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眼前之困

符云舒心急如焚,但并未失去理智。

自知家丑不可外扬的她,请求王弘业移步。

王弘业却毫不在意地端起酒杯,语气淡漠:

“都是自家人,有话但说无妨。”

符云舒抬眼环视四周。

除了温庭昔和老幕僚,余下的都是陌生面孔。

她别无选择,只得柔声道:

“夫君,妾身祖父与兄长赴长沙,无故为宦官所扣……其中必有误会。

“恳请夫君出面,为符家斡旋,化解此难。”

“此事,上月你曾提过两回。”

王弘业略一沉吟:

“那时滞留潭州的,不是符家家主么?怎的如今又多了符家大郎?”

符云舒听他一口一个“符家”,言语间毫无姻亲之谊,心中寒意顿生。

她轻抚腹部,试图以腹中骨肉,唤起他的怜惜:

“祖父被扣在先,宦官逼迫我家,遣兄长去议和。

“岂料竟遭此横祸。

“夫君,符家往日为夫君尽心竭力,妾身又怀有夫君骨肉,恳请夫君垂怜……

“哪怕修书一封,代为周旋也好。”

不知是她言辞中的哪一处,触犯了王弘业;

他忽然面色一沉。

旁边的老幕僚见状,悄然示意众州府官吏退下。

待众人散去,王弘业冷声道:

“尽心竭力?

“你符氏高攀我太原王氏,昔日所赠钱财,不过是彩礼之数!”

眼前的局面,符云舒早有预料。

所以,为了符家,她还不能放弃。

“王弘业,算我求你。”

符云舒推开二人,双膝跪地,朝王弘业重重磕了三个头,哽咽道:

“我自幼丧母失父,全赖祖父与兄长垂怜,方能平安长大至今……”

她言辞恳切,字字含情;

既在说符家对她的养育之恩,也在卑微地祈求夫君回心转意。

王弘业却始终神色淡漠,目光游离于菊与酒之间;

至于符云舒的泣诉?

耳旁风罢了。

直到场中一片寂静,他才如梦初醒般抬了抬眼,淡淡道:

“说完了?说完就回去吧。”

符云舒愕然抬首。

她鬓发散乱,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完全没了反应。

王弘业提起酒壶,自斟一杯,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

“爱跪?看来本官让你每日跪佛四个时辰祈福,还是太轻了。”

符云舒麻木地闭上双眼,清泪无声滑落。

春秀与仆妇,赶忙上前将她扶起。

她未向王弘业行礼道别,只是任由她们搀扶着。

春秀欲背她离去,符云舒却轻轻摇头:

“不必了。”

便迈着细碎的步子,沿着山路缓缓下行。

眼眶红肿的仆妇早已泪干,咬牙劝慰:

“娘子,您万万不可自暴自弃。刺史虽无情,可您得顾念腹中的小郎君啊……”

符云舒路过一片菊花丛。

望着那傲然绽放的花朵,忽然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惘然:

“至少王弘业有句话说对了。

“求佛,都比求他管用。”

眼见符云舒面色惨然,失魂落魄地下山;

春秀面色复杂,似是想到了什么;

终究未发一言。

山上。

登高宴并未结束。

王弘业与一众僚属继续饮酒作乐,弹琴斗诗,好不快活。

直至月挂中天,才尽兴而散。

王弘业满身酒气,坐在两人抬的敞露式肩舆上,前后十六名护卫提着灯笼照路。

温庭昔走在王弘业右手边,踌躇良久,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

“明公。”

“嗯?”

“属下以为,明公应救符家。”温庭昔低声道。

“说下去。”王弘业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治瘴之功关乎岭南千百年民生,明公最迟年底,定能入中枢述职。可长安米贵,耗资颇多,若能有符家帮衬——”

“庭昔啊。”

王弘业打断他道:

“你平日机敏过人,能察人所未察,可有时却太过死板,不知变通。”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

“你好好想想……符家老翁与他长孙深陷潭州,岂不更能帮衬本官?”

温庭昔面露讶色:

“明公的意思是?”

“黄巢是如何吞并陈家的,便能如何吞并符家。”

王弘业淡淡道:

“届时,符家的财物,依然能源源不断送入我手。”

温庭昔迟疑片刻,怀疑道:

“可……黄巢毕竟是外人,主母那边好歹是岳家,总归更亲近些。”

言外之意是:

同样是敛财,你为什么会以为外人比亲族可靠?

