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一个都不能少

自昆明一路向西,经楚雄、大理、保山,就到了芒市。这里偏居西南一隅,邻近缅甸,还是少数民族聚居区。崇山峻岭之间,散布着众多坝子,傣族聚居于坝区,具有优良的农业种植条件;汉族、景颇族、德昂族多居于周边山区,生活条件较为艰苦。无论是地理空间、族群分类还是文化属性,这里都符合人们关于“边缘地带”的所有想象。

正是带着这种想象,笔者决定选择坝子上的一所乡村民族中学展开田野调查。第一次来到木丰中学[1],笔者就被这里正在开展的“控辍保学、三级联动”责任制工作所吸引。学校位于一条直通缅甸的国道旁,邻近一个傣族寨子。校园附近一处交通要道边,竖立着汉、傣、景颇三种文字书写的巨幅标语:实施义务教育,依法控辍保学。校园宣传栏里,张贴着最近开展“控辍保学”工作的照片,并被冠以“一个都不能少”的标题。当笔者来到办公室,与副校长李老师商讨调查的事情时,恰逢一位长期辍学的学生方二团在其父亲、村委会书记的带领下,返回学校。

在李校长的示意下,方二团与其父坐在靠门的椅子上,什么话也没有说,显得很局促,像是犯了大错误,准备接受批评。李书记已经见惯了这种场合,与笔者一起轻松攀谈起来。李校长介绍说:“方二团已经四周没到学校了,学习困难,有一种厌学情绪,家里人也不在乎。”李校长继续分析了学生家长不重视读书的原因:“这个地方的老百姓是这样想的,我有山有田,不读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会考虑自己家的事情,不会考虑多大的事情。”

在镇政府实施“控辍保学、三级联动”责任制以后,学校开始严厉治理辍学问题。李校长说:“这是我们政府的文件。你是来做学术研究的,我就直言不讳、一点不隐瞒了。村委会李书记,为学生的事情,经常到学校来。他是汉族,会讲傣语,当党支部书记,要亲自来交人呐。三天不来上学,这些村干部都要出动,就要送来。这是不得了的事情呢!”

李书记接过话头说:“这家人素质比较低一点,父母都是文盲。昨天我们就开着车去了。方二团骑着摩托就跑了!今天早上他还没起床,我就又去了。我说,‘哎呀,读书去呀!’”说到这里,李书记顺便抱怨道:“我们这里的村干部,压力太大了。不要说天文地理,就是鸡毛蒜皮的事,也都要管了。”

正在一旁忙碌的办公室主任插话说:“这个工作不亚于计划生育了。”

李书记请学校开了一个情况证明,说明成功动员一名学生返校,以便向镇政府交差。我们谈论着方二团辍学的事情,但是,方二团和他父亲却一直沉默着。笔者试图与他们交流,但办公室这种严肃的场合,让他们更显紧张。这种鲜明的对照,让笔者想起马克思(1975:693)的一句话: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来代表他们。由此,沉默成了唯一的应对策略。

随后,方二团被班主任董老师带回班里。李书记拿到了证明材料,也与笔者道别。李校长再次强调了“控辍保学”的重要性:“辍学在我们这儿是相当不得了的事情,刚才镇党政办的副主任过来,也是为了这个事情。我们老师的压力也很大,为了一名学生,七八个人围着转,镇长、书记的车都用上了。我们镇新来的书记强调说,‘在原来书记的基础上,措施不变,力度不减,更要加强呢’。”

李校长对辍学事态严重性的强调,与办公室里家长和学生的沉默,对笔者形成很大冲击:一边是学校编织起的教育话语(discourse),论述学校教育的重要性、辍学的严重性、乡民的落后观念,以及治理辍学的手段等;另一边则是沉默的家长和学生,面对学校的这套主流话语,他们无力招架。但是,沉默并不能等同于默认,更与遵从有着根本差异。

应笔者的请求,李校长把笔者安排到方二团所在的班上听课。这天上午,恰好有班主任的语文课。笔者发现,上课时方二团并没有书本,只是趴着睡觉,或是坐着发呆。由于是比较严厉的班主任的课,学生们都不敢打闹。后面有节傣族老师的音乐课,情况完全变了样。为让学生们安心听课,音乐老师一边劝说,一边恫吓,用尽了手段,但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方二团也不断捣乱,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显然,笔者贸然来到班上听课,纪律又难以维持,让音乐老师颇为尴尬。上课中间过来跟笔者说:“让你见笑了!”

下午放学后,笔者在路上恰好碰到董老师。谈到方二团今天的情况时,董老师说:“又不见了!开学以后,他总共来学校怕是不超过一个月,来半天,走上四五天。然后又来了一天,又走了。哎呀,和他父母电话联系也不知多少次了。前段时间大约有一个星期看不到了,我自己还跑去家访过,没什么效果,就汇报给学校了。”

笔者追问:“当时家长怎么说的呢?”

