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

张玄之去建康赴任,还是吏部尚书这种一直被北方士族把控,极为重要的官职,代表这些年来南方士族不懈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

其中固然有江东士族的助力,但他和谢玄并称为南张北谢的清名,也是其中一大关键因素,所以这个时候他去建康,正是扬名起势的关键时期,绝不容有失。

但偏偏就是这么巧,发生了这种意外,他作为主人,一举一动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必须妥善处理,以免传出非议,虽然在场士人大部分都是南人,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谁知道有没有自己政敌安插的眼线?

本来若朱亮道歉,也就罢了,士族给平民低头,处理得好了,不仅不丢人,更能彰显士人雅士风范,偏偏朱亮这个蠢猪武夫为了面子死撑,将事情闹僵了!

但朱亮如此反应,更是当众放狠话,张玄之便很难补救了。

他自不可能按着朱亮的头道歉,因为朱亮代表的是朱氏,还煽动了这么多士人附和,引起了这些士子的同仇敌忾之心,反将矛头隐隐隐隐指向了救了自己妹妹的少年郎!

在这种情况下,张玄之已是骑虎难下了,他伸出手,平息众人的声音,方才沉声道:“那尔等说说看,该如何是好?”

众人面面相觑,此时人群之中,突然有声道:“朱郎勇武有力,酒量颇佳,若说醉后失态,却是不太可能。”

“以我观之,大舟倾覆,导致女郎落水,当另有原因。”

众人一眼望去,人群中走出一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来。

他约莫十六七年纪,唇若涂丹,面若敷粉,但其实确实擦了粉,这也是彼时晋时士子最喜欢的打扮,不可否认,他的外貌风仪,都相当出众,和王谧这种没有丝毫妆造的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

张玄之背后的张彤云见了,不自觉后退了半步,面纱下面的神色里面,竟似带着些许排斥和厌恶。

众人见此人出来,纷纷应和道:“顾郎有何高见?”

那顾郎出声道:“彼时大船变向,我看的清楚,先是两次左偏,此时甲板尚稳,只有第三次反往右猛偏,甲板才晃动起来,诸人站立不稳,纷纷跌坐在地,我猜女郎正是那时落水的。”

“即使朱郎酒意上涌,想要撞沉那少年郎坐船,那第三下应该是仍旧往左偏才对。”

“所以小郎斗胆猜测,打第三下舵的,另有其人。”

那边朱亮听了,眼睛陡然一亮,喜上眉梢,大喊道:“没错!”

“是那舵手冲撞于我,从我手中抢走舵轮,往相反方向打舵,才导致女郎落水的!”

“顾郎目光如炬,不愧是大司马看中的人!”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出声称颂起来,因为这顾郎身份不一般,其是顾氏族中翘楚,更因才思敏捷,性情聪明,被大司马桓温征辟为参军,此行便是去跟船去建康,然后去桓温麾下赴任的。

很快就有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健仆,将那年轻舵手押了上来,按在地上审问,果然如顾郎所推测,确实是他打的最后一下舵。

那汉子跪在地上,拼命叩头道:“小人看郎君抢舵,大船转向,一时急了,才抢过舵轮回正,实不是有心冒犯啊。”

一众士人纷纷怒喝出声:“好你个贱民,果然是你做的,要不是顾郎明察秋毫,岂不是让你栽赃给朱郎了!”

“对,这种居心叵测之徒,就该当场打死!”

士人的声音渐渐汇聚起来,群情激奋,“打死他,打死他!”

那青壮汉子听了,更是体如筛糠,求饶道:“小人家中还有老母,着小人养家,还请给小人留一条性命!”

朱亮得意洋洋走上前来,一脚将其踢倒,“猪狗,还敢嫁祸于我,真是死有余辜!”

“不过若是你老实领死,我倒可以着人养你家人。”

那汉子听了,当即低下头去,似乎是认命了。

朱亮见了,更是得意,他猛然回身,指着小翠小葵道:“你们两个眼见女郎落水,却毫无作为,当同死!”

士人们已经被煽动,呼喝起来,“对,一起杖毙!”

“一起杖毙!”

小翠小葵听了,瑟瑟发抖,瘫软在地,张彤云见了,急忙道:“不可!”

她转向张玄之,“阿兄,她们两个有什么罪,赶快和那些人说说啊。”

她本满怀希望,觉得张玄之会立刻答应,毕竟兄妹二人情深,之前自己的要求,张玄之也是无不答应,这次也应如此,更何况自己的要求并不无理,当时情况紧急,谁能反应过来。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的是,张玄之却没应答,而是陷入了思索,竟然是有所意动了。

没错,张玄之突然发现,将罪责推到三名无关紧要的奴婢身上,竟然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要是强行让朱亮道歉,不仅会损伤朱氏的面子,更会让其他士族兔死狐悲。

这些人都是各大家族中坚力量,若是因这种事情离心离德,不仅会影响自己的仕途,更会让江东士族人心离散,甚至让北方士族借题发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让这些年江东各家族的努力毁于一旦。

而相反的,如果罪名是三名奴婢的,那江东士族可以保全面子,此事轻轻揭过,而且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他望着倒在地上的三名奴婢,缓缓走上前去。

张彤云极为了解张玄之,见其神情,知道这是已经下了决定,不禁心凉了半截,她无力地扶着栏杆,那边青柳早已走到她身边,轻声道:“这便是女郎说的,能保自己婢女平安吗?”

张彤云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老白见状,哂笑一声,张彤云咬紧嘴唇,只觉腥味在口中蔓延,长兄如父,难道让她此时出言反对张玄之吗?

在士族群情激奋之下,那边张玄之走到了三名奴婢跟前,就要张口说话。

就在此时,此时一直没有出声的王谧,终于发声了。

他声音不大,却是异常清晰。

“这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

“凡事皆有因果,若无恶因,哪有恶果?”

“元凶不惩,仗义出手,却要去死,这是什么道理?”

喧闹的声音沉寂下来,有人忍不住出声警告,“少年郎,不要得寸进尺,不识抬举!”

“我们已经给足了你面子,一个布衣,妄想什么?”

王谧昂首走上前去,江风吹动他的衣袂,宽大的麻衣在风中猎猎作响,伴随着莫名而来的气势,一众士人竟然不自觉倒退几步。

他们随即反应过来,羞恼无比,自己这些士子,怎么在一个区区布衣面前心虚?

王谧缓缓抬手,指向天空。

“我想要的,是一个道理。”

“举头三尺有神明,忘义多应当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