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八月那个愉快的夜晚,如果不是一股冷锋带来的云层遮住了满月,这一切可能永远不会发生。在诺斯蒙特的格兰奇舞厅参加完周五的方块舞后,杰克和贝姬开车回家。当时刚过十一点,贝姬恳求丈夫把那辆道奇车交给她开。
“你喝得太多了,杰克。让我开。”
他粗暴地转向她,将她的手从方向盘上推开。“我做着梦都可以把我们送回家。你注意看路标就行了。”
路标在土路的右侧,上面写着“特克山路”,并有一个左转箭头。天黑后在这条路上开车很难控制,更何况还是一个多云的夜晚,杰克·托伯必须紧盯着路面上的车辙,一刻也不能放松。“你确定我们没有开过吗,贝姬?”
“没过,还得往前开。你没事吧?”
“很好。”
“喝到最后一杯啤酒时,你和福斯特吵了起来,然后和他一起去了停车场,那时你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喝多了。”
“他只想谈论西班牙内战。我才不管佛朗哥是不是攻占了比纳罗斯呢?所有他……”
“看路标,杰克。该转弯了!”
“见鬼!差点开过了。”他向左打方向盘,进入一条狭窄的土路,开始沿着缓坡向他们的农场开去。以当地的标准看,他们的农场不大,不到四十英亩[1]。几年前买下这个农场后,他们把它改造成了一个苹果园,同时他们还种了一些蔬菜、养了一些鸡作为副业。
“杰克,看着点路。你会让我们掉进沟里去的。”
“该死的路,每次我开车它都会变窄!”
爬上一个小坡后,突然杰克看到前面有灯光。灯光出现在左边,差不多是在他们农场的对面,可那里应该只有树林,而不是眼前的低矮建筑和小停车场。“这是哪里,贝姬?我们走错路了。”
杰克放慢车速,从他那一侧的车窗往外看了过去。这里似乎有家路边餐馆,里面传出了音乐和说话声。停车场停着六到八辆汽车,其中一辆旁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杰克向他喊话道:“我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朝建筑侧面的霓虹灯招牌指了指。“苹果园。进去坐坐吧。”
杰克·托伯直摇头。“我们住的地方就是苹果园。它是我们的。”
“你说的想必是路对面的果园。这地方就是因它而得名。”
杰克看向路对面,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农场离路边餐馆远着呢。我一定是走错地方了。”
那人走近了一点。他长着一张粗糙的脸,戴着一个尖顶水手帽,给人以饱经风霜之感,“如果你们从没来过,应该进去喝杯啤酒。”
贝姬大声说道:“你已经喝得够多的了,杰克。我只想回家。倒车,我们掉头。”
杰克开始挂倒挡倒车,但就在这时,他撞到了什么东西,发出“砰”的一声。“怎么回事?”
“天哪,你撞到了伦尼!”戴帽子的人喊道,“往前开!”
“伦尼是谁?”杰克嘟囔了一声,但他和贝姬立刻下了车,急忙跑到车后面,只见那人旁边的地上躺着一个蜷缩身体的男子。
“他还有呼吸吗?”贝姬说。
“看不出来。”那人说,“我们最好马上送他去医院。”
杰克的手从浑身是血的男子身上缩了回来,这一幕让他立刻清醒过来。“快叫救护车。”
“你开车送他去医院会更快!”那人说。
“用我的车?”杰克想到的是他的车内饰上会沾上陌生人的血。
见杰克明显不情愿,贝姬迅速做出决定。“把他弄到后座上去,杰克。我去后备厢拿围毯。”
“好吧。”
受伤男子大约三十岁,棕色头发,穿着正装,打着领带,头上和身上有很明显的轮胎印。他们用毯子将他裹住,放到后座上。贝姬说:“我想他已经死了。”
“开车送他去清教徒纪念医院。”戴帽子的人说,“我开车跟在你们后面。”
杰克换了挡,他们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停车场里掉转车头。
“需要我开车吗?”贝姬问,显然她十分紧张。
“我很好。这事让我很快清醒过来了。”
他们带着昏迷的人往回走,没有等跟在后面的人,杰克突然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十分钟后,他们赶到了医院,停在急诊室门口。
“他是因交通事故受伤的。”杰克告诉值班护士。
护士带着担架手急忙跑到车旁。“他怎么了?”她边问边摸受伤者的脉搏。
“我倒车时撞到了他。”
“我认为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你是说他死了?”贝姬问,“我就担心这个。”
过了一会儿,一位年轻的医生确认此人已经死亡,他对杰克和贝姬说:“我们必须将这次事故告知伦斯警长。我建议你们留在这里,等他过来。”
“这一切都是我后来听杰克·托伯说的。第二天上午,当伦斯警长出现在我的诊所时,我对此是全然不知的。”
“现在有空吗,医生?”伦斯警长从门口探进头来问道,那时我正和护士玛丽·贝斯特清点过期的账款。
“十五分钟后有空。”我瞥了一眼钟表,回答说,“进来吧,有什么事吗?”
