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志之弥坚

长安城的秋夜,凉意已深。白日里喧嚣的市井早已沉寂,唯余更夫的梆子声在空旷的坊巷间孤独地回荡,带着一种不祥的节奏。

巍峨的未央宫,这座象征着大汉帝国无上权威的宫殿群,此刻却像一头蛰伏在阴影中的巨兽,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之中。

宫墙高耸,隔绝了外界的窥探,却无法阻隔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与恐惧。

尚书台,这座帝国运转的中枢神经,此刻灯火通明。太尉杨彪,身兼录尚书事之重职,正端坐于主位。案几上堆积着如山的简牍公文,墨迹犹新,皆是各地纷乱、灾异、兵变的告急文书。

烛火跳跃,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疲惫而忧虑的面容。他已是须发半白,身着深紫色的朝服,腰间系着象征三公的金印紫绶,然而这身象征至高荣誉的装束,此刻却沉重得如同枷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玉圭,目光虽落在简牍上,心神却早已飘远。

近些时日,长安城内沸反盈天,如同鼎沸的油锅,而搅动这锅热油的,正是那两位手握重兵的西凉军阀——车骑将军李傕与后将军郭汜。他们之间的争斗,早已从暗地里的较劲、言语的攻讦,演变成了赤裸裸的武力冲突。

在杨彪看来,为了女人,为了钱财,这些拥兵自重的武夫全然不顾朝廷法度、天子威严,在帝都的大街小巷纵兵厮杀,刀光剑影,哀嚎遍野。宫墙之内,都能隐隐听到远方传来的喊杀声和金铁交鸣,空气中似乎都漂浮着淡淡的血腥气。

杨彪每每想起这些,心头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与无力感。他出身弘农杨氏,世代簪缨,诗礼传家,饱读圣贤之书,恪守君臣之道。岂能与之同流合污?

弘农华阴的杨氏家族。可以追溯到刘邦悬赏项羽首级封侯。当初项羽倒下后,郎中骑王翳获得头颅,而尸身一分为四。郎中骑杨喜就是其中之一。事后刘邦遵守承诺,五人皆封侯。其中杨喜为赤泉侯,即为弘农杨氏之祖,奠定了杨氏家族。

让杨氏家族扬名的则是杨喜的曾孙,汉昭帝时的丞相杨敞。他还是司马迁的女婿。在当时,弘农杨氏已经实现了由武人向簪缨世家的转变。

杨敞出仕于汉武帝晚年,托身于大将军霍光门下,深得青睐,至昭帝时擢升大司农,后升任丞相,封安平侯。

杨敞死后,长子杨忠嗣位。他的次子杨恽,从小习读外祖父的史记,行事颇具司马迁遗风。为人轻财好义,为官廉洁公允。同时嫉恶如仇,霍氏子弟谋反,杨恽及时揭发,兄弟五人皆封侯。

杨恽性情直爽,口无遮拦。因为言语悖逆,被革职贬为庶人。友人写信相劝,杨恽愤慨不已,写下回信《报孙会宗书》。语言桀骜不驯,阴阳怪气到极致。

汉宣帝看到后大怒,以大逆不道之罪将杨恽处以腰斩,妻儿流放酒泉。弘农杨氏经此一难,暂时沉寂。但耿直不阿,清正廉洁,口无遮拦的性格,深刻影响着后人。

直到东汉年间,弘农杨氏在杨震手上复兴。杨震自伯起,杨喜的八世孙。杨震少年好学,博览群书,成为远近闻名的学者。当时儒生将他当做偶像,起了一个称号——关西孔子。

杨震起初对做官毫无兴趣,几十年间州府多次征辟,毫不理会。直到五十岁才在州郡任职,让执掌朝政的大将军邓骘欣喜不已,举为茂才,连续四次升迁,直至东来太守。还留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拒绝王密赠金”的廉洁典故。

