垓下,一处近乎牢房的营帐处,外甲士林立,不停巡守,篝火点亮了周遭,藏不下点黑处。
一名汉将看向迎着外面的火光,探了探地上如同死尸的鼻息,倒吸了口凉气“这还是人吗,居然还没抽死?”
他身后站着名汉兵,闻言有些尴尬,但更多是不解“队率,这家伙古怪的很,一会有气,一会没气,要不一刀结果了?”
“结果个屁,你准备准备,弄干净点,汉王要过来了,”汉将有些恼怒,招呼后面人,又喃喃道“张先生要抽死这人,这下麻烦了……”
地上的死尸听到“张先生”时,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里闪过杀意。
“张良,我必杀你!”
韩漂感受着周围人收拾,他身上划拉着无数血痕,汉兵也不管那些,将他结痂几乎贴皮的布衣扯掉,痛的他几乎忍不住要叫,但几乎条件反射般的忍住了。
无他,在近两个时辰的鞭打里,要不是他闭气,还有处便是他能控制心脏短暂地停动。
这迷惑了那些汉兵,让他少挨了很多鞭,不然连续两时辰的抽打,怕是他早就被打死了。
“张良就不怕韩信谋反吗?也不对,害死十万汉军,韩信也无话可说。”
他望向漆黑的帐外眼里透出恨意,转而暗叹一声,明白了自己失智之处。
的确,刘邦要是醒着,他不会不到固镇大营,而待在可能被项羽绕袭的后军营。
他和周成进了后军营才发觉这事,后者还好,他被张良认出后直接下了牢处。
“参谋将军对项羽是多大功劳啊,十万汉骑,韩漂,我恨早不让汉王杀你?”
张良阴冷的眼神仿佛还在眼前,韩漂自知他这次是凶多吉少。
“应该不是刘肥,”他琢磨着张良话语,对方并未直接说出马鞍,而是从他被项羽封了参将判断。
项营此时看似楚人一心,但上层很多已和刘邦投诚,两军相接,一些消息也漏了过去。
“大概是张良猜出来的,也对,凭什么项羽要封我如此大的职位。”
韩漂心中叹气,他哪里知道刘邦闻恶讯,竟然直接昏倒了过去,而这事又被汉将遮掩,普通士卒并不知情。
他这是羊入虎口,自己走进了张良的嘴里。
“要是刘邦在,也不对,他怕是也会立杀我,”韩漂胡思乱想起来,身上的鞭伤没有得到妥善治疗,感染后,让他觉得头脑越发热了起来。
韩漂忽然意识到了一个致命失误,他并不认清了肉食者,便来了后军营。
“韩信应该早就知道了,但是他还是沉默了,没错,我是昏头了……”
韩漂心有些冷,但又有种解脱感
“汉军已没了容身之处,你到底在想什么呢?韩漂,”韩漂头脑愈热,感慨一声“作恶也作不彻底,还不如项羽那时冲过来,就这样死了也算干净。”
“哐。”
忽然,营帐被人掀开,张良故意把帐内做的很黑,不透片光,他看不清是谁进来。
此时脑热也是发作,他也是晕的迷迷糊糊,只听到有人焦急喊他名字“韩漂,韩漂。”
“是韩信吗?”这个疑问也许得了解答,他不明白除了韩信,还有谁,只是韩漂仔细分辨,有些意外,
这人是刘邦。
“我无法理解,汉王,”张良的声音透着气愤“他害死了十万的汉骑,也许没那么多,但至少有七万骑兵死在了项军的冲锋下。”
“他们是被楚军用长矛屠戮的,他们拿着脑袋为汉王你卖命,”张良无法理解“就被这个小人,害死了我汉军那么多将士的命,他还不停窜是韩信,这种畜牲,不杀留着干嘛?”
韩漂内心一紧,他此时思绪完全醒了过来,他忽然意识到,刘邦可能很看重自己。
这很难解释,他对刘邦又全是恐惧,恐惧这位肉食之狼,这让他对刘邦一直有着误判。
“没错,除了韩信这张死牌,我要活下来,居然得靠刘季,我非得活下来。”
韩漂咬牙,继续听着声音,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表演,又有些其他东西在其中。
刘邦道“子房,形势便是如此,如此我们得倚仗韩信对抗项羽,你平时聪明,这时候怎么昏了起来。”
“韩信这人你不清楚吗?你要是杀了韩漂,到时候谁能挡住项羽?”
陈平平静道“死一人是数,死十万人也不过是数,为了汉王大计,死人算什么?打仗,哪里能不死人吗?”