“有个叫伦尼·布卢的人昨晚死于交通事故。这事有些地方不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法?”
伦斯警长走进诊所,用手摸了一下帽檐,向玛丽致意。“抱歉,打扰了。你们俩谁听说过一家叫苹果园的路边餐馆?”
我们都摇了摇头。“它在这附近吗?”玛丽问道。
“大约在特克山路的某个地方,至少托伯夫妇是这么说的。”
“杰克·托伯?”
警长点点头。“他是你的病人,医生?”
“韦伯斯特医生有事不在的时候,我给他治过一次流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杰克和贝姬昨晚跳完方块舞开车回家时可能拐错了弯。他们最后到了一家叫苹果园的路边餐馆。停车场里的一个男人跟他们说过话,但他们不知道他叫什么。托伯在倒车时撞到了什么东西,碾压了伦尼·布卢,显然伦尼当时正站在车后面。”
“伦尼·布卢。”玛丽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我想他曾经因为某种心理问题被送来过医院。”
“二十多岁,瘦高个儿。谁都不太了解他,只知道他有点疯疯癫癫的。”
“他是诺斯蒙特人吗?”我问。
“他住在雪松街,租的是古茨基夫人的房子,在那里待了大概有一年了。有人雇他采摘苹果,或者干一些季节性农活。”
“苹果园餐馆。”
“是的,很贴切。”伦斯警长不无遗憾地说,“唯一的麻烦是没人能找到这个地方。”
我瞥了一眼诊所的时钟。“再过几分钟有一个病人要来,之后还有两个,然后我今天就有空了。午饭后没出诊安排,是吗,玛丽?”
玛丽查看了一下预约记录。“今天没有。”
“那我去跟托伯和他的妻子谈一谈。”
就这样,我终于可以了解昨晚发生之事的来龙去脉。午饭后,杰克·托伯来到我的诊所,坐在我对面,详细地讲述了这件事,就像在讨论他刚刚在诺斯蒙特电影院看到的一部特别生动的电影。他不时转向妻子贝姬求证,她会点头表示同意,或在一些小细节上加以纠正。
“跟着你到医院的那个人呢?”我在托伯说完后问道。
托伯只是摇了摇头。“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我想他是不想牵扯进来吧。”
“你没问他叫什么?”
“没有。”
就在这时,伦斯警长走进诊所,递给我一张字条。我快速看了一眼,然后说:“托伯先生,看来你们有麻烦了。”
“为什么?因为那人死了?”
“不只如此。尸检报告显示头部有一处枪伤,伦尼·布卢是被谋杀的。”
当警长动身去找古茨基夫人,也就是租房给伦尼的那位女士了解情况时,我觉得有必要趁托伯夫妇尚且记得很清楚,花些时间重走一遍昨晚他们走的路线。伦斯警长扣押了他们的道奇车,以便对事故进行取证,于是我们只好开着我的别克车前往他们那趟冒险之旅的起点:格兰奇舞厅。
当我们开车抵达,并把车停在舞厅前时,我问道:“你们常来这里吗?”我知道这里经常举行舞会,而且多是外地乐队伴奏。去年这里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我还参与了调查。
“有时周三会来。”贝姬解释说,“他们周三有方块舞。”她拍了拍丈夫的肩膀。“但这家伙啤酒喝多了,连开车回家都成问题。”
“我没有问题。”杰克·托伯嘟囔道,也许她的话让他有点尴尬。
“这么说是你开车了?”
“对。”
“你把车开出停车场,然后往哪儿开的?”
