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所有人都上船以后,渡船收锚,朝海域深处泊去。

刚过完年节,初春未至,天地间还是飘着犹如碎琼乱玉的雪絮。船舱外太冷了,这些娇养的世家子女们受不了冻,一个个催促福生赶紧分房,他们要进屋睡觉。

但,当他们拿到各自的房号进屋,又被另一个残酷的事实打击到了,船房居然没有烧地龙,就连烤火的炭盆都没有,被子受了海潮还湿泞泞的,人睡在这里一定会长野蘑菇的!

林晴没有受过这种侮辱,她抵死不从,在甲板上谩骂船工招待磕碜,话里话外指桑骂槐:“早知道你们这艘船破落,我就自己去雇一艘上京的船了!咱们各个都是簪缨世家的子女,竟也要和那种下九流的屠户女同坐一艘船,同居一间房,还真是埋汰人。”

林晴骂了大太监福生的安排不妥当,还要骂向小园身份卑贱,和她平起平坐,一张桌子上吃饭,林晴也要觉得丢了大脸。

燕芸受不了林晴的嚣张跋扈,林晴这话等同于把祖上泥腿子出身的燕芸也给骂了。擅武的小娘子豁然抽出腰刀,作势要给向小园撑腰。

倒是向小园拉住她,对她道:“我本就是庶族贫户,林小娘子说的没什么不对。我不在意,燕姐姐不必为我出头。”

向小园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落寞无措,她是当真不介意。燕芸惊讶之余,又很钦佩向小园宠辱不惊的好脾气。

没一会儿,槐雨神出鬼没地窜至人前,众人看到玄麒司头子来了,各个不敢抱怨,就连林晴也收敛了嚣张的脾气,很快止住声音。

乱哄哄的闹剧结束,大家灰溜溜钻回房间。

向小园看到槐雨腰间蹀躞带挂着的那一块号牌,又对了一下自己隔壁的房门号,她惊讶,有意套近乎,同槐雨说:“大人竟住在卑职的隔壁,还真是有缘。”

向小园往后是玄麒司的仵作行人,按理说,确实是槐雨下属。

少年郎凤眸冰冷,他瞥了向小园一眼,闷葫芦似的一声不吭,丝毫不想搭理谄媚的女孩。

向小园第一次主动搭话,竟吃了个闭门羹,她也不恼,转头欢欢喜喜地推门,摆放自己的行囊去了。

对于世家子女来说十分遭罪的客舱,对于她来说确实好到不能再好了。

桌子没有瘸腿,喝茶不会晃。

床板也垫了软被,睡起来脊背不酸痛。

向小园很满意。

临睡前,她提了两桶热水进屋里洗漱,刚换好衣裳,房门外就响起了迟缓的敲门声。

向小园打开门,竟是一位看起来身体十分消瘦憔悴的小娘子。她和向小园一般高,五官秀致,可脸色却发白,许是畏寒,她还披了一件狐毛大氅,毛茸茸的白毛裹住她的脖颈,连脸都藏了小半张。

她朝向小园递来一匣子糕点,略带歉意地道:“我自小便有咳疾,夜里许是会有些吵闹,倘若惊到小娘子夜里休息,还望你不要怪罪。”

向小园懂了,这位是住在她右手边那间房的女孩,她怕自己会吵到向小园,特地送吃食来赔罪。

向小园惊讶于小娘子的和善,她连声道:“不必不必,我睡得很沉,就是打雷也吓不醒,你吵不到我的!”

小娘子弯了弯眼眸,还是把糕点匣子强硬地递来,“你吃吧,不必这样客气。”

女孩家盛情难却,向小园只能收下点心。

她有意和小娘子结交,问她:“我叫向小园,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的脸上依旧带着温柔的笑,许是长年吃药,她的声音有点哑,衣袖间也熏染上药汤的清苦味道。

“小园,我叫倪妙仪。”

“很好听的名字。”向小园由衷夸赞。

倪妙仪只笑不语。她实在是个和善性子,送完吃食以后就回了房间。

等到深更半夜,向小园在房中听到三不五时传来的咳嗽声,她总算明白了倪妙仪为何要给自己送礼……确实有点打搅她睡觉啊。

没等向小园再次睡下,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伴随那叫声,整个船舱的人都动起来了,脚步声震天撼地,直奔渡船的另一头。

向小园没办法再睡,只能顶着凌乱的头发,从被窝里爬出来。

刚拉开门,燕芸就抓住她的手腕,焦急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向小园也一脸困相,她脸上发懵:“我也不知道,就听到一声尖叫……”

