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当仁不让

郯县府邸的沉香木榻上,陶谦裹着玄色锦被剧烈咳嗽,侍医捧着药盏的手不住颤抖。

窗外秋雨敲打檐角铜铃的声响愈发清晰,却盖不过案头密报翻动的沙沙声。这位年过六十的徐州牧强撑病体支起半身,蜡黄面颊突然泛起异样潮红。

“好个曹孟德,竟被张邈迎了吕布入兖州!”陶谦枯瘦的手指捏皱帛书,喉间发出嘶哑笑声。

此刻看着仇敌后院起火,他浑浊的眼中迸出精光,仿佛饮下整碗参汤般精神焕发。此刻的陶谦在病床上,非常庆幸同时也非常感慨自己的政治平衡能力。

“治大州如烹小鲜啊。”只有他陶谦才能管理好徐州。老人抚着花白长须喃喃自语。

二十年来,他周旋在徐州士族与丹阳兵旧部之间,既要安抚糜竺陈登这般豪强,又要提防臧霸这等泰山贼出身的将领。

去年曹操来犯时,他果断将收编流民,既消弭了青州黄巾隐患,又充实了军粮储备。

“放眼海内,谁能似老夫这般...”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侍医慌忙递上药汤。

陶谦望着盏中晃动的倒影,想起去岁刘备带着区区两千人来援时的场景。那个总把仁义挂在嘴边的织席小儿,怎懂得用流民制衡豪强、借宗教安抚民心的奥妙?

陶谦当初给予刘备士兵,让他屯兵小沛。又表刘备为豫州刺史,名义上陶谦拉拢了皇亲国戚,权利制衡上,陶谦通过扶持外部势力制衡了徐州势力。

陶谦通过设置刘备藩属势力,制衡徐州。就像后来刘表设张绣为制衡荆州士族那样。陶谦把刘备放在了抵抗曹操的第一线抵抗压力,让其他人都掂量自己选择闭嘴。

烛火在青铜灯盏中摇曳,将陶谦枯槁的面容映在绘有祥云的屏风上。檀香混着药气在纱帐间浮沉。

陶谦仰卧在湘竹榻上,锦被下嶙峋的肩骨硌得生疼,忽明忽暗的烛火里,丹阳郡的竹马少年与此刻垂垂老朽的自己竟在铜鉴中重叠。

“老夫当年就该多纳几房吴地贵女。”陶谦望着案头堆积的密报,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叹息。

如今他的膝下除了两个不成器的嫡子,连庶子都未得半个。病床上的陶谦现在的遗憾就是没有多纳几方小妾潇洒,没有管理好自己的两个儿子。

“咳咳...”喉间涌上的腥甜染污了绢帕,他望着屏风外影影绰绰的甲士轮廓,丹阳旧部这些年愈发桀骜,长子在宴席上被陈登当众讥讽“虎父犬子”的场景历历在目。

琅琊王氏送来的密报还在枕下,臧霸屯兵开阳,广陵陈登私会江东来使,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正如蛰伏的蛇群,只待自己咽气便要噬咬那两个儿子。

随着陶谦的身体每况愈下,他越来越觉得需要立子为后事做打算了。陶谦此刻深知自己的儿子难以压制徐州力量的反噬,只有利用外在的刘备力量,才能合力压制徐州势力。

他也知道曹操一定会举兵再度返回进攻,自己的儿子一定要抓紧丹阳兵权才能坐的稳靠。

秋色逐渐褪去,马上就要入冬,今日的陶谦在病床上感觉今天格外的寒冷,彷佛冬天已经来到。青釉三足炉中的安息香已燃尽多时,陶谦枯瘦的手指攥紧锦被边沿的云雷纹刺绣。

雕花木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寒风裹挟着丹阳口音的卫兵口令声灌入帷帐,将炭火盆里微弱的红光又削薄三分。他的喉间发出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喉头腥甜翻涌。

陶谦觉得喘气困难,但是陶谦不敢松气,他知道他还有一项重要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陶谦枯槁的手指死死攥住蜀锦被褥。喉间粗重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惊得跪在床尾的侍女将头埋得更深。

“召......”他急忙向身边人急召群臣,尤其是自己的丹阳将领曹豹。“速召...曹豹...”

