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克萨哈之死

索尼死得并不是时候——在康熙最需要他在台前出头的时候,他却死了。也许他死得又正是时候,他给了康熙一个扬名立万、乾纲独断的机会。

太和殿

康熙六年(1667年)七月初七,康熙亲临太和殿,宣布亲政,并颁诏全国,敬告宗庙天地神灵。从这一天开始,康熙正式“御门听政”,开始了自己此后长达五十五年的皇帝生涯。

乾清门

所谓“御门听政”,其实就是平常所说的上朝。

在电视剧里,皇上上朝都是在屋里开会,皇上坐在龙椅上,底下站几排大臣,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御门”是指乾清门,乾清门是外朝和内廷的分界。门里就是后宫,任何人没有皇上特许,只要迈进去一步,就是死。御门听政原则上是一天一次,每次一个小时左右。皇上只要在北京,每天早上七点都会准时到乾清门门洞子里打卡上班,无论刮风下雨都得去。夏天还好一点,冬天可就有点难受了,门洞子里的过堂风一吹,那可是很酸爽的。

康熙从亲政开始,一直到去世,除了生病以外,五十五年如一日地坚守在皇帝岗位上,从来没有摸过鱼。到了晚年,康熙身体不好,大臣们还专门上书,要求把听政改成五天一次。可是康熙拒绝了:“朕听政三十余年,已成常规,不日日御门听政理事,即觉不安。”

康熙亲政后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加封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三人。从这里就能看出来,康熙是个仁君,他还是希望通过加恩笼络住这三个为清朝出过力、流过血的功臣,不到最后一刻便不轻言杀戮。大家和衷共济不好吗?就算是一条狗,只要喂饱了,也就不咬人了吧?可这完全是一种幻想,十四岁的康熙要面对的是已经尝到权力的味道的狼。

苏克萨哈和鳌拜之间的争权夺利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索尼的死更是激化了他们之间的矛盾。苏克萨哈在四辅臣中名列第二,索尼不在了,自然就轮到他上位。但鳌拜不答应,一旦苏克萨哈坐稳了首辅,鳌拜是没有活路的。

苏克萨哈心里也清楚,自己现在的实力和鳌拜已经不在一条水平线上了,摆在苏克萨哈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两条都很简单的路——一条是举手投降,任人鱼肉;另外一条是硬杠到底,你死我活。苏克萨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生存还是毁灭,就看最后这一哆嗦了!

七月十三日,苏克萨哈上书康熙说自己得了重病,不能再坚持工作了。苏克萨哈说当年先帝驾崩的时候自己就要求殉葬,可先帝不同意,他表示现在皇上已经亲政,自己已经完成使命,希望皇上允许他为先帝守陵,这样自己就心满意足了:“如线余息,得以生全!”

苏克萨哈的话说得很委婉、很识趣,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苏克萨哈这是看破红尘,打算出家了。其实,玄机就在这“辞职”两个字上,只要苏克萨哈辞去辅政大臣,那么遏必隆和鳌拜也必须辞职,不然就是违背先帝遗愿。鳌拜失去辅政大臣身份的加持,战斗力起码下降一半。

鳌拜听到这个消息后,微微一笑:正愁找不到机会收拾你,你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鳌拜立刻组织了秘书班子,逐条批驳苏克萨哈这个奏折,最后得出结论:“皇上刚刚亲政,你就要撂挑子去守陵,你这是根本不想归政,这是赤裸裸地要挟皇上。还说什么给先帝殉葬,你殉了吗?既然没殉,你提这个事是什么意思?”