“朝家开。我们的苹果园在特克山路。”
我发动汽车,在费尔法克斯路右转,朝那个方向开去。路是土路,在第一个右转路口之前,有三条左转的土路,其中第二条就是特克山路。“你们确定是在此处转弯的?”我问道。
“我看到路标了。”贝姬确认道。
在这三条左转路中,它是唯一有路标的,可能是这条路上住着托伯和其他几家人的缘故。另外两条路上人烟稀少,有一两家农场,偶尔可见一个水果摊,除此之外,我完全不知道它们的情况,那里肯定也没有我的病人。另外,特克山路要宽一些,也更平坦,自然开往其沿线几家果园的车辆就多一些。
现在,我沿着特克山路行驶,想象昨夜在云层遮住月亮的黑暗中,它是什么样子的。
道路两旁种满了果树,即使是农舍也都建在离特克山路很远的地方,通过土路或煤渣车道与它相连。
“没有这么远。”托伯突然说,“快到我们家了,前面那条路的右边。”
“我继续往前开。黑夜会让你产生错觉。”
不久,我们来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我不得不承认他们是对的。这里不仅没有路边餐馆,甚至都没有地方建餐馆。我掉转车头,沿特克山路往回开,这次开得更慢,但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们最好试试别的路。”贝姬·托伯有些疑虑地建议道。
“它肯定在某个地方。”
下一条路通向北方,就叫“北路”,更不大见人,只有一条私家车道通向远处的农舍。我们把车停在一个大的水果摊前,眼前出现一箱箱新摘的李子、樱桃、桃子、玉米和西红柿。
“有瓜吗?”我向出来招呼我们的那个胖女人问道。
“明天应该会有一些,下午的时候可以来看看。”
我前前后后看了一下这条路的情况。这个摊位大到可以同时接待十几个不下车购物的过客,但当时我并没有看到其他车辆。“我想走这条路的车不多。”
“他们都知道我在这儿,皮奇大妈水果摊。我已经连续十个夏天在这儿出摊了。”
“我想可能是我不常来北路的缘故。这附近有叫苹果园的路边餐馆吗?”
“路边餐馆?”她哼了一声说,“整个县都没有一家路边餐馆,有吗?”
“据我所知没有。”
托伯夫妇已经下车,当皮奇大妈认出他们时,她喊道:“你们能早点给我送一些好苹果吗?”
“再过几周吧。”杰克·托伯承诺道,“我会拉几筐过来。”
沿着北路继续行驶时,我说:“我不知道你们认识她。”
“她会卖一部分我们的苹果。”贝姬解释说,“这附近的农场和果园都向她供货。”
北路剩下的路段两边什么都没有,甚至见不到一条私家车道。在返回的路上,我们向皮奇大妈挥手致意。
开车回镇上时,我突然想起我们还没去过南路,也就是费尔法克斯路第一个左转路口那边的路。我们预期什么也不会发现,但我们错了。还没走半英里[2],我们就看见一个谷仓被火烧成了平地,仍在冒着烟。它在路的左边,但托伯坚持认为他们沿着这条路走得要更远一些。
“就算我们不知怎么搞的转错了弯,我们开车走得也要更远一些。我敢肯定!”
我把车停在路边的高草丛中。一个穿工装裤的男人正在检查谷仓废墟,我认出他是希·霍尔登。“希,发生什么事了?这是你的谷仓?”
他走到车旁。“是我的谷仓,医生。快天亮时着火了。等我把救火志愿者叫来后,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从我来到诺斯蒙特起,希就一直在这片地上耕种。他不是我的病人,我是在镇民大会之类的场合认识他的。他的农场正对主干道,索耶老头去世后,他把老人家的地买了下来,这个谷仓是他留着备用的。这里离他的农舍有一英里多,因此他才没能早点发现失火。
“昨晚虽然多云,”我说,“但没有闪电。”
“可能是孩子,也可能是在附近露营的流浪汉。庆幸的是我没有在这里养牲口。我失去的只是谷仓和一些干草。”
“早些时候,在午夜前,你有没有看到或听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比如说……”
“一声枪响。”
“没听到类似的动静。这条路很荒凉,深夜过来任何车辆都会引起注意,但我们离得太远,惊扰不到我们。有一次,我在天黑后来这里寻找一头走失的小牛,听到了一些声音,但我懒得调查。你若逮到人们在做一些不应该做的事情,有时会让他们很不高兴。”
“确实如此。”我同意道,“听说过在这些偏僻的路上有一家路边餐馆吗?叫苹果园,提供饮品,还有音乐。”
希·霍尔登摇了摇头。“这附近没有这样的地方。如果有的话,我会听说的。想喝酒的人会到镇上去喝。”
随后,我们开车返回诺斯蒙特。即使苹果园餐馆真的存在,也没人知道。杰克·托伯和他的妻子比之前更加不安了。
“我们去过那儿!”贝姬坚持道,“我们看到过它。”
“我们还和一个戴尖顶帽的人说过话!”
