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送钱

入夜,酣眠。

陈玄做了场梦,他梦见义妹阿清万念俱灰,沉河而亡。

梦见衣冠楚楚张大少踩着自己脑袋,面露狞笑。

“你很会打吗?会打有个屁用!”

身着黑袍,眉目阴鸷的飞鱼帮帮主一声令下,百十号人提刀涌上,将自己剁成了肉酱。

陈玄豁然起身,屋内静悄悄的,潮湿和霉菌的腐朽味儿,从床根处袭来。

阿清比他小三岁半,如今未满十六,陈家二郎少不更事,从前只觉天塌了,也有老父亲顶着。

再不济,当哥哥的向妹妹张嘴要钱,她还能饿死自己?

如今方觉势单力薄,不管是帮派亦或者豪绅,那如山岳般的沉重压力,几乎让人喘不上气儿。

那被自己卖入高墙禁闱的小妹,又当如何?

现在的她,该有多么恐惧、茫然、孤独和绝望?

陈玄不敢多想,长吸了一口气,复又躺下,用冷硬的棉被蒙头困觉。

翌日清晨,洗了把脸,出门撞见些熟人。

隔壁的王大婶儿正和三两街坊攀谈,看到他,脸上立刻变了颜色。

“陈二郎,你这杀千刀的,还敢回来?”

另有一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定是身上又无钱了,要我说,就该打死这狗日的混账东西。”

“可怜阿清姑娘,死的怎么是陈老爹,该是这惫货才对……”

陈玄心中自嘲一笑。

自己的确死过了,不过所幸,如今复活而来的,也并非完全是从前那个“杀千刀”的陈二郎。

他置若罔闻,快步离开巷子,来到离家最近的米铺。

“掌柜的,买米。”

“好嘞,客官您要……”

正埋头做账的米铺老板抬起头后,话音戛然而止。

“不卖不卖!”

见对方神色坚决,陈玄也懒得自讨没趣,当即转身离开。

如此一连问了好几家做粮油生意的,得到的答案莫不如此,他心中亦是遂然。

临江县地界本就不大,西坊市说开去,也就七八条街,自己做的那些恶,早就闹得人尽皆知了。

那么……昨夜之事呢?

袁坤明面上是巡役,实则是飞鱼帮之人,又替张家做事。

一朝失踪,至多两三天,几方定然起疑,而后盘查。

官府那边还好,办案讲究证据,可张家和飞鱼帮清楚,袁坤出事,必然跟自己这个本该被“处理”掉的人有关。

就像刚才的王大婶儿与米铺老板一样。

自己宿了此躯壳,便沾上这世间因果,再也无法挣脱。

而想要打碎这方寸樊笼,唯有一种办法。

那便是——以力破之!

随意找了家陌生的酒馆,填饱肚子以后,陈玄便是来到了西水门街。

此间柜坊数量不下百所,与东城甜水巷并称临江县两大销金窟。

前为赌鬼酣乐之地,后为风雪场所。

这里每一棵树,每一条狗,长什么模样,归属谁家,没人比他更加清楚,除了那个叫吴良的家伙。

吴良本名吴有良,年纪比陈玄小一些,常与陈玄厮混。

至于为什么改名,乃是小时候帮人看货想讨吃食,结果货丢了,被主人家反咬一口,因而打折左腿,成了瘸子。

后来他便发誓,从那以后抛却良心道义,只管自个儿死活。

两人交情倒不是特别深,一起偷看过桥头卖醋老翁家的女儿洗澡而已,当然,有时也凑着打牌。

每日过了正午那当口,吴良那小子,定会出现在西水门街,至于是青玉赌坊,还是长乐赌坊,那就不知道了。

所以陈玄只能在街口等候。

没过多久,人群中果然出现那厮的身影。

陈玄留了个心眼儿,将新买的斗笠戴上,过去拍了拍瘸子的肩膀。

吴良扭头,正准备开骂,便听到他低喊道:

“大月亮,圆又白,映得哥哥心慌慌。”

“玄……”

“嘘,跟我来!”

陈玄竖起一根手指。

两人走到角落无人处,吴良的神色有些尴尬,陈玄甚至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丝鄙夷。

还未开口,这家伙便噼里啪啦的嘟囔道:

“姓陈的,不是俺说你。”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这句话你从前经常挂在嘴边,咋地一转眼搞成这样?”

“阿清妹子多好一姑娘,还有你家那老头子。”

“不知道那张的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别去赌了,也别找我借钱,我身上可一个子儿没有。”

“唉……”

陈玄摇了摇头。

“事情已经过去,休要再提,赌坊以后肯定不再去了。”

“我现在想做的,就是把阿清救出来。”

闻言,吴良将信将疑的看了陈玄一眼,撇嘴道:

“张家那是什么地方?无异于龙潭虎穴,官府都进不去,你没钱还想赎人?”

陈玄冷笑:“有钱就能赎?”

“那你想作甚?我可不敢陪你踩张家的盘子,要是被抓到,有九条命都不够用的。”

“不用你做这些,咱们交情

也没到那份儿上……”

陈玄伸手往怀中一摸。

“看在往日情分上,帮我个忙。”

“做什么?”,吴良刚刚缓和下去的神色,立刻又变得警惕起来。

陈玄将手摊开。

“送钱!”

“这八十文,是你的跑腿费。”

“这二两,给张家外院小管事张甲送去,告诉他,年前有个人在长乐赌坊,欠了他三十两银子,要当面奉还。”

“明日午时三刻,在城中仙味楼碰头。”

“若张甲问及我的身份,你便说是姓柳的药商。”

吴良看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的问道:

“你小子,哪儿来的这么些钱?”

“是不是发大财了?苟富贵,勿相忘啊!”

说话间,他伸手便要来捉银子。

陈玄却猛的攥紧拳头,表情严肃的叮嘱道:

“废话少说,你要是敢拿着钱跑路,或者把事儿办砸了,我就把你偷看人洗澡的旧闻,拿到翠红居去,讲给那位红烟姑娘听!”

吴良面色一变,讪讪道:

“消息我肯定带到,至于那姓张的管事答不答应去……”

“他会来的!”

陈玄将东西塞进吴良手里,万分笃定的说到。

待到后者回过神来,眼前哪里还有半个身影。

“怎么跟鬼似的?”,吴良紧了紧衣袍,抬起头。

分明是艳阳高照的天,他却莫名的,感到一丝丝寒意袭来。

不知何起,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