汉安帝时期,杨震由地方调入中央担任司徒,三年后又任太尉,弘农杨氏“四世三公”的簪缨冠盖之旅自此开启。

汉顺帝时期,下诏给杨震平反,拜杨震两个儿子为郎官,赠钱万钱,厚葬杨震于华阴潼亭。当时天地异象,汉顺帝因此专门下达罪己诏,还为杨震建祠,立石鸟像纪念。

杨震之后,其子杨秉于汉桓帝时任太尉。杨秉之子杨赐,汉灵帝时任司空,司徒,太尉。杨赐去世,汉灵帝亲自为其服丧,三日不上朝,下诏哀悼,称赞杨赐“华岳所挺,九德纯备,三叶宰相,辅国以忠”。其子杨彪袭承爵位。

杨彪继承祖父之风,他在灵帝年间担任京兆尹,揭发了宦官王甫的敛财作恶,诛灭了王甫一党。之后累任侍中,五官中郎将,卫尉等职。汉献帝时期,杨彪任太尉。

总的来说,弘农杨氏“四世三公”,门庭显赫,举世只有汝南袁氏能有资格与之相匹。

在杨彪眼中,李傕、郭汜之流,不过是凭借董卓余威、侥幸窃取高位的西凉蛮人,粗鄙无文,贪婪残暴,如同披着人皮的豺狼,只知争抢眼前血肉,哪里懂得半分社稷之重、黎民之苦?

如今为了几个女人、几箱财货,竟在国都闹得天翻地覆,将大汉朝廷的最后一丝颜面撕扯得粉碎,尽显其丑陋不堪的嘴脸,实乃国之大耻!

他长叹一声,这叹息沉重地坠落在寂静的尚书台中,激起一片无形的涟漪,让侍立一旁的低阶属官们更加屏息垂首。

就在杨彪沉浸于忧愤与无奈之际,一阵急促、沉重、充满暴戾气息的脚步声,混杂着金属甲叶摩擦的刺耳“铿锵”声,由远及近,如同滚雷般骤然打破了尚书台的死寂。声音来自通向宫外的甬道,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和杀气。

“什么人胆敢夜闯尚书台重地?!”门外卫士的厉声喝问刚起,便如同被掐断喉咙般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短促而混乱的推搡、闷哼和武器落地的哐当声。

“轰”的一声巨响!尚书台那厚重的雕花殿门,竟被人从外面粗暴地一脚踹开!门扇撞在两侧墙壁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凛冽的夜风裹挟着尘土和血腥味猛地灌入殿内,瞬间吹得烛火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将殿内众人的影子拉扯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一队顶盔贯甲、手持利刃的彪悍军士如狼似虎地涌了进来,瞬间将整个尚书台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甲胄染尘,刀锋带血,脸上带着长途奔袭和杀戮后的凶悍与疲惫,眼神凶狠如鹰隼,毫不掩饰地扫视着殿内每一个惊慌失措的官员,仿佛在审视待宰的羔羊。

殿内原本凝重的空气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兵锋搅得粉碎,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属官们脸色煞白,有的跌坐在地,有的瑟瑟发抖缩向墙角,案几上的简牍被撞落一地,一片狼藉。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容粗犷,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嘴角,更添几分凶戾。他按着腰间环首刀的刀柄,大步流星地走到殿中,正是李傕的侄子、心腹将领——李暹。他身上的铁甲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目光如刀,直刺向端坐主位、强自镇定的杨彪。

杨彪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腔而出。眼前这甲士林立、刀光森然的景象,瞬间与十几年前董卓率西凉军闯入洛阳、祸乱朝纲的噩梦重叠在一起!那个独夫权臣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消散。

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袍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但声音却竭力维持着三公的威严与沉稳:“李将军!此乃尚书台,天子理政中枢!尔等持械夜闯,意欲何为?速速退下!”他的目光锐利地逼视着李暹,试图用积威震慑住这凶徒。

李暹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赤裸裸的轻蔑与不容置疑的命令:“太尉大人,不必惊慌。末将此来,乃是奉车骑将军(李傕)之命,特来‘请’天子移驾!”