王弘业酒意醒了大半。

他撑起身子,从肩舆上探出半身,俯视温庭昔,语气冷冽:

“本官跃升在即,你又凭什么以为——

“符云舒还配做我夫人?

“万安符氏还配做我岳家?”

王弘业的暴怒,既超出了温庭昔的预料,也解开了他的疑问。

‘王弘业竟想休妻?’

‘是了,他向来将门第出身,看得比天还重。’

‘若入长安,必然会另娶高门贵女。’

想到符云舒倔强无助的背影,温庭昔的手背不自觉地松了又紧,口中泛出阵阵酸楚。

更令他寒心的是:

‘他还让怀胎的舒儿长跪礼佛,竟是连亲生骨肉都不愿留!’

难道在王弘业眼中,豪绅之女能与自己同榻已是恩典;

诞下子嗣,只会玷污太原王氏的血脉?

温庭昔咬紧牙关,不再发一言。

王弘业也意识到方才的失态,重新靠回椅背,语气缓和了几分,转头问左侧的老幕僚:

“黄巢最近有何动作?”

老幕僚躬身答道:

“黄县丞七日前借了符家的船,北上寻林招娣,打听卢使君的下落。据目前消息,应是无功而返。”

“那他这几日在做什么?”王弘业又问。

“协助临高等邻县治理瘴气,组织崖州乡民抵御俚僚侵扰,率澄迈衙役巡逻治安……”

“呵,他一个澄迈县丞,倒是管得宽。”王弘业冷笑一声。

老幕僚低声提醒:

“明公忘了?

“那些胆大包天的疍民,掳走的不仅是卢使君,还有随行的各州县官员。

“如今崖州事务繁杂,黄巢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王弘业敲了敲脑门,恍然道:

“我说他这几日不来请罪,原来是事务缠身……也算情有可原。”

老幕僚趁机进言:

“明公,万安州近日恐生乱象。”

“此话怎讲?”

“近些年,万安符家一直是抵御俚僚的主力。如今符家两任掌事者陷在长沙,万安州各级官员又未能就位,属下担心,俚僚人会趁机作乱。”

这话正戳中王弘业的心事。

卢钧被掳发生在雷州,他尚可推卸;

甚至于作乱的疍民,也可归咎于前任崖州刺史——

怎么你才离任,崖州北的疍民就反了?

可若万安州接连出事,他这个兼领各州军政的琼州都督,再发言就有狡辩的嫌疑了。

王弘业沉声道:

“明日召集在任的州级官员,提点他们:本官正是关键时期,尔等绝不可松懈。”

“是,明公。”

王弘业打了个哈欠,闭目假寐。

肩舆从矮山下行至县城。

街道寂静,唯闻更夫敲梆之声。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已是亥时二更。

王弘业忽地惊醒,转头问老幕僚:

“大师呢?怎么还未到?”

老幕僚心中苦笑。

两个月前才通过信件,约定最迟本月中旬抵达;

如今王弘业追问,他只能硬着头皮答道:

“快了,就这几日。”

“若是乘船而来,是否会撞上那帮疍民?”王弘业皱眉问道。

老幕僚摇头宽慰:

“明公,圆和法师德高望重,疍民再如何愚昧,也不敢对佛门不敬。”

王弘业心中烦闷更甚。

‘今夜听闻的尽是坏消息,无一件好事。’

肩舆驶入官衙。

遣散众人后,王弘业意兴阑珊,朝正对面的禅房走去。

正欲进门,他忽望见内院中人来人往,举止慌张;

便招手唤来一名跟在符云舒身边的护卫,问道:

“胡善,出了何事?”

胡善面有戚色,小心翼翼地看了王弘业一眼,低声道:

“家主,主母她……小产了。”

王弘业点点头:

“今夜总算听见个好消息了。”

胡善见王弘业并未追究自己的责任,脸上顿时堆起讨好的笑容,赶忙为主子拉开禅房的门;

又为他脱靴、打水洗足,可谓殷勤备至。

待王弘业躺下就寝,内院的兵荒马乱也逐渐平息。

四下一片死寂。

胡善将脚盆搁在井边,低声嘀咕:

“总算不用再守着那娘们了……等家主休了她,说不定我还能找机会玩玩……”

他撸起袖子,正欲摸黑回外院住处;

却借着月光瞥见一道妇人身影,悄悄推开后门缝隙,溜了出去。

“那不是春秀吗?”

