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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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着红色月季的街道上,缇姨打了个哈欠,起床开始准备今天的点心。

刚过四点,时间还早。她打算今天烤些甜味的牛奶饼干、炸脆糖球和奶酪球,糖霜的材料昨天用完了,等到五点左右奶油送来,她就能准备制作一些泡芙和撒彩色小糖片的小蛋糕。

炸脆球要裹一层糖浆,她一边等着自己雇佣的伙计,一边开火熬制自家的秘制糖浆。

她雇佣的是个年轻的姑娘,但是力气倒是不小,早起搅拌几小时糖浆还跟她一起忙里忙外完全看不出疲惫。她对自己开出的薪水也不是很在意,只是额外要求带一点当天新出炉的点心回去。缇姨对自己的新助手很满意,之前她找了个帮工,结果对方居然看上了小糖果店的收益,差点给自己和孩子们引来杀身之祸。

天蒙蒙亮的时候,缇姨已经熬好了糖浆开始揉做饼干的面团,眼尖的她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往自己这边走来,周围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什么东西,但她再仔细看去,那些东西又消失了。

很快,那姑娘一路走来,黑发间插着还挂着新鲜露水的粉色蔷薇,嘴里歌唱般哼着:

“……那词语中,脉搏在撕扯骨骼在爆裂,

还有铁锹的敲击;低沉而均匀,

生命仅一次,所以死者的话语更清晰,

胜过普盖的厚絮下这片含混的声音。……”

……

缇姨好奇地听她念叨,她不识字,听不懂这些话,但又觉得这些话被对方念诵出来后,其中就蕴含某些她理解不了的韵律和美感。随后她的目光转移到了姑娘发间的的粉色蔷薇上,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萨伦特里这种花最多的地方不是祖母绿那儿的别墅,就是一些墓地上长得恣意又杂乱的野蔷薇。

富人区的蔷薇花都被修剪得很精致,花朵饱满,颜色漂亮,生怕让走在路上的人们看到了一朵坏的影响心情,这么一看,这孩子头上的花明显粗糙不少,没被妥善修剪的花茎从头发中又穿了出去。

“早上好,缇姨。”

那姑娘来了,灰色的眼眸像一块浅色的水晶,她看上去精力充沛,仿佛不知道困倦。

“早上好,小安丽玛。”

安丽玛·特利波尔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她走过来,轻车熟路地开始搅拌糖浆,缇姨看她工作了一会儿,对她刚才念的诗歌实在好奇,便问道:

“你上过学?”

“我舅舅教我的。”安丽玛回答,“他去北大陆读过书,是个知识渊博的人,我们也是他亲自教的。”

缇姨对有文化的人一向很有好感:“这可真是不错!他对费内波特语有研究吗?我的孩子需要通过教会的语言考试才能留下学习,如果你的舅舅懂得费内波特语,我希望能够雇佣他来上几节课。”

安丽玛搅动糖浆的手停顿了一下,她想了想,婉拒了对方:

“不,很抱歉,我的舅舅没学过费内波特语,他只学过鲁恩语,不能胜任家庭教师。”

“其他方面的课程也没有问题,我刚才听到你念诗了,我的孩子还看不懂诗歌,如果可以的话——”

“呃……十分抱歉!其实是因为我的父母都在我小时候去世了,舅舅才把我带在身边抚养。”安丽玛只好用这种方式终止话题,她后悔提起家属了,“他——他这些年也因为一些原因身体不好,不方便见外人。”

缇姨愣了一下,想到她头发上生长在墓地附近的野蔷薇花,又因为自己的经历联想到了一个失去了所有亲人,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的形象,揉面的动作都忍不住慢了下来。

“天啊,孩子,请原谅我,我不是有意揭开你的伤口的。”

“别放在心上,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即便安丽玛这么说,缇姨还是有些过意不去,过了一会儿,安丽玛忽然感觉胳膊一热,只见缇姨拿着新鲜出炉的热气腾腾的饼干走了过来,匆匆塞进她手里,又匆匆转身继续忙活。

安丽玛拿着饼干,心中微微一暖。她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双层手链上挂着几块不规则的骨头,洁白光滑,只有些微泛黄,显然是被佩戴者小心保护,并且常被抚摸清洁的。

“他们——他们并不后悔。”

安丽玛压抑住悲伤,在心中对自己说道:“他们都是为了正确的事情而死的,未来舅舅也会,苏佩也会,我也会。”

她把牛奶饼干放进嘴里,感受着它在舌尖逐渐融化成丝丝甜味,就像小时候父母买给她的糖块。

“我们会在死神的身边重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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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弥亚有些犹豫,但还是按照手感把尖刀捅进了猪的喉咙处。

捅歪了,大量鲜血顿时喷了出来,溅得她半边身子都是红的。

拉弥亚垂下手臂,猪的叫喊声更凄厉了,震得屠宰间里的四个人一起头疼。另外两个伙计一开始还在赌她要过几分钟才敢动刀子,现在被她下刀的动作吓了一跳,开始担心她是不是以前动刀子动得太多了,来屠宰场是因为不杀点什么手里就没感觉。

坐在一边看着的老屠夫忍不住站了起来,拿来放在一边的剔骨刀,走上去,直接在猪的气管上开了个口子,血才从正确的地方流出来,被脖子下面正对着的木桶接住。

老屠夫上去看了看,问道:

“你来两天了,为什么还在到处乱捅?”

