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计划与意外

太皇太后喜黄老,人尽皆知。

太皇太后厌儒术,人尽皆知。

两个人人都知晓的信息下,当今天子一登基,就大张旗鼓的尊儒,欲要以儒术取代黄老。

这是什么?

这是公然打擂台!

窦漪房能忍着数月没发作,已是在给自己这个孙子留颜面,看看他能折腾出个什么劲。

她此时语气有些冲,但已经算好的了,不等右手边小皇帝解释,老太太就抬了抬手。

“把东西拿给皇帝看看。”

殿侧女官闻言,将案几上一堆竹简抱至刘彻身前,整整一大摞。

“好好看看。”老太太冷声道:“这都是勋贵、诸侯王们对你改制的看法,有哭诉的,有不满的,还有弹劾赵绾、王臧二人作奸犯科的。”

“朝议汹汹,窦婴还想替你压,压得住吗?”

“弹劾奏疏都快堆成了山!”

话至此处。

老太太语调加重,手中拐杖连敲地面,“尊儒、尊儒,把刘氏江山的底子都尊的闹翻了天!”

刘彻没有去翻看竹简,其中内容他完全可以想象。

勋贵,诸侯王。

就目前而言,的确是刘氏江山的地基。

刘彻会与他们交恶,确实源于改制,因为改制的主要矛头,便是直指这两个大汉朝最大的权贵团体。

然后,又是那句话了。

年少的自己太心急,所托付的王、赵二人,太无谋。

上有东宫镇压,下无朋党助力,竟然就这么赤裸裸的与勋贵集团、众诸侯王敌对,谁给的勇气?

一张嘴?

不用老太太再多言,刘彻已经在心底把自己批了个遍,遂在对方更多训斥出口前,小皇帝抢先一步,道:

“孙儿年少鲁莽,又被偏颇蒙蔽双眼,竟对朝野非议一无所知,此为我之过!”

“勋贵诸王抵制在前,孙儿幡然醒悟在后,尊儒一事自是不敢再提,即刻废止。”

“连累祖母担忧,更为我之过!”

话罢,刘彻一揖到底。

大有老太太不原谅,自己就不起身的架势。

作为孙子,在祖母面前,即便心智再成熟、经历再多,祖母依然是祖母。

所以刘彻一口一个孙儿毫无心理负担。

只是。

他说的流畅,请罪请的利索,在场众人听的可就神色各异了,准确来讲,是各有错愕。

女官、宫娥们纷纷侧目,心说:‘陛下今天的口风,还是那个倔强的陛下吗?’

太尉田蚡一挑眉头,暗道:‘拿年少莽撞、一无所知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好手段!’

丞相窦婴表情最少,点评也最少,只道:‘这个罪,请得好!’

好在哪?

好在刚刚提起火气的太皇太后,正要继续发威的太皇太后,听完恳切的认错,看到深揖一礼的小皇帝……

突然哑火了。

本想训斥尊儒害处,再予以敲打,谁料自己这个孙子不走寻常路。

不用骂,错他认了。

不用打,儒他不尊了!

哪怕作为尊儒最大的反对者,窦漪房也被自己孙子这一招闪到了腰,乃至都想问一个略显荒谬的问题:

折腾了大半年,说不尊就不尊了?

她此时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力道收不回来,一个踉跄,多少有些窘迫的意味。

片刻后。

老太太转过身,不再朝向左面,而是望向右面。

眼睛放空,看不清晰,但左右女官就是她的眼睛,皇帝做了什么,窦漪房一清二楚。

她脸上怒气减退,转而换上了一丝动容,一丝诧异,朝着皇帝的方向模糊的感知了许久,不咸不淡道:

“天子无罪,且看吧。”

小皇帝深揖请罪,老太太说无罪,小皇帝有改过之意,至少嘴上是这么讲的,老太太给了句:

且看吧。

窦漪房一生经历的大风大浪何其多,仅靠三言两语便让她笃信,根本不可能。

如今有一分动容,一句软话,已是不易。

刘彻对此有预料,态度不变,起身后仍旧口称感谢,同在殿中的田蚡见状,长松口气。

见已无大碍。

他这个当舅舅的终于敢站出来维护外甥了。

“咳咳。”田蚡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陛下年幼,难免遭奸人蛊惑,一时犯了差错,还望太皇太后多多担待。”

“哼!”