“车骑将军忧心圣躬安危,恐宵小惊扰宫禁,特命末将护卫天子前往将军营中暂避!事不宜迟,请太尉速速安排!”他的话语虽冠冕堂皇,但“请”字咬得极重,语气中的胁迫之意昭然若揭。

“什么?!”杨彪如遭雷击,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董卓!又是董卓!当年董卓强行迁都长安,废立天子,何等跋扈!如今李傕竟要效仿其故主,公然劫持天子离宫,入住臣子军营!这哪里是“请”?分明是赤裸裸的篡逆!是比董卓更甚的僭越!一股热血直冲杨彪顶门,他须发皆张,怒不可遏,指着李暹厉声呵斥,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悲怆而变得高亢嘶哑:

“古今帝王,无在人臣家者! 此乃万世不易之理!天子乃九五之尊,万乘之主,岂可屈尊降贵,移驾臣子军营?诸君举事,当上顺天心! 尔等所为,悖逆人伦,罔顾君臣大义,柰何如是!”

(自古都没有帝王入住大臣家的先例!无论做什么事都该符合天意人心!你们这样做是大错特错,为何要如此悖逆!)

杨彪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带着一股孤臣孽子般的悲壮。他张开双臂,仿佛要用自己衰老的身躯挡住这汹涌而来的兵锋,护卫那摇摇欲坠的皇权尊严。

然而,回应他的,是李暹一声不屑的嗤笑和更加冰冷的命令:“太尉大人,省省力气吧!‘将军计决矣!’”(我的叔父,他老人家已经都拿定主意了!)

李暹的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扫过杨彪苍老而愤怒的脸,“今日之事,势在必行!你们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来人!”他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反驳,“护送天子起驾!若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喏!”身后的凶悍士兵齐声应诺,声震屋瓦。他们如出闸的猛虎,不再理会杨彪的呵斥和殿内官员的惊恐,粗暴地推开试图阻拦的内侍和卫士,分成数股,径直冲向未央宫深处——天子寝殿的方向。沉重的皮靴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如同丧钟,敲打在杨彪和每一位在场官员的心上。

杨彪眼睁睁看着这些如狼似虎的士兵无视自己,无视朝廷法度,直扑天子居所,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彻骨的悲凉瞬间攫住了他,他颓然坐倒在冰冷的席上,老泪纵横,口中喃喃:“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啊……大汉……大汉……”

天子刘协的寝殿“宣室殿”内,此刻却弥漫着与尚书台截然不同的气息。厚重的帷幕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寒意与喧嚣。殿角巨大的青铜仙鹤香炉中,袅袅升起名贵的苏合香,氤氲着温暖而甜腻的气息。

巨大的龙床上,锦被华衾,年轻的汉献帝刘协正搂着他宠爱的伏贵人安眠。伏贵人肌肤胜雪,云鬓微散,依偎在天子怀中,呼吸均匀而恬静。殿内只有守夜宫娥轻微的呼吸和烛花偶尔爆裂的细微声响,一片宁静祥和。

然而,这脆弱的宁静被殿外陡然爆发的巨大喧嚣瞬间撕得粉碎!“砰!哐当!!”“保护陛下!啊——!”“滚开!奉车骑将军令,迎请天子!”

粗暴的呵斥、卫士的怒喝、兵刃碰撞的刺耳锐响、宫娥的惊声尖叫……各种声音如同炸雷般在殿外响起,瞬间打破了深夜的死寂,直冲寝殿!

刘协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茫然地坐起身,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不解。伏贵人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一声,紧紧抓住刘协的手臂,娇躯瑟瑟发抖,如同狂风暴雨中的娇弱花朵。

“何……何事喧哗?!”刘协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嘶哑,强作镇定地喝问。

话音未落,寝殿那扇象征着皇家威严、雕刻着蟠龙祥云的巨大殿门,被一股蛮横的巨力猛然撞开!李暹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甲胄染血的士兵,如同地狱闯出的恶鬼,蜂拥而入!冰冷的夜风裹挟着血腥和杀气灌入温暖的内殿,烛火疯狂摇曳,将士兵们狰狞的面孔投射在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陛下恕臣惊扰圣驾!”李暹按刀而立,嘴上说着请罪的话,脸上却毫无恭敬之色,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长安乱局,恐有奸人惊扰宫闱!车骑将军忧心如焚,特命末将迎请陛下移驾大营,以策万全!车驾已备于宫外,请陛下、贵人即刻启程!”他的目光扫过龙床上衣衫不整、惊恐万状的帝妃,没有丝毫回避,只有赤裸裸的逼迫。