此外,鳌拜把早就准备好的各种证据摆出来,林林总总,一共给苏克萨哈总结了二十四条大罪。比如某年某月给顺治送葬,别人步行苏克萨哈骑马;某年某月苏克萨哈从宫里拿了本《洪武实录》回家,等等。

这二十四条罪在今天看起来特别搞笑,其中大部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在当时,这些事都叫“大不敬”。“大不敬”这三个字后面我们还会经常看到,它有一个特点,就是说你有你就有,没有也有,说没有就没有,有也没有。而且这个罪就是根橡皮筋,量刑尺度特别大,罚一个月薪水的是它,诛九族的也是它,就看你想怎么玩了。

苏克萨哈这最后一哆嗦,算是把自己哆嗦到坑里了,因为他犯了致命的错误。

首先,装病就不对,中国历史上凡是装病的,都心怀鬼胎。远的有卧薪尝胆的勾践,近的有明成祖朱棣为避大祸装病。没事装病,居心何在?其次,那句要命的“如线余息,得以生全”,这话说得漏洞百出。鳌拜就以这句话为突破口,在朝会上当场质问苏克萨哈:“不识有何逼迫之处,在此何以不得生,守陵何以得生?!”把苏克萨哈问得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你要是哑口无言,就只有听别人说的份儿了。

在鳌拜的操纵下,议政王大臣会议决定,将苏克萨哈革职,判凌迟处死!不但要把他凌迟,他全家也都凌迟!其他亲戚一个也没跑,全部斩立决!

这个判决震惊了康熙。自己前几天才刚刚亲政,宣布大赦天下,现在鳌拜居然要杀一品大臣!还满门抄斩!

康熙将这份判决书扣了下来,他觉得只要和鳌拜沟通一下,事情还是可以和平解决的,他这个皇上的面子足够保下苏克萨哈一条命了吧?但康熙想错了,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不是一件普通的事,这对鳌拜和康熙来说,都是命运的节点。

一旦康熙输了,他作为皇帝的权威将大打折扣。连苏克萨哈的命都保不下来,今后谁把皇上放在眼里?对鳌拜来说也一样,他需要通过杀人来立威。第一次和皇上正面交锋,妥协了,鳌拜就永远是个奴才;胜利了,鳌拜才能继续当权臣。

朝议时,康熙否决了对苏克萨哈的判决,并且陈述了自己的反对理由。可康熙话还没说完,就被鳌拜粗暴地打断了。史书用八个字形容了当时鳌拜的举动:“攘臂上前,强奏累事。”这八个字翻译成白话,就是鳌拜撸胳膊挽袖子地大呼小叫,那可是几百年前封建社会的君前奏对,十几岁的康熙内心所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

康熙没有做好面对如此嚣张跋扈的鳌拜的心理准备,但他也知道,此时只要他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胆怯和退让,站在下面的那些“忠臣”就会一窝蜂地投入鳌拜的阵营。康熙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地宣布:“朝会结束,改日再议。”改日再议的意思就是拖着。鳌拜敢矫诏杀苏纳海,但绝不敢矫诏杀苏克萨哈,只要康熙不点头,苏克萨哈就不会死,拖得越久,他生存的概率就越大。

鳌拜明白这一点,他每天一大早就带着奏折进宫见康熙,要求杀掉苏克萨哈。康熙也每次都接见他,并且每次都让鳌拜把要说的说完,最后给个结论:“不同意。”

鳌拜连续来了七天,说了七次相同的话。康熙否决了六次,第七次,康熙同意了。但康熙提出一个要求,就是将苏克萨哈的凌迟改为绞刑。鳌拜痛快地答应了,毕竟这个小小的让步无伤大局。苏克萨哈怎么死不重要,死了才重要。康熙为什么突然答应杀苏克萨哈了?这七天中,康熙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除了康熙本人,谁也不知道,只能靠猜,猜的理由那就多了。

首先,也是最关键的,孝庄没说话。

孝庄自始至终没有为苏克萨哈说过一句话,哪怕是暗示都没有。以孝庄的威望和地位,想保苏克萨哈一条命并不是难事,但她选择了保持沉默。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其实仔细想一想,你就会发现孝庄于私于公都没有保苏克萨哈的理由。

于私,苏克萨哈是首告多尔衮的人。孝庄和多尔衮的关系本就是清朝的谜案之一。多尔衮死后,按孝庄的想法,人死如灯灭,不管过去多么跋扈,多尔衮也是清朝的开国功臣,又支持顺治当了皇帝……所以大家互相留个体面未尝不可。可顺治非要搞反攻倒算,搞得大家下不来台。顺治是自己亲儿子,孝庄没办法,那就只能恨苏克萨哈了。