“幽灵吗?”我告诉他们,“你们现在是在参与一桩谋杀案的调查,需要用确凿的事实支持你们的说法,但你们没有任何证据可供佐证。”
“你检查过那人的口袋了吗?也许他有苹果园餐馆的火柴。”
“没有火柴。”我告诉他们,虽然我没亲自检查。当我把验尸报告的情况说出来时,我想起了它上面的其他内容。
“也没喝酒。”
“什么?”
“伦尼·布卢死前没有喝酒。如果你真的深更半夜在餐馆外撞了他,你不觉得这事很蹊跷吗?除了喝酒,他还有什么理由要去那里呢?”
杰克·托伯似乎泄气了。“我不知道。”他承认。
尽管我一直在反驳他们,但我并不认为托伯夫妇的讲述完全不可信。我在诺斯蒙特生活多年,经验让我懂得谋杀案往往发生在最离奇的环境之中。在我看来,要想弄清楚昨晚特克山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死者是我们目前掌握的唯一也是最重要的线索。
我没找到伦斯警长,也就无法得知他从受害者的房东那里了解到了什么,于是,在送走托伯和他的妻子后,我决定亲自去拜访古茨基夫人。相对而言,她是诺斯蒙特的新居民之一,大约五年前从波士顿搬来这里。虽然她有东欧血统,但她的英语说得相当好。我猜她的年龄在四十岁出头,仍然很迷人,即使平时穿的衣服有些朴素也难掩魅力。我从没听人说过她姓什么,也不知道她丈夫的情况。自从她来到诺斯蒙特买下伦尼·布卢租住了一个房间的那栋房子后,大家就只知道她是古茨基夫人。
“我已经跟警长谈过了。”我敲门后,她来开门时对我说,“现在我得跟医生谈谈了?”
“你不用跟任何人谈,古茨基夫人。”我说,“我只是在帮伦斯警长。你很了解伦尼·布卢吗?”
“有什么好了解的?他很安静,按时交房租。”
“警长看过他的房间了?”
“是的,我领他去看了。”
“能让我也看看吗?”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退到一边,让我进入陈设简陋的楼下。“我去拿钥匙。”
她握着一把最普通的细长钥匙回来,领我上楼。也许是出于习惯,她在插入钥匙之前轻轻敲了一下死者的门。里面的家具和楼下一样少,一张单人床,一张褪色的长沙发,一把直背木椅,还有一张小桌子。
“你出租的是带家具的房间?”我猜测道。
“是的。他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个手提箱和衣柜里的一些衣服。警长说会派一名警官来把这些东西拿走,等与他关系最近的亲戚来领取。”
我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漫不经心地拉开抽屉,想让自己显得不是在搜查这个地方。一开始我没有看到什么不同寻常或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直到我在最底下的抽屉里掀起一套内衣,发现一张朝下的装裱好的照片。照片中,纳粹领袖阿道夫·希特勒正在一个大型露天集会上讲话,这种场面在德国越来越常见了。
“那是什么?”古茨基夫人问。
“只是一张照片。”我把它放回抽屉里,“我想这里没有多少东西。”
“他是没有多少东西。他是一个孤独的人,没人关心他。”
“可有人关心到想杀了他。”我提醒她。
晚些时候,回到诊所,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玛丽·贝斯特。“他在镜柜的抽屉里藏了一张装裱好的希特勒照片。这让我觉得有点不同寻常。”
“我在报纸上看到德裔美国人联盟最近很活跃。德国正在为可能的战争进行动员,他们想把美国排除在战争之外。”
我想到过这一点。伦尼·布卢看起来不像是典型的德裔美国人联盟成员,但因为我从没亲眼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人,我怎么会说得准呢?“不管他是不是德裔美国人联盟成员,他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餐馆做什么?为什么会有人以这种方式杀死他,以嫁祸托伯夫妇呢?”