刘协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刀枪和士兵们凶悍的眼神,他明白,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这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在强横的兵锋面前,脆弱得如同待宰的羔羊。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滴屈辱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伏贵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将头深深埋在天子怀中,呜咽不止。

李暹根本不给天子任何思考和挣扎的时间,厉声催促:“事急从权!请陛下、贵人速速更衣!莫要耽搁!”他身后的士兵如同凶神恶煞,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压在帝妃心头。

仓惶混乱中,刘协和伏贵人被宫女们手忙脚乱地披上御寒的外袍,几乎是半推半架地被“请”出了温暖的寝殿,推入了未央宫秋夜刺骨的寒风之中。

宫门外,停着三辆简陋到近乎寒酸的青幔小车,与皇家威仪格格不入。这显然是为仓促行动准备的。李暹指着车辆,毫无敬意地命令:“请陛下登第一辆车!”“贵人登第二辆车!”他又指向身后两名文士打扮的人:“贾先生、左都尉,你们乘第三辆!”

刘协麻木地被推上第一辆车,车厢狭窄冰冷,颠簸不堪,与他平日乘坐的玉辇龙舆天壤之别。伏贵人被宫女搀扶着,泪流满面,一步三回头地上了第二辆车,纤弱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无比凄凉。

“起行!”李暹一声令下,这支由三辆寒酸小车组成的队伍,在如狼似虎的西凉军士严密“护卫”下,缓缓驶出未央宫巍峨的宫门。

一众在朝的公卿大臣,早已被李暹的士兵从各处驱赶出来,聚集在宫门口。他们看着天子乘坐那寒酸的小车被军队裹挟而去,个个面色铁青,羞愤欲绝。身为国之重臣,此刻竟连一辆代步的车驾都无,只能在士兵明晃晃的刀枪“护送”下,徒步跟随在天子那可怜的车驾之后!

夜风凛冽,吹打着这些帝国最高官僚们单薄的官袍。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长安城冰冷坚硬、遍布车辙和碎石的道路上。往日里前呼后拥、高车驷马的威风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屈辱和难以言喻的憋闷压在心头。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灼烧着他们的尊严。

他们看着前方被兵士簇拥的简陋车驾,听着车内隐约传来的天子与贵人的低泣,再想想自己如今的狼狈处境,心中的悲愤如同烈火煎熬。然而,面对四周虎视眈眈、刀枪在手的西凉悍卒,所有的愤怒、不甘、委屈,都只能化作一声声沉重的叹息,死死地压在喉咙深处,这帮公卿大臣心理再憋屈也只好忍着。

随着李暹一声令下,早已按捺不住兽性的西凉士兵们,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这座曾经金碧辉煌、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宫殿群。他们不再是“护卫”,而是化身成最贪婪的强盗、最凶残的野兽。

“抢啊!值钱的都拿走!”“美人儿!哈哈,别跑!”“这匹锦缎是老子的!”疯狂的叫嚣、器物被砸碎的刺耳声响、女子凄厉绝望的哭喊尖叫……

士兵们挥舞着刀斧,砸开一座座殿门,冲进存放奇珍异宝的库房。金饼、银锭、成串的五铢钱如同垃圾般被扫进麻袋;光华璀璨的明珠、美玉、珊瑚树被粗暴地塞入怀中;堆积如山的蜀锦、齐纨、鲁缟被成匹地拖拽出来,在泥泞的地面上践踏;珍贵的青铜礼器、镶嵌宝石的香炉、前朝名家的书画被随意抢夺、丢弃、损毁……昔日皇家珍藏的精华,此刻如同破砖烂瓦般被疯狂洗劫。

“啊——!放开我!求求你们!”凄厉的哭喊声在宫殿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小美人儿,跟军爷走,保你吃香喝辣!”士兵们淫笑着,粗暴地将尖叫的宫女从藏身的帷幔后、案几下拖拽出来。丝帛撕裂的声音令人心胆俱寒。

