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酒馆
- 磨铁经典文库系列:双城记
- (英)查尔斯·狄更斯
- 7371字
- 2025-04-08 15:53:33
一个大葡萄酒桶掉落在街道上,摔破了。事故发生在人们将它从马车上卸下来的时候,那酒桶从车上滚落下来,桶箍断裂,桶身像胡桃壳一样摔得粉碎,刚好散落在旅馆门外的石路上。
附近听到动静的人,要么停下手中的活计,要么不再闲逛,全都跑到出事地点来喝酒。街道上铺的石头大小不一、高低不平——有人可能会认为,它们是专为绊瘸路过的大小生灵而设计的——将流出来的葡萄酒拦进了一个个小洼地。每个酒洼周围,根据大小不同,都围满了拥挤的人群。一些男人跪在地上,用双手捧起酒来啜饮,或是趁酒还没有从手中流尽,捧给从他们肩膀上伸过头来的女人们啜饮;还有一些人,有男有女,将残破的陶碗当作酒杯伸进那些酒洼舀取,有的甚至摘下女人头上的头巾去蘸酒,然后挤进婴儿的嘴里;有人在街道上用泥筑起小堤坝,阻挡四散流去的美酒;有人根据从高处窗口传来的指点,在街道上左冲右突,阻拦那些流往新方向的细流;有人专注于被酒浸透了的酒桶木片,舔舐着,甚至尽情咀嚼着湿润的碎片。虽然街道上的排水沟并不能把酒排走,但不仅所有的酒都被一扫而光,就连地上的泥土也一并被打扫干净了,就好像这条街上有一名清道夫似的——如果熟悉这一带的人真的相信有这等奇迹存在的话。
在这场“喝酒游戏”上演之时,一阵尖锐的大笑——男人、女人和孩子们被逗乐的笑声——在街道上回响。这场嬉戏中少有野蛮粗俗,多是欢笑玩闹,更有一种特别的友情蕴含其中。那是一种能够觉察到的人人都想和他人交往的意愿,特别是那些幸运的、天性开朗的人,很快就嬉笑着拥抱在一起,以健康祝酒,彼此握手,有十多个人甚至手拉着手跳起舞来。待到酒都喝尽,那些蓄酒最多的地方已被人们的手指耙出一道道小泥沟,这场欢闹也就戛然而止了,一如它突兀的开始。那个之前把锯子插在原木上的男人,又重新拉起了锯子;那个把一盆热灰扔在门前台阶上的女人,又回去端起热灰,好烘烤自己和孩子冻得疼痛的手指;那些赤裸着胳膊、蓬头垢面地从地窖里钻出来的男人,在冬季阳光下停留了片刻后,又钻回了地窖;昏暗的阴云开始凝聚,看上去倒比阳光更适合这片街道。
洒出的是红葡萄酒,它染红了位于巴黎圣安托万郊区的这片狭窄的街道,也染红了许多双手、许多张脸、许多只裸露的脚,以及许多双木鞋[1]。那个锯木头的男人的手在原木上留下了红色印迹;那个给婴儿喂奶的女人的前额,被她重新绑回的头巾里的残酒染红了;那些在酒桶木板上啃吸过的贪酒的人,像刚进了食的老虎一般,嘴边布满猩红;那个爱开玩笑的高个子男人满脸红渍,头上与其说戴着倒不如说搭着一顶脏口袋似的睡帽,他用手指蘸起混着泥土的酒浆,在一堵墙上写下了一个潦草的“血”字。
那另一种“酒”洒满街上的石头、染红许多人的时日,也快要到了。
