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来

余辉走下渡轮时,腊月的江风正卷着枯黄的芦苇掠过码头。他紧了紧单薄的夹克,望着堤坝外浮着薄冰的江面,呼出的白气转瞬就被凛冽的北风撕碎。身后轮船拉响汽笛,惊起岸边光秃秃白杨上的寒鸦,而他沾满灰尘的皮鞋已经陷进故乡湿润的泥土里。

这是小岛最东头的渡口。年关将近,江面像一块巨大的翡翠,缓缓涌动的绿色,在这腊月的季节里,倔强地散发着生机与活力。几艘蓝漆剥落的铁皮船在趸船边摇晃,缆绳上凝结的冰晶簌簌落进水里。余辉把双肩包往上提了提,沿着覆满白霜的堤顶公路往西走。远处防护林的枝桠挂着残雪,农舍青瓦顶上飘着炊烟,腊肉的咸香混着江水的腥气钻进鼻腔,儿时趴在灶台边等炸肉丸的画面,瞬间在他脑海浮现。

他冻得发麻的手指摸索着伸进上衣口袋,那包皱巴巴的利群只剩寥寥几根,打火机按了三次,才艰难蹿出火苗。辛辣的烟雾刚出口鼻就被风吹散,他听见堤下传来碎冰裂开的脆响——几个裹着花棉袄的孩子正用石块砸开冰面,竹篓里扑腾的鲫鱼映着天光,鳞片闪动如散落的银元。

八年前,他离乡当兵时也是走的这条路,那时候一腔热血,风光无限,亲朋好友沿途欢送,鞭炮锣鼓喧天。此刻路旁光秃的野桑枝扫过脸颊,他才惊觉自己正踩着满地鞭炮碎屑归来。堤坡枯草间的麻雀被他的脚步惊飞,翅膀拍打声惊落了谁家檐下风干的腊肠。

转过环岛驿站时,手机在裤袋里震动起来。是银行发来的最后一条还款确认短信,数字后面的六个零依然刺眼。余辉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想起半年前那个暴雨夜,合伙人抱着装满合同的纸箱冲进雨幕,办公室外高架桥上堵成长龙的车灯在雨中扭曲成猩红色的河流。那时他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写字楼下的银杏树一夜落尽金黄,满地枯叶粘在保洁员扫帚上,像极了被揉碎的财务报表。

“辉伢子!“沙哑的乡音刺破江风。堤下菜园里直起腰的老人摘下雷锋帽,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尖——是村东头的张伯,他手里还攥着沾泥的莴苣。“回来陪你娘守岁?“老人呵着白气打量他磨破的西装袖口,“前些天落冰雹,你家老梨树断了两根大杈子。“

余辉感觉心头猛地抽搐,就像那晚看到合作商撕毁合同一样。那株梨树是父亲肝癌去世前和他一起栽的,每年除夕守岁,母亲总要把祭祖的米酒浇在树根上。他勉强扯动嘴角,从包里摸出最后一包芙蓉王塞给老人,转身时听见自己鞋跟敲在结冰的路面上,发出玻璃碎裂般的脆响。

经过儿时念过的学校时,夕阳正坠入一望无际的橘树林。余辉望着斑驳的校门和杂草丛生的操场,记忆深处的那个邻家女孩,再次的浮现在她眼前。他和女孩一起翻过锈迹斑斑的校门,却刮坏了女孩新买的粉色外套,女孩笑着拉起他的手笑着说没事,于是两人又开心的玩了一下午,晚上女孩被爸妈训了半个多小时。那时余辉15岁,女孩12岁。

暮色四合时,余辉终于望见那近在咫尺的老家,门口那一排山茶花树,似乎没有经过这八年岁月的洗礼,还是那般造型。当年总蹲在门口等他回家的老汉却已不在。整条柏油路都是静悄悄的,可能是天气骤冷,大家都缩在自家堂屋里烤火。

老屋的门虚掩着,檐下的燕子窝空了大半。余辉的手搭在生锈的门环上,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响动。转身时,母亲正挎着竹篮站在梨树下,篮子里装满新摘的豌豆尖。她鬓边的白发比视频里看到的还要多,围裙上沾着泥点,布鞋头开了线,却还像十年前那样,用满是裂痕的手去掸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灶上煨了藕汤。“母亲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梨花瓣,“还有刚刚煎的糍粑,趁热吃。“她转身时,余辉看见她后颈处贴着风湿膏药,暗红色的膏药边缘已经卷起。屋檐下的白炽灯忽然亮起来,惊飞了最后一只归巢的燕子。

余辉跟着母亲穿过堂屋。八仙桌上摆着父亲的遗像,香炉里三支线香将尽未尽,青烟袅袅升向被油烟熏黑的房梁。他伸手去端汤碗时,发现自己的拇指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办公室盆栽的泥垢——那盆发财树最后被他以五十块钱卖给了收废品的老汉。

后半夜北风撞得木窗棂呜呜作响。余辉蜷在自己的小床上,听见雨棚上的积雪簌簌滑落。阁楼的老鼠在谷仓间窸窣窜动,陈年稻谷的霉味混着樟脑丸的气息漫进鼻腔。他摸出手机,屏幕蓝光照亮墙上的奖状——“全县中学生物理竞赛二等奖“,落款日期是2008年1月。

微信里最后几条消息来自供应商:“余总,实在对不住,工人等着发钱回家过年。“配图是堆满仓库的智能音箱,曾经贴着他们公司Logo的位置如今只剩惨白的胶痕。余辉把手机塞到枕头下,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呻吟。他数着母亲翻身的次数,直到鸡鸣刺破雪幕,东方泛起蟹壳青。

天光初绽时,余辉踩着薄薄积雪来到后院。被冰雹劈断的梨树桩上,竟挂着几串晶莹的冰棱,断口处的年轮像冻结的涟漪,封存着某个戛然而止的瞬间。水缸的冰面映着灰蒙蒙的天,他砸开冰层打上来一桶水,晃动的波光里忽然闪过父亲教他贴春联的笑脸。

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渡轮汽笛惊飞了觅食的麻雀。余辉蹲下身,指尖抚过梨树断裂的伤口,忽然发现冰棱深处凝结着整个冬天的星光。母亲在厨房剁腊肉的声响顺着寒气传来,案板震动震落了檐角最后一根冰锥,碎冰坠地的清响惊醒了沉睡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