陶谦第五次对门外喊出这句话时,檐下的铜铃被北风卷得叮当乱响。他的脑海中一直在陶商,陶应两个儿子的身影中转换。

群臣已至,侍中陈登捧着药盏的手微微一颤,褐色的药汁在青瓷碗里泛起涟漪。

他抬眼望向身侧的糜竺,对方广袖下的手指正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钩——那是去年下邳商贾献上的羊脂白玉。

糜竺俯身劝道:“陶公,曹豹将军已率本部兵马驻防彭城。”他特意加重了“本部兵马”四字,余光瞥见陈登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窗外飘进几片枯黄的树叶,落在陶谦青灰色的指甲盖上。“咳咳...”剧烈的咳嗽让陶谦脖颈青筋暴起,“小子们还在探亲?”

陶谦哑着嗓子问,枯槁的手指死死攥住锦被上绣的蟠螭纹。曹豹此时已经率兵返回驻地驻防。丹阳势力的将领都领兵在外,郯县城内只剩下陈登,糜竺糜方这些徐州势力的人。

甚至他的儿子们之前跟随他的夫人省亲也不在身边。十天前夫人带着两个儿子回东海娘家省亲,此刻想来竟像是被人精心安排的巧合。

屏风外糜竺的应答声温润如常,却让陶谦后颈泛起凉意——这些徐州士族向来与丹阳旧部不睦。

病床上的陶谦看到身旁的陈登,糜竺以后心里着急,他对这些人天然的不信任。他要等到曹豹来以后再立遗嘱。

屏风外传来环佩叮咚,那是陶谦最宠爱的侍女捧着参汤进来。糜竺突然上前半步,玄色深衣的袖口堪堪挡住陶谦的视线:

“曹将军星夜兼程,然彭城距此二百四十里...”话音未落,陶谦猛地挥开药碗,碎瓷在青砖上迸裂成七片,惊得檐下寒鸦扑棱棱飞起。

暮色染红窗棂时,陶谦浑浊的瞳孔开始涣散。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跪在榻前的陈登和糜竺,丹阳口音的沙哑声音突然拔高:

“曹都尉为何还不来?”窗外梧桐叶簌簌飘落,陶谦枯槁的手指抓紧了蜀锦被面。

他清楚记得三个月前丹阳旧部出城平叛时,糜氏兄弟如何将粮草延误三日;更记得陈登在广陵郡私设关卡时,那些“防山越”的奏报里藏着多少算计。

此刻这些徐州士族低垂的眉眼,在他看来都像是冬眠的毒蛇。日影在青砖地上缓缓西移,铜壶滴漏的声响愈发清晰。

陶谦数着更漏里落下的水滴,每一声都像是催命的符咒。此刻陶谦恍惚回想起自己一生的经历,都在眼前一幕幕重现。

年少的陶谦蜷缩在灵堂角落,看着素幡在穿堂风中簌簌作响。父亲那方青玉冠端正地摆在灵位前,在香烛映照下泛着幽光。

十六岁的自己赤足踏碎丹阳城头的月光。腰悬的酒葫芦在奔跑中咚咚作响,惊起朱雀桥畔的宿鸦。他又彷佛看到自己攥着母亲新裁的靛蓝粗布,赤脚奔过雨后泥泞的晒谷场。

少年将布匹绑在竹竿顶端,看它在春风中猎猎翻卷,恍惚间竟似窥见了大将军的旌旗。乡里孩童举着木剑围着他雀跃,竹马踏碎的积水溅湿了粗麻裤脚。远处官道上驿马扬起的烟尘被暮色染成淡紫,与他们卷起的泥点子融作一处。

甘公的车驾停在街角,老人隔着纱帘注视他驯服烈马的英姿,,那日慈祥的老人将他邀请上车交谈。甘府朱漆大门在陶谦面前訇然中开。廊下的八宝琉璃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他还记得自己站在廊柱阴影里,掌心还残留着前夜抄书留下的墨渍。当他看见“诸生陶谦”四字时,突然想起亡父临终前攥着他手腕的温度。