如今,阴云再次笼罩了圣安托万郊区——虽然那一缕倏忽即逝的微光曾短暂将这阴云从它神圣的面容上驱除,但如今黑暗在这里显得更深重了——寒冷、肮脏、疾病、无知、贫困,是侍奉在这位圣者座前的五个王爷,个个位高权重,尤其是最后一个。一群像在磨坊里被反复碾磨过的普通平民——当然不是传说中那种能把老人磨回青年的“神磨”[2]——在每个角落里瑟瑟发抖,从每扇门里进进出出,从每扇窗户上失神张望,在风吹动的每一片残衣破布中冻得发抖。那折磨他们的磨坊,将青年磨成老人,将孩子的脸庞磨得苍老、声音磨得沙哑。在他们当中,在那一张张衰老的脸上,在一道道岁月犁出的新老皱纹里,都充斥着饥饿。饥饿四处横行,它被赶出高耸的房子,钻进挂在竹竿和晾衣绳上的破衣烂衫;饥饿和麦秸、破布、木片、废纸一起,被打进衣服的补丁;饥饿附在锯木人锯下的每一截原木上;饥饿从没有烟的烟囱上向下凝望,而后突然出现在堆满垃圾却找不出半点吃食的肮脏街道上;饥饿被刻印在面包店的货架上,存货不多的每一小片劣质面包上都写着“饥饿”;饥饿还出现在香肠店售卖的每一根用死狗肉做成的香肠上;饥饿在炒栗子的转筒里将它的枯骨磨得咔咔作响;饥饿被碾成碎屑,倒入每一碗舍不得放油的带皮炸薯片里。
所有适合它栖身的地方,它都未缺席:满是犯罪和恶臭的狭窄蜿蜒的街道,以及从它分岔出去的那些狭窄蜿蜒的街道;街上的人全都衣衫褴褛、头戴睡帽,散发出一股褴褛衣衫和破旧睡帽的臭味;目之所及,所有事物都笼罩着压抑的气息,显出不祥之兆。然而,在道尽途穷的氛围中,仍有人存留着些许困兽犹斗的情绪。尽管被压迫得几近绝望,他们当中仍不乏冒着怒火的眼睛,不乏因强忍缄默而紧闭得发白的嘴唇,也不乏因想象自己会被绞死或绞死别人而皱得像绞刑架绳索一样的眉头。店铺外的招牌(几乎和店铺数量一样多)无一不在展现着凄惨的贫穷。肉店招牌上画的是最瘦的猪肉;面包店招牌上画的是最粗劣的面包;酒馆招牌上胡乱画着喝酒的人们,他们正对着杯中少得可怜的淡葡萄酒或淡啤酒大发牢骚,还满脸愤怒地窃窃私议。几乎没有什么东西现出兴旺之气,只有工具和武器例外——刀具店的刀子和斧头锋利闪亮,铁匠铺的铁锤力敌千钧,枪械铺的存货杀气腾腾。崎岖不平的石路上,满是小小的泥坑和水洼,这里没有专门的人行道,只有直达屋门前用石头铺就的路。像是为了弥补石路的不足,排水沟沿着街道中央一路延伸——当然,只有在大雨滂沱时,排水沟才会排水,而且像怪病发作似的将水排进各家各户的房子。街道上,相隔很长一段距离才有一盏笨重的街灯,用绳子和滑轮吊着。晚上,点灯人把街灯放下来,点着后又吊上去,微弱昏暗的灯光在人们头顶上无力地晃悠,像在海上漂浮。它们的确是在海上,这艘船和全体船员正身处暴风骤雨的险境。
因为,当这一地区那些憔悴枯瘦的市民观看点灯人看得久了,终日在无所事事、忍受饥饿中,难免会生出一种改进其工作方式的想法——把人用绳子和滑轮吊起来,以照亮他们黑暗的处境。不过,当下时候还未到,每一阵吹过法国的风都只是徒劳地吹动着这些“稻草人”身上的破衣烂衫,因为那些歌喉悦耳、羽毛靓丽的鸟还没有产生警觉。
这家酒馆坐落在街角,外观和档次比其他大多数酒馆都要好。酒馆老板穿着黄马甲和绿马裤站在店门外,观看人们争抢洒在地上的酒。“这不关我的事,”他说着,下定论似的耸耸肩,“是市场里送酒的人弄成这样的。让他们再送一桶来。”
这时,他正好瞥见那个爱开玩笑的高个子男人写在墙上的玩笑话,于是隔街冲他喊了起来:“喂,我说加斯帕尔,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那家伙郑重其事地指了指他写的玩笑话,但没能让人领会到玩笑话的意思。这样的事在他们那帮人中经常发生。
“你又在干什么?你要进疯人院吗?”酒馆老板说着穿过街道,特意抓了一把泥浆,将那句玩笑话抹得一干二净。“干吗要写在大街上?难道就——你告诉我——难道就没有别的地方写这种话吗?”