“他们只是碰巧去了那里。”玛丽提醒道,“那不可能是事先计划好的。”
“那么,路边餐馆在哪里?我们在特克山路上走了一遭……”
“那它就不是在特克山路,而是在其他地方。”
“他的妻子看到了路标。”
“路标是可以替换的,我们现在就开车去看看那个路标吧。”
这似乎是个好主意,尤其是在我已经走进死胡同的情况下。这不是玛丽第一次将我引至正确的方向上了。我们开着我的车驶离费尔法克斯路,然后把车停在指向特克山路的指示牌附近的草丛中。
玛丽尝试摇动路标,但没有成功,路标纹丝不动。然后她跪在地上,拨开它周围的草四处探查。“没被移动过。”她最后确定说,“没有最近翻土的痕迹。”
“替换路标一说到此为止。”
然而,玛丽·贝斯特没有轻言放弃。“他们可能在其他路上的某个地方放了假路标,既然已经来了,我们就查一查吧。”
接下来的半小时,我们仔细查看了北路和南路路口对面的地面。没有洞,也没有被翻动的痕迹。
“这两个地方附近都没有路标。如果他们看到了特克山路的路标,就只有那个指示牌了。”
于是,我们再次驶回,在通往托伯家农场的私家车道上减速停下。“他们似乎认为餐馆就在他们家对面。”我说,“我从车上什么也没有看到,不过,我们还是去那边走走看吧。”
我们又逛了二十分钟,仍然一无所获。
本来应该是餐馆停车场所在的地方只是一块草地,后面是一片冷杉树,一排一排地挺立在那里。再过一年,它们可能会被砍掉,运到城市作为圣诞树出售。
“这里没有路边餐馆。”我说,“要不是那具尸体,我会说托伯夫妇昨晚都喝醉了。”
“但那具麻烦的尸体就出现在这里。”
开车回到诊所,我拨通了伦斯警长的电话。“有什么新进展吗,警长?”
“我试着给你打过电话,医生。地区检察官对杰克·托伯的讲述不满意,他认为托伯和伦尼打了一架,托伯开枪打死了伦尼,然后编造了这起事故以掩盖伦尼是因枪伤而死的。”
“托伯的妻子可以支持他的说法。”
“做妻子的都会这样,不是吗?”
“你在伦尼·布卢的房间里搜查得如何?”
“我根本没搜,只是随便看了看。我告诉古茨基夫人我们会派人去取他的东西。”
“我也查看了一圈。布卢的抽屉里有一张希特勒的照片。”
“你认为凶手杀人是出于政治动机?在讲述昨晚的经历时,托伯提到他和戴夫·福斯特就西班牙内战发生了争执。”
我也记得这一点。“也许我应该和福斯特谈谈。你今天不会逮捕杰克·托伯吧?”
“嗯……”
“缓一缓,好吗?我想先找到苹果园餐馆。”
“医生,没有什么苹果园餐馆。这不是你的那种不可能犯罪,只是一个杀手在说谎而已。”
“也许是,也许不是。不管你要做什么,等到明天早上再动手。”
“好吧。”警长勉强同意了。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他很尊重我的意见。“但在这件事上,明天我必须有所行动。”
戴夫·福斯特在镇广场对面的加油站工作。我注意到他刚送走一位满意的顾客,顾客带走了一顶当月赠送的红色消防员头盔。戴夫三十多岁,礼貌而友善,我不知道他持什么政见。“霍桑医生!要我加满吗?”
我从别克车里出来。“加吧,戴夫。我想借此机会跟你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
“你昨晚在格兰奇舞会上见过杰克·托伯和他的妻子吧?”
“见过。我们喝了几杯啤酒,谈了一些事情。”
“西班牙内战?”
他的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我以为他不记得了。是这样的,当时我在和经营水果摊的皮奇大妈聊天,托伯夫妇走了过来。皮奇大妈说起了佛朗哥的事,似乎很高兴得知他在四月份拿下了比纳罗斯。我也发表了对此事的看法,杰克啤酒喝多了,便急于反驳我,他一喝酒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女人和桌子,试图到外面冷静冷静。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要跟我打架,但他又清醒了。”他把加油枪的枪嘴插进汽车的油箱里,捏住手柄,按下开关,汽油从加油泵上的小出口汩汩流过。“很快他就回到女人们中间去了,并给桌上的人都买了啤酒。”
“这是什么时间的事?”
“大概十点半吧,我想。贝姬想走,没过多久他们就离开了。”
我点了点头。杰克·托伯说他们刚过十一点走的。“你和伦尼·布卢很熟吗?”
“他来过加油站,我们有时会聊聊天。不能说我很了解他。他有点古怪。”
“他参加过格兰奇舞会吗?”
福斯特窃笑一声,此时,我的油箱加满了。“我从没见伦尼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过。”
我付了油钱,开车返回我的诊所。我收集了很多昨晚的信息,但仍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是不明白一家路边餐馆怎么能在短时间内出现,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留下一个头部中弹的死人外,了无痕迹。
走进诊所时,我惊讶地发现杰克·托伯正在等我。“你好,杰克。有病人预约吗,玛丽?”
她摇了摇头。“只有托伯先生。他早些时候打来电话,然后就过来等你了。”
“到我办公室来,杰克。贝姬没和你一起来?”