张良不敢置信,喝骂道“我就不服气了,打天下,人人有功劳,人人卖命和汉王干,大家图的是什么,陈平,你就没有心吗?这么多弟兄和我们……”
“够了,子房。”刘邦忽然道,他在黑暗中终于确定了韩漂是醒着的,眼中闪过失望“让军医进来救下韩漂。”
“汉王,不可啊,”张良跪地声响起,泣声道“我们杀了韩漂,韩信也不会决裂,我知道他,这是他的信念,即使这是他儿子,他……”
刘邦拍了拍张良肩膀,沉声道“按我说的做,陈平,你看着子房。”
陈平“是。”
说罢,刘邦也不再管,转身便出了营帐,而陈平也拉着跪下的张良出了营帐,
韩漂在黑暗中终于抬头,他心脏狂跳,明明刘邦已经决定让自己活下来,但他却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刚出营帐,刘邦的脸色便黑的吓人,只是将一个东西放在张良手上,便快步离开。
张良接住那东西,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后面陈平敬佩地看向张良,低声叹服道“子房,你这演的太像了,那韩漂肯定得诚服汉王……”
“谁和你演?”张良将手摘出陈平怀里,不敢相信地看着陈平。
“不是,就我们兄弟了,”陈平小声道,挤眉弄眼看着张良“还是你会来事,怪不得汉王倚仗你。”
张良终于像是第一次认识陈平,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全身,看得陈平全身发毛。
“你别这样看我,张良,你什么意思?‘’陈平回味过来,冷声道‘我们都是谋士,这天下事,不都如此,有什么稀奇,难不成你还真哭上了,那你怎么不为那秦人也哭一哭,为那项羽也哭一哭?’
张良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只是看见陈平面容,最后摇了摇头,露出了汉王给他的东西,特令。
陈平一看,面色大变,看向张良“这是什么意思?”
“陈平,你不懂汉王,他是有自己的眼光,但更是万人的王,他想留韩漂,便可以留,可惜韩漂没把握住这机会,”
张良眼有悲色,更有杀意“汉王最恨的便是懦夫和小人,他觉得自己只要像乌龟一样,汉王便会因赏识他而放过他,他这种小人,我会用他最想要的东西杀了他。”
“至于你,算了,你明白汉王意思别拦我便是,有这东西,你也拦不住,”张良摇了摇头,看了陈平一眼,直接转身离开。
陈平留在原地,看着张良离开的背影,面色难看至极,嘴里喃喃道
“就你们高贵,心怀天下是不是?拿我当你们满足道德的借口,我做了多少黑脸,就换来这个?”
“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为自己找路了。”
第
这一夜很长,韩漂还未想明白刘邦到底看中自己哪里,而自己又错失的那种感觉是什么。
“人心,是最难明白的东西,”韩漂吸着凉气,军医快速帮他处理着背后的结痂和衣,都不可思议地看着韩漂,有人惊呼
“这衣服怎么在痂里,难办了。”
“没事,拔出来,”韩漂说了句,军医们照着火光,不断拔着衣布,带暗血的布片抽离,让他们意外的是这人明明痛到颤抖,却一直没喊出一点声音。
这不是韩漂装,而是他已形成了条件反射,被鞭了两个时辰形成的沉默记忆,现在他脑海里想着自己错过了什么,身体却照着本能的沉默。
当他反应过来可以喊痛的时候,自然“啊”的叫了起来,声音如同杀猪一般。
“你什么意思?我刀差点割脸上了,”
韩漂抬起头,周成正拿剑削着自己的鬓毛,毛发落下,对方背着帐外的火光,脸上满是幽怨“一天不剪就长出来青茬,真是麻烦。”
而韩漂身后的几名军医,也没好气的给他上着药,本来对他的敬佩全碎了一地。
“你怎么能到这里来。”韩漂瞥了眼身后上药的军医,还是丢出了这个问题。
周成倒是洒脱“说着还是我救了你,汉王醒来后第一时间召见我,我侧面提到了你,不然张良可能会把你秘密处理掉。”
“是这样吗,”韩漂闻言一愣,他下意识地想继续问,周成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啊,”“嘶,”“啊,”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痛呼声,直到军医离开,韩漂总觉得有人走之前,好像踹了他屁股一下。
“不然你以为,”周成看着军医离开,走到营帐门口,看了看四周,回来走回趴在地上的韩漂面前
周成轻笑道“除了我,谁还能救你,谁还会救你。”
韩漂沉默,随即诚实道“我以为你会怀着恨意,找机会弄死我。”
“这就是你和我不同的地方,”周成摇了摇头,有些得意,他眉角的疤痕也歪了“这就是正治,只要有利益,那么敌人和朋友随时都是可以转变。”
“你不会以为我说跟着你是假的吧?”
“我告诉你,我这人主打一个诚信,对跟着的人,不是一般的好。”
韩漂默然。
“我希望你能明白,正治是规则,而不是两面三刀和背叛,”周成继续拿剑挽着鬓发。
韩漂反驳“那吕后杀了韩信不算正治吗?”
“当然不算。”周成义正言辞“你要是觉得骗人是正治,那可以和商贩地主和坑你的老板同事去说,去学,谁没被这些家伙坑过?”
“这种事现实一大把,还要去学?”周成嗤笑“很多人想在历史中学这种两面三刀,尔虑我诈的东西,认为是正治,在我看来,包括玄武门都不算正治。”
“正治是王霸兼用,是汉王那样的人才能明白的手段,”周成眼中闪过敬佩,他看向韩漂,沉声道“韩漂,正治是妥协,是规则,是有底线的,我希望你能明白。”
韩漂和周成对视良久,忽然道“那你杀樊哙算正治吗?”