他一面劝诫,一面将较干净的那只手放在那个爱开玩笑的人的胸前(可能只是无意,也可能不是)。那人轻轻拍了拍这只手,紧接着敏捷地向上一跃,用一个夸张的舞蹈动作落回地面,他的一只脏鞋便顺势从脚上甩到了手中,他将鞋举了起来。在那种情况下,可以看出此人是个极其务实——但谈不上凶狠——的爱开玩笑之人。
“穿上,穿上,”酒馆老板说,“去喝酒,喝酒。别再弄这个了。”说着,他在对方的衣服上擦了擦自己手上的污泥。他是故意这样做的,因为那手是因为对方才弄脏的。然后他便再次穿过街道,回到了酒馆。
酒馆老板三十来岁,脖子粗短,看上去像个军人。他一定火气很旺,因为尽管天气寒冷,他仍然未穿外套,只是随意把它搭在肩膀上。他的衬衫袖子也被高高卷起,露出他棕色的肘部。他的头上没戴任何东西——只有一头浓密卷曲的深色短发。他整个人都黑黝黝的,两眼有神,眼距较宽。总的看来,他脾气不错,但也不好对付,显然是个意志坚定、目标明确的人。没人愿意在两侧都是深渊的羊肠小道上与这种人狭路相逢,因为他是绝不会走回头路的。
在他进来的时候,他的妻子德发日太太正坐在柜台后面。德发日太太年龄与他相仿,身材壮实。她看似什么都没看,实则始终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一只大手上戴满了戒指。她面色平静,五官分明,举止从容不迫。德发日太太身上有一种特质,让人可以断定,她掌管的账务绝少出现让她吃亏的错误。德发日太太由于怕冷,身上裹着皮衣,头颈上围着颜色鲜艳的厚披肩,不过并未遮住她那巨大的耳环。她的编织活计就摆在面前,但此时她并没有织,而是在用牙签剔牙。德发日太太就这么用左手支着右肘剔牙,在丈夫走进来时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咳嗽,加上牙签上方微微扬起的浓眉,暗示她的丈夫最好仔细看看店里的顾客,尤其是他出去时新进来的顾客。
于是,酒馆老板环顾四周,直到他的目光扫到坐在角落里的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和一位年轻小姐。店里还有其他几个顾客:两个在玩纸牌,两个在玩多米诺骨牌,还有三个站在柜台边,慢吞吞地喝着杯中的那一点酒。当他从桌边走过,绕去柜台后面时,他注意到那位老绅士对年轻小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就是我们等的人”。
“你们究竟到这里来干什么?”德发日先生自言自语道,“我又不认识你们。”
但是,他假装没看见那两个陌生人,转而和在柜台前喝酒的三个人交谈起来。
“怎么样,雅克[3]?”三个人中的一个对德发日先生说,“洒出的酒全都被咽下去了吗?”
“一滴不剩,雅克。”德发日先生回答。
在他们这样互相称呼的时候,正在用牙签剔牙的德发日太太又轻轻咳嗽了一声,她的眉毛又向上抬了一下。
“这对他们来说可是件稀罕事,”三个人中的第二个对德发日先生说,“那么多可怜人能尝到葡萄酒的滋味,或者说,能尝到黑面包和死亡之外的滋味。对吧,雅克?”
“你说的没错,雅克。”德发日先生回答道。
在他们第二次这样称呼彼此时,仍在从容不迫地用牙签剔牙的德发日太太又轻轻咳嗽了一声,眉毛也再次向上抬了一下。
轮到三个人中的最后一个说话了,他将喝干的酒杯放回桌上,咂了咂嘴,说:“啊!情况更糟了!这些穷人嘴里只有苦味,他们过的只有苦日子,雅克。我说的对吧,雅克?”
“你说的对,雅克。”德发日先生这样回答道。
在他们第三次这样称呼彼此时,德发日太太将牙签放在了一边,抬起的眉毛没再放下去,还在椅子上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说的对!真的!”她的丈夫嘟囔道,“先生们——这是我的妻子!”
那三个顾客脱下帽子挥动了三下,向德发日太太行礼。她快速地看了他们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他们的致敬。接着,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眼神环视酒馆四周,又以显而易见的平静动作拿起编织活计,全神贯注地织了起来。
“先生们,再会了。”她的丈夫一面用他明亮的眼睛关注着妻子的一举一动,一面说道,“刚才我出去前你们说想去看的那间带家具的单人套间,就在五楼。楼梯口就在紧靠左手边的小院子里,”他用手指着,“离我的酒馆窗户不远。不过,我突然想起来了,你们当中的一个已经去过那里,他可以带路。先生们,再见!”
