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三,抱金砖,你可赚大了。”李军走在前头,笑得意味深长,语气里满是调侃。
若是从前的沈墨,也许早已脸红耳赤,手足无措。但此刻,他只是淡淡一笑,没有接话。他的心绪,已不在儿女情长上,而是落在了刚才围楼中那一双双眼睛上。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被如此郑重地呼唤为“少主”。
“李爷爷,”他忽然出声,目光沉静,“沈家外族现在全都住在围楼里吗?”
李军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嗯。”
“共有多少户?每月消耗多少?孩子们有启蒙师吗?老人有没有人照应?”
他的话一连串抛出,李军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带着几分欣慰,也带着几分震惊。他意识到,沈墨已经不再只是一个被保护的孩子。
“沈家外族一向重行不重力,即便最辉煌之时,人数也未过百。现在仍留在围楼中的,有六十余户,妇孺四十七,老人二十二,每月消耗约百金珠。”李军顿了顿,继续道:“孩童启蒙由旧时沈家请的夫子教授,老人的起居轮流照护。”
百金珠的月耗,几乎等于余烬之刃两个小队一整月的军需。沈墨的眉头紧锁,终于明白,为何李军总是伤痕累累地出现在宅邸门口。
“李叔,那您为什么还要亲自外出猎杀妖兽?每次回来都是伤痕累累……”
李军嗤笑了一声,语气轻描淡写:“练武嘛,要磨炼。再者,也算掩人耳目,做个样子。让外人以为沈家已经破落至此,也好图个清净。”
“沈宅多年未曾修缮,是为了示弱于外?”沈墨问。
“你这脑子不算慢。”李军笑着点头,“表面上的产业早已转手,真正能养人的那部分藏得深。你将来若自己出面,慢慢就都明白了。”
沈墨失笑,摇了摇头,忽然有些恍惚——他在来的时候,明明还是个一无所有、寄人篱下的“穿越者”。如今不过几天,他就已经被套上了“少主”的责任,承接了这满城的羁绊。
“那,李叔……咱能不能换辆像样点的马车?”他忽然转话题。
“不能。嫌弃就自己走回去,我这把老骨头都不嫌累。”李军斜睨了他一眼。
“可我是个可怜兮兮的一阶术士。”沈墨撇撇嘴,“您可是四阶高手啊!”
“你也不想想,我七十多了,你才十五,怎么不拿这说事?”李军一边慢悠悠走着,一边嗤笑出声。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斗着嘴,穿行在街巷间,笑骂交错,竟带出几分亲昵的烟火气息。
不多时,李军带着沈墨在一间人头攒动的酒楼前停下。门外排满了食客,炊烟与酒香混杂在空气中,香得让人食指大动。
沈墨看了李军一眼:“该不会是大老远带我来排队吃饭的吧?”
“你以为我有那么多闲工夫?”李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领着沈墨绕过正门,悄然登上酒楼后方一道隐秘的暗梯。
楼上别有洞天,与下方热闹非凡的大厅不同,这里清静、宽敞,装潢雅致,四周守卫森严,气氛肃穆,像是一个被刻意封锁的阁楼。
李军对一旁侍女低声问道:“文正身体如何?”
“清醒时间越来越长,只是情绪仍不稳定。”侍女答道,语气中透着一丝小心。
李军没再说什么,只是推门走入。
屋内素雅洁净,靠窗的躺椅上,一位瘦如枯骨的老人静静躺着,仿佛风一吹便会消散。
沈墨跟着入内,收敛气息,在蒲团上默默落座,目光定定望着那老人,心中莫名泛起一股沉重。
阳光穿过穹顶玻璃,像血染的余晖,缓缓洒在地上。
老人微微动了动指尖,侍女俯身轻唤:“先生?”
