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
- 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
- (英)玛丽·雪莱
- 4691字
- 2025-02-08 16:41:54
《标准小说》的出版商计划将我所写的《弗兰肯斯坦》收入他们的出版系列丛书,并希望我谈谈这本书的写作灵感从何而来。我自然很乐意回答这个问题,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向大家详细解答一个他们最为好奇的问题——我作为一个年纪轻轻的女性,到底碰上了什么样的契机能构想出这样一个恐怖题材,并且把它翔实地转化成一部小说的?坦白说,我并不愿意将自己在此的说明同书稿一样印刷发行,所以,这篇序言只作为本书以往版本的附件形式[1],并且只限于与我作者身份有关的问题,别无其他。所以,此处的发言仅代表我个人看法,与他人无关。
众所周知,我的双亲都是极负造诣的文学界名流[2],作为他们的女儿,我自小便显露出对写作的浓厚兴趣,这一点不足为奇。记得在儿童时代,我经常独自玩耍,那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写写画画,“写故事”是我的一大乐趣。而且,最令我开心的就是天马行空地编造故事,尽情放飞想象的翅膀,让灵光乍现,再将这些奇思妙想编织成一系列连贯的情节,我对编织这些白日梦简直乐此不疲,玩得不亦乐乎。如果仅仅是写一个故事,我通常都会照猫画虎,生搬硬套地模仿别人,毫无灵魂可言。而如果让我随心所欲,自由地编写属于自己的故事,则会充满奇妙的乐趣。如果是我写的故事,那么我童年时代的友人和玩伴至少有一人曾看过;而我爱做的白日梦故事,则只装在我古灵精怪的脑袋里,是属于我自己的秘密花园,谁也无法窥视。这些故事也是我最知心的友人,在我烦恼时,给我安慰;闲暇时,带给我无数的乐趣。
我在苏格兰乡下度过了大部分童年时光,有时也会去游览一些风景名胜。记忆中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是住在泰河北岸,那是一个荒凉而静寂的地方,离丹迪[3]不远。当我回忆过去,总认为那个地方荒凉而安静,没有什么植物,可我当时的感觉好像不完全是这样。在我看来,那是一片快乐的自由之地;在那儿,我几乎不受任何打扰,可以随意地跟自己幻想中的角色聊天。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写故事,不过总给人风格平庸的感觉。再后来,我的想象力逐渐丰富,在虚幻的世界中游刃有余,于是,真正的创作开始了,有时在我家院子的大树下,有时在附近荒寂的斜坡上。我并没有把故事的主人公设定成自己,大概是我认为自己的生活实在是平淡而无味吧。那些让人感叹的经历,那些浪漫离奇的故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当然,我笔下的主人公也不会仅仅受限于个人狭小的范围里,我相继创造出了很多文学形象。并且,就我当时那个年纪而言,这些形象的内涵远远超过我自己对于生活的感受。
后来的生活,逐渐忙碌起来,无尽的琐事让我整天忙于应付,以至于懈怠了文学方面的创作。我丈夫对此相当急迫,他希望我尽快写出佳作,既能在文学界找到立足之地,更能为我的文人父母添光增彩。他激励我在文学界成就一番事业,我也曾一度燃起雄心壮志,但冷静下来以后,我觉得那并非我的初心。那段时间,丈夫热心敦促我的写作,倒也不是期待我能写出什么惊世大作,而是想看看我是否具备写作的才情,是否有在文学界发展的前途。可是,我一直没能写出点什么东西。家务琐事和旅行占去了我大部分的时间;此外就是读书,阅读可以使人进步,跟丈夫思想上的交流,也能让自己获得成长,他敏锐的洞察力和深邃的思想让我深深敬仰。当时,我就是以这样的学习方式展开我的文学活动。
1816年的夏天,我们旅居瑞士,恰好和拜伦勋爵比邻而居。刚开始那段时间,我们三人经常在湖上一起泛舟,或在岸边散步,那样的时光愉悦而美好。那时拜伦的《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正创作到第三章,我们三人中唯有他,把思想转化为成文字。从他所写的诗篇之中,我们能触摸诗歌的灵光,感受诗歌优美的韵律。这些诗篇,映射上天与人世的伟大而神圣的光芒,而读者与诗人本身都沐浴在这光芒之中。
