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灭无留意，云生不住心。”①——代自序

这诗句可以视为我对学术研究所持的态度：默识涵泳，胜事自知。老来岁月云徂，心行处灭，也就没有了写作的念头。

去年，人民卫生出版社的陈庸先生打来电话，希望我能写点什么。起初我没有答应，以老迈为辞。后来疫情又起，终日圈在家里，无所事事，一天想起了约稿的事，就去将《黄帝内经》翻检了一回，忽然间又有所悟：“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类之弗齐，混则知处。”②自以为发现了中医理论长期被“雪藏”的部分，于是决定写本书来予以阐述。

答应了约稿，老来再作冯妇，胸中打点旧有文章，难免回想起曾经的学术生涯。据我从前的观察，中医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做实验，这是一门显学。研究方法大多是在人或动物身上设定几项指标，据说这种指标越高越好，其时已经有了细胞水平、分子水平、基因水平，最近还听说量子干扰。一次，有位学术大咖问我的研究达到什么水平了，竟茫然无言以为对也！我能够看懂的就是某些专家用西药与中医疗法进行对照，结果后者总是胜出，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曾几何时，学校统计科研经费，年终报备，大家硕果累累，我总一文不名！每当看到拥有五六位数研究经费的青年才俊昂然地出入，就会顿然生出老朽迟暮之感，好在很快退休得到了解脱。

另一类则是理论研究。纯理论研究被现代中医称为“文献研究”，大约那时普遍认为终日在故纸堆里爬梳没有多大出息，与中医科学化无缘，前景不被看好，因而不被重视，从事的人极少，很难申请到经费。我申请过一次自然基金，内容是关于中医感应术数理论的，专家说这类研究甚多，好像是说何苦来凑这个热闹！想到我也有被人称为专家的时候，竟然不知道冷热有度就甚觉惭愧。有过这番经历之后，我再也没有申请过课题。不幸的是受才力所限，只能混迹于这个领域写点文章勉强糊口。

因为在这个领域讨生活，不久就发现中医理论研究者的学术宗旨皆趋于一致：佥曰创新。我知道“天工人巧日争新”①，那是古人对文学创作的要求，而在面对中医典籍的时候，我觉得“求真”更为重要。一者，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二者，我们这个行道只要还被称为中医，“天不变，道亦不变”②，弄清那些不变的道理似更重要；三者，如果有新可创，也是自然积累，由渐而变，水到渠成，非揠苗助长之人力所能强为；四者，求真就免不了有争鸣，有商榷，有辩论，有交锋，开罪之虞，人所难为；五者，创新之弊，易失于妄③，而求真之失，止于不达而已。有感于此，我写过首诗：

漫言古道趋新难，望断天涯衣带宽①。

月映千江影何限，真如常被祖师瞒。

“祖师”，指轩辕岐伯。前两句说创新难，后面两句是说求真也不容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大儒的陈寅恪先生在其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所做的审查报告中说：

“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而古代哲学家去今数千年，其时代之真相，极难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②

陈寅恪先生为学问求真指出了途径和方法。其一，必须“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其二，“应具了解之同情”。但要做到这两点很不容易，前者需要学，后者需要识。陈先生陈义甚高，不容易达到，法乎其上，得乎其中，值得为此努力。

《论语·子张》：“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我们经常将中医中药喻为伟大宝库，将中医研究谓为发掘宝库，但发掘需要找到门径，堂堂正正进入。门径或有不同，要在一以贯之。我曾经以营卫为门径，后以感应术数为门径，都有收获。这次又以负阴抱阳的天人形态为入口，发现四时阴阳、六气六合、十一脉、十二经脉乃是中医理论发展的渐进途径，一路走来竟也能够看到不少前人未曾领略的景致，都写到了这本书里。

浩浩经典，不可穷尽，一代人尽一点力量。钱锺书说：“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①退休之后，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素心人”当成了，这没有问题；但是，欲求二三子相与悠游商量讨论却是一种奢望。终日枯坐于陋室之中，看街市人流熙来攘往，华灯明灭，修自己的胜业本来就是一件孤寂的事。

卓廉士

2022年3月16日

识于重庆渝北龙湖水晶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