宫女们身上的罗衣被无情地剥去,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在冰冷的月光和跳动的火把光影下,显得格外刺目和悲惨。她们如同待宰的羔羊,被那些粗野的士兵扛在肩上带走,像是捕获的战利品。又或是直接拖曳在地上,哭喊、挣扎、哀求,汇成一曲令人心碎的哀歌。

年老的宦官则被无情地砍杀或推搡倒地,无人理会。昔日庄严肃穆的宫苑,此刻变成了人间炼狱,充斥着暴行、哭嚎和绝望。士兵们得意的大笑与宫女的绝望悲鸣,在这昔日神圣的宫阙上空疯狂交织。

杨彪等一众徒步跟随的公卿大臣,尚未走出多远,便听到了身后未央宫方向传来的巨大喧嚣。他们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宫城方向火光隐现,浓烟升腾,更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喊。

杨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看到了冲天的火光映照下,有士兵的身影在宫殿的高墙上奔走,将火把扔向华丽的殿宇;他看到了浓烟中,有士兵扛着挣扎的女子和沉重的包裹跑出宫门……

他老泪纵横,身体因极度的悲愤而剧烈颤抖,手指深深掐入掌心,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他仰天哀叹,声音嘶哑而绝望。“ 祖宗基业……列祖列宗啊……竟毁于这些豺狼之手……苍天何忍!苍天何忍啊!”身边的张喜、朱儁等大臣亦是面无人色,有的掩面而泣,有的咬牙切齿,却都无力改变分毫。

杨彪缓缓闭上眼。未央宫冲天的火光、宫女被剥光掳走的惨状、眼前这如同匪窝的“御营”、堆积如山的皇家珍宝被弃如敝履……一幕幕在他脑海中疯狂闪回、交织。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董卓虽死,然其暴虐之魂,早已浸透了每一个西凉军卒的骨髓!这长安,已非人间!

等皇帝到达李傕军中的时候,宫廷宝库中的金银布帛、良马车辇、宝器华服全部也都转移到李傕营中。 士兵们吆喝着将沉重的箱子卸下,打开,里面金光灿灿,耀人眼目。被掳来的宫女们衣衫不整,哭哭啼啼地被驱赶到营中一角,如同待宰的羔羊。昔日天子的珍藏,此刻成了李傕犒赏部下的资本和炫耀武力的象征。

既然,宫中该抢的宝物也抢完了,该掳的女人也都到手了,在李傕的授意下,他学着老上司董卓的样子,放火焚烧宫殿和官府,连周边老百姓的房屋也都化为一片焦土。这是一点儿都不打算给郭氾留啊!

当象征着屈辱的车队终于驶出未央宫高大的宫门时,李暹回头望向那座在黎明前最深沉黑暗中依旧灯火通明、却已沦为魔窟的宫殿群,脸上露出一丝残忍而快意的狞笑。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火把,对着早已等候在宫门内侧的心腹军官,狠狠向下一挥!

“将军有令——烧!”命令如同地狱的号角。刹那间,早已在各处宫殿、官署堆积引燃之物的西凉士兵,同时将手中的火把掷了出去!“呼——!”“轰隆——!”

冲天的烈焰在未央宫各处同时燃起!从庄严的宣室殿、清凉殿,到收藏典籍的天禄阁、石渠阁,再到百官衙署所在的区域……贪婪的火舌疯狂舔舐着描金的梁柱、彩绘的藻井、锦绣的帷幕。木质结构在高温下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巨大的殿宇轰然倒塌,激起漫天火星,如同坠落的星辰。浓烟滚滚,遮天蔽月,将整个长安城笼罩在一片末日般的红光和焦臭之中。

李傕的士兵不仅纵火,更在撤退时肆意砍杀阻拦的百姓,抢夺他们仅剩的财物。繁华的长安西城,在李傕这绝户之计下,彻底沦为一片燃烧的废墟和人间地狱。火光映照着李傕冷酷的脸,他遥望着那片火海,仿佛在欣赏自己最得意的杰作。

身处李傕军营、如同囚徒般的汉献帝刘协,在简陋的营帐中,透过缝隙看到了那映红天际、照亮夜幕的熊熊火光,也听到了远处隐隐传来的百姓哭嚎。他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他深知,李傕、郭汩二虎相争,最终毁灭的是他这个天子和整个大汉朝廷。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徒劳的挣扎。