“她在警长办公室,等着他们归还我们的车。我跟她说到家里见。这事让我一整天没干成活。”
快五点了,我没意识到已经很晚了,我对玛丽说:“你先回家吧。我来锁门。”然后,我又把注意力转向杰克。“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是健康问题?”
“还是这起该死的杀人案。伦斯警长不相信我,我担心他会指控我谋杀。他去过格兰奇舞厅和几个酒吧,跟人了解我是不是喝了几杯啤酒后就会变得很好斗。”
“你这样子过吗?”
“不常这样。我跟人打过一两次架,但从没动过枪。我甚至没有枪,只有一把猎枪,还是在猎鹿季节才会用上。”
“你想让我做什么,杰克?”
“我读书时得知医生可以相当准确地确定死亡时间,或许尸检报告可以证明在我们到达路边餐馆几个小时前,布卢就死了。”
我摇了摇头。“整个报告我都看了。死亡时间在十一点左右,大概是你把他送到医院前的半小时。”
“贝姬的话难道就无足轻重吗?”
“你真正需要的人是那个戴尖顶帽的神秘男子。他知道的肯定比他当时讲的要多。”我想到了别的事。
“你提到的那些打架有跟伦尼·布卢动手的吗?”
“当然没有!我甚至不认识他。”
“但你认识希·霍尔登。”
“当然,我认识希。怎么了?”
“他的谷仓在案发当晚被烧了,似乎很是巧合。”
“谷仓又不是餐馆。”
“是啊,不是餐馆。”我同意道,“我现在要走了。想搭车回家吗?”
“不顺路。”
“我不介意。也许在路上我们能找到答案。”
我们开往费尔法克斯路,再次沿着托伯此前走过的路前进。当我们来到特克山路的拐角处时,我正准备左转,一辆绿色敞篷跑车从山上疾驰而下,杰克·托伯抓住了我的肩膀。“就是他!餐馆外头的那个人!”
我看到了那张脸的侧面,看到了那个尖顶水手帽,于是急忙掉转车头去追,并按响了喇叭。前面的车没有停下,而是加快了速度,向右拐向了通往镇上的路。他占着路中间,我无法与他并行或截住他。
突然,他右转开上了南路。我开过了,踩刹车再倒车让我失去了宝贵的数秒时间。当我拐过去追他时,那车已经消失在一团尘土中了。
“他就在前面。”托伯说出了显而易见的事实,“他知道我们发现他了!”
“这样的路况,我没有把握能追上他。我不是赛车手。”
“让我来开,我会抓住他的。”
“不用了,谢谢。”我说,脑海中浮现出翻车景象让我变得谨慎起来。
当然,拒绝让他开车,也迫使我要更加努力追赶。我知道我的车在沥青公路上可以获胜,在土路上应该也没有问题。最后,我们追上了那团尘土,我知道我们已经离他很近了,近到似乎可以直接超过他。尘埃散去,却不见他的踪影!
“他在某个地方转弯了!”托伯喊道。
“这段路上连条私家车道都没有。”
当然,我错了,还有一条通向希·霍尔登谷仓废墟的杂草丛生的小路。我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追车时开过了,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有这样一条小路。于是,我开始倒车,就在这时,我发现那辆车停在一些灌木后面。“抓稳了!”我告诉托伯,然后快速驶进草丛。
“他在那儿!”托伯指了指。那个戴帽子的男人下了车,跑进了一片玉米地。
我们俩都下了车,立刻去追,似乎都知道这是我们解开谜团的最后希望。但到了八月,此地的玉米在夏季天气的促进下已经长得很高。
戴帽子的人消失在玉米秆组成的迷宫里了。搜寻了二十分钟后,我们不得不承认追丢了他。我一直留心,不让他绕到他的车上,但显然他并没有这么做。这辆深绿色的敞篷跑车有一个隆隆座,没有上锁。我打开看了看,里面只有一块很大的黑布和一块手绘的牌子,上面写着“私人聚会,不对外开放”。
“有什么东西?”杰克·托伯问道。
“没多少东西,但也许足够了。”
我把托伯送回他的农场,然后开车回镇上,直接去了警长办公室。警长见到我似乎很高兴。“托伯的案子你查到了什么?”
“可能是个线索。让我们先研究一下县地图。”
“地图能告诉我们什么,医生?”