那三个顾客付了酒钱,便离开了酒馆。德发日先生的目光正专注在他妻子的编织活计上,这时那位年老的绅士从角落里走了过来,请求跟他说句话。
“乐意效劳,先生。”说着,德发日先生默默地跟他走向门边。
他们的谈话非常简短,但内容很明确。几乎在老绅士开口说话的同时,德发日先生就变得全神贯注起来。还没过一分钟,他就点点头走了出去。老绅士向那位年轻小姐招手示意,接着,他们也出去了。德发日太太手指灵活地快速编织着,眉毛一动不动,心无旁骛。
贾维斯·洛瑞先生和马奈特小姐从酒馆出来,跟着德发日先生走进了他刚给之前那三个顾客指过路的楼梯口。它在一个又臭又暗的小院子里,这是一个公共楼梯口,通向许多间房子,里面住着许多人家。楼梯与过道都铺着地砖,在那条通向昏暗楼梯的昏暗过道里,德发日先生单膝跪地,将他前主人的女儿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这本是个很文雅的动作,却被他做得一点也不文雅。片刻间,他的身上出现了非常显著的变化。他的脸上不再带着好脾气的表情,也不再显得坦白直率,他变成了一个神秘、愤怒、危险的人。
“楼很高,不大好上。最好先慢点。”刚开始上楼梯时,德发日先生严肃地对洛瑞先生说。
“他一个人吗?”洛瑞先生低声问道。
“是一个人!上帝保佑,谁会跟他住在一起呢?!”对方也同样低声回答道。
“那么,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是的。”
“是他自己希望如此?”
“是他需要如此。他还跟我第一次见他时一样——当时他们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冒着风险收留他,好生照顾他。”
“他变了很多吧?”
“变了!”
酒馆老板停住脚步,用手捶向墙壁,嘟囔着骂了一句。他的这个反应比正面的回答有力多了。洛瑞先生跟他的两名同伴越爬越高,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
这样的楼梯,连同它两边的附属设施,在今天巴黎那些较古老、较拥挤的区域算是够差的了;而在那个年代,对于尚未习惯、尚未变麻木的感官而言,简直是糟糕透顶。住在每一栋令人厌恶的高楼中的每一户人家——或者说,面向公共楼梯间的每一扇门后的每一个房间——都或是将各自的垃圾堆在门前的过道里,或是直接将垃圾扔出窗外。即使没有来自贫穷和窘迫的无形污秽,仅那些堆积如山、令人绝望的垃圾散发出来的臭气,也足以污染这里的空气,而在这两种污染源的叠加下,那气味几乎令人无法忍受。三人就在这样的气味中、在满是尘土的陡窄楼梯上向上爬去。由于贾维斯·洛瑞先生越来越心绪不宁,他年轻的同伴越来越激动不安,一行人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了两次。每次都停在一扇寒酸的小通风窗前,仅有的一点清新空气都从这里逃了出去,而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则从这里钻了进来。透过窗前锈迹斑斑的栏杆,不用眼睛看,你也能闻出这一带的混乱无序。直到比巴黎圣母院那两座雄伟的塔楼楼尖更近或更低的地方,目力所及之处,都看不到丝毫健康生活和陶养德行的希望。
终于爬上了顶楼,他们第三次停下脚步。再往上还有一段更陡更窄的楼梯,阁楼就在这段楼梯的尽头。酒馆老板一直走在稍前面,靠近洛瑞先生的这一侧,好像生怕年轻小姐向他提问。这时他转过身来,小心地将手探进搭在他肩膀上的外衣口袋,然后掏出了一把钥匙。
“这么说,我的朋友,门是上了锁的?”洛瑞先生吃惊地说。
“唉,是的。”德发日先生焦躁地答道。
“你认为有必要把这位可怜的绅士藏得这么深吗?”
“我认为有必要锁起来。”德发日先生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接着深深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被锁着生活了这么多年,如果把他的门开着,他会被吓坏——会咆哮——会要了他的命——会死——天知道还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伤害。”
“这怎么可能?”洛瑞先生大声说道。
“这怎么可能?!”德发日先生怨恨地重复道,“是啊,我们生活在这样‘美丽’的世界,就是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以及其他许多事情。不仅可能,而且正在发生——发生,明白吗?!就在这青天白日下,每天都在发生。魔鬼永生。我们还是继续往上走吧。”
他们在进行这番对话时声音很低,一个字都没有传进年轻小姐的耳朵。然而,她此时因过于激动而颤抖得厉害,脸上现出深深的焦虑、担忧和恐惧,这让洛瑞先生感到得义不容辞地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好让她冷静下来。
“勇气,亲爱的小姐!勇气!这只是在办理业务!最糟的部分一下子就会过去,只要穿过那扇房门,最糟的部分就过去了。然后,想一想你将带给他的所有美好的事,那些慰藉和幸福。让我们的好朋友过来,扶你一把吧。很好,朋友德发日。来吧,好了。这是个业务,办业务!”