他的睫毛轻轻颤动,像是沉入回忆之人忽然被惊醒,一双浑浊却依稀带着锋芒的眼睛,在此刻缓缓睁开。
侍女的心猛地一松,连忙俯身搀住老人,将他从躺椅上轻轻扶起。
清醒后的老人静坐片刻,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尚在人世。良久,他低叹一声,在侍女搀扶下,缓缓挪步走向阁楼外。
楼外,风声猎猎,掠过天顶那仿若真实的光芒,吹动他鬓边的白发,也吹起他衣袍的边角。街市的喧嚣声在高处被过滤成低低的回响,像是隔世传来的旧梦。
他目光穿过街巷的熙攘,却仿佛并未看到眼前的热闹,而是穿越了光影,看见了那个意气风发、为他遮风挡雨的少年——沈云轩。
一瞬间,他眼神中的浑浊如被风吹散。
侍女眉头微蹙,终究不忍让他多受寒凉,正要搀他回屋——
踏入房门的那一刻,老人猛然停住脚步。
他的目光撞上沈墨,骤然一凝。
那一双眼睛,那眉宇间未曾完全长成却已显锋锐的轮廓,那双静静望着他的黑瞳——熟悉得令人心悸。
“……怎么会……”
老人喃喃低语,像是被命运重重击中。他的身体一颤,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的错……是我的错……”
声音低沉、破碎,几乎听不真切。他挣脱侍女的搀扶,摇摇欲坠地向前扑去,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要将早已流失的过往一把扯回。可他体魄早已支离,几步之后便重心不稳,眼看就要跌倒。
李军及时上前,一手托住他的腰身,将他稳稳扶住。
“云轩……我本可以阻止的……那天我明明感觉不对,明明……可我不敢提醒,不敢开口……甚至怕他们看出端倪……是我懦弱,才害了他们……”
老人的嗓音带着几乎扯裂的痛意,那种从灵魂深处撕扯出来的悔恨,如同钝刀般割裂空气,也割痛了沈墨的心。
他从未见过如此崩溃的长辈。这个被李军称作“文正”的老者,在人前或许曾是一位谋士、是智者,可在这一刻,却沉溺在无法挽回的过去中。
李军的手轻轻按住他的肩,声音温和却坚决。
“文正,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云轩和语汐的命数,早就注定——你没有负他们,反而是沈家亏欠你。”
老人怔怔地望着李军,眼中满是挣扎与悲痛,那双曾经睿智如炬的眼睛,如今仿佛也摇摆不定。
李军这时回头看向沈墨,语气淡然却不容置疑:
“小墨,过来,给你白叔磕个头。”
空气顿时一凝,侍女微微躬身,沈墨怔了怔,眼前这位老者的身影,与他记忆中父亲所描述的“沈家文正先生”缓缓重叠。
沈墨眼中微光一闪,默默踏步向前。
他双膝缓缓跪地,俯首如山,额头稳稳磕下。
三拜如山,蒲团虽软,却沉如千钧。
砰,砰,砰。
老人身形微颤,挣扎着想要躲开这份沉重的叩拜,然而,李军只是轻轻一叹,温柔地按住他的肩,让他受下这一拜。
礼毕,老人已是泪流满面,浑浊的泪水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滑落,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湿痕。他双目黯然,仿佛在这一刻,命运的无情压得他再也喘不过气来。
他缓缓抬起头,神色苍白,眼神中透出深深的疲惫与绝望。他看向李军,声音微颤,却异常清晰:
“李叔……我还活着,是不是一种讽刺?”
“每一次清醒,就像被刀割一次。你知道吗?我已经记不起最后一次安稳入睡是什么时候了。”
“求您……成全我吧。”
那句“成全”,如锤敲心扉,带着无法逃脱的痛。
李军身形轻轻一震,脸色复杂如墨沉水。他沉默许久,终究没说话,只是缓缓转身,走到窗边的阳台外。
风起,袍摆微扬。
夕阳将他瘦削的背影拉得很长,落在地毯上,像一道再也走不回的旧路。他就那样静静伫立,仿佛在等风吹干眼角那一点说不出口的情绪。
沈墨心中莫名一紧,刚欲起身,却被身旁那只干枯的手指轻轻拉住。
那双手,瘦骨嶙峋,微微颤抖,仿佛连一阵风都能吹断,但那一刻,却稳稳地握住了他的衣角。
他望着沈墨的眼神,沉沉的、老旧的,却也闪过一瞬清明,如残烛回光,仿佛在沈墨身上,看到了未来。
“小墨啊……”
老人低低叹息,声音干涩苍凉,像是从喉间被岁月磨出的一口山风。
“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望着沈墨,声音缓慢而低沉,仿佛轻轻掀起了记忆的尘盖,那些深埋的过往,如潮水般缓缓漫上心头。
“很多年前,有个年轻的读书人。他才情出众,清癯孤傲,不问世事,只爱诗书,终日流连于经史典籍之间。他是沈家请来的教书先生,教养子弟、启迪蒙童,甚至——沈家破格将外族中的才女许配给他为妻。”
