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众皆迷

  • 暮隘无言
  • PiAGc
  • 2335字
  • 2025-04-18 16:55:59

会议室的日光灯在吊顶上投下冷硬的光,众多教师围坐成U型,投影屏幕上“新学期教学改革提案”的标题正在轻微闪烁。主任坐在弧顶位置,保温杯在掌心转了又转,另一只手夹着抽一半的香烟,杯沿在指腹留下浅红印记。

他的目光扫过角落的封冕,对方正低头盯着物理教案,钢笔尖在熵增的公式旁划出零星的波浪线;又落在神情恍惚的秦芳身上,她涂着浅粉色指甲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抠着手提包边缘,那里露出半张诊疗单的边角,“重度焦虑症”的诊断在灯光下白得刺眼。

叶朴捏着钢笔,笔尖在备课本上戳出密集的点,那是他给学生准备讲条件概率时,习惯画的概率树,此刻更像一团解不开的乱码。他翻到夹着揉皱答题卡的那页,任衍在立体几何题旁写的“辅助线都是人类的自我安慰”刺得他眼神发紧。

当叶朴起身发言时,金属椅腿与地面摩擦出细碎的响。他举起备课本,答题卡上的红笔批注在投影光里格外醒目:“最近批改作业,发现孩子们总在解题步骤里夹带着‘宿命’‘无意义’这样的词。任衍在错题本上写,所有证明都是逻辑的泡光虚影…”他的声音夹杂投影仪的电流声,“这让我想起纪822年的文献,当时的‘思想解放’背后,也是类似洗脑的话语在蔓延。”

主任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轻响,笑意里带着一丝丝压迫感:“叶老师对数字的敏感度,真是令人钦佩。不过改革的核心正是打破这种机械思维。”

他指尖划过遥控器,屏幕跳转到“新教育理念”,“批判性思维不是否定逻辑,而是让学生在荒诞中建立更坚韧的认知。就像新教材里的博弈论案例,既讲纳什均衡,也谈道德变量。”

封冕注意到秦芳的在微微发抖。她突然开口,声音像被揉皱的纸团:“任何系统都有无法证明的真命题…钢笔尖在教案上洇开黑墨,但人类偏要寻找证明,难道这不是最荒诞的事?”话音未落,她忽然想起任衍手上的伤痕,想起医务室里那台发出低频噪音的设备,又想起天台上叶朴老师的谈话,喉间突然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主任暗暗窃喜,心中得意着“你们博弈的相当精彩。”抽上一口烟,向天花板缓缓吐出烟雾。

年轻教师的附和声在会议室里传开:“现在的孩子太依赖模板,提前接触‘无意义’反而是预防针,殷芙琳同学上次的演讲,就非常不错。”

资深教师却盯着叶朴手中的备课本,目光落在对任衍的批注上:“纪721年的集体主义教育,不也是从‘为学生好’开始的?最后培养出的不过是会敬礼的计算器。”

主任的视线扫过封冕,意味深长:“封老师教物理,该明白合力才能让物体保持匀速直线运动。”他有意加重“合力”,桌上的“新世界理论”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封冕听到年轻教师提到的“殷芙琳的演讲”,想起她眼中辉映星光般的坚定,心里不停游荡;他抬头,目光与叶朴相撞:“混沌理论证明,再精密的系统也会被微小扰动改变轨迹。过度设计的‘合力’,会不会让学生成为被观测的粒子?”

教外语的老师懵懵地听着,窃窃讨论着这些听不懂的名词。

这句话同时让会议室陷入短暂的寂静。秦芳突然站起来,包里的诊疗单不经意滑落在地。她盯着叶朴,眼泪终于决堤:“他们说要教会学生计算人生概率,可算出来的‘无意义’呢?您上次公开课讲贝叶斯更新的时候说,当出现新的信息时,我们对一件事原本的可能性判断会跟着新证据一起调整,可如果所有证据都是谎言呢?”

叶朴手中的钢笔顿时落在地上,红墨水喷溅到洁白的墙壁上。他望着秦芳颤抖的肩膀,想起上周在医务室看见任衍用沾血的手指在墙上画着游隼的轮廓,想起垃圾桶里满是褶皱废纸上密集的“宿命”二字。投影仪的光透过烟雾,在主任脸上投下明暗交界线。

“先不提抽象的,怎么落实?效果又如何?诟病又有多少?”一名历史老师铿锵有力地发问。

主任似乎有备而来,把烟头在烟灰缸上碾了碾,另一只手按下翻页笔的按钮,幕布上呈现新教学理念的研究结果和数据。

“你们理科的难道就只能拿数据说话吗?”年轻的外语老师发话。

“不拿数据说话,难道还要翻开你的书本,去闷头找重点吗?”主任站起身,指了指“研究”二字,“创新的重要性,你应该学习过吧。”

提案最终以22票通过时,夕阳切过百叶窗,在秦芳脸上投下荆棘状的阴影。

封冕目送主任离开,注意到秦芳正盯着自己教案上的熵增公式。她忽然凑近,声音轻得像一片即将飘落的槐树叶:“医务室的设备,频率和维多利亚终端一样……”话未说完,图书管理员已带着保洁人员赶来,吆喝着打扫房间。

散会后的走廊浸润在暮色里,楼道的应急灯在远处忽明忽暗。叶朴望着封冕的背影,终于开口:“封老师,您的解题步骤需要预设意义吗?”他摸出衣袋里反复折叠过的答题卡,任衍的批注在渐暗的光线里若隐若现,“就像学生眼中的期待,或者是某种必须守护的……思路?”

封冕停住脚步,指尖触到口袋里的槐树叶,那是秦老师掉落的,叶脉间有游隼的轮廓。他想起维多利亚事件中崩溃的士兵,忽然转身:“或许答案不在预设的坐标系里,而在那些被擦掉的辅助线里。”

叶朴望着封冕消失在楼梯拐角,提高音量地说:“高处的风,是不是总带着杂音?”封冕停住了一下,接着离去,二人脑中同时想起一句古诗:“高处不胜寒。”

叶朴似乎听见远处教室传来粉笔划过黑板的声响。他凑近看,发现不知哪位学生在黑板上写着:“当所有定理都指向同一个答案,我选择成为那个写错步骤的人。”字迹歪歪扭扭,却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像无处随荡的质点在坐标系绘出属于自己的轨迹。

走廊尽头,图书管理员锁门的声音传来,金属钥匙声在寂静格外响亮。秦芳一张张一样的诊疗单散落满地,上面的日期恰好与任衍开始在作业里写“宿命”的时间重合。

暮色彻底笼罩校园时,叶朴在座位上惊醒,看到黑板上没有任何字迹,写字的学生也不见了,这时某间办公室的台灯还亮着。主任对着电脑屏幕轻笑,屏幕上是封冕走向宿舍的监控画面,他苦苦梳理着,拿起手机环顾四周,又放了回去。他的口袋里,那片印着游隼的槐树叶在夜风里轻轻颤动,亦随风飘去,像遗落的,解不开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