他们轻手轻脚地慢慢往上爬。这段楼梯很短,他们很快就到了顶部。在那里,拐过一个很急的转角,他们眼前突然出现了三个人,只见他们弯腰将头凑在门边,正在透过墙上的缝隙或窟窿,聚精会神地向房间里张望。听见脚步声来到跟前,三个人转过身,直起腰,来人这才认出他们——正是先前在酒馆里喝酒的那三个同名的人。
“你们来得这么突然,我都把他们三个忘了。”德发日先生解释道,“先回去吧,好伙计们。我们有事要处理。”
这三个人擦身溜过去,安静地下楼了。
阁楼上看起来没有其他房门了,那三个人离开后,酒馆老板径直走到唯一的那扇门前。洛瑞先生略带愤怒地轻声问道:“你拿马奈特先生做展览吗?”
“正如你看到的,我只让经过挑选的少数人来看他。”
“这样做合适吗?”
“我想是合适的。”
“这些少数人是什么人?你是如何挑选的?”
“我选的都是真正的人,和我同名的人——我的名字叫雅克——他们看了他,多半会有好处的。行了,你是英国人,那是另一回事。请你们在那儿稍等片刻。”
他做了个告诫的手势,要他们靠后站,然后俯身透过墙缝向房间里张望。很快,他抬起头,在门上敲了两三下——显然只是为了弄出点声响。出于同样的目的,他又拿钥匙在门上划了三四下,然后才笨拙地将钥匙插入锁孔,像是使出最大力气似的转动了钥匙。
门在他手中缓慢地朝里打开了。他向房间里望了望,然后说了句什么。一个微弱的声音答了句话。两个人都只说了一两个词。
他回过头来,招呼他们进去。洛瑞先生用胳膊紧紧地搂住这位女儿的腰,支撑着她,因为他感觉到她在往下滑。
“只是一桩,一桩业务,业务!”他鼓励她,脸上却流淌着与业务不相干的泪水,“进来,进来吧!”
“我害怕。”她全身战栗地回答道。
“害怕?你怕什么呢?”
“我怕他。害怕我的父亲。”
领路人在一旁召唤着,女孩的这种状态让洛瑞先生有些绝望,他只好将搭在他肩上的那只颤抖的胳膊拉到他的脖颈上,将姑娘稍稍抬起,匆匆把她扶进了房间。一进门,他便让她坐下,扶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德发日拔出钥匙,关上门,从里面把门锁上,再拔出钥匙,拿在手里。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并尽量弄出响亮刺耳的声音。最后,他迈着稳重缓慢的步伐走过房间,走到窗户旁边。他在窗前止住脚步,转过脸来。
这间阁楼原本是为存放木柴之类的东西而建的,里面又阴又暗,阁楼上那个老虎窗[4]式的窗户,实际上是一扇开在屋顶的门,外面装着一个小吊机,用来将街道里的东西吊上来。窗户上没装玻璃,而是像其他法国房屋那样,有两扇向中间关闭的门叶。为了御寒,其中一扇门紧紧关着,另一扇只开着一条小缝,这使得透进屋子的光线很少,因此人刚进来的时候,简直什么都看不清。任何一个人,若是长年累月地习惯于这样的环境,都可能培养出在昏暗光线下做细活的本领。事实上,此时在这间阁楼里,确实有一个人正在干细活,他背对着门,面朝窗户——酒馆老板正站在窗前看着他——这个白发苍苍的男人坐在一张矮凳上,向前弓着腰,正在忙着做鞋。
注释
[1]法国大革命时期法国农民所穿的木鞋,后引申为法国工人阶层叛乱和革命的象征。
[2]欧洲有传说称,古代有一神磨,能磨出青春和财富。
[3]“雅克”在法国是非常常见的男性名字,在法国社会中通常用来指代普通农民或劳动阶级。在中世纪的法国,“雅克”被用来泛指农民。在18世纪末的法国大革命中,“雅克”被广泛用作革命者的代号。
[4]一种从倾斜屋顶中凸出的窗户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