“那是一段世人艳羡的岁月。他们琴瑟和鸣,男耕女织,晨读暮归,膝下有一双聪慧伶俐的龙凤胎。白日里书声朗朗、欢笑满庭,夜色中灯火可亲、香茶共煮……他以为,这一生会这样温柔地老去。”
沈墨静静听着,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烟火缭绕的小院,有书香,有笑声,有风穿过竹影,有暮色融进茶汤。
“直到那一日。”
老人的语调微变,低而紧,像是被勒住了喉咙。
“他在案前读书,那书中写的是乱世烽烟,是人妖大战,是血流成河。他读着,情绪激荡,热血翻涌,不知何时,便在字句交错中沉沉睡去。”
“可那场梦……梦里星火城陷落、血雨腥风,妖族撕裂天穹,踏破城门。哀嚎四起、尸横遍地——沈宅,成了焦土;亲人,死无全尸;孩童,哭声哽咽在火焰中,最后也被无情吞没。”
“他惊醒,满身冷汗,心跳如擂,意识却异常清明。他不敢耽搁,连夜赶往沈宅,将梦中景象一字不落讲予沈云轩。”
“沈云轩……听完只是沉默,之后与父亲沈星南密谈一夜。谁知,就在当天,警务司启动戒备,沈家秘密调兵。日落时分,妖族果真发动袭击。”
老人说到这,声音止不住颤抖,像是千斤重担压在胸口。
“若不是那一场梦,星火城……恐怕早已亡。”
“可这份梦,也换走了他们的命。”
“沈星南在守城中重伤垂死,沈家精锐折损九成,云轩与语汐……用尽手段,才守住家门。”
“而他,也付出了代价。”
老人的眼神忽然空了,像是望着某个遥不可及的远方。
“梦的代价不是当下的报应,而是未来的引路人将永远活在错觉与迟疑之中。”
“他以为,一梦救人,便已还清宿命。”
“但——命运从不赊账。”
“那个曾改变一切的读书人,在这场浩劫之后,付出了窥见的代价。”
“直到那一天再次到来。梦境重临,但这一次,他看到的是云轩与语汐被那遮天巨爪碾碎、鲜血滴落、天地失色……”
他嗓音微哑,指节泛白。
“他害怕了。站在沈府门前时,脚步如灌铅般沉重。他告诉自己,也许只是梦……也许一切不会发生。”
“他什么都没说。”
“而你父母,就那样,在一个遗迹中……悄然失踪,再无踪迹。”
沈墨怔怔地望着他,内心仿佛有某处陡然塌陷,连思绪也被压得动弹不得。
“他亲手断送了沈云轩夫妇的希望……他以为是这样就能保全自己,殊不知窥见的时候,命运的交易便已达成。”
老人的声音如风中残烛,摇摇欲灭。
“他逃避,却日日夜夜承受梦魇。那些梦,不再是预兆,只是惩罚。”
“若不是沈家不计代价施救,他早就……化作那场梦中的尘埃。”
“上天的嘲弄,宛如一条无形的锁链,将他困于回忆的牢笼,日日煎熬,夜夜折磨。”
“直到他看到一个人!“
“他见到那人的第一眼,就知道——那是他最后的救赎。”
老人的声音忽然激昂,如山洪决堤,情绪汹涌澎湃。他猛地抓住沈墨的肩膀,干枯的指尖颤抖不止,仿佛要将这身体里最后一丝执念,全数传递给他。
老人闭上双眼,像是在沈墨身上寻找某种终极的答案,也像是在回望那个他终究未曾抵达的未来。
片刻后,老人猛然睁眼!
那目光陡然一变,凌厉如刃,仿佛透过漫长岁月,看穿命运的迷雾,直抵某个被天机遮掩的交汇点。
“沈墨——”
话音未落!
沈墨的灵海中,苍空的怒吼猛然炸裂!
“别让他说!他会死的!!”
那一刻,沈墨的心跳仿佛骤停。前所未有的急促,前所未有的惊惧,像是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猛然攥住他的灵魂!
他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去,一把捂住老人的嘴!
“不要说……”沈墨声音发颤,语气哽咽,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老人怔住了。
但下一秒,他竟缓缓笑了——那是一种释然的笑,是一种终于卸下千斤重担、终于等到终局的笑容。
他没有挣扎,只是颤颤地抬起手,抓住沈墨的衣角。
那只手枯槁瘦弱,却握得极紧,仿佛攥着的不只是一块布料,而是他毕生的悔恨与执念,攥着那个早已灰飞烟灭的家族,那个再也守不住的誓言。
沈墨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力气正在一点点流失。
老人的头靠在沈墨肩头,身体仿佛一片风中的薄雪,轻得像要随时消散。
沈墨低下头,猛地怔住——
他的衣角,不知何时,已被鲜血染透。
而那触目惊心的血痕之中,一道微弱却坚定的笔画,缓缓浮现。
——“余……”
只写下一个字。
第二笔尚未划完,血色便在半途凝滞,如同命运之线在此被强行斩断,永远留下一道未解的残缺。
沈墨的心,一瞬间被紧紧扼住!
他想喊,却张不开口。想哭,却落不出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