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虎君【5k】

三日后,杨谨衣衫褴褛,脚步虚浮,自骊山脚下,步步攀登。

他纵然不擅争斗厮杀,筑基体魄也只能算是修行大成的添头,可骊山中,成妖之兽闲少,只以体魄武功行走山中,除却当日山脚下,那吞服过奇珍异草的狗头妖怪外,便不多见能够和他斗杀的了。

那狗头妖怪身上血气难掩,一看就是吃过人的,杨谨毫不犹豫将它打杀了,皮毛尽都收起,以待出去后可以弄到他家坊市里卖掉。

杨谨步履轻缓,停在一座古庙之前。

断壁颓垣,苔痕侵阶,庙门倾颓,半掩于荒草荆棘之中,唯余檐角兽吻残破。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敢在这里,建做庙宇。

杨谨眼前白光浮动,一股滔天妖氛,如墨云翻涌,自那庙宇上方轰然腾起,见此一幕。

杨谨便知道自己找对了。

当日那狗头妖怪明眼见他架风而来,还敢出来逞凶,可见并非自己本意,应当和他察觉到的恶意窥视的目光有关,他自便上山来,想要看看那东西想做什么。

最好能将此妖斩杀,以骊山为基,辐射周边诸山,杀妖以震慑一番,再往里他就不敢了,更里面的大山,占据其中的妖怪,多半都是有靠山的,他不愿意招惹。

杨谨走进庙中。

看见上方泥塑,不由失笑。

那是一头不伦不类的妖兽,观其形貌,像是一头老虎。

他也不再留意这个,席地而坐,唤使法力,开始疗愈自己刻意留下来的伤口。

三更夜半时分。

一阵冷意袭来。

旋即山中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雨。

杨谨听着雨声,和狗妖斗杀之后的凶戾心境,缓缓平复下来。

一直到月挂天中,雨停下了,却起了一阵不小的风。

杨谨张开双目,白光一闪而逝。

“来了。”

而在门外之中,狂风呼啸。

有东西在向这里走来,杨谨瞳术之下,看到远处青石上,不知何时,竟然站立一头猛虎,身形巨大,斑斓花纹交错周身,两目是斗大的灯笼,大口可以吞下一头牛犊。

似乎是察觉到杨谨的目光。

猛虎走下山石,四肢极有规律的踏在地上。

山路有雨水,泥泞非常,那猛虎落爪之处,有大坑随出。

杨谨动也不动。

面不改色的看着它走来。

一阵腥风吹拂起他发梢。

那猛虎走到庙门外后,便再未上前,一双虎目,紧紧盯着杨谨。

而在此时,庙中,杨谨身后,不知何时走出了两个人,尽都面色惨白,脚步无声,正是不久之前,袭来冷意的源头。

杨谨早就察觉到了,只是不曾理睬而已。

传闻猛虎吃人,有拘禁人魂魄之能,专使其以人态勾引行路之人往猛虎洞穴中去,供猛虎进食,曰为怅鬼。

那猛虎张开血盆大口,风声倒流。

那两个人便化作一缕白烟被其吞入腹中。

“骊山虞侯,见礼道友了。”

猛虎未曾张口,却有沉闷声音响起。

世野有善腹语者,不张口舌,只鼓动腹腔,以震动发声。

杨谨闻声,也不托大,终于是站起身来,略一行礼道:

“青淮杨氏,杨谨还礼。”

“是青淮河那里的地界?”

杨谨点了点头。

“三百年前,那里曾有巫居住。”

杨谨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好奇。

听闻妖族长寿,却不想这猛虎,三百年前就已经开了灵智,只是不知,为何这猛虎气息虚浮,看起来介于筑基和六轮之间,除了凶焰妖气滔天,正是因为看出这一点,杨谨才敢在这里等它来。

似乎是知道杨谨心中所想。

虞侯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辈妖伦,若乏引援,纵怀天资聪慧,机缘上乘者,也难免四五十年沉沦,混沌未凿,茹毛饮血,争夺吞杀,使毛羽蒙尘。

但凭造化垂怜,大开灵台方寸,启迪灵智。却无提携,缺法少诀以护持,踌躇行步,浑浑噩噩,未及星霜再易,便遭大限风刀之劫。

此一厄也,芸芸精怪,泰半凋零。其幸存者,虽具问道之志,奈何囿于僻壤荒丘,难窥正法,不得提携,一朝歧路彷徨,误堕左道,使得灵光复翳,慧性重昏。”

“我能有如今修行,还保存灵智,已经算是天姿佼佼了。”

杨谨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一则惊于眼前虎妖知书达理,一则对他所说,感同身受。

这大概就是妖类体魄强横,凶性难敛的缘故。

不争则死,争犹能活。

“不知,虞侯道友,缘何以狗妖之故,请我上山?”

虞侯闻言,却不正面回答,反而道:“那狗妖早些年曾偷食了我种下的灵草,得以化出个不伦不类的人身,我便将他收作守山使,只可惜这狗东西,常偷偷下山,吞食血气,以至于灵性蒙尘,昏了脑子,今日道友过境,他狂性大发,才有了争斗,并非是我安排。”

杨谨闻言,心中暗暗思量。

狗妖吞食血气他相信,灵性蒙尘,狂性大发,他也相信,只是如这虞侯所说,没有他的指使,他却是一点也不相信,毕竟三日前,他就窥视到了自己。

虞侯见他沉默。

也知道眼前修士心思谨慎,不会相信他的话。

索性也不再纠缠多话,省去了些虚与委蛇。

开口道:“还请道友助我一助。”

杨谨闻言,疑惑道:“我能如何助你?”