说完,她的目光瞥向旁处,正好对上了一双清寒的凤眼。

不知何时,槐雨已经穿戴齐整,出现于人前。

他显然是一夜没睡,乌浓的长发被玉冠束着,鬓角抿得一丝不苟,没有丝毫乱发。眉眼仿佛刀子,既锋锐又明亮,和他对上一个眼神,都会被少年郎眼中的寒意吓退。

槐雨待谁都这样冷冰冰的,倒不是刻意针对向小园。

向小园没再看他。

她被熙熙攘攘的人潮簇拥着前行,好不容易来到一间房前。

房门大敞开,地上倒着一具早已僵硬的尸体。

胆小的朱芳菲指着向小园说:“我记得你是玄麒司的仵作行人,你不是会验尸吗?还不快些上!”

向小园揉了揉耳朵:“我是玄麒司的差役,自然也只有玄麒司的上峰能差遣我。”

她望向槐雨,嘴角微扬:“大人,给个指示?”

槐雨抱剑旁观,忽然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少年郎皱了皱眉,还是点头:“验吧。”

“是。”

向小园故意在人前说这番话,其实就是想让人知道,她是槐雨手下的人,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和槐雨沾亲带故以后,旁人便也不敢随意招惹她。

向小园这两天没有什么小动作,任人打压、欺辱,她其实是在故意分辨局势,她看明白了,若是想在玄麒司长久待下去,必定要找个靠山。

而这个连世家子女都忌惮的十二暗卫之首槐雨,就是她最好的选择。

向小园取出遮面的布条,封住口鼻,然后她小心翻动地上的尸体,查验伤口。

向小园:“死者面色发紫,嘴角留有白沫,颈上还有抓痕,指甲里更嵌有皮肉,显然是毒发时,喉管窒闷,她下意识用手去抓挠脖颈……”

向小园掰正死者的脸,还要再去翻她的眼睑,这才发现,死去的人,居然是那个嚣张跋扈的林晴。

向小园顿时呆在原地。

莫说向小园,就连那些围观的高门子女看到死者的正脸,他们也各个都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会是林晴?”

“她可是幽州节镇之女,谁敢杀她?”

“完了,那我们岂不是也遭殃了?”

众人议论纷纷,惊恐之色溢于言表。

就在这时,向小园的耳畔传来呼哧呼哧的振翅声。

她的指骨僵在原地。

几只死在尸体旁边的蝴蝶忽然抽动翅膀,翩翩飞舞。

环绕尸体起舞的美丽蝴蝶……

这一幕太诡谲,好似林晴的鬼魂钻进蝴蝶的躯壳,随着它悄然起舞,飞渡辽阔的大海,回到幽州。

莫说围观的人,就是向小园也困惑不已。

没一会儿,船长带着船工涌了进来,他们崩溃地大喊:“是海娘娘来了!这个小娘子先前阻止法事,触怒神明,海娘娘随着她一起上船了!那蝴蝶就是最好的佐证,海娘娘一旦伤人,就会将死蝶作为装魂的法器,如今死蝶复生,安然渡海,把魂魄带给了海娘娘……这就完成了一场人祭啊!”

船工对海娘娘的传说深信不疑,他一副悔恨欲绝的样子,涕泪横流,大有今夜就会死于非命的架势。

大家都被船工吓到了,他们面面相觑,最终把目光落到向小园身上。

朱芳菲看到好友惨死,她早就受不了了,她上前一步,一把搡开验尸的向小园,骂道:“都怪你这个丧门星!是你害死了林晴!要不是你阻止神婆作法,我们怎么会招惹海娘娘?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做场法事安心一下怎么了?如今可好,大家都要被海娘娘害死了!”

朱芳菲的话不无道理,贪生怕死的世家子女们立马将仇恨的视线对准了向小园。

没等燕芸上前护人,一道寒芒晃动人眼。

长剑疾驰而来,擦过朱芳菲推人的手臂,哗啦一声,她的袖管削去一截。

朱芳菲吓得惨叫一声,一屁股摔倒在地。

那一柄横来的剑却没有落到地上,反而被人稳稳当当地握在掌中。

向小园抬头,望向来人。

漆黑的衣,窄瘦的腰。发尾凛冽,犹如细针。

少年郎轻功了得,旋身而来。他惯来桀骜不驯,半点都不怕豪族门阀,不过抬腿一脚,重重踏在朱芳菲的肩膀上,直将小娘子压下一寸。

槐雨躬身,手肘抵在屈起的膝骨,居高临下对朱芳菲道。

“你们真的很不听话。”

“我说过,欺辱同僚,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