于公,苏克萨哈在孝庄眼里并不比鳌拜强多少。苏克萨哈当年就第一个反对孝庄立索尼的孙女为后,不就是因为怕索尼得宠,影响自己的利益吗?鳌拜是权臣,搞掉了鳌拜,谁能保证苏克萨哈不是权臣?现在索尼死了,遏必隆软弱不堪,再杀了苏克萨哈,剩下一个鳌拜,就好对付多了。

再者,康熙保下苏克萨哈根本毫无用处。就算康熙保他不死,也肯定会将他一撸到底,变成平头老百姓。还会因此得罪两黄旗,惹怒鳌拜,根本得不偿失。而且康熙和孝庄设下的局需要时间,现在还不是跟鳌拜摊牌的时候,那就只能借苏克萨哈的项上人头一用了。

所以,苏克萨哈必须死。

但孝庄和康熙还是坚持了七天才同意,毕竟演戏要演全套。坚持七天就是给天下人看,不是皇上要杀苏克萨哈,是鳌拜要杀,皇上已经尽力了,但是实在挡不住。

那就杀吧。

苏克萨哈就这样被推上了绞刑架,死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鳌拜说话是算数的,说让你全家死,就让你全家死。苏克萨哈被满门抄斩,七个儿子杀了六个,只跑了一个。被杀的人中,甚至还包括苏克萨哈的儿媳妇,也就是鳌拜的亲生女儿。

鳌拜非常得意,他完全有理由相信从今天开始,清朝由自己说了算。事实也确实如此,朝堂之上掀起了投奔鳌拜的热潮,以前那些骑墙派,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纷纷拜在鳌拜门下。六部里所有实权部门,几乎都被鳌拜的亲信把持,两黄旗更是唯鳌中堂马首是瞻,鳌拜的威望达到了顶点。

鳌拜画像

而康熙越来越像个傀儡,批阅的奏折只有固定的三个字“知道了”,从来不对朝廷的人事安排或是军事调动发表什么意见。他每天除了和西洋教士们探讨一下天文数学,最大的兴趣就是和侍卫们摔跤。摔跤是中国的传统技艺之一,除了强身健体之外,还有娱乐性,是个好项目。为了娱乐到底,康熙还专门成立了一个摔跤协会,起名叫“善扑营”。鳌拜这下放心了:“皇上喜欢摔跤很好,朝廷上的事就交给我吧!”

康熙七年(1668年),这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史料记载,这一年中国出现了罕见的天文现象“太白昼现”。太白就是金星,不是《西游记》里的那个白胡子老头儿太白金星,而是我们今天所说的金星。“太白昼现”就是金星在白天肉眼可见,天上仿佛有两个太阳。“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可不是好兆头。这一年大旱,全国粮食大幅减产,很多地方甚至出现了饥荒。五月,京师发生地震,紧接着山东等地都发生了地震。

康熙为此下诏:“天象屡示儆戒,朕甚惧焉。”并分析了原因,认为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灾害,是因为大臣们严刑酷法,处理政事不当。在诏书之中,康熙再次强调希望那些不法官员“务须洗心涤虑,痛改前非”,这已经是不点名的警告了。

鳌拜听懂了吗?他当然听懂了,但他不在乎。他只认准一条:只要我牢牢把权力握在手里,其他的我都可以不在乎。但他不在乎,有人在乎。

爱新觉罗·班布尔善,清太祖努尔哈赤之孙,领侍卫内大臣,秘书院大学士,是鳌拜最重要的智囊。班布尔善和很多满洲宗室一样,世袭三等辅国将军,未成年就上阵杀敌。顺治亲政后,加封班布尔善为辅国公。对于班布尔善的身份来说,这个爵位并不高,甚至可以说偏低。这主要是因为论战功,比他厉害的将领一抓一大把;论文事,他跟朝里那些文官又不在一个档次。班布尔善在顺治朝基本成了可有可无的人,慢慢就被人忘记了。康熙继位的时候,甚至连贝勒的爵位也没有给他这个皇叔赏赐一个。