在巨大的恐惧和屈辱中,刘协强打起精神,用颤抖的手写下一道诏书。他首先严厉斥责李傕、郭汩二人目无君上、互相攻伐、祸乱京畿的罪行。接着,他以近乎哀求的口吻,下诏,让李、郭和解。 

诏书中强调,二人本为同僚,皆为国家柱石,当以社稷为重,立即罢兵言和,共扶王室。最后,他提出一个看似可行的方案:希望身边的公卿大臣们能够集体去跟郭氾谈判。 他以杨彪、张喜等德高望重的三公九卿作为使者,前往郭汩营中传达圣意,晓以利害,恳求郭汩罢兵。李傕同意了皇帝的请求,把大臣们从军营里放了出来,将他们送往郭氾处。

于是,以太尉杨彪、司徒张喜为首,等十数位朝廷重臣,被李傕“释放”了。他们拖着疲惫不堪、饱受屈辱的身躯,在少数士兵的“护送”下,离开了李傕这座充满暴戾之气的军营,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走向郭汩同样戒备森严、位于长安城东的大营。

郭氾营中,气氛同样紧张肃杀。中军大帐内,郭汩踞坐于虎皮褥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刚刚得知李傕不仅劫走了天子,还抢光了皇宫,甚至一把火烧了西城,连根毛都没给他留!这简直是骑在他脖子上拉屎!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耍弄的羞辱感让他几乎要爆炸。就在这时,亲兵来报:杨彪、张喜等一干公卿大臣奉天子诏命,前来讲和。

“让他们进来!”郭汜的声音如同寒冰,压抑着滔天的怒火。杨彪等人鱼贯而入,个个形容憔悴,官袍上沾满尘土,但竭力保持着朝廷重臣的仪态。帐内两侧站满了郭汩麾下剽悍的西凉将校,个个按刀怒目,杀气腾腾,无形的压力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杨彪作为百官之首,强忍悲愤,上前一步,展开天子诏书,朗声宣读。他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转达天子希望二人罢兵和解、共扶社稷的殷切期望。宣读完毕,杨彪收起诏书,对着面沉似水的郭汜,深深一揖,言辞恳切:

“臣等奉天子诏命而来!长安动荡,百姓倒悬,皆因李、郭二位将军些许误会而起。陛下忧心如焚,特降明诏,望将军深明大义,以社稷黎民为重,与李将军捐弃前嫌,罢兵休战,共扶汉室!此乃陛下拳拳之心,亦是天下苍生之望!万望将军三思!”

杨彪说完,从怀中极其郑重地取出那份天子诏书,双手高举过头顶,欲呈给郭汜。

“哼!”郭汜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冷哼,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他看都没看那份诏书,粗壮的手臂猛地一挥,声音如同破锣,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和狂暴:

“和解?放他娘的屁!杨彪!老匹夫!你当老子是三岁孩童不成?李傕那狗贼,趁老子不备,劫持天子,焚烧宫室,抢掠财货女人,占尽便宜!现在倒好,派你们几个老棺材瓤子过来,拿张破纸就想让老子罢手?做他娘的清秋大梦!”

他霍然站起,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的肉山,带起一股腥风。他几步跨到杨彪面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杨彪脸上,手指几乎戳到杨彪的鼻尖,咆哮道:

“李稚然这招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玩得够溜啊!当初要不是老子和他联手,干掉了王允、吕布那帮杂碎,他能有今天?”

“现在他挟持了皇帝,得了天大的好处,就想把老子一脚踢开?门儿都没有!想让老子罢兵?”

“行啊!让他李傕把天子给老子乖乖送过来!把他抢的那些皇宫里的宝贝、女人,给老子原封不动地吐出来!否则——”

郭汜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锵啷”一声,寒光刺目,他恶狠狠地指向长安西边的方向,“老子就带着兄弟们杀过去,剁了那狗贼,把天子抢回来!这长安城,该换老子做主了!”