董老师无奈地说:“我们这个地方,怎么说呢,家长有点放纵子女。‘他自己不想读,我们也没有办法’,原话就是这样。‘没办法’,这样一句话就把你打发了。有时候让人觉得很无力,好像你这么辛苦跑到他们家去,他们觉得就是你的事情,不是他们的事情,让人觉得不是特别舒服。”

一天下来,笔者了解了学校有关辍学的一些做法。但是,笔者还没有机会了解学生的想法。第二天下午,笔者打算到方二团家了解一些情况。坐上三轮车,沿着公路向西,半小时左右就到了村里。下车后远远见到一所小学,笔者寻路来到学校。意外的是,笔者见到的这个教学点的负责人,就是方二团上小学时的班主任刘老师。她首先向笔者介绍了这个教学点的基本状况。学校从学前班到六年级,一共7个班142名学生,140名是傣族。6位正式教师中,有汉族3位,傣族3位。学生进学前班之前,完全生活在村落的傣语环境中。

谈及方二团,刘老师是这样描述的:“他还是挺聪明的。记得上一年级的时候,心算能力特别强。从四年级开始,学习就不行了。父亲不怎么管,母亲又管不了。他父亲不那么支持教育,不太尊重教育,不懂文化。以前去叫方二团读书的时候,他父亲就说,‘考试的时候去一下就行了’。要转变一个地方多年来的风俗习惯,还是比较难的。他哥哥也不想读书了,父亲就给他买了一辆摩托车、一部手机。他哥哥白天去干活,晚上去‘猎少’[2],对方二团也有影响。其实,我觉得这种自由的生活还是比较令人向往的,年轻人都喜欢,哈哈!后来‘三级联动’了,他哥哥又要重新读书了,方二团也必须要来读书。我就经常背着包包到他家,一学期要叫一二十次。以前是十分之九的时间不来上课,‘三级联动’之后,十分之九的时间来上课。昨天送回中学的,就是他们兄弟俩了。”看来,刘老师也知晓了方二团被动员回学校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给刘老师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他父亲是缅甸过来的上门女婿,不那么支持教育。开家长会的时候,别人都坐在下面,他一个人坐在讲台上,觉得你老师算什么,我来给你开家长会。不太尊重教育,不懂文化嘛,挺好玩的。后来你去他家叫孩子来上学,他就往死里打孩子,我们看着都心疼。”刘老师向笔者这个“外人”描述这一事情,让人感觉颇具戏剧性。

在刘老师的带领下,笔者找到方二团家。正值农忙时节,全家人都下地干活去了。等了一段时间,终于见到方二团的哥哥,他将还在地里忙碌的方二团叫了回来。笔者说明来意:“与学校的老师不同,并不是来动员你回学校的。”但是,由于语言障碍,加之又是第一次造访,我们的交流很难展开。不过,笔者还是了解到一些情况。方二团觉得:“在学校累倒是不累,就是闷、不舒服、不喜欢。”他比较擅长数学,也喜欢上信息课,但是,其他课程都听不懂,也不感兴趣。辍学后,班主任、校长、村长、村委会书记都来家访过,给家里造成很大压力,以至于父亲跟他说:“会不会也要去读书!”但是,学校、村落、家长的压力,并不能让他安心待在学校里学习。

笔者问方二团:“他们再过来找你,怎么办?”这时,他清晰而又坚定地用一个字做了回答:“跑!”

方二团的辍学,牵动了教师、班主任、校领导、家长、村委会和镇政府的关注,以致要不遗余力地将其动员回学校。如此高强度的“控辍保学”运动,出现在2008年以后。当时,木丰镇新党委书记上任,开始强力推进“控辍保学、三级联动”责任制,力图在镇政府、学校、村委会、家庭,乃至社区之间建构起治理辍学的网络。李校长比较详细地介绍了这一政策的规定:“第一,对家庭的处罚,有子女必须接受义务教育,否则就要罚款500元。第二,对干部的考核,你所管辖的村子有学生流失,公务员考核就不称职了,就像计划生育一样,一票否决。第三,村民自治,这个跟国家政策有点抵触,是边疆的特殊事情,特殊处理,有些政策我们稍微变动一下。寨子有一个学生没来读书,国家在农村的优惠政策、补贴一概不予考虑。像修路架桥、通电通水、维护维修等,一票否决,这个非常严重呢。我也包着一个寨子呢[3],中央财政拨款、惠农资金有10多万呢。如果这一部分停了,所有村民就到你家去了,你连累大家了,你就搬出去,不要在这个村子里了,这是非常严重的。”

