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提着钱,在码头步道上走着,沿街都是工场店铺,他作为舵手,自然眼睛很好,看到前方一里多的地方,就高高挂着修船的麻布招牌。
周围人来人往,已经将他和身后的座船完全阻隔开来,如今阿良手里拿着的,是数量大到他平生都没有摸到,甚至见过的财货。
这些钱足够让他买艘小船离开,然后回去偷偷接走老母,找地方搞些荒地,养活两人了。
阿良脚步微微有些摇晃,但走了几十步后,他步伐坚定起来,过不多时,他就进了修理工场,带了两名工匠回来看船。
直到三人上了座船,和留在船上的水手一起,找到船板破损处商量起来,人群中的老白才微微点头,往王谧一行人的方向追去。
阿良从始至终也不知道,对他考验的这一关,算是过了。
就像王劭派顾骏来考验王谧一样,王谧对于阿良,也不可能上来就付出无条件的信任,必然要考察其人品,将来才好放心派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有时无条件的信任,并不会一定换来忠诚的回报。
更别说晋朝得国不正,开了个坏头,以至于在这个屡屡发生背叛的时代,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用人尤其需要谨慎。
也正因为王谧一直保持警惕,当初才能察觉一起生活数年的老白,是安插的眼线,不然他很有可能会之前一系列事件中误判形势,从而陷入被动。
老白心内叹了口气,阿良算是过关了,自己呢?
现在的他,夹在郎君和主人,主母三方,可算是左右为难,最终如何选择才好?
此时的王谧,却是心情极为轻松,人都是有私心的,想要让其为自己卖命,就必然付出相应的回报,自己开的价格若是不如人,那便要坦然接受,无须徒增烦恼。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调整心情,坦然面对将要到来的一切,更何况穿越过来之后,他就心心念念,想要看看这个时代天下第一大城建康的气象,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他所在码头的街道,虽然地处外城,应是不如内城繁华,但此刻已是人头攒动,摩肩擦踵,沿着码头的修建的宽阔行道上,怕不是有万余人游玩工作,比只有数千人的丁角村,可谓是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建康南北方圆四十里,据称这些年人口已经接近百万人,而这些人的吃穿用度,是极为惊人的。
建康靠水,所需的粮食柴盐,绝大部分是通过水路运到码头,再贩售到码头附近的工场商铺进的,这也是大部分货船行商做生意到此止步的地方。
毕竟要从建康城中做生意,要打通很多关节,直接和码头附近的商人交易,虽然价钱要低一些,但节省了大量的时间和疏通关系的成本,长此以往,他们便和码头工场商行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
而这些商铺进货的同时,也有向外售卖的柜台,很多平民百姓,甚至士人也乐于到码头购货,毕竟因为地皮的缘故,码头的货价,是比城内要低一些的。
彼时风气开放,道上行人,不仅有身着短褐布衣,脚穿草鞋的平民百姓,宽袍大袖,高踏木屐的士子,更有襦裙纱衣,发髻高挽的女郎,她们或乘车,或步行,驻足挑选货品时,毫不羞涩地打量着过往行人。
而路边的商铺,因为这些来往的客人种类繁多,不仅有货场,还有茶楼酒肆,商铺之前,更有无数地摊次第铺开,买卖字画的落魄寒门,甘蔗汤饼小吃的推车,装满渔货的竹篓,在王谧一行前铺开了一道长长的画卷。
相比身边婢女童儿的看到繁华市貌的欢欣雀跃之色,王谧的着眼点,却和其他人有些不同。
他虽也惊讶于码头的繁华,但他大部分目光,却是放在了这沿着码头铺设,极长极宽的步道上。
这个时代的道路,自然和后世的马路不能比,但其质料和整洁程度,还是引起了王谧的注意。
因为人流量极大,这步道经受踩踏的次数也极高,所以整条道路,几乎都是用石条拼接夯实而成,看上去极为耐用。
当然,毕竟这个时代铺路技术也是有限,石条间的缝隙也会有所松动,导致石条时有翘起,但王谧发现,很快附近商铺的人出来,拿着锤子将石条锤紧,同时用湿泥木碎填满缝隙,重新将道路修补好。
见此情形,王谧若有所思,都说各人自扫门前雪,但如果每人都能管好门前这点事,对街道整体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资源优化利用的做法?
王谧心道这倒是和后世沿街商铺的三包有些相似,在制度方面,华夏古人一直就在不断积累着经验啊。
而真正让王谧想不明白的,则是道路的整洁程度。
虽然马路两边有排水沟槽,但街道上面,是有牛马拉车经过的,牲畜排便是不可控制的,所以按道理说,街道上应该到处都是牛粪马粪才是。
但王谧却发现街道干净得像是时时刻刻有人打扫一般,他仔细观察,发现有些牛马的尾部,套着葛布麻袋做成的粪兜,心道这倒是个办法,但还有一大半没有套粪兜的,又是怎么回事?
映葵靠了过来,对王谧道:“郎君在想什么?”
王谧将心中疑惑说了,映葵瞠目结舌,亏自己以为郎君想的是风雅之事,搞了半天,却在想这些屎尿之事?
王谧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庄子都说道在屎溺,天地万物所在,士人布衣所为,生老病死所遇,欢笑悲伤所感,无不存乎大道,就看有没有一双慧眼了。”
映葵似懂非懂,他们站着的地方,却是聚集了大群士族,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其中有辆马车停在树下,离着王谧一行人不远。
上面坐着两个士族的女郎,分别穿蓝裙米衣,皆是头戴青箬笠,丝纱垂下,挡住了她们的面目,穿蓝色襦裙女子听王谧说出的话,心中微动,若有所思。
她身边米色纱衣的女郎今日心情不好,听到王谧的话,却很是不喜,便掀开车帘讥讽道:“布衣也配论道,每月能赚三贯钱吗?”
王谧没想到自己和婢女闲话,也能无端躺枪,映葵低声嘟着嘴道:“有些士族腹内草包,还不如布衣呢。”
米色纱衣女郎上下打量了主仆二人的装束一眼,先是疑惑,随即恍然,面露嘲讽之色,“原是奴仆婢女出来幽会,果然道在卑贱,效颦士人,附庸风雅,当真可笑。”
东施效颦,也是出自庄子,彼时士族谈玄,自然对其中典故极为熟悉。
映葵看到对方装束,醒悟自己可能给王谧惹了麻烦,也不敢接话,那女郎见了,更是冷笑连连。
王谧听了,本来不欲计较,但见两个女郎都以纱蒙面,心中微动,出声道:“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况庄子云,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若说话的资格可以赚钱衡量,敢问女郎月赚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