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上重华

沈知意站在御阶下,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宫灯拉得老长。雪粒子扑簌簌地往领口里钻,氅衣领口的白狐毛沾了湿气,凝成细小的冰晶戳着脖颈,像极了萧承璟出征前夜,她偷穿他铠甲时被领口铁片硌痛的触感。她抬手紧了紧雪貂氅衣的系带,指尖触到怀里那件银丝软甲,冰凉刺骨。那是萧承璟出征前留给她的,说是能护她周全。可如今,护得了她的身,却护不了她的心。

“公主,回吧。“宫女春桃撑着伞,声音发颤,“这雪越下越大了。“

伞骨投下的阴影里,沈知意数着御阶上第七块裂开的青砖。三日前她在这里夺了父皇的佩剑,剑锋划过龙纹鞘时迸出的火星,此刻仿佛还在眼前跳跃。她没应声,目光落在御书房紧闭的雕花木门上。里头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皇帝暴怒的吼声:“朕还没死呢!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春桃吓得一哆嗦,伞面歪了歪,积雪簌簌落下。一片雪花恰落在沈知意眼睫,融化的水痕模糊了门扉上“忠孝节义“的鎏金匾额,那是萧承璟十四岁初立战功时,父皇亲笔题写的赏赐。

“你去廊下等着。“沈知意扶正伞柄,指尖已经冻得发青。春桃退却时踩碎了阶前冰凌,那清脆的碎裂声让她想起去岁除夕,萧承璟带着北疆将士在冰湖上跳战舞,冰面也是这样裂出蛛网纹路。

她提起裙摆,缓缓跪在青砖上。膝下锦垫绣着并蒂莲纹,此刻却被积雪浸透,丝线里的金粉混着冰水渗进伤口,是萧承璟母亲生前绣的贺礼,原该铺在他们婚床上的。

御书房的门突然开了。

徐有禄佝偻着背走出来,手里捧着碎瓷片,一片锋利的青瓷边缘勾住了老太监的袖口,扯出半截陈年伤疤。先皇后殡天那日,他徒手接住皇帝砸向灵枢的青铜烛台留下的。

“公主这是......“

“求父皇收回成命。“她挺直脊背,声音清亮得能刺破雪幕。话音撞在廊下青铜编钟上,余音惊飞了栖在钟钮的寒鸦,这编钟去岁中秋宴时,萧承璟还执锤为她敲过《凤求凰》。

徐有禄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珠转了转:“陛下正在气头上,公主何苦......“话未说完,里头又传来一声怒喝:“让她跪!跪到想明白为止!“

雪粒子突然变得密集,打在琉璃瓦上犹如战鼓频催。沈知意数着更漏滴落的水声,当第九十七滴水珠砸进铜盆时,她听见皇帝摔了第二套茶具,景德镇御制的青花缠枝莲纹盏,和萧承璟书房那套是同窑所出。

她想起那日萧承璟策马过长街,红缨枪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枪头红缨是他用西域贡缎亲手缠的,那日他说“枪缨愈红,血色愈淡“,却在她及笄那日偷偷拆下半截,编进了她发间的珊瑚步摇。

少年将军翻身下马,将一枚玉佩塞进她手里:“等我回来。“玉佩上还带着他的体温,红穗子在她指尖轻轻摇晃。穗子末端系着小小的金铃,此刻在风雪中寂然无声。去年上元节走马灯失火,萧承璟冲进火场救她时,金铃被烈焰熔成了金块。

“公主!公主!“春桃的惊呼声将她拉回现实。沈知意这才发现自己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她试着蜷缩脚趾,绣鞋里的暖炉早已冰凉,金丝银炭的余温让她想起萧承璟帐中的篝火。他总是把最暖和的位置留给她批阅军报。

御书房的门再次打开,皇帝站在门口,明黄的龙袍在雪夜里格外刺眼:“想明白了?“

“求父皇......“她刚开口,就呛出一口血。血珠溅在皇帝龙纹靴面的东珠上,那东珠是萧承璟去年东海剿匪时献上的战利品,此刻映着血色,宛如一颗泣血的眼。

皇帝脸色骤变:“传太医!“

沈知意却笑了,她摸索着掏出怀里的银丝软甲:“父皇......这是儿臣......“甲胄内衬掉出半页焦黄的纸,隐约可见“愿聘沈氏女为妻“的字样,那是三年前被皇帝烧毁的婚书残页,萧承璟在灰烬里扒了整夜才抢回这半张。

最后的意识里,她听见春桃的哭喊,看见远处镇北侯府的红绸灯笼在风雪中摇晃。灯笼上“百年好合“的金粉被刮落,混着雪片贴在她眼睫上…那金粉原该洒在她与萧承璟的合卺杯上。

......

“公主醒了!“

沈知意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床帐。帐顶悬着的鎏金香球缓缓转动,这是萧承璟从波斯商人处购得的奇巧物件,他说里头装的安息香能镇魂,此刻却镇不住她胸腔里的刺痛。

春桃红着眼眶守在床边,手里捧着药碗:“太医说公主寒气入骨,要好生将养......“碗底沉淀着朱砂色的药渣,让她想起萧承璟肩胛上那道箭伤愈合时,军医每天熬的也是这样猩红的汤药。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忽然摸到枕边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那枚玉佩,只是红穗子已经褪了色,像是被血浸过。玉佩边缘新增了细小的齿痕,昏迷时她竟将和田玉咬出了印迹,就像萧承璟总在竹简上留下的牙印。

“这是......“

“公主昏迷时一直攥着的。“春桃小声说,“奴婢怎么都掰不开您的手......“小宫女掌心留着半月形掐痕,与沈知意腰间那枚羊脂玉禁步的纹路一模一样。那是萧承璟亲手雕的及笄礼。

沈知意将玉佩贴在胸口,眼泪无声地滑落。泪珠坠在银丝软甲上,沿着冰裂纹路渗进夹层,渐渐显露出萧承璟用磁石粉写的“不悔“二字…是他教她的暗语,唯有沾水才能显现。

窗外又下起了雪,她仿佛看见少年将军站在雪地里,朝她伸出手:“昭阳,我回来了。“那幻影的铠甲缺了左护臂,是此刻压在她枕下的那片残甲,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远处传来喜乐声,春桃脸色一变:“是镇北侯府在准备婚事......“唢呐声惊飞了梅梢的雀儿,那株白梅是萧承璟离京前夜亲手栽的,他说“花开之日便是归期“,如今花苞尽落,只剩枯枝颤栗。

沈知意攥紧玉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掌纹里嵌着龙纹玉扣的碎屑,那是皇帝抱她回殿时,被她生生从蹀躞带上扯下玉扣背面刻着“长乐未央“,正是萧承璟表字。

她知道,自己终究是要踏上那条铺满红绸的路。嫁衣箱底压着萧承璟送的匕首,他说“若你不愿,便用此刃“,可那刀刃早已被皇帝熔成金钗,此刻正别在她散乱的发间。

雪还在下,庭前的积雪无人打扫。小太监看见皇帝亲手堆了个雪人,给雪人系上褪色的红缨枪穗。老太监徐有禄站在廊下抹眼泪,想起先皇后殡天后,先帝也曾堆过这样的雪人。

镇北侯府的红绸飘过宫墙,一片绸缎挂在枯梅枝头,在风中慢慢舒展成萧字的战旗模样。沈知意忽然轻笑出声,惊落了瓦当上最后一片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