他先是考上诸生,在州郡为官,后被举为茂才,拜尚书郎,又出任舒县令。其后担任卢县令,迁幽州刺史,被徵拜为议郎。

北疆的风沙在记忆里呼啸而来。他又看到自己攥紧缰绳伏在马背上,耳畔呼啸的北风裹挟着羌人骨笛的呜咽。

皇甫将军的玄甲精骑撕开夜幕,他看见自己的长槊挑飞敌人皮帽时,带起的血珠在月光下凝成赤色冰晶。

当黎明刺破阴山轮廓,他靴底冻结的血块正在春日初阳下缓慢融化,与满地折断的箭矢共同织就斑驳的毡毯。

雒阳宫阙的椒香犹在鼻端。当张温举着鎏金酒樽走近时,他正望着殿外飘落的初雪出神。酒液泼洒在织锦朝服上的瞬间,满殿朱紫公卿的抽气声仿佛惊飞的寒鸦。

在之后兢兢业业经营徐州,制曹操抗袁绍,如今好不容易才有了这番成就,忽然觉得鬓边白发也不算枉生。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秋寒无情,陶谦觉得异常寒冷,陶谦望着廊下结满蛛网的旧箭囊,喉头泛起苦味。

暮色染透窗纸时,陶谦终于松开了紧攥床帷的手。他拉起侍女温软的手腕,陶谦觉得来不急了,他紧紧攥着侍女细嫩的手说:

“吾毕生......戮力以匡汉室,鞠躬尽瘁。徐州之域,于吾治下,黎庶安其业,州境晏如。但冀......继者承厥绪,延此昇平。“

(我一生为了匡扶汉室鞠躬尽瘁,徐州之地,在我的治理之下,百姓安居乐业,社会安定和谐。我希望我之后能够继续下去。)

青幔帐内,两名侍女捧着药盏的手指微微发抖,鎏金香炉里飘散的安神香也压不住满室苦涩。

跪在床榻边的老仆从突然发出压抑的啜泣,这个在陶府侍奉了三十年的老人佝偻着脊背,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

其余仆从见状再难自持,有人以袖掩面,有人低头垂泪,细碎的呜咽声惊得案头铜雀灯上的火苗都跟着颤动。

陶谦听了以后非常不耐烦,他凹陷的眼窝里却烧着两簇幽火,额角青筋随着咳嗽在松弛的皮肤下突突跳动。

当啷一声,药盏翻倒在小叶紫檀脚踏上,褐色的药汁顺着金线牡丹纹路蜿蜒成河。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儿子的身影,帐顶垂落的五色流苏在陶谦涣散的瞳孔里化作丹阳兵的血色缨枪,恍惚间他看见长子陶商在酒肆搂着胡姬纵马游街,那身玄甲竟是被泼溅的酒浆染得斑驳。

转眼又见幼子陶应被拉着衣袖踏入青楼,檀香烟气里世家子弟们虚伪的笑脸如同鬼魅。喉间突然涌上的腥甜让他死死攥住被角,指节泛出骇人的青白。

在他看来大儿子虽然德行不堪,但是在关键问题上始终亲近丹阳派,小儿子和徐州派的人拉拉扯扯,一定会被他们忽悠。

陶谦攥着侍女的手剧烈喘息:“陶商..才短,诸务弗逮,尚须曹豹...戮力辅之。尔等宜同心勠力,共御来日之患。”

(大子陶商在许多事务上的能力不足,还需让曹豹多多用心。你们要齐心抵御未来的灾祸。)

当陶谦用枯瘦的手指划过案上绢帛,宣布立长子陶商为嗣并擢升丹阳曹豹时,紫檀屏风后的青铜灯盏忽然爆开一粒灯花。

陶谦的两个儿子,陶商,陶应都是丹阳人。无论是谁都会重用丹阳派系。陶谦知道徐州派系的众人和自己的大儿子陶商不对付,他今日也说得极为委婉,就是让众人支持他的选择。

陶谦斜倚在七重锦褥间,蜡黄的面容在烛火映照下泛着不祥的青灰。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钩,目光扫过跪坐两旁的糜竺、陈登,这些徐州豪族此刻垂首敛目,却遮不住锦袍下紧绷的肩背。