拉弥亚犹豫了一下:“因为比较习惯。”

她想看看不同的刀口出血量会不会也不同。

“干什么事情要习惯往动脉和心脏下刀子?”

老屠夫皱着眉头看她,这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也说自己是第一次当屠夫,但是一点都不怕杀生,动起手来血溅了一身也没见她害怕还是慌张,顶多就是发现自己的屠宰方法错了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别说她了,老屠夫干这行干了快二十年,走在路上要是看到她这么个血人还得停一停呢。

更何况她昨天第一次来就乱下刀子,弄得两人都一身血。

正在烧水的伙计赶紧说:“赌对了,五块钱拿来,我就说她以前肯定是干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的。”

拉弥亚被非凡力量强化过的耳朵听到了伙计们的对话,为了防止被联想到以前是干过什么违法的事情,被举报给萨伦特的警方,她赶紧补充:“只是跟人打架的时候用的!”

伙计了然:“原来是打架的时候练的刀子。”

“我没有……”

老屠夫也没觉得拉弥亚真的干过什么坏事,但还是板着脸打趣:“喂,你们两个少说两句,小心被灭口了!”

拉弥亚低头看着自己的橡胶雨靴。

“下次一定要对准气管,找不到没关系,看着位置差不多就行了。”

“我知道了。”

猪已经没什么气了,脖子底下接血的桶也满了,老屠夫给换了一个,拎着猪的耳朵把脖子上那道伤口的位置展示给拉弥亚看:“都是一样的东西,一样的杀法。不管是猪牛羊还是鸡鸭,直接朝着气管捅下去就行了。”

确实,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给气管来上一刀,基本上死定了。

如果碰不到气管,心脏、肺部、太阳穴、内脏、大脑……动物和人身上有太多地方都十分脆弱,只需要一个小创口就可以致死。拉弥亚忽然之间想到,其实不管是用枪还是用刀,用什么武器进行刺杀,不管在潜入和伪装的时候花费多少力气,到最后要做的也只是在这些地方开个口子而已。

刺杀的重点不在于对方的体型差距乃至物种,只在于能否快准狠地攻击对方的薄弱区域,一击致命。

“多练练吧。”

第二桶血也接满了,猪的身体已经渐渐冷了下来。两个伙计们来把猪扛起来,带到烧开的锅里去脱毛,拉弥亚用桶接水,冲洗地面和自己身上的血迹,没过多久,老洛扎又牵了一头猪进来,招呼拉弥亚过去绑住猪腿。

察觉到了自己的命运的猪跟每一个来到这里的同类一样大喊大叫起来,疯狂地在地上挣扎扭动,两人费了点力气才把它控制住。上了年纪的洛扎在扛猪的时候差点扭了腰,忍不住抱怨起来:

“我听说大工厂一天要杀几万头,真不知道他们的工人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那儿——不仅有流水线,还有特别大的蒸汽锯子。”

有些见识的伙计巴里开口道,他家是塔帕斯草原上养牛放羊的牧民,现在来到城市里寻找机会。猪的毛也刮得差不多了,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比划:“两米高的锯子!呼哧呼哧地冒白气!”

“不管是什么东西,就算是牛,只要放进槽里,到了锯子前面也刷一下就切成两半了,根本不需要人按。”

“然后,肉就会放到一边挂着放血,放差不多了就上流水线,工人们再去切割——可快了,我都看不过来!”

他讲得生动,大伙也听得入迷,洛扎揉着腰幻想一个“能一下子把牛羊竖着分成两半的大蒸汽锯子”完全忘了给她帮忙,她只好独自努力,花了全身力气才把猪又拖又搬地弄到了台子上。

她拿起刀,用手按在猪的咽喉处寻找脉搏的位置,然后避开那里,寻找猪呼吸时颤动的地方。

如果是一个屠夫,她完全可以在差不多的位置捅一刀,反正猪慢慢流血总会死。但她记得自己身上的力量叫做“刺客”,除非是特殊情况,否则刺客应该不会让猎物慢慢流血流死,她应该要做到精准地一击毙命。

她得尽量做好一个“刺客”,让非凡特性安分下来,别失控把自己害死。

拉弥亚试图让自己从一个刺客的角度去思考,她拿起刀,刀尖对准猪上下颤抖的喉咙,却不急着刺下去。

猪在尖叫,在哀嚎,声音很大。

她按在猪咽喉气管上的手指再一次缓缓移动,开始寻找那持续震动的、发出声音的位置。

一个刺客,是不是应该可以在短时间内准确找到目标的弱点?