胡善心生疑窦,悄悄跟上。

他发现那妇人并未点灯,只借着月光,贴着民宅外墙前行,时不时回头张望。

只是,她的夜视似乎不佳;

好几次胡善以为被发现,她却依旧若无其事地向前走。

子时三更的梆声远远传来,宣告新的一天。

春秀跑到城门口,与树后的人影发生接触。

借着月光,胡善隐约看见,春秀似乎将某物递给了对方;

又像是对方伸手在她身上摸索,举止暧昧难辨。

很快,春秀也隐入树后。

越是看不见,胡善心里越是痒得难受。

他耐着性子等待。

终于,一道男子的黑影从树下窜出,消失在夜色里。

看春秀迟疑的样子,似乎打算换一条路返回。

胡善已然按捺不住。

他猛地冲上前,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回树后。

见妇人奋力挣扎,胡善狠狠威胁道:

“叫吧,叫得大声点,让大家伙都知道你半夜偷人!”

春秀眼中闪出泪光。

胡善自以为成功拿捏,便松开了手。

果然,春秀并未喊叫。

只是声音颤抖,神情恐惧到了极点:

“胡阿弟……还有别人知道我偷跑出来,与外男私会吗?”

“嘿嘿,放心,只有我看见了。”

胡善凑近了些,胡子几乎贴到春秀脸上,喘着粗气道:

“咱俩年纪相仿,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没人知道你的小秘密。”

他试图强吻,却被春秀无力地推开。

她低声哀求:

“不要,不要……胡阿弟,我求你了,别这样……”

这哀求声反而激起了胡善的欲望。

他后退一步,将佩刀扔在树下,解开腰带,急不可耐地脱下裤子。

春秀嘴唇嗫嚅,缓缓跪在地上,搂住胡善的腰,一举一动像极了认命:

“胡阿弟,算我求你了……过些天是我崽六岁生日……”

她满脸泪水,孱弱无助道:

“这个月,我本不打算杀人的。”

胡善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太迟了。

两把削皮小刀,自她双袖中悄然滑出。

左手一刀由后往前,刺入脊柱末端最下方;

右手一刀自下而上,在他张口欲呼的瞬间,划开喉管。

紧接着,她绕到身后,像方才那般,捂住胡善。

乌云蔽月。

胡善死得不能再死。

成亮从漆黑中走出,踢了踢死人的躯体,道:

“还好春姨发现得早,否则就暴露了。”

春秀没有接话,只蹲在地上,处理起尸体。

成亮也学着她的样子,把尸体上值钱的东西全扒下来,将蓄意谋害现场,改造成抢劫杀人。

“说吧,县丞有何安排。”

“阿兄欲除王弘业。”

“杀王弘业,老身一人足矣,无需更多布置。”

“琼州刺史不能遇刺身亡,这会对阿兄不利。”

“县丞准备怎么做?”

“除其隐患,保其性命。”

“……此事真能做成?”

成亮凑到春秀耳旁,低声说了些什么。

后者面色复杂,似乎对可行性持严重的怀疑态度。

可她终究没有提出反对,只点头道:

“好,一切全听县丞的安排。”

待尸体处理完毕,春秀悄然潜回官衙。

接下来的几日,她如往常一般尽心照料符云舒,助她调养小产后的身子;

只是每日去漏刻前,查看时辰的次数愈发频繁。

旁人问起,她便笑称是在数着日子,给文崽过生。

众人只当她老来得子,溺爱过度。

然而,官衙内迷上看时日的,不止春秀一人。

王弘业近日也频频关注时辰。

甚至推拒了所有公务,闭门不出;

时而练习君子六艺,时而对着空气行礼,举止格外怪异。

除了老幕僚,无人知晓王弘业为何如此。

只知自家主人,似乎在等什么人。

终于。

九月十五这天。

王弘业等的人到了。

“圆和法师,可算将您盼来了!”

他快步迎上前,语气急切而恭敬:

“王某日夜翘首以盼,只待法师指点迷津,助我破解眼前之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