小学的负责人刘老师也向笔者描述道:“‘三级联动’没有推行的时候,小学毕业生将近30%没有升入初中。但是,前年只有3个人,他们还属于比较特殊的,1名智力有问题,1名是缅甸生,还有1名全家迁走了。傣族寨子具有‘团结互助’的精神。如果一个寨子出现了辍学学生,寨子就享受不到优惠政策了,全寨子都不理你家了,就是民间的一种公众的力量吧。以前学校比较孤立,你读不读书家长也不管,村里(小组)也不管,现在就是要‘互相监督、以民治民’。”

辍学并非一时一地特有的现象,在中国乡村和少数民族地区均存在。但对很多地方而言,辍学主要是家长和老师关注的问题。虽然义务教育法规定,地方政府有责任解决义务教育不达标的问题,但是,又有多少地区的乡镇和村委会,会真的投入精力,致力于解决辍学问题呢?木丰镇政府对辍学问题的关注,显然构成了一个“反常”现象:虽然解决辍学问题是基层政权的职责所在,但基层政权通常并不这样做;木丰镇以如此大的力度推动这一工作,反而有些“不正常”了。学校附近耸立着的“实施义务教育,依法控辍保学”的巨幅标语,就是镇政府宣示的。

地方政府的政策制定与执行,通常具有刚性而又刻板的形式。与此同时,学校还赋予“控辍保学”政策一个富有道德和情感的理由,借此从观念上调动人们参与其中。学校2010~2011年度“控辍保学”工作方案中指出:“‘一个都不能少’,这是素质教育的重要理念之一,更是义务教育阶段学校的校风、教风、学风,校长、教师以及所有教育工作者,都必须坚持这一教育理念,并内化为自己的教育教学行动。”“一个都不能少”这一口号,形象而又庄严地表述了“控辍保学”的重要性。

对受过一定程度教育的中国民众而言,这一口号是再熟悉不过的,它来源于张艺谋1999年的电影《一个都不能少》。电影讲述了一位临时代课教师的故事。水泉小学唯一的老师高老师,因母亲病重回家探亲,村委会书记临时找来文化程度并不高的魏敏芝代课。因为魏敏芝文化程度不高,高老师并不满意,但也只能勉强同意。高老师给魏敏芝提出的要求是:“学生已经流失了十几个,一定要把学生看住了,‘一个都不能少’。”为兑现对高老师的承诺,魏敏芝对看住学生的嘱托几近偏执。当县里要将一名擅长跑步的学生作为体育特长生招走时,魏敏芝极力反对,甚至将这名学生藏了起来。可以看出,与其说她忠于作为教师的职业,不如说是忠人之事的乡村伦理发挥着作用。

班里最调皮的学生张慧科,因父亲早亡、母亲又生病在床,无力继续读书,只能进城打工。魏敏芝毅然踏上寻找张慧科的艰辛旅途。张慧科辍学的原因,是他因病卧床不起的母亲说出来的:“家里没钱,没法了,上不了了。”这部电影隐晦地表达了一种关联:辍学的症结在于乡村的穷困。那十几个已经流失的学生,整部电影里没有再提到他们,也没有说明他们流失的缘由。但是,镜头上破败的乡村居所、木质的弯曲旗杆、教室里摇晃的桌椅,以及高老师用到最后还要画上一捺的粉笔头,已经填满了观众的想象空间。我们只能顺着电影镜头,将辍学设定在穷困问题之上。20世纪20年代,晏阳初(2014:100)将中国问题诊断为“愚、贫、弱、私”,此种“有文化”阶级对乡村的想象,始终是挥之不去的。“积极学文化,不当睁眼瞎”,用通俗的语言说出了学校教育的合理性所在。“一个都不能少”流传甚广,恰好应和了人们坚持的一个信念:辍学是穷困导致的。不仅如此,电影的上映时间为1999年,正是中国政府大规模推动九年义务教育普及的时间,电影恰好应和了政策实践的需要。一个文化符号的制造,显然不是偶然或任意为之的,它同时也定位在近代中国乡村教育变迁的历史脉络中。

学校和镇政府借用这一口号,为自身治理辍学的政策寻找合理性。电影里精致编织的教育话语,经过巧妙的转移,被运用到傣族辍学的治理上。不过,细加检视就可以发现,两种话语存在根本的断裂。首先是对辍学的解释,老师们自身普遍认为,傣族家庭通常并不贫困,甚至可以说,多数家庭在西瓜、甘蔗、烟草、水稻等农作物上的收入是相当可观的,因贫穷而上不起学的非常少。正因为如此,傣族地区教育管理部门和教师,又从“不懂文化”的角度来解释这一问题。其次是对辍学的治理,电影中“看住学生”附着在伦理、情感、道德的感召之中,获得了观众的认可。但是,“一个都不能少”转变为解决辍学问题的硬性规定和强制措施时,辍学的真正原因反倒被忽略,成为次要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