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在玻璃窗上凝成蜿蜒的河流,我隔着氤氲的雨帘望向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程述今天又穿了那件灰蓝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麦色的小臂。他转笔时总会在笔记本上洒落细小的铅笔屑,像撒了一地星星。
我抱着新到的建筑期刊穿过阅览室,帆布鞋踩在橡木地板上发出细碎的吱呀声。他面前摊着那本《空间的诗学》,书页间夹着我上周悄悄放进去的银杏叶书签。叶片边缘已经泛黄蜷曲,却衬得他指尖愈发修长。
“同学,闭馆时间到了。“
这句话在舌尖盘旋了十七分钟,最终变成轻叩桌面的两声闷响。他抬头时镜片闪过一道流光,我慌忙别开视线,瞥见他笔记本上凌乱的结构草图,还有角落用铅笔写的“梅雨季该结束了“。
雨声忽然滂沱。整理还书时发现《追忆似水年华》第七卷,借阅卡上他的字迹力透纸背。上次他说这套译本注释详尽,说话时喉结在领口投下的阴影里滑动,我盯着他锁骨处被雨水洇湿的痕迹,险些碰翻墨水瓶。
窗外紫藤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我摸到口袋里皱巴巴的纸条。上周三闭馆后,我在他常坐的位置发现半张硫酸纸,上面是未完成的教堂穹顶素描,背面用0.3mm针管笔写着:“雨季适合发酵秘密。“
此刻空荡荡的阅览室只剩雨声轰鸣,暖黄台灯在暮色中圈出一小团光晕。我抽出《建筑师的二十岁》第136页,指尖颤抖着将纸条塞进书脊裂缝。他明天会来还《造园记》,或许会发现这句抄了整夜的顾城诗:“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
转身锁门时忽然愣住。门把手上悬着滴水的透明伞,伞柄刻着S.C.——那是他总别在书包上的缩写。雨水顺着伞骨汇成细流,在地面蜿蜒成我心跳的纹路。
雨靴踩碎水洼里的晚霞时,我突然想起那支遗落在还书箱里的2B铅笔。铅笔尾端有细密的咬痕,像某种小动物留下的隐秘记号。此刻它正躺在我抽屉深处的铁盒里,与二十七片铅笔屑、半块建筑橡皮共同构成银河的残骸。
第二天清晨,水杉树在窗框里摇晃着湿漉漉的影子。程述的《造园记》准时出现在流通台,书页间夹着半透明的描图纸。我对着阳光展开图纸,苏州园林的月洞门剪影里叠印着铅笔画的小型图书馆——穹顶有十二扇悬窗,每扇都朝着借阅台的方向倾斜。
“这是导师要的文献清单。“熟悉的声音惊落我手中的塑封机。程述的袖口沾着模型胶水,递来的A4纸上除了书目编号,还有一行小字:“铅笔屑标本该换干燥剂了“。我的耳膜嗡嗡作响,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勒·柯布西耶全集》,忽然发现他今天戴的银色尾戒,正是图书馆失物招领处那枚失踪半年的银杏叶造型。
梅雨季最后的暴雨倾盆而至。当我在建筑类书架间整理藏书时,头顶突然传来木质梯子的吱呀声。程述正站在梯子顶端修补被雨水洇湿的《华夏意匠》,他挽起的裤脚露出脚踝处淡青色的图书馆索书号纹身——那串数字分明是我工牌编号。
“小心!“倾斜的梯子突然打滑,我下意识伸手去扶。他的体温透过棉质衬衫渗进我掌心,那本《城市意象》哗啦啦散落在我们脚边。泛黄的书页间飘出数十张硫酸纸,每张都拓印着不同角度的借阅台,日期从去年初雪延续到昨日黄昏。
雨滴在天窗上敲打出莫尔斯电码般的节奏,我看见其中一张图纸的空白处,用我常用的绿色标签贴写着:“在第三类接触发生前,建筑师需要多少次日全食的勇气?“他染着松节油气息的呼吸拂过我发顶时,整座图书馆的书架开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转,将我们困进一个由暗恋构筑的克莱因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