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到村里没有直达的公交车,黎愫一路上转了好几路,到家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
西天泼红溅紫,归鸟驮着最后的金光匆匆掠过林梢。几缕炊烟在村舍顶上慵懒地散开,混着新翻泥土与青草微腥的气息。
黎愫从村头走到村尾,路过的张爷爷扛着锄头,见她走来,笑呵呵的问她:“大丫回来啦,妮上学辛苦咯。”
黎愫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伴着四野虫声的低鸣回答张爷爷:“嗯,回来啦,不辛苦哦。”
两个人就要错身而过,张爷爷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喊她:“诶,大丫,这个给妮。”
张爷爷从兜里翻了几颗糖出来,还有几包法式小面包:“妮小时候就爱吃糖喔,蛀牙还记得不?”
黎愫不好意思的从他手里接过糖和面包:“那都是以前的事啦。”
张爷爷笑了起来,天色渐渐变得黑沉沉,脚下踩着的影子慢慢隐入柴门深处。黎愫又走了一会才回到家里。
妈妈已经煮好了饭,见她回来忙喊着:“回来的正好,快帮着把桌子搬到院里去。”
黎愫放下书包,沉默着把折叠小桌从屋子里搬去了院子,又摆好板凳。
弟弟在卧室看电视,兴奋极了,又是踢腿又是大叫的,黎愫在门口朝里看了一眼,是个国产动画片,她没看过。
“嘉澎,吃饭了。”
黎嘉澎看了她一眼,还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惊喜的喊:“姐回来了!”
黎嘉澎今年刚上小学,一年级。他的名字是出生那年爸妈花了大价钱请寺庙的和尚算的,和尚说:“此子乃天赐福星,命带甘霖,能滋养家族,带来好运和兴旺。”
爸妈一听高兴的不行,又给寺庙捐了不少香火钱。
黎愫牵着黎嘉澎的手走到院子里,妈妈已经摆好了碗筷,却不见爸爸的身影:“爸爸呢?”
“你爸前两天去南市了。”
“去南市?干啥?”
妈妈坐下,夹了一筷子肉放进黎嘉澎碗里:“去挣钱,还能干啥?你王叔介绍的,一个月说能挣七八千。”
王叔一家刚好就住在隔壁,早年就自己一个人去了南市打拼。
“啥工作啊?一个月能挣七八千?家里地咋办。”
黎愫戳着碗里的米饭,心里有些担心。不是她信不过王叔,但她爸又没什么文化,去了大城市能做的工作少之又少。
“粗活,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家里用钱大,你弟今年都上小学了。”
妈妈正在给黎嘉澎剥虾,黎愫看着她的手。
妈妈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茧子。小时候黎愫以为人只有手上才会长茧子,但开学前她看到妈妈的脚上也满满都是硬邦邦的死皮。
吃过晚饭,妈妈看着外面天气不好,要去把晾晒的衣服收回来,黎愫把带回来的东西在卧室里摆放整齐,算了算时间,觉得徐爷爷这会估计在看电视。趁着妈妈没注意到,黎愫迅速从侧边溜了出去。
徐爷爷的家在黎家的侧后方,隔了几户人家,不近不远。黎愫用老人机照明,熟稔的从田野间穿了过去。
刚走进徐家院子,电视的声音就从里屋传了进来。
徐爷爷早年在院子里种了棵梨树,现在刚好是结果的时候,黎愫要走近那棵梨树,才发现晾晒绳上挂着一张牛皮。黎愫没在意,徐爷爷做影人经常要用到牛皮。
从梨树上采了一棵梨子,用院子里的井水简单冲了两下就往嘴里啃。
徐爷爷早就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这么不客气的摘梨又接水的只有他的小徒弟了。
黎愫啃着梨走进里屋,徐正清在看戏曲频道,咿咿呀呀的唱着。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画面里的女子身着华丽、头上缀满珠翠,正对着一位身披大靠、脸谱威严的将军,咿咿呀呀地唱着。
黎愫不由自主向前挪了两步,目光紧紧锁在屏幕上。只见那女子水袖翻飞,身段柔美得不像真人,唱腔却字字泣血。
徐正清没有回头,他的眼睛浑浊却专注地盯着屏幕,枯瘦的手指在摇椅扶手上,随着京胡的过门,极其轻微地敲击着。那不是随意的敲打,黎愫看出来了,那是节奏,是韵律。
电视里,霸王项羽悲怆地喊着:“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那声音沉雄有力,带着英雄末路的巨大悲怆。
就在那一瞬间,黎愫的目光被虞姬手中的一柄短剑吸引住了。寒光一闪,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那抹纤细的身影便如折翼的蝶,倒在了霸王的怀中。霸王惊天动地的悲啸声,和着京胡凄厉的尾音,戛然而止。
这不是黎愫第一次看霸王别姬,她从小跟着徐爷爷学皮影,看过了无数次,却每次都会为那股“宁为玉碎”的劲而惊叹。
徐正清站起身,走到墙角,那里一贯有个蒙着蓝布的大箱子,是他的皮影箱。黎愫定睛一看,发现大箱子旁又多了个箱子。
徐正清抱着那个多出的箱子走到桌旁,将箱子放下。掀开盖子,露出盒子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工具。它们安静地躺在深蓝色绒布的内衬上。
刻刀,不是一把,是好几把。比徐爷爷之前送的那套更纤薄,更精致,也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皮料、打孔锥、细砂石条、固色颜料…每一件工具都干净妥帖,安静地躺在那里。
“你这丫头,东西没了,也不知道说。”
黎愫的指尖悬在那些冰冷的工具上方,迟迟不敢落下,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她的声音干涩发颤:“我…我…”
徐正清打断了她:“上次给你的,是让你‘玩’的,那是铁。”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木盒上:“这次这个,是钢。”
“这次,爷爷不送你全套家伙事了。只送你两样——刀,跟皮。”
“路,是你自己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东西拿好了,没有人敢挡你道!”
黎愫指尖触碰到冰凉光滑的木盒表面,紧紧地抱起了那个木盒。这个盒子很沉,却奇异地稳住了她狂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