或许吧,毕竟肯定不是每次刺杀都是早有准备——说不定,自己也会有成为目标的那一天。

“……我跟你们说……那些大厂子敞亮又漂亮,跟富人区的别墅差不多……牲畜有个专用的门,被赶进去之后,墙上和天花板上会有几十个水龙头冒出来往它们身上喷水,走完通道就洗干净了……”

老洛扎正听得认真,忽然看见身后拉弥亚一只手拿刀对准猪的喉咙,一只手又在猪的喉咙附近乱摸,不知道在想什么。老洛扎担心这个有“习惯”的新员工又突发奇想干什么事情,但他刚要开口,就感觉自己的眼前一花,紧接着猪的咽喉处涌出血来——拉弥亚在刚才刺下去了?一刀?还是两刀?他居然完全没看清楚!

猪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直接死了?老洛扎一愣,按理说无论是杀猪还是宰牛,放血之后都还会在那里苟延残喘好久。动物的求生意志强得很,猪更是能叫上半天,怎么这一下子下去就没动静了?

他赶紧走上去看了看,只见那头猪居然已经奄奄一息,不仅没有声音,就连呼吸也快没了。

“你怎么做到的?”

“它的喉咙这里有个地方,只要一发出声音就会震动。”脖子上一共两个正在流血的口子,拉弥亚指着其中更靠下的一个说道,“我试着往这里下刀,它就没声音了,应该是把出声的地方弄坏了。”

老洛扎大惑不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觉得这样它或许会死得快点。”拉弥亚当然不能说自己是在思考如何让目标无法发出声音。想了想,她又问道,“洛扎先生,好像无论是捅哪里,猪都不会立刻死去,哪怕是心脏,它也能支撑几分钟,或许唯一一个能让动物立刻死去的办法就是攻击它们的大脑。”

但是攻击头部和大脑其实也不是一个刺客的好选择。

攻击发声器官其实也只是练手的选项,毕竟都在咽喉处,能选气管还是气管,人类的生命力有时候还真不如猪牛羊,也没见谁气管被开了还能喊好几分钟的。

在逃亡的路上和来到这里之后都杀过人的拉弥亚按照自己的经验进行分析:如果她以后攻击别人的时候偷懒,专门对着某个位置动手,那很快就会形成自己的“特点”。一旦所有的线索都被指向一个人,自己就难以逃走了。最好的选择是根据动手时的情况随机应变,并且处理掉自己的痕迹。

对于救了梅萨家两个孩子的事情,拉弥亚的心里其实也还有些担心。

那个大个子作案熟练,还有同伙,一看就知道属于本地黑帮,她杀了这个家伙,虽然在现场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东西也都被她能卖的卖不能卖的销毁,但拉弥亚总担心会有人找上门来。

最重要的是,对方身上的那个娃娃。

那显然是个非凡道具,必然联系到非凡者。

第二天夜里,拉弥亚才意识到自己当时的莽撞和不妥:灵教团的人能召唤死人,跟刚死不久的人对话,虽然她走的时候大个子尸体都不知道还剩多少了,但谁知道有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手段可以问出她呢?

好吧,其实在看到那个布娃娃的时候她就已经隐约意识到不妙,但一不做二不休。万一对方真有什么事后调查手段,到时候孩子没救到,自己也没有逃掉,那才是最可笑的。

老洛扎皱了皱眉,面对对方好像在走神的表情,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便警告道:

“我不知道你的那些想法是从哪来的,但是别对脑子和心脏动手,客人要的都是完整的!弄坏了这些部分要扣薪水,你已经被扣了两次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还是觉得不放心,又强调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刚才那几刀是怎么回事?”

“在家切菜练出来的。”拉弥亚诚实地说,“我打算节省一点钱,租一个能住两个人的房间。”

老洛扎依然半信半疑,他的理智觉得这个新员工身上肯定有些秘密,但感性又觉得一个小姑娘能做出什么事来,更何况委托自己带她的梅萨老板也说了,她只是个来萨伦特讨生活的人。

“……就靠这一份工作的话,租不起什么好房子,睡个半天的地铺还差不多。”

沉默片刻,老洛扎还是决定相信对方,相信老板。

“更别说你还带着个小孩,你们都出来工作,才有可能住到稍微好点的房子。要是真要租,就小心点,别被二房东甚至三房东骗了,太便宜的也别去,肯定有问题。”

“谢谢您。”拉弥亚点头表示感谢。

虽然她觉得目前的工作没什么不好,但她也知道老洛扎的提醒都是对的,她现在才刚拥有工作,距离平静正常的生活,还差一些钱和一个安全的住处。

她想要的很少,一个遮风挡雨的屋子,一个舒适的属于自己的床,一份能维持生活的工作,只要这样就够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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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引用诗句来自布罗茨基的《阿赫玛托娃百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