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还未化尽,泥水仍积在石道低洼处,然而整个奥莫尔,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婚礼准备起来了。
从灰牙河边的石桥,到城南的旧集市,再到主堡东翼的仪式广场。
红布与旗帜如一点点试探性的色彩,挂在未干的砖缝、未修完的廊柱与刚刚装钉的马车上。
不是那种铺天盖地的喜庆,却像从寒地里钻出的第一束火光,微弱,却真实。
婚礼的消息传得很快。
在这座曾被围困、燃烧、再被重建的城市里,百姓对雷恩的感情已不需要言传。
雪水正从屋檐上滴落,沿着破瓦与旧砖流入巷口的小沟渠,打湿了一双双磨旧的靴子。
街口传来酒贩的叫卖声:
“白狼血誓——雷恩大人亲封的婚誓之酒!今日一口,生死不悔!”
一个中年酒贩挑着木杆走来,肩上挂着数只青色酒囊,囊身上烫着雷恩家徽的印章——蹲伏白狼与十字剑盾,缀以金线。
酒囊褐红,囊面上用红墨写着四个字,
“白狼血誓”,
字体粗犷如刻,酒香里带着淡淡炭焰与松脂。
孩子们凑上来闻一闻,被熏得咳了一声,转头又笑着嚷,
“这味儿像火药!”
“这酒是奥莫尔战后第一窖,是灰牙河雪融的那一日开始酿的。他们说,里面封着的不只是酒,是那天城墙上飘的旗,是誓约,也是血。”
在靠近主厅的石巷里,几个妇人正半蹲在地上,合力将一条青底刺金的布幔抻平在晒布架上。
布是南方商队送来的,图样仿的是帝国风格,线绣略显浮夸。
但她们手指干净,缝线极细,将那些不合北境的花纹一针针掩盖,只留下一层层平静的金线,像雪光下的河纹。
“挂得高些,再往右一点——别让风把它刮翻。”
老裁缝萨芙塔跪在地上,一边缝补婚礼座位上的靠垫,一边叮嘱着女学徒。
她年轻时做过涅雷采斯时代皇城内帷幔车间的裁缝,如今老眼昏花,却依旧不肯让别人替手。
“这不是为了帝国。”
她说,“是给雷恩大人做的。”
旁边的绣娘低声笑了一句,
“听说新娘还是巴坦尼亚王族,能吃生肉不喝水的那种。”
萨芙塔嗤笑了一声,
“王族又如何?我只认识雷恩大人。”
裁缝铺后巷,几个孩子在试吹婚礼用的小骨笛,一吹一个跑调,引得前厅的铁匠破口大骂。
铁匠名叫赫罗德,是旧斯瓦吉亚人,膀大腰圆,声音粗得像战鼓。
他正铸着婚宴用的长柄酒杯,是将战后缴获的斯瓦吉亚头盔熔化后倒模制成的。
他一边敲打铜环,一边念叨,
“说到底,打出来的和平才是真和平。什么婚礼、誓言、旗帜……我只信这锤子。”
旁边的小学徒抬头:“可你还在帮忙敲杯子呢。”
赫罗德一锤砸在桌上,
“那是因为——这是雷恩大人婚礼上要用的。”
他顿了顿,又低声补上一句,
“……我必须做的精细点。”
城堡内厅西廊,一场小范围的会谈在未公开的状态下悄然进行。
与会者不多,帝国方面是来自尤法林修会的老神父图克罗,他身穿紫色教袍,鬓发雪白,脸上的褶纹如古书折页。
巴坦尼亚方面,则是一位中年女祭司,名为“艾格薇尔”,披着鹿皮外袍,额心点有古绿之印,眼神深如林下池水。
两人之间的气氛,远比宴席图或花车排练更紧绷。
“神圣婚礼的誓言,必须以八神之首——伊拉杜斯之名进行。”
图克罗语气坚决,
“这是帝国历法与律制所定,从高议院到边陲卫城无一例外。”
“你说的律制,”
艾格薇尔声音低柔,却不带一丝退让,
“只是帝国的纸书。雷恩大人娶的是我王族后裔,我们在林神与弗伊恩的注视下立誓,才是祖誓之道。”
“你这是让雷恩大人背叛帝国。”图克罗斥道。
“而你,是要他在自己的婚礼上背叛新娘的信仰。”她回敬。
“按照神圣约典与皇规第七章,帝国贵族的婚礼必须由教会认证,以烛光祷词与金杯酒为誓。”紫袍教父手指点着祭仪书,
“任何异教血祭行为皆为异端,不得入殿。”
“但雷恩即将迎娶的,是一位来自山林之血的女战士。”
巴坦尼亚神官冷声道,
“我们的誓言,是以血印于铁,是以印环系于骨指,是以血酒饮而共誓——这不是什么‘异教’,这是比你们那书本还古老一千年的誓言!”
两人互不相让,厅堂之上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桌上的羊皮婚仪誓文仍未写完,空白处留着两个空位,
分别标注着:“主誓神名”与“血誓印环”。
片刻后,图克罗压低声音:“我们可以让她戴象征林神的翠环,甚至加入一段祈愿词。但婚誓本体必须由我来宣读。雷恩是帝国之臣,不容混礼。”
艾格薇尔点头:“我并不反对以帝国礼为框架,但我们需加入血誓印环——这是王族婚盟中不可缺失的旧誓。”
“血祭之术非我教可容。”
“这不是血祭。”
艾格薇尔抬眼,
“是誓约。林神在上,若无血印,誓文为虚。”
他沉默了一瞬,指尖轻叩案面,
“……若仅是少量净血,印于盟誓银纸之上,可由主神祷告后收纳于圣柜……这我可以接受。”
“很好。”
艾格薇尔点头,
“我们不会让祭环沾染殿堂石阶。誓文后两句我来念,环由我奉上,血由新娘亲指压印,神只需看见,不必降灵。”
图克罗轻轻点头:“那就按此决议。”
他们相视一眼,都未继续多言。草案上空白的一格被填上——“共命誓环”。
在这之外,城中最古老的小圣堂也被重新开放。
老修士用七日时间清理了石像、拂去灰尘,擦亮了婚礼当天所需的祷器——银杯、祝福枝、神链。
甚至有传言说,为了这场婚礼,雷恩特批祭坛上同时陈设林神与帝国双神的小像,成了奥莫尔百年来头一遭“双教并列”。
暮色开始落下,街头已有人在张挂婚礼灯盏。
那些不是贵族用的银灯,也非圣堂的长烛,而是民间裁皮匠人用马肠纸、鹿骨做的小灯。
一盏盏挂在石巷、门框与酒馆檐下,有的还贴着小女孩画的红狼与金花图样。
老兵哈索尔带着夜巡小队从南市口走过,看了一眼那盏歪斜的红花灯,停了停,把它扶正了些。
“我孙子画的。”他笑着说。
没人说话。
但风从街道尽头吹过来,带着锤炼声、弦音、煮菜汤的味道,还有远处小孩在喊:“婚礼!婚礼来了!”
灯光亮起来时,整个奥莫尔仿佛从深冬的灰雪中醒来。
虽不明亮,仍有泥、有血、有未拆的伤痕,但人们知道,这是一场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