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让人心情烦闷,阴雨下个不停,我们不得不连续待在屋子里好多天。恰好手边有几本从德文翻译过来的法文鬼故事,其中一本叫《负心男人的恋爱故事》。它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新婚之夜,一个男人向新娘起誓永不变心,当他们深情相拥时,却发现自己怀里是一个面容灰白的鬼魂,那是以前被他抛弃的女人,此时变成女鬼来找他。另一本书里,主人公是一位家族的先人,他罪大恶极,但一生非常可悲——他的家族已经无法避免覆灭的命运,他被迫将死亡之吻给予几个尚未成年的子女。月光幽暗的半夜,他全身披挂,面罩掀开,宛若《哈姆雷特》里慢慢行进的鬼魂,将阴森可怖的高大身影投射在大街上,最终淹没于宅院围墙下的阴影之中;不多时,大门无声开启,伴随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来到了孩子们的卧房。床上,孩子沉浸在香甜的梦里,他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蛋,忍不住悲从中来。他俯下身去,在他们的额头送上一个吻,他们立马面如死灰了无生气,像离开母体的花朵般枯萎残败。这些故事我就读过这一次,可故事的情节深深印在我脑海里,历历如在眼前,就像刚刚看完书。
“咱们来写鬼故事吧,一人一个,”拜伦话音落地,大家都齐声附和。屋里有四个人[4],就从鼎鼎有名的大作家开始吧,他写的故事有一些情节被收入他后来的长诗《默泽珀》尾章。而我的丈夫雪莱,长项在于创作光辉灿烂的人物形象,把语言美化到极致的诗歌形式,以此表达自己思想和情感,设定人物形象和构思情节相对来说是他的短板。所以,他参考自己的某段童年经历,动笔写出了一个故事。而可怜的波利多里先生,费尽心思想出了一个最恐怖的故事:一个脑袋只剩骷髅的女人,往钥匙孔里偷看——具体偷看到的是什么,我也不记得了,但多半是什么低俗玩意儿,当波利多里写到骷髅头女人遭受到的悲惨厄运,似乎比考文垂市著名的汤姆[5]还要凄惨时,他一时间头脑空空,写不下去了,最后只好仓促地把那女人写进卡普莱特家[6]的墓穴里去了——那里倒是蛮适合她的。两位文学界的大诗人竟然在故事创作中体会到了无聊乏味,心中甚是郁闷,既然不合心意,他们俩便很快搁笔,故事也就戛然而止。
我还在费尽心思地苦想,决意一定要从脑子里抠出一个好故事,至少不输给之前书里那些精彩的鬼故事,而且还要能抛砖引玉,让我们满怀兴趣地创作出更多的新故事;一个好的恐怖故事必须准确击中人性里的恐惧要害,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情愫而让内心印象更加深刻,让读者不仅心惊肉跳、面无血色,还要吓得他们不敢动弹,噤若寒蝉。若是达不到这样的效果,那这个故事就毫无意义,不能称之为鬼故事。然而,我冥思苦想、搜肠刮肚,还是一无所得,尽管众人都在焦急地等待,期盼我的鬼故事诞生,然而得到的回答只是一句无可奈何的“没有”。每每这个时候,我为自己的才疏学浅,执笔难书而深感痛苦,这真是写作之人的大不幸啊。每天上午,大家总在碰面时问我:“你的故事想出来了吗?”我都只能面带难堪地答一声“没有”,简直令人无地自容。
《堂吉诃德》中的桑切[7]曾说过,万事总有开始;而事情的开始又必然关联到它之前发生的事情。印度人为支撑这个世界创造出了一头大象,可这头大象却踩在一只乌龟背上。我们不得不接受一些事实,创造本身不可能是无中生有,它产生于混乱和无序。物质材料是必备的条件,再经由创造,从模糊无形转化为出某种实体,物质本身并不能通过创造产生。一切有关发明和创造的问题,包括设想中的创造,都让我们不得不谨记哥伦布与鸡蛋的故事[8]。发明和创造需要掌握事物各种潜在可能性的本领,并形成各种相关的设想和完善能力。
