递资料。
阿二将资料交给黄雷潜,见何言邻不应自己,即刻走前两步,仔细看下,说:“如果你右边脸没那块黑痣,同我家少爷一个饼印(一模一样)。我家少爷额头都有一条疤,眼神都一样。
黄雷潜曾听闻阿二的来历,知她是西关一富户少爷的二房老婆,没嫁,老公就不见踪影,想不到她就是何言邻的二房老婆。
黄雷潜心想:何言邻刚刚托自己办的事,何不现在问下“荷花”?
一提到何老爷,阿二就伤心。
“我家老爷是个大好人。他死得好冤。”阿二说:“我暂时将老爷放在德仁堂,我在存银子,找到少爷,问准少爷,就买块好地葬老爷。”
原来何老爷在世时,曾对阿二讲过,自己最不放心仔(儿子)。是以,阿二想买块地,离少爷最近之处,让老爷日夜看到少爷。
何言邻在心里连连说:“阿二,多谢你!阿二,多谢你!阿二,多谢你...”
黄雷潜安慰阿二:“你家少爷会找到的。”
“我肯定找到少爷。”阿二的口气,仍然不依不饶:“我同狗仔有空就周围去找,狗仔又叫好多兄弟帮忙找,我肯定找到少爷。”
阿二告诉黄雷潜:少爷不是没担待的人,他去那都会同自己讲,他一定出了事,估计他是出大事。
“阿二,是我呀…”何言邻几乎叫出来:“是我呀!阿二,是我呀!阿二…”他拼命将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压回去。他知,他一叫喊,阿二必定认出自己,肯定不会放自己走,自己又要再一次亡命天涯,不知“着草”、“走佬”(逃亡、逃命)去那?阿二肯定跟着自己“着草”、“走佬”(逃亡、逃命),又连累阿二。
眼神模糊中,他看到:
六岁多的自己,周身湿淋淋,跑入一条小巷,觉得不对路,那是条掘头巷(死胡同),他即刻转身,却同一个人碰在一起,是阿二,手里还拿着支大竹筒。
“你,做什么?”他奇怪地问,一边向另一条小巷跑去,他要追“奀仔”,追回自己的大蟋蟀。
“跟住你。”阿二在他后边跟着跑:“你去那,我跟到那,不准‘奀仔’他们阴(害)你…”
那年他六岁多,身材比阿二还高,还是被“奀仔”带着几个小孩阴(害)他,抢去他的大蟋蟀,将他挤下沙基涌。
阿二一听闻,拖着支大竹筒跑来,赶走“奀仔”一班人,将他从沙基涌拉上来。他上岸就去追“奀仔”,没想到阿二步步跟住。
黄雷潜偷偷瞟一眼何言邻,见他的嘴唇不停地颤抖,情知他快忍不住。
“时间不早了,你快点回去。”黄雷潜即刻对阿二说道:“对了,下次送资料,不要再送到这。有新地址,我再通知你。”
阿二应了一声。
黄雷潜突然又想起什么,问道:“阿二现在怎样?在那?”