“看看再说。”我走到他桌子后面的墙前,开始研究我这一天的开车路线。这是一张大比例尺地图,伦斯警长不怕麻烦地用彩色铅笔把不同的农场标了出来,很有远见。我用我的手指在这些私人地产上画来画去,试图想象各家农场的情况。
“你在找什么?”他问。
“希·霍尔登的谷仓今早失火了。”
“一直有流浪汉睡在那附近,几个星期前我赶走了几个。”
“希的农舍和主谷仓在公路旁,但他的农场一直延伸到南路,他那个已被烧掉的备用谷仓就在那里。”
“这些农场贯穿了两条路。你看,托伯家的农场一直延伸到北路。他的地全在这里,除了这个绿色的长方块,那里是皮奇大妈的大水果摊。”
“警长,你有没有想过那个水果摊就是一家路边餐馆?”
“什么?这也太疯狂了,医生。托伯告诉我们,餐馆有一个霓虹灯招牌,里面有音乐声和说话声,停车场里有六到八辆车。那个摊位很大,但没有那么大。”
“我们去那里兜一圈看看。你能安排几个警员开辆车跟在后面吗?”
他对我咧嘴一笑。“你想武力威慑,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
我把车停在警察局,然后坐上他的车,警员们则跟在后面。我们到达皮奇大妈的水果摊时已经六点多了。她的货箱大部分都空了,她也开始关闭摊位台子前的玻璃窗。“我只剩下一些李子和樱桃了。”她告诉我们,“你们应该早点来。”
伦斯警长走到她面前。“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皮奇大妈。”
“什么问题?”
“关于你在这里召开的德裔美国人联盟会议的问题。”我说。我原以为她会否认,但她站了起来,非常平静地说:“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不是吗?我们对德国示好又不违反任何法律。”
“那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呢?”我想知道原因,“为什么要用音乐把这个地方伪装成一个小餐馆?我想如果我们在你的柜台下面找一找,可能会发现苹果园餐馆的霓虹灯招牌和留声机,杰克·托伯听过它放的音乐,或许说话声也是它放的。多辆汽车在大半夜停在水果摊旁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所以在德裔美国人联盟之夜,它被你们改造成了一个假路边餐馆。”
我边说便走进水果摊里面,她试图挡住我的路。“你有搜查令吗?”
“我不需要那个,我不是警察。”
她想了想,机警地看着我们俩,琢磨我们想干什么,也看到了从车里出来的另外两个警员。“你想怎么搜就怎么搜吧。”她最后决定道,“你也找不出什么东西来。”
几乎让她说对了。除了空盒子和板条箱,摊位柜台后面什么也没有。这个低矮的摊位大约三十英尺[3]长,十英尺深,几乎没有别的藏身之处。不过,后面有一扇关着的门,当我朝那扇门走去时,皮奇大妈吓得尖叫起来。
门突然开了,我们之前追赶的那个人端着枪走了出来,这次他没戴帽子。我知道这回我们要逮住他了。
“这是我的侄子奥托。”她说道,“他从纽约来。奥托,把枪放下。”
这时他才看到其他警员,已经有三把枪瞄准了他,他不得不听从姑妈的建议。
“要我说,你现在就给我们讲讲你是如何杀死伦尼·布卢的吧。”警长说。
当天晚上,我们给杰克和贝姬打去电话,告诉了他们事情的结果,但直到第二天早上,伦斯警长和我才开车去他们的农场详加解释。我们在谈论失踪的路边餐馆时,贝姬把咖啡和甜甜圈端到了厨房的桌子上。
我让他们看了我在奥托的敞篷车里发现的手绘指示牌。“私人聚会。这是他们为了在开会时防止陌生人偶尔经过,撞进会场弄的。这足以让我相信你的讲述,还有伦尼身上的轮胎印,它们可以证明他不是被车撞倒的。你碾过他时,他已经躺在地上了。因此,我才开始寻找这个像幽灵般出现的餐馆。即使霍尔登的谷仓没被烧毁,它也不太可能成为怀疑对象,它可能是被流浪汉烧的。谷仓比两层楼的房子还高,很难被人误认为是你描述的那座矮房子。”
“那块黑布是干什么的?”托伯问道。
“它放在奥托的隆隆座上,上面还印有聚会的标志,我想它是用来遮盖特克山路的指示牌的。像这样被遮盖住,在多云的夜晚你就很容易错过它。如果路边餐馆在南路或特克山路,那就没必要遮指示牌了。如果你被诱导至更远的地方,那一定是在特克山路以北的北路上。北路上有什么?皮奇大妈的水果摊,我们听说皮奇大妈跟支持希特勒一样支持佛朗哥。如果事关德裔美国人联盟,她就可能知情。”
“为什么我没注意到这不是我回家的路?”