拜伦和雪莱经常一聊天就停不下来,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怀着恭敬之心当一个安静的聆听者。记得有一次,他们讨论各种学术观点,说到了生命的起源和本质,包括应用其本质创造生命的可能性。他们还谈到达尔文博士[9]相关的一些实验(这里需要说明一下,他们谈论的是,传说中博士先生做过的实验,并不表示他一定真的做过,前文所提到的内容也是相同的情况)。据说,他在一个玻璃容器中放置了一根细面条,然后在某种特殊的作用下,面条自发地开始运动。当然,生命不可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创造。比如,电击法的原理和疗效多少增加了死尸复活这类实验的成功性;一个生命体也许可以由分别制造的各个部分拼装完成,通过赋予其生命力,让其成为有温度的生命体。
两人就这样不知不觉中聊到了深夜;我们回房休息时已是午夜时分。我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眠,头脑似乎依然运转个不停,但那些纷杂的头绪似乎也算不上思考,就仿佛是灵光乍现,一个个鲜活的形象快速涌进我的脑袋,这些形象完全不同于我平常思维的产物,像是给我的神经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我虽然闭着眼睛,脑海里的形象却异常清晰鲜活,牵引着我跨越梦与现实的界线。在脑海翻滚的影像里,一个面色苍白,看起来在研究邪术的学生跪在一具拼装好的人体面前——那个像鬼魂一般、面目狰狞的人体仰面朝天地躺着。过了一会儿,某种机械力开始激烈运作,这具人体开始自发地做动作,肢体僵硬,举止诡异,令人心生不安脊背发凉。他活过来了。这样的场景让人毛骨悚然,强烈的恐惧感瞬间弥漫开来。如果说人类企图模仿造物主的技能,制造出新的生命,那么如此莽撞而无知的行为必将导致相当恐怖的后果。如果他成功了,必定也会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只会惊慌失措地抛下自己亲手造出的怪物,仓皇逃跑。他认为抛弃就意味着毁灭,他亲自注入怪物体内的那一丝生命力也会随之消失,那不死不活的丑东西就会一命归西。那么,他也就心安理得地以为自己安全了。因为,死寂的坟墓将是它生命的终点,即便它的存在是如此短暂,尽管他曾经以为这具丑恶的躯体可以孕育出新的生命。他入睡后,又很快惊醒。他睁开眼睛,发现站在自己床前的正是那可怕的丑东西,那个怪物掀起帘子,用湿蒙蒙的黄色眼睛正一动不动注视着他,若有所思。
我猛地睁开双眼,整个脑袋全是刚才的恐怖情景,紧接着,巨大的恐惧感从我全身穿过。我使劲睁眼试图看清眼前的一切,希望真切的现实能驱走我幻想中的鬼怪。眼前的一切依然清晰:我们的卧室,深色的橡木地板,紧闭的百叶窗,还有穿过窗户的月光;我也清楚地知道不远处风景依旧,湖泊如明镜一般,白雪覆盖下的阿尔卑斯山高拔险峻。即便如此,幻想中的可怕怪影依然在我眼前挥之不去,纠缠不休。我强迫自己把思绪转移到别处,随即又想起自己求而不得的鬼故事,真讨厌啊!唉!要是我能写出今晚这样的鬼故事该多好,读者必定像我一样吓得失魂落魄!
忽然,一个念头如火花般从我心头冒出来,我随即兴奋起来。“对了!既然它能把我吓得惊魂未定,那肯定也能吓着别人,把这半夜阴魂不散的幽灵故事写出来不就行了吗。”第二天一早,我激动地向他们宣布,我已经想到了一个故事。随后我就立刻动笔,写下了故事的第一句话:“十一月一个暗沉的夜晚”……我把梦里那些可怕的恐怖情景都一一写了下来。
我本打算用几页篇幅就写完这个小故事。可是,雪莱觉得还不够,他鼓励我打开思路,更大胆地去想象,让故事的内容更丰富。至于故事情节该如何发展如何连贯,他很少给出什么建议,也没有谈及他的意见和感受;然而,正是他不断的敦促和鼓励,才让我写下的这个故事成书示人,呈现给各位读者。小说的原序除外,在我的记忆中,那完全由他完成。
现在,我这个丑陋骇人的“孩子”将再次来到读者面前,希望它顺遂如意。我对它感情很深,因为它在我最幸福的时光里降生,那个时候,我对死亡和悲伤的理解还是一知半解,并不深刻。本书不少篇幅记录下我们一起散步,一起驾车出行,亲密无间地谈话的场景。我丈夫那时还陪在我身边,我们都不孤单,可现在,我跟他已经永远不能在个世界上相见了。当然,这也是我个人有感而发,与读者无关。
对于我所做的修改,我想再补充一下:语言的修改只是为了润色,小说的情节没有任何改动,也没有任何增补。我改动了一些自己认为影响故事趣味性的语句。而且,这些改动基本只在第一卷开头,并不超出小说的附带部分的范围,故事的重要情节和内容均未做任何增减。
1831年10月15日 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