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玉不琢,不成器

王陵如是一番话,当即便让殿内的公卿百官,都本能的坐直了身。

——刘恭交出的答卷,确实让人眼前一亮。

但也仅限于眼前一亮。

刘恭针对‘嘉奖曹参’所提出的两个方案,本身也算不上多么惊世骇俗,顶多也就是中规中矩。

此时此刻,有资格出现在长信殿的每一个人,都能不经思考的说出这两个,乃至更多的方案。

真正值得公卿百官‘眼前一亮’的,还是刘恭的年纪。

六岁的年纪,旁听朝议能不走神,被点名回答问题能不怯场,尤其还言之有物,确实值得关注。

但再怎么说,刘恭终归还只是太子储君。

当今天子刘盈,都已经坐上了皇位,尚且是那般境遇、尚且得不到朝堂太高的关注;

就更枉论还只是太子的刘恭了。

刚好王陵又把话题拉回正轨,大家伙的注意力,自便都回到了正事之上。

随着王陵话音落下,御榻上的吕太后,也不由缓缓点下头。

“嗯~”

“安国侯所言有理。”

“——一门二侯,确无先例,也着实不妥。”

“且懿侯诸子,确于社稷无功,若仅因‘溢封父功’而封侯,当难以服众。”

说着,吕太后稍一颔首,旋即便拍了板。

“既如此,便依太子所言。”

“荫平阳侯世子曹窋,为御史大夫。”

此言一出,殿内公卿百官齐身纳拜,独留刘恭在吕太后身旁风中凌乱。

好家伙~

这就‘依太子所言’了?

额……

也行吧。

算是让二世平阳侯曹窋,当朝御史大夫,承了刘恭一个人情。

如是想着,一个原先就有的疑惑,不由在刘恭心中快速发酵。

——吕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当朝宣诏,敕封太子?

为什么要赐座御榻、许刘恭旁听朝政?

以及此刻——明明是本就打算这么做,却被刘恭‘碰巧’猜中了;

吕太后,为什么要借一句‘依太子所言’,将这份人情、恩德塞给刘恭,将二世平阳侯,当朝御史大夫曹窋,给绑上刘恭的战车?

念头出现,便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朝议结束,刘恭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思考这件事上。

至于吕太后,显然也不打算在同一场朝议当中,给刘恭出第二道考题。

当场下令拟诏,许平阳侯世子曹窋袭爵,并任其为御史大夫。

而后,吕太后便顺势提出:国不可一日无君,相府不可一日无主。

于是,在朝议上半场先后发言的曲逆侯陈平、安国侯王陵二人,不出意外的被拜为左、右相。

——王陵为右相,陈平为左相。

汉尚右,自是以右相王陵为尊,左相陈平为辅。

丞相、御史大夫都有了新的任命,再商讨一些棘手的政务,朝议便也随之结束。

和朝议开始时一样:吕太后先走,公卿百官起身恭送。

等吕太后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百官才各自起身,三两成对间,徐徐退出殿外,朝着宫门方向而去。

至于刘恭,自也被吕太后领走,去后殿单聊。

“如何?”

“与公卿共处一室,旁听国朝大政,可还习惯?”

领着刘恭步入后殿,吕太后径直便坐在了榻上。

自然侧躺在榻上,感受着宫女不轻不重,力道恰到好处的按摩,吕太后只觉身心疲惫松缓了许多,便面带享受之色的眯起了眼睛。

而那并未完全闭合的眼角,自是锁定在刘恭写满稚嫩,此刻却也疑惑重重的面庞之上。

“有何疑虑,但说无妨。”

“只要不是大逆不道、颠覆纲常的逆天之论,朕,皆不怪罪。”

作为当今汉室,乃至整个华夏历史数一数二的女强人,吕太后自然不可能看不出刘恭脸色不对。

尤其方才,朝议后半段,刘恭始终都在皱眉思虑,对朝议商讨的内容置若罔闻。

就算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正事儿’上,吕太后也并未漏掉这一异常状况。

而吕太后主动发问,也正中刘恭下怀。

——之所以没有隐瞒心中所想,而是把‘困惑’二字写在脸上,刘恭等的就是吕太后主动开口问。

眼下得了吕太后许可,自也没有迟疑,当即将心中疑虑悉数道出。

“孙儿年幼时,父皇、母后多有提起,说皇祖母尤其不喜宗亲、皇嗣坐享其成。”

“皇祖母曾说:世间万物,都要靠自己挣,而非指望别人给。”

“——哪怕是皇帝,也绝非什么都不做,就能执掌大权。”

“既然如此,皇祖母今日,为何几次三番帮孙儿呢?”

“又是宣诏立威,又是赐座御榻、许孙儿旁听朝政。”

“谈及平阳懿侯的哀荣时,皇祖母更是将许给侯世子的恩德,算在了孙儿的头上。”

“皇祖母,为何要这么做呢?”

并非刘恭不识好歹,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实在是皇帝老爹前车之鉴,让刘恭不得不去怀疑:吕太后莫名的善意,只怕是裹了糖衣的炮弹。

尤其作为穿越者,刘恭更不愿相信吕太后,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

——亲孙子又如何?

——当今天子盈,还是吕太后怀胎九月,艰难生下的亲儿子呢!

对于刘恭有如此疑惑,以及刘恭居然敢真的说出口,吕太后显然有些意外。

但只是短暂的错愕之后,吕太后又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

再贪婪的享受了片刻,便见吕太后轻轻一抬手,将身旁婢女遣退。

又回味许久,才慵懒睁开双眼,正视向刘恭。

“小小年纪,便能明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甚好。”

“至于朕帮太子,也并非无缘无故。”

说着,吕太后自榻上起身,缓缓踱步上前,来到了刘恭斜前方。

驻足止步,背负双手,悠然一声长叹,语调中,也随之带上了一股莫名的哀怆。

“太子储君,便像是一块璞玉。”

“能雕琢成什么样,即取决于匠人的手艺,也取决于玉本身的品质。”

“玉不琢,不成器——固然不错。”

“但即便是要雕琢,也绝不能靠蛮力。”

“先以温水软化、阴凉之处蕴养,再辅以精妙技艺,方可雕琢成材。”

“又似是养花——风吹日晒不可少,灌溉、施肥、除草,也同样不可或缺。”

“太子太过年少,威势未立,需朕扶这一把。”

“将来若能成材,也算是不辜负朕今日良苦用心。”

“若不能成材,也不过朕技艺超绝,怎奈玉质不佳罢了……”

“——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啊~”

如是一声感叹,吕太后苦笑摇头,侧身看向刘恭。

“太子,‘玉质’尚可。”

“今日之温润、蕴养,不过是为来日的雕琢做准备。”

“太子不必介怀,更不必欢喜。”

“待来日,朕当真开始雕琢了,太子能不叫苦叫累——更甚是如皇帝那般,彻底怨上自己的亲母,便算是没辜负朕苦心教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