班布尔善当然不甘心做一条被人扔上岸的咸鱼。但他深知自己无权无势,如果在政治斗争中不找个靠山,随时可能被人黑了,于是他就投奔了四大辅臣之一的苏克萨哈。在苏克萨哈面前,班布尔善彻底放下皇叔的架子,完全成了苏克萨哈的奴才,溜须拍马样样精通,把苏克萨哈伺候得很是舒坦。

可好景不长,随着鳌拜的强势崛起,苏克萨哈的权势受到了威胁。班布尔善审时度势,毫不犹豫地横跳到了鳌拜的阵营。在班布尔善这种人眼里,一切都是生意,他之所以鞍前马后,赴汤蹈火,都只是为生意投入的成本而已。如果生意需要,让班布尔善转头给苏克萨哈插一刀,也并不是不能商量。于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班布尔善带头跳出来弹劾苏克萨哈,就像苏克萨哈当年带头弹劾多尔衮一样。由于班布尔善补刀及时,苏克萨哈被杀;而班布尔善也因弹劾有功,被鳌拜视为心腹。

班布尔善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他找到鳌拜一针见血地指出:“自古权臣只有两条路,要么还政皇上,自己荣归故里;要么孤注一掷,图谋篡位。现在,到了你鳌大人作选择的时候了。”

鳌拜震惊了——你班布尔善也是爱新觉罗的子孙,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我只是个满洲下人,称王尚且不敢,怎敢称帝?!”

鳌拜只是想专权,并不想篡位造反,在他看来,这两者并不矛盾。

班布尔善冷笑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在中国历史上基本属于特定用语,谁喊这个口号,谁铁定就是要造反。

鳌拜又是一惊——他动心了。

康熙八年(1669年),鳌拜病了。鳌拜具体得了什么病,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舒服。康熙也很上道,马上派人前往鳌拜府慰问,鳌拜也表示感谢皇帝的关怀,等等。

这一套流程是正常的,也是必需的。

鳌拜还让来人给皇上带了封信,说自己感受到了皇帝的关怀,但觉得还不够,希望皇上能来亲自关怀一下,这样他的病就好了。

这就不正常了。

可康熙还是去了,并且带着侍卫亲临鳌拜家探病。

鳌拜确实病得不轻,他躺在床上面如金纸,大汗淋漓。康熙望着鳌拜,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满洲第一巴图鲁,现在已经肉眼可见地衰老了。何必呢?和解才是大家最正确的选择啊!康熙在床前问候了鳌拜,并且真心实意地希望鳌拜早日康复。可就在这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康熙身边的侍卫突然抢上一步,将鳌拜床上的被子掀开——一把雪亮的刀赫然在目!史书上没有讲侍卫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种举动,到底是侍卫提前听到了风声,还是在现场发现了不对劲,没人知道,反正侍卫就这么干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空气顿时凝结成了固体。

康熙却笑了,他举手挥退侍卫道:“刀不离身是满洲故俗,不要大惊小怪,这正是鳌中堂不忘本色啊!”紧接着,康熙还拍了拍鳌拜的手,叮嘱他不要多想,好好休息。

鳌拜从始至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迈出鳌拜府的那一刻,康熙才发现冷汗已经打湿了自己的后背。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面对这样的场面要说不害怕,那是骗人的。那白晃晃的刀子刺痛了康熙的眼睛,也打破了康熙对鳌拜最后的幻想。

既然你已经对我动了杀心,那就是你自作孽不可活了。

我们有理由相信,鳌拜是打算在康熙探病时动手,不然无法解释床上的那把刀。但为什么在最后时刻,鳌拜放弃了呢?对于这件事,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也许鳌拜想起了顺治对他的知遇之恩,也许鳌拜想起了自己在托孤时所说的誓言,也许他仅仅是在那一瞬间害怕了、退缩了。人内心世界的千变万化,是什么高科技手段也猜不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