当糜竺和陈登听到陶谦要立与他们势同水火的大儿子陶商还要委任丹阳势力的曹豹以后,他们的脸色迅速变化,面露难堪。

糜竺垂首侍立的身形微微晃动,玉笏边缘在雕花地砖投下细碎的暗影。他素来温润的面庞泛起青白,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青玉带钩,那是三日前为筹备军粮熬红的指甲尚未褪去的痕迹。

糜竺忽然抬头的瞬间,陶谦看见了他眼底翻涌的暗潮。这个世代经商的东海巨贾指节发白地攥着玉圭,身侧陈登的鹖冠微微倾斜,陈登的失态更为直白。

这位总角之年便以“目若朗星”著称的徐州名士猛然抬头,冠冕垂珠与犀角簪相击发出脆响,被深青色官袍衬得愈发苍白的脸转向身侧的糜竺。

他们早将族中子弟安插进各郡县,就像盘根错节的古榕,岂容丹阳人动摇根基?

陶谦喉头泛起腥甜,眼前浮现出徐州舆图被血色裂痕撕碎的画面,丹阳劲卒与徐州私兵在城阙下混战,陶商的头颅悬在睢水渡口...老州牧仿佛听见自己咽气后,糜陈两家私兵踏碎刺史府门槛的脚步声。

暮色如墨汁般浸透徐州牧府邸的雕花窗棂,陶谦枯槁的手指死死扣住檀木榻边,锦被在他挣扎间滑落在地。

窗外骤然炸响的雷声震得案头青铜烛台一阵摇晃,跳动的火光将他凹陷的双颊映得忽明忽暗。

陶谦仰卧在雕花木榻上,枯槁的手指扣紧锦被,浑浊的双眼迸发出回光返照的精光。

他突然又想到了远在小沛的刘备,他指头指了指糜竺,侧脸对侍女说:“非刘备,不能安此州也。”

陶谦把最后的希望放在刘备身上,他希望刘备能念在他的恩情上辅佐好自己的儿子。

“速速...”陶谦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侧首时玉枕与银发摩擦出细碎声响。

“使君!”侍立榻前的别驾从事糜竺急忙趋前,却见陶谦艰难抬起右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陶谦越是想到未来可能出现的不理局面,他的内心就越气闷。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暴起,直指跪在榻前的别驾从事糜竺。

他还要继续说。话音未落,侍立在侧的十二名侍女突然齐声恸哭,素色裙裾翻涌如浪,竟似得了癔症般叠罗汉似的压上来。

沉重的丝绸衣料混着脂粉香气蒙住陶谦口鼻,他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喉间发出“嗬嗬”的怪响。

陈登玄色官袍下的身躯微不可察地后仰半寸,羊脂玉笏板在掌心转了个微妙的角度。

糜竺伏地的额头渗出冷汗,余光瞥见陶谦悬在半空的手掌。“使君...”糜竺刚欲开口,忽见陶谦浑浊的眼球迸出骇人精光。

老人干瘪的嘴唇剧烈颤抖,似要吐出惊雷之语,却只喷出一口黑血。染血的银须在夜风中飘摇,悬空的手臂如折断的枯枝轰然坠落,五指仍保持着抓握虎符的姿势。

窗外骤雨倾盆,檐角铜铃在狂风里发出凄厉长鸣,恰似丹阳儿郎们班师回营的号角。

陈登猛然起身,腰间鎏金鱼袋撞在案几上叮当作响。他伸手欲合老者双目,却发现陶谦的眼睑如生铁铸就,无论如何也按不下去。

内室里飘着浓重的药香。三足青铜灯树上的烛火被漏进来的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在青砖墙上投下扭曲的暗影。

病床前糜竺和陈登对望一眼。只有他们知道,发给曹豹和陶谦儿子的讯息刻意迟发。

糜竺颤抖着捧起遗落在踏脚处的玄色绶带,其上金线绣着的“牧”字已被血污浸透。

更漏声里,暴雨淹没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那本该是曹豹率领的三千丹阳铁骑,此刻却成了永远无法抵达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