周成眉头直跳,手里的利剑不小心割伤了鬓角,流出了几滴血迹
“当然算,怎么不算?”周成冷冷道“他是汉王连襟,一根毛都不会掉,我救了他的命,他不讲规则,我只能杀了他。”
“汉军死多少有所谓吗?再说了,这世道谁能把自己撇干净,包括汉王,撕毁鸿沟之盟,当然他可以说是为了未来没有战争,”
“后人也可以说汉王是高瞻远瞩,一统之人,说他当时内心挣扎。不过,后人也许都不会信他内心挣扎,只会佩服他敢作敢为,死人而已,什么时候不死的,死的又不是自己。”
周成望向韩漂,目光如炬“每一场战争都是必要的,我们能做的就是越走越高,这才是大丈夫该干的事。”
“再说,”周成一笑,摇了摇头“现在汉营里的上层,都认为是你给项羽提供了马鞍,害死了十万汉骑,你已经是一条路走到黑了,还想回头不成?”
“不想,”韩漂摇了摇头“只是听你说的正治有些感触,觉得或许在另一个世界里,或许我能通过自己,让所有人互相理解,免去长乐宫的结局。”
“这是不可能的,”周成摇头“吕后迟早会杀了韩信。”
“你不是说,正治是规则,是有底线的吗?”
周成呵呵笑着“那是上面的人讲规则,才有规则,不讲底线,哪里都是底线,吕后的底线,就是没有底线。”
韩漂叹气“这么说,我是做对了?”
“当然不是,你该再忍忍的,”周成惋惜“你该在楚汉决战的时候,再和项羽提供这东西,可惜,现在死的汉军还不够啊。”
“还有一点,项羽会放你回汉营也让我意外,”周成难以理解“妇人之仁的人居然能打下这个天下?”
韩漂没有解释周成的疑问,他忽然道“刘肥到底想要你和我说什么?”
周成闻言一怔,看向韩漂的明白眼神苦笑“是太过了吗?”
“说教的确太过了,太明显了。”
周成闻言摇了摇头,也不再掩饰其他,直言道
“他有个计划,很可怕的计划”周成眼有余悸“现在垓下不是躺着接近十万的尸体吗?”
“按一般情况,双方的收尸兵,会互有默契的收回尸体,掩埋尸体。但其实观念上并不是防瘟,而是出于对战死之人的尊重。”
“这种事情,刘肥他,”韩漂听着,完全明白了周成的言外意之,他惊的目瞪口呆,即便他下了决心,也从未如此想过。
“垓下的活人,无论是刘邦的拥护者,还是项羽的楚兵,还是太多了,”周成眼有狠色,说出了刘肥的条件,
“他承诺只要你不为难这件事,就能帮你活下来。”
韩漂眼中闪过光芒,装糊涂道“什么帮我活下来?”
“你不要装傻。”周成冷笑“你现在手里已经没牌了,韩信已把你当弃子了,你现在生死都在汉王的一念之间。”
韩漂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地黯然。
“说实话,我是没想到你能活下来,”周成瞥了眼韩漂后背“张良看来是恨你极深啊,这倒是给了你一丝机会。”
“给我说说刚刚汉王见你的过程,他们说的话都和我原原本本地说一次,”周成呼出口气,把手上鬓毛吹散“你对上位者的明白太少了。”
韩漂沉默一会,然后叹了口气,将刚才的情景说了一遍。
周成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笑了一声“那便没事了,他们和你面前演了这出戏,还怕什么。”
韩漂有些不确定“是这样吗?”
“再告诉你件事,我等汉王醒后见他,和他提到你时,他骂了张良一顿,”周成顿了一下“你就放心便是,听过大风歌吗,”
周成轻声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守四方……”
“我是猛士?”韩漂打断,摇了摇头“别扯了。”
周成略带异色地看了韩漂一眼,
“不管你是不是,连雍齿刘邦都能放,他偷了刘邦的沛县,撅了刘邦的根,你算什么,汉军是你杀的吗?”周成冷笑一声“这世道死些人算什么,打仗能不死人吗?”
他拍了拍韩漂肩膀,后者一阵龇牙,恶狠狠地看向他,然后周成站起身,背着有些错漏的大风歌,离开了营帐。
“周成是对的。‘’
不久后,外有人取来了地铺,韩漂卧在上面,目有回忆,的确刘邦对他有另眼相看的地方,但他下意识忽略了。
因为和刘邦的每次对话,他心中的压力都太大了,都想着怎么帮韩信脱离风口,话语也很是激烈,但刘邦却容忍了自己和他说了多次。
“是孝道吗?他以为自己赢定了,已用王者姿态看我。不对,还是其他什么?”韩漂想不明白,但他终于松了口气,脸贴在地铺里,放松了下来,
“看来是活下来了……太好了……”
“原来是这样,我就是个胆小鬼啊。”
寂寥的声音空荡荡传在帐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