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东宫吕太后颁诏:赐平阳侯曹参黄肠题奏一,金缕玉衣一,冥灯、冥器若干,许以诸侯礼葬之。
其令朝堂有司,议定曹参一生功过,择一美谥,以彰其功。
而后便是平阳侯府举丧,停棺七日。
这七日,便是朝堂内外公卿大臣、功侯贵戚登门吊唁的时间。
朝臣离世后,吊唁的先后顺序,那也是有说法的。
尤其是生前还在丞相任上,且身为开国元勋的重臣,必然是东、西两宫,也就是太后、天子最先吊唁,以表重视、哀思。
作为天子盈钦定‘代朕登门吊唁’的使者,刘恭自然是天还没亮,就被张皇后给唤醒。
由宫人侍奉着,浑浑噩噩的洗漱完,刘恭也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太子朝服。
——一身深蓝色的长袍,一双白底黑布履,一顶诸侯远游冠,外加一柄并未开刃,偏装饰品性质的佩剑。
穿戴整齐,在张皇后欣慰的目光注视下,抬高双臂转了一圈;
而后,由皇帝老爹派来的宫人,将一根孝带系于额前,刘恭便算是做好准备了。
由母亲送到殿门外,接过宫人递上的三重天子节旄,刘恭便坐上了那辆破旧马车,朝着不远处的作室门而去。
只是车马才刚出宫门,刘恭便赶忙下了车,快步朝不远处的贵妇人跑去。
“鲁元姑母!”
便见宫门外,一名衣着华丽,气质淡雅的贵妇人,正等候在一辆马车旁。
正是当今天子盈一母同胞的长姊:鲁元长公主刘乐。
见刘恭小小一只,却身穿太子朝服,额系孝带、手持节旄小跑上前,鲁元主刘乐脸上,当即便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蹲下身,一把将刘恭抱起来,顺便将那杆足有三、四个刘恭高的节旄交给身旁女官,这才笑着捏了捏刘恭的脸颊。
“瞧这装扮,也是做太子的人了呢?”
闻言,刘恭只腼腆一笑。
而后便稍抬起头,望向姑母刘乐额间,那和自己一般无二的米白色孝带。
“鲁元姑母,也要去吊唁平阳侯?”
便见刘乐温笑着一点头,一边抱着刘恭上了自己的车,嘴上一边也不忘说着什么。
“母后抱恙,便让我走一趟,代为吊唁。”
“本想着同皇帝一起前去,却知皇帝也是让恭儿走这一趟;”
“这才等在宫门外,好带着恭儿同去。”
说话的功夫,刘恭已是被抱上了车,并于车厢内落座。
至于刘恭原先乘坐的破旧马车,则原路折返回了宫内,许是向宣室殿的天子盈禀奏去了。
车马自作室门外出发,沿着蒿街缓缓东行,朝着尚冠里的方向而去。
分别支在车厢两侧的两杆节旄,却是格外引人注目。
“如何?”
“做了太子储君,可还欢喜?”
与刘恭面对面坐在车厢内,看着刘恭身上的太子朝服,刘乐心中没由来的生出一阵怜爱。
就像是在后世,看到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奶娃,却穿了一身板板正正的西装——刘乐心都要化了。
随口一问,却见原本笑容满面,明显欢喜异常的刘恭,刹那间便一脸失落的低下头。
而后,便在刘乐疑惑地目光注视下,犹犹豫豫的开口道:“近几日,父皇似是不大高兴。”
“昨日,侄儿一时语失,父皇便发了好大的火。”
“母后都被吓哭了,怎么安慰都止不住泪,夜半才睡下……”
听闻此言,刘乐原本满是姨母笑的面容上,也随之涌上一抹唏嘘。
几欲开口宽慰,却终只得暗叹一口气,旋即强挤出一抹笑容,将刘恭重新拉到怀中坐下来。
“恭儿莫怕。”
“皇帝,脾性却也还算温和。”
“只是有些话,能不当着皇帝的面说,便……”
话说到一半,就连刘乐都不免心中一阵烦闷。
也不接着往下说了,直接转移话题道:“去吊唁过平阳侯,便带恭儿回姑母府上如何?”
“前几日,府上的黑犬生了窝崽儿,有白的、有黑的,还有灰黑杂白的,好生有趣。”
“若恭儿喜欢,便挑一只瞧得上眼的,带回椒房养着,可好?”
知道姑母刘乐是在安慰自己,刘恭自也是乖巧的咧起嘴角,强颜欢笑着点了点头。
只是刘恭这副摸样,却惹得鲁元主刘乐不由又是一声暗叹,心中也顿感一阵五味杂陈。
刘恭,算是姑母刘乐看着长大的。
六年前,未央宫内的某位夫人怀胎九月,生下皇长子刘恭,旋即‘暴毙而亡’。
当时,天子盈虽还未大婚,皇后的人选却已早早敲定:宣平侯庶女张嫣。
几乎是在刘恭丧母的同一时间——甚至是更早的时候,东宫吕太后便已经决定,将刘恭抱给彼时,还未正式嫁给天子盈的张嫣去养。
只是当时,张嫣还不到十岁。
被抱给张嫣的刘恭,自然只能由宣平侯府的当家嫡母:鲁元主刘乐养着、照顾着。
直到四年前,天子盈与当今张皇后大婚,刘恭才和‘母亲’张皇后一起,搬进了未央宫椒房殿。
在那之后,刘乐也是借着‘入宫看望女儿张嫣’的说辞,三天两头来看刘恭。
此刻,看着从小在自己眼前长大的刘恭,小小年纪就因为这些‘大人的事’而黯然神伤,刘乐自然很是心疼。
但除了尽量安慰刘恭、哄刘恭开心,刘乐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早在太祖高皇帝五年,也就是十三年前,刘乐便嫁给了彼时的赵王太子张敖,做了张敖的王太子妃。
后来,赵王张耳薨,王太子张敖袭爵成为赵王,刘乐便做了赵王后;
再后来,张敖因罪失国,被贬为宣平侯,刘乐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同被贬为宣平侯夫人。
平日里,旁人敬刘乐一声‘鲁元长公主’,刘乐自然是心安理得的受着。
但像这种关系到宗庙、社稷——尤其是关乎到东宫吕太后,以及当今天子盈的事,刘乐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两头说、两头劝。
还就是女儿身,让刘乐好歹能两头劝劝。
若是生得男儿身,刘乐别说是劝了——连长安都待不住,早就被封去关东做藩王了。
“就连嫣儿,都被皇帝吓哭了啊……”
“恭儿究竟说了什么,竟惹得皇帝如此盛怒?”
对侄儿刘恭,刘乐自然满是疼爱、怜惜。
至于住在椒房殿的另一位亲人——庶女张嫣,刘乐更多的,则是出于当家嫡母的象征性关怀。
毕竟不是自己生的。
当年,刘乐嫁进王太子府时,庶女张嫣都已经能自己走路了。
听闻姑母问起事由,刘恭思虑再三,终还是将昨日椒房,自己同皇帝老爹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尽数道出。
说完,刘恭便忐忑不安的看着姑母刘乐,静静等候起刘乐的反应。
——要说这世上,还有没有人能说动、劝动当今天子盈,那也就是这位一母同胞,曾与天子盈出生入死的长姊了。
若刘乐愿意劝上一劝,那天子盈就算仍不为所动,也总归会收敛些、少喝些?
看着姑母刘乐陷入沉思的神情,刘恭心中如是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