阿二答:“我就是阿二。”
黄雷潜一怔。
“你的样子,同我家少爷一个饼印(一模一样),其他的都不像。”此时,阿二走近何言邻,辫子一撩,双手叉腰,说:“我家少爷蹦蹦跳,坐不住,站不住,会叫‘停’,还会吹口哨。”
何言邻仍然低着头,紧咬嘴唇,脑子却涌出,张三同送他入黄埔军校当夜的情景:
“兄弟。”张三同加重语气:“你是‘着草’、‘走佬’(逃亡、逃跑),不是去玩,一句讲错,你就‘谢鸡’(死掉),尽量少讲话,不要蹦蹦跳,不要叫‘停’,不要吹口哨,实在忍不住,就咬紧嘴唇。”
阿二用手摸着自己的辫子,一脸向往地说:“我家少爷喜欢撩我的辫。”话音未落,人已转身出门而去。
她一转身,何言邻就抬起头,仍然咬紧嘴唇,眼睛已通红,看着阿二的背影,直至阿二拉上房门,他还看着门口。
他的眼神是多样的:有感激、有留恋、有眷念、有牵挂。
他和阿二同煲同捞、同声同气、患难与共多年,早已血水相融。短短几个月,他们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黄雷潜暗暗叹一声,这两人,一个亡命天涯,自己性命几乎朝不保夕,仍然挂念她,想着她如何生活;一个不离不弃,不依不饶,坚持不懈,周围奔跑,至死不渝去找他。他们之间的情感,已经血水相融。
何言邻努力将眼眶的泪水压下去。
“我先走。”他小声、沙哑地讲:“军校等锅煮饭。”
“不要返军校。”黄雷潜急忙说。
他一怔。
黄雷潜告诉他,此次诱捕自己不成,而这日出岛的人只有他,肯定怀疑他通风报信,返回黄埔军校,不杀头,也被关押起来。
何言邻真的无路可走,广州市政厅追捕他。
1926年11月中旬的一个深夜,月黑风高。睡梦中的广州人,又被一阵阵枪声同叫喊声惊醒。广州人即刻扑熄灯火,他们知,又一次起义发生。
是次起义,是反对蒋介石的独裁、专制。
起义队伍中,竟然有何言邻。
何言邻根本不知这支队伍在做什么,要去那?黄雷潜要他跟着队伍,他机械地随着。队伍走,他就走,队伍跑,他也跑,队伍停,他便停。枪声一响,他被吓得额头飙汗,周身打哆嗦。
“有枪有炮有子弹,会‘谢鸡’(死)的。”他心焦地想着,搏命低下头,心里不停地叫道:“不要打中我,我不想‘谢鸡’(死)!我不想‘谢鸡’(死)!不要打中我,我不想‘谢鸡’(死)!我…”
走走,跑跑,停停,猛然,他感觉自己走入一个熟悉的环境,闭着眼都不会迷路。这是西关,从小到大,他就在这里的横街窄巷转,能不熟悉吗?
这条就是支竹巷,摸着墙壁,他即刻感觉到。随即,他的两只脚,好像被磁铁吸住一样,再也不能动。
他的家,何家大屋,就在眼前。
以往,就算半夜三更,何家大屋总会有灯亮着。眼前的何家大屋,他曾经的家,一片黑乎乎,透着一种凄凉的寂静。
他跪在大天井旁边,伸出两只手掌,准备受罚。那年那日,他刚吃十岁生日的红鸡蛋,就被人告状:他摔死“癞痢毛”的绿蟋蟀。按惯例,老豆(阿爸)赔银子,他的手掌就要“吃”戒尺。
“啪!啪!啪…”一阵戒尺打手掌的声音响起,他的手掌却不痛。奇怪!他稍稍抬头,偷偷向上看下,看到老豆(阿爸)用戒尺打他自己的手掌,一边说道:“我不会教仔(儿子),我不会教仔(儿子),我不会教仔(儿子)…”
老豆(阿爸)音容犹在,然而,他同老豆(阿爸)已阴阳相隔,他再也听不到老豆(阿爸)讲:“将就将就”。
“老豆(阿爸)!”他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
不由自主地,“扑通”,他双膝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老豆(阿爸)在世时,他不中意(喜欢)听老豆(阿爸)的“谆谆教诲”,嫌啰嗦。现在,生死殊途,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再听到老豆(阿爸)的“谆谆教诲”;都想再见到老豆(阿爸)拿着盖碗叹茶;都想再听到老豆(阿爸)叫他:“仔(儿子)!”;都想再看到老豆(阿爸)教阿二辨认药材。
“阿二!”想到阿二,何言邻周身一颤。
他知,如果他继续留在支竹巷,肯定会遇到阿二。从小,老豆(阿爸)就叮嘱,两人一旦走散,阿二留在原地,他沿着原路返回找她。