他不说还好,一说,老太太刚消退的怒气重回脸上,“朝中确实有奸臣,王臧是一个,赵绾是一个。”

“我眼瞎心不瞎!蛊惑天子乱政自然是奸,可逢迎媚上、纵容包庇,同样是奸!”

“记着。”

“什么身份就做什么事,不要上蹿下跳!”

一番话说完,听得田蚡心虚不已,连连垂首称是,太皇太后无疑是在敲打他进献歌姬一事。

然而。

有相同感触的不止田蚡,还有老太太的侄子,窦婴,那‘纵容包庇’,不正是窦婴的所作所为?

身为丞相,统领百官,天子大张旗鼓的搞了大半年尊儒,如果没有丞相的掩护,断然尊不起来。

于是,一直未曾言语的丞相,默默地与太尉一同拱手称是了。

还没完。

跟着拱手的,还有皇帝本人。

老太太那最后一句,‘什么身份就做什么事,不要上蹿下跳’可不仅仅是说给两个臣子听的。

被‘一击三连’的三人在殿内各自施了礼,一同被礼送了出来。

长廊下。

田蚡张了张嘴,本想说什么,但瞥见同行的窦婴,又把话咽进了肚子。

窦婴倒没有顾忌,甚至宽慰天子道:“儒家一事,废止便废止吧。”

“当年儒家博士惹恼太皇太后,被丢进野猪圈里搏杀,先帝能做的,也不过是给了把利刃而已。”

言下之意。

在尊黄老、厌儒术上,先帝都奈何不得太皇太后,陛下你退一步也没什么。

其实本就没什么。

如今的结果,正合了刘彻的意,一切都在他的步骤当中,刚刚好。

窦婴见小皇帝表现的很豁达,一反常态、过分成熟的豁达,不仅没有放松,反而叹了口气。

按照天子以往的脾性推断,此刻没有愤愤出声,反而不声不吭,多半是怀恨在心了。

“陛下心存不快?”

果不其然,窦婴一走,田蚡便问出了这个问题。

刘彻没有解释,心性大变的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他只是斜睨向田蚡,岔开话题道:

“辛苦舅舅给朕网罗歌姬了。”

“哈,哈哈。”田蚡干笑,“这不是想学着长公主,替陛下分忧嘛。”

“长公主能做的,舅舅也能做?”

“是是,那……”

“歌姬陛下还要不要?我改天偷偷送进宫?”宫道之上,舅甥两人渐行渐远,声音也慢慢细不可闻。

两人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离开长乐宫的同一时间,有一宦官在宫女引领下,与他们交错而过。

神色惊慌,直奔长信殿。

不多时。

前不久刚罚站过三公的地板上,宦官扑通跪倒,其人额头杵地,双手高举锦帛,颤声道:

“禀太皇太后,半刻钟前,御史大夫、郎中令一同上疏,请天子凡遇政务,勿要奏事东宫。”

“奴婢以为兹事体大,特来急报!”

眼神放空的老太太闻言,身形微顿,上一刻还在听天子改过自新的她,下一刻就听到了——

釜底抽薪?

窦漪房神色渐冷,“奏疏可在?”

“在。”宦官答:“王、赵二人将奏疏呈禀宣室,中黄门探知后,命奴婢火速送来。”

女官慌忙上前拿过锦帛,展开,抵在老太太耳边念了一遍,然后……

砰!

手杖猛地砸在地面上,“他们放肆!”

窦漪房眼角带煞,整个身躯都因愤怒而颤抖,左右宫娥见状,急忙跪地俯首,霎那间,殿内落针可闻。

压抑的寂静仅持续了几息,旋即,一道冷声紧随而至:

“安敢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