“你喝多了,你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但在某种程度上,你其实注意到了。你说你开车时,觉得路窄了,而北路比特克山路更窄,也更坑洼不平。”
伦斯警长这时接过话头。“皮奇大妈和奥托还没有完全招供,但情况显然是伦尼·布卢的行为反复无常,威胁要向警方报告他们的一些活动。前一天他还狂热支持希特勒,第二天就不想和德裔美国人联盟扯上任何关系了。”
我点了点头。“抽屉里的那张照片。”
“没错。因此,他们遮住指引你们回家的路标,把你们引了过去。该拐的时候没有拐,你们错过了正确的路,拐到了下一条路上,最后到了你所说的路边餐馆那儿。黑暗中,临时的霓虹灯挂在那里,一个隐藏的留声机播放着适当的音乐,你根本认不出那是皮奇大妈的水果摊。毕竟,人们夏天看到时,摊位的正面通常是开放的。”
“像伦尼·布卢这样的人,他们有什么好害怕的?”杰克问,“他们又没有违反法律。”
“目前没有,但他们对未来有规划,这个水果摊只能容纳二十人左右开会,”警长继续说道,“他们想要发展到数百人,数千人,他们想在本州举行最大的德裔美国人联盟集会。”
“真想不到。”除此之外,托伯无话可说。
“布卢是被枪杀的,可能是奥托干的,而且是在你到达前不久干的。在奥托分散你注意力的时候,他的一个同伙把尸体放在了你的后轮下。他们认为,即使子弹被发现,也不会有人相信你讲的话。”
“我该去喂鸡了。”贝姬瞥了一眼时钟说道,“农妇总有杂活要干。”
我笑着说我要和她一起去。“我还没认真看过你们这个地方呢。”
“就几只鸡和很多苹果树,没什么可看的。”
贝姬拿起一桶饲料,我和她走到后院,警长继续和杰克交谈。“我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她说。
“我也很难相信。”我告诉她。我们到了鸡舍,当鸡纷纷跑出来时,贝姬扔给它们几把饲料。“我很难相信奥托和皮奇大妈能把你们骗到那儿去。我很难相信皮奇大妈为了参加格兰奇舞会而错过了德裔美国人联盟的一次重要会议。她不仅在那儿,戴夫·福斯特还告诉我你们俩坐在她旁边。”
她茫然地盯着我。“我们有吗?”
“贝姬,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策划的,是不是?陷害杰克谋杀伦尼·布卢是你的主意,你从一开始就是德裔美国人联盟的成员。”
“疯了吧你!我是他唯一的证人!”
“当他的案子开庭审理时,你很容易就能找到理由不出庭作证。既然不能强迫妻子为她的丈夫作证,陪审团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你不出庭作证是因为你知道他是有罪的。”
“我为什么要和他们合作?我能得到什么?”
“这个农场。我昨天看了县地图,看到你们的果园一直延伸到北路的水果摊那里。杰克进监狱后,农场就会落到你的手里,你打算把它交给皮奇大妈和奥托,让他们举行一直想要的盛大集会。到那时,你的果园会热闹非凡,到处可以听见纳粹德国的圣歌和演讲。”
“你想如何证明这些呢?”
“你和皮奇大妈在格兰奇舞厅单独待了一会儿,商量细节问题。你们往家赶时,她给在水果摊的奥托打电话。奥托把伦尼带到外面,枪杀了他,然后等你们的车过来。你试图开车,以确保拐到北路上。但杰克不让你开,那也没关系。当然,他错过了那个被遮住的路标,而你只须告诉他路标在下一个拐弯处即可。实际上那里没有路标,因为我们检查了那个区域的地面。你在撒谎。到了路边餐馆后,你让杰克倒车,然后他就撞到了伦尼。杰克不愿意用自己的车送伦尼去医院,你又催促他赶紧送。你在一步一步地诱导他,贝姬。没有你,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研究地图时,我意识到它与农场有关。你在利用皮奇大妈和奥托,他们也在利用你,各取所需。最后,你摆脱了杰克,他们也为德裔美国人联盟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家。”
“你真以为伦斯警长会相信吗?”
我把最后一把饲料撒向鸡群。“他相信。我在来的路上告诉他了。现在我们去看看杰克是否也相信吧。”
注释
[1]英美制面积单位,1英亩合4046.86平方米。——编者注。
[2]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里约合1.61千米。——编者注。
[3]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约合0.30米。——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