他更清楚阿二的为人,他在何家大屋不见,何家大屋被封,阿二不能进去,肯定会来支竹巷等他。然而,遇见阿二,只会连累阿二,阿二肯定跟着他“着草”、“走佬”(逃亡、逃命),这样等于连累阿二。
“我不能连累阿二!我不能连累阿二,我不…”他喃喃自语,站起来,转身跑出支竹巷。
可是,要去何方?他根本不清楚。家,没了;亲人,老豆(阿爸)已死,只有阿二,而他又不能连累阿二。
他不知去那找黄雷潜,都不敢找黄雷潜,在今夜,他才知黄雷潜是拿枪的,子弹乱飞,总会有人“谢鸡”(死了),他害怕,都不感兴趣。
任凭两条腿带着走,眼前出现一栋楼,远处火光一闪,他看到牌匾:羊城第一楼。
围剿这次起义的指挥官,仍然是张三同,他依然将指挥部设在观音山。
张三同熟悉广州地形,特别是西关,不出两个时辰,已将起义队伍打得七零八落。连夜将刚到的德国大炮,调运给他,并指令:一举全歼逆匪。
张三同兴奋之极,即刻下令:“调试大炮”。
“老鬼”报来新情报:叛乱者在西关溃散,转去东边,大东门再往东,大概
1000米左右汇集。
张三同心里说道:“正合我意。”
西关民房、铺头(店铺)多,炮轰恐怕伤及无辜。大东门往东,都是烂地,鬼影不见一只,正好让大炮发挥威力。
炮兵连忙准备,担心灯光暴露目标,用衫造个罩,在里面打着手电筒,小心调整坐标。
“坐标305…不对…应该308,也不正确,应该309…”
终于,炮兵调整完毕。
下属向张三同敬个军礼:“报告长官,大炮准备完毕,请长官下令。”
张三同迈开大步,走到大炮阵地,在黑暗中看下大炮,手向前一挥,威严地喊道:“开炮!”
黑暗的半空,食神往北遥望,一阵紧张:“不好,大炮转向上下九,快,叫何少爷快走…”
“早点讲,次次慢半拍。”“扁口”随时不忘同食神吵架,随即,一清嗓子,变成阿二的声音,撮嘴一吹,声音飘到何言邻耳边,大叫:“少爷,快走!”
何言邻呆呆地看着羊城第一楼,火光一闪,羊城第一楼大门上,两条交叉贴着的大红封条,赫然在目。
突然,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少爷,快走!”
“阿二!”他周身一激灵。
一个急转身,他分明看到阿二,从斜对面的骑楼冲出来,向他伸出手。
他欣喜若狂,不由地大叫:“阿二!”
他不顾一切,向阿二奔去。
大概转身、起步、奔跑,一连串动作过猛,无法控制,一个“吃狗屎”,他狠狠摔在地上。
食神筷子一伸,夹住何言邻的衣领,暗喝一声:“双龙助力!”
“阿二”(“扁口”)手一转,汤勺抖出,兜起何言邻,大叫:“左右摇荡!”
两神带着何言邻,向东南方飘去。
就在此时,半空一声呼啸,一发炮弹在他们右边,相反方向半空掠过,向西奔去,“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击中羊城第一楼的后面,顿时,天空硝烟弥漫。
只见羊城第一楼火光冲天,燃烧起来,后半边已倒塌,前边嵌着牌匾的墙壁,依然屹立。羊城第一楼牌匾,在火光中,更显得红彤彤。
火光一闪,炮弹出膛。
一会儿,炮兵慌慌张张,畏畏缩缩地报告:“报…告…长…官…长…官…”
“淡定(镇定)。”张三同冷冷地喝问道:“什么事?”
他最憎手下士兵如此:胆小畏缩,临阵腾鸡(慌张),自乱阵脚,此乃兵家大忌。战场上如此表现,没打就已输了。
“错…错方…向…方…”炮兵显然给吓坏,讲话都跑调。
原来,德国在西半球,中国在东半球,德国运出大炮时,按西半球调整坐标,炮兵开炮后,才发现没将坐标调回东半球。
“打到那?”张三同问道。
“西…西…边…”炮兵勉强答道,人已瘫坐在地上。
1926年最后一日,张家双喜临门:张三同荣升国民革命军师长;张家搬进何家大屋。
张三同实现自己之前定下的目标,达到自己的梦想:买间有砖有瓦的大屋,比“烂赌贵”从何家骗来的木屋更大,更阔气。
然而,前来祝贺乔迁之喜的客人发现,张长官并没现身。
张家从此有第一道祖训:不准拆除大屋一砖一瓦,不得变卖大屋任何东西,谁敢不从,送回中原老家看山坟,永远不得出山。
这是张三同订立的祖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