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杀马

何不同站在白马庙的殿门前,看着台阶下跪倒的一片人,心中那股搅动江湖的豪情,第一次被一种无力感所取代。

他那些宏大谋划,关于武学意义的思辨,在这些骨瘦如柴、满面绝望的乡民面前,显得苍白又可笑。

“老神仙,您教的法子是好,可东家……东家把我们都辞了!”

“是啊!老神仙!他们说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就留一个人,我们……我们没活路了啊!”

哀求声,叩头声,混杂着压抑的哭泣,像无数根针,扎进何不同的心里。

他只能用最空洞的言语安抚着,许诺会想办法。

这些话,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许久,人群终于散去,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大殿里,死一般沉寂。

英白罗终于忍不住开口:“师父,您教我武功是用来打人的,不是用来看人挨饿的。”

“堂堂名门大派的掌门,为什么当着徒弟的面在这里唉声叹气?”

何不同愣住了。

随即,他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真是个蠢材……天字第一号的蠢材!”他捶着自己的胸口,笑声里满是自嘲和解脱,

“我又不是状元翰林,为什么在这琢磨经济民生?我疯了不成!”

笑声持续了许久方才停止。

“一个华山派掌门,遇到山脚下的恶霸。

“这么简单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何不同算了算日子,刚好是明天!

“把王五哥叫来,让他传信回山,你准备准备,今天为师带你去看一场好戏。”

何不同带着英白罗,去看了一场赛会,就像带着儿子赶赛会的父亲。

傍晚,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多的赌摊。

“押大押小!买定离手!”摊主摇着骰盅,手法娴熟,嗓门洪亮。

几个托儿在人群里大呼小叫,一会儿说自己赢了钱,一会儿又怂恿身边的人下注。

不断有村民满怀希望地押上仅有的几个现钱,然后又满脸失落地离开。

一个衣衫褴褛,一看就是靠给人打短工为生的人,输光了最后一把铜钱,被人不耐烦地推搡开。

他也不恼,只是呆呆地站在外围,看着赌桌,仿佛想把输掉的钱再看回来。

这种榨不出油水的穷鬼,庄家和周围几个托儿都懒得理会。他们的目光,很快锁定了一个新目标。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衣服虽然也打了补丁,但浆洗得干净,脚上的布鞋还算完整。

他显然是家里有几分薄田,或是个小手艺人,此刻脸上满是犹豫和挣扎。

“这位大哥,来试试手气?”一个尖嘴猴腮的托儿凑了过去,脸上堆着笑,“闲着也是闲着,说不定就转运了呢!”

中年人摆摆手,连连后退:“不了,不了,我就是看看。”

他想起身上带的钱是要给郝府管事送礼,保住自己弟弟家佃田的。

“哎,看也是白看!”另一个托儿挤过来,故意大声嚷嚷,

“我刚就押了一把,赢了十个大钱!晚上能给娃买块肉吃了!”

庄家在这时恰到好处地吆喝起来:“买定离手啊!最后一圈,收摊了啊!”

中年人被几人一拱,半推半就地站到了摊前,迟疑地摸出五文钱,押在了“大”上。

“开!四五六,大!”

人群里立刻爆发出托儿们引领的叫好声。

中年人自己都愣住了,看着面前的十文钱,脸上的愁苦淡了些。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把十文钱全押了上去。

“开!还是大!”

二十文!

中年人的眼睛亮了,呼吸也粗重起来。他把赢来的钱一把抓起,混着自己的本钱,又押了下去。

这一次,骰子是“小”。

他脸上的光彩瞬间褪去。

“哎呀,就差一点!”

“别灰心啊,下一把肯定能赢回来!”

几个托儿七嘴八舌地劝着。

这个中年人又摸起了荷包,下一把果然赢了回来,但他鬼使神差,又押了上去……

几轮之后,荷包空了。

就在这时,两个一直游走在人群边缘的汉子,不动声色地贴了上去。

一个尖嘴猴腮的凑在他耳边,压着嗓子,热情得像是自家兄弟:

“大哥,手气不好,缓缓就来了!兄弟我这有活钱……”

另一个则在他另一边帮腔:“就是!得捞回来!不然回家婆娘不骂死你!”

中年人脸上满是挣扎,但看着赌桌上堆积的铜钱,和那充满了魔力的骰盅,眼里的血丝又多了几分。

他一咬牙,从那尖嘴猴腮的汉子手里接过一小吊钱,又红着眼挤了回去。

“全押了!还是大!”

他把那一吊钱重重拍在桌上,像是押上了自己的命。

庄家眼角闪过一丝得意。

“好嘞!买定离手!”

这时,一个半大孩子像是要看热闹一样挤进了人群,伸长脖子扶着桌子看得认真。

骰盅在桌上发出“哗啦啦”的脆响。

“开!”

“四五六!十五点!大!”

庄家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哗——!”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

“我操!又让他赢了!”

“这张三今天走什么狗屎运了?”

中年人自己都愣住了,他看着面前的两吊钱,呼吸变得又粗又重。

庄家额头见了汗,他死死盯着中年人,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可那张脸上,只有一种走了狗屎运的狂喜和贪婪。

“再来!”

“还押大!”

“开!三三六!十二点!又是大!”

“发了!发了!”一个村民羡慕地喊道,眼睛都红了。

另一个年纪大的,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拉了拉身边的人。

“快走,要出事了。”

桌上的铜钱,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中年人已经不说话了,只是不停地把赢来的钱,一把一把地推向“大”字。

他赢钱的动作,从最开始的颤抖,变成了理所当然的熟练。

“哎哟!”

突然人群中有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你娘的!瞎啊!踩老子脚了!”

另一个人脖子一梗,骂了回去:“踩你怎么了?老子今天还就踩了!”

“我操你祖宗!”

“我日你先人!”

两人像是得了失心疯,突然就扭打在了一起,拳脚乱飞,嘴里脏话喷得比唾沫星子还多。

人群“轰”的一声就炸了。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快让开!快让开点!”

“哎哟我的娘,别挤我!”

看热闹的,躲热闹的,尖叫的,起哄的,瞬间乱成一锅粥。

就在这片混乱中,一个沙包大的拳头,无声地抡起,直奔中年人的后脑!

与此同时,有两只手张得像鸡爪,一把就朝着桌上那堆小山似的铜钱划拉过去!

电光石火之间,一切都凝固了。

那只拳头,停在了离后中年人脑门半寸的地方,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抓住它的,是那个看热闹的少年的一只手。

那两只抓向钱堆的手,则被少年的另一只手死死按在了桌面上,手背紧贴着桌面,五指张开,像是两只被钉住的螃蟹。

“咔嚓!”

少年手里的拳头,其主人的手腕被硬生生掰得脱了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