杨彪在郭汜狂暴的威压下,反而挺直了那早已不再年轻的脊梁。连日来的屈辱、愤怒、对国祚将倾的绝望,在此刻被郭汜这赤裸裸的悖逆之言彻底点燃!一股从未有过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刚烈之气,从他瘦削的身体里勃然爆发!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郭汜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刀锋,猛地踏前一步!花白的须发戟张,浑浊的老眼此刻却爆射出慑人的精光,那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郭汜那双被暴戾填满的瞳孔。他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如同洪钟震鸣,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盖过了营地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国祚尚为汉,天子尚姓刘,岂有妄为之理?仗势欺君,实在是天地不容!将军达人闲事,群臣共斗,一人劫天子,一人质公卿,此可行乎?!”此言一出,石破天惊!仿佛一道无形的闪电劈开了营地上空凝滞的杀气!

郭汜脸上的横肉猛地一僵,随即因极致的暴怒而剧烈抽搐起来!那巨大的刀疤变得紫红,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在蠕动。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在他眼中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朽,竟敢如此直斥其非,用如此犀利、如此不留情面、甚至带着巨大嘲讽的话语,将他与李傕的所作所为钉死在乱臣贼子的耻辱柱上!

“你……你……老匹夫!你找死!”郭汜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野兽,双眼瞬间布满骇人的血丝。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最恶毒的挑衅!狂怒彻底冲垮了他本就微薄的理智。“竟敢讥讽老子?!老子宰了你!”他狂吼着,

郭汜这含怒而发、势在必得的一刀被杨密这舍命一撞,顿时失了准头!沉重的刀锋擦着杨彪的官帽边缘呼啸而过,狠狠劈在杨彪身侧泥地上,溅起一片泥点!锋利的刀刃甚至削断了杨彪几缕飘散的白发!

杨彪的身体在刀风袭来的瞬间本能地晃了晃,但他依旧倔强地挺立着,甚至没有后退半步!冰冷的刀锋贴着头皮划过的死亡触感如此清晰,然而他脸上竟无半分惧色,反而在刀锋落地的瞬间,爆发出更加悲怆、更加凛然、更加震耳欲聋的怒吼:

“主辱臣死!卿尚不奉国家,吾岂求生邪——!”这声怒吼,如同垂死凤凰最后的清唳,带着泣血的控诉和以身殉道的决绝,在郭汜军营的上空轰然炸响!

“主辱臣死!——君王受辱,臣子唯有一死相殉!”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在场每一个尚有廉耻之心的人的灵魂深处!张喜老泪纵横,浑身颤抖,朱儁死死咬着牙关,嘴角渗出血丝。就连那些围观的、凶悍的西凉士兵,在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怒吼面前,也出现了刹那的失神和动摇。

杨密死死抱住郭汜再次扬起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将军!万万不可!杨彪杀不得!杀之,天下共讨啊!”其他几个反应过来的部将也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劝阻暴怒如狂的郭汜。

郭汜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动的风箱,呼哧作响。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眼前这个须发皆张、如同怒目金刚般的老臣。杨彪毫不畏惧地回视着他,额角被刀风擦破,一缕细细的血线蜿蜒而下,流过他深刻的皱纹,滴落在他早已污秽不堪却依旧代表着帝国最高尊严的紫色朝服前襟上,晕开一朵刺目的、小小的血花。

终于,郭汜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充满了不甘和狂暴的余怒:“好……好个‘主辱臣死’!老匹夫……你骨头够硬!”

他猛地将手中的环首刀狠狠插回刀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指着杨彪和一众面无人色的公卿大臣,咆哮道:“给老子把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统统关起来!严加看管!没有老子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杨彪任由士兵推搡,他的身体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微微佝偻下去,但那脊梁,却始终未曾真正弯曲。

他抬起手,用沾满尘土和血迹的袍袖,缓缓擦去额角流下的那缕温热。浑浊的目光扫过四周——郭汜营中林立的刀枪,士兵们脸上尚未褪尽的凶戾,还有远处长安城方向,那似乎永远无法散尽的、来自未央宫废墟的滚滚浓烟。

那浓烟,仿佛化作了董卓巨大的、狞笑的虚影,笼罩在长安上空,笼罩在每一个西凉军将的头顶,也笼罩在这破碎山河的每一寸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