虞侯道:“我自修行以来,也算是天赋异禀,不过数十年,便灵智大开,只可惜彼时不曾得正法,多走歧路,一路浑噩至此,致使心境蒙尘,道途难续,而今寿数将近,只望道友能够襄助我重新接续道途”

看着那巨大猛虎学人作揖,身形之大,遮蔽月光,骇人无比。

杨谨却摆了摆手,拒绝道:“虞侯道友抬举我了,我也只不过一小小筑基之修,法力孱弱,却是无法子襄助于你,再者,群山之中,不乏有大妖洞府广开,道友与其找我,还不如去问问它们。”

这妖虎身上血气缠绕,气息驳杂,难保不是存了什么坏心思,杨谨可不敢纠缠,而且就算他所言俱真,他也不愿意掺合。

虞侯听到他所说,狰狞虎首上,竟然露出几分无奈怅然,道:“不瞒道友,我却也找过大妖,西面虺山四洞妖王听了,都不信我,南方黎朔山,冠山妖王言我道途绝断,寿数将近,等死便是,唯有北山中一株山精告诉我,或可以寻找人族修士一试,我天生目光有异,能得见人心,早先窥视,便见道友身具妙法,道心澄澈,或可助我,这才驱使狗妖前去。”

杨谨闻言。

神色一动。

“这虎妖看样子还是个百事通。”

杨谨试探道:“你可知道这群山中,各妖底细?”

虞侯闻言,立刻回答道:“莫说洞中妖王,开府大妖真君,就是山精野怪,他们有个什么关系,多了何种牵连,他是谁家的,又和哪家妖王有亲戚,我都能说上个七七八八。”

眼见杨谨神色似乎有所动容。

虞侯连连说道:“若是道友能够襄助于我,我愿同道友共享骊山。”

杨谨再三思虑之后。

开口道:“我却不知你是何情况,只愿意一试,若不成……”

“若不成的话,我所承诺,也都俱实,愿意和道友共享骊山。”

虞侯生怕杨谨不愿意,连忙开口。

杨谨却不在意他说的。

妖类狡诈凶狠,何况眼前妖虎,谁要是敢和它推心置腹,恐怕连骨头都留不下,还要被做成伥鬼,永生永世被奴役。

“我不要你的骊山,只需要你和我说说群山之中,各妖情况。”

话罢,也不等虞侯说什么。

左手并作剑指,法力涌动,口中轻呵道:

“起。”

下一刻,破败庙宇四周,腾升起一道纹路复杂的图腾,一股清净镇压之力袭来。

虞侯虎目之中,震惊不已。

“他是何时布阵的?我放在这里的两个伥鬼,竟然都不曾看到。”

杨谨不顾虞侯震惊,他本就是为了震慑于它而已,身具【青玄】,又和谭家做亲戚,若是学不会一些个阵法,他还怎么谈,能够炼得五气?

太乙一气,【青玄】者,自有其玄妙,不谈其拔擢灵机天赋,蕴养根骨等玄妙,更可以襄助他,过目不忘,一点俱通,一念既会,还可以清净道心,窥破魔念,可以说,虞侯找他是找对了。

“虞侯道友,请放开心神。”

虞侯自言能够窥得几分人心,而且杨谨又是自己找来的,丝毫没有设防,当即放开心神。

杨谨声罢,催动【青玄】。

玄之又玄的感觉袭上心头。

山林中,有风起。

虞侯恍然回忆起自己刚刚出生时候,那时它不懂日月之明,四时之变,只晓得填饱肚子。

自己的母亲会为它和一众兄弟捕杀猎物。

随着它的牙齿开始变得锋利,皮肉开始变得粗糙,骨头开始变得坚硬,身躯开始变得庞大,母亲便将自己丢弃。

它开始自己捕猎,从兔子到山羊,体型更为庞大的猎物在自己的爪牙下也只有沦为食物的命运。

随着它的壮年到来,却有如同猿猴,两足站立,但身无皮毛的生物想要杀死它。

它开始反抗,它开始猎杀那些弱小的无毛猿。

它茹毛饮血,食人百数,渐渐的它好像能明白一些无毛猿的语言。

在无数繁杂的语言中,它只能隐隐感觉到一个字。

妖。

这个字对它吸引很强,他不知道妖是什么,只是觉得很重要。

它想,如果吃更多的人,会不会就能成妖。

第十七年,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再强健,自己的牙齿不再锋利,自己的筋骨不再强硬。

它的体力只能支持它去猎捕一些小型动物。

第十九年,它趴卧在洞穴之中,气血衰败。

它感觉自己很累,隐约中,它仿佛明白,这就是死亡。

可它的心中,那个妖字却并未随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反而对此更加执着。

生死弥留之际,它竟看到了一个人站在它的洞穴中。

它怒了,即便它老了,可依旧是这座山的王,不允许有任何人触碰它的威严。

它奋力起身,张开血盆大口向着其头颅咬下。

可那个人却不像往常一般,头颅与身体分开,自己嘴里也没有血腥的味道。

反而像是吞咽下去了一口烟。

它再次张开口,那个人再次出现。

自此以后,它便驱使伥鬼去将行路之人带来山洞中,供自己进食。

它本就苍老的身体开始变得轻松。

第二十年,它可以走出山洞了,它已经老旧的牙齿跌落,开始生出更为锋利的利齿,它已经腐朽的身躯再次变得强大。

它站在悬崖峭壁之上,发出虎啸,百兽震惶。

杨谨以【青玄】窥见虞侯心念,见到这一幕,不由咋舌。

“这虞侯说他数十年开得灵智,看样子还是谦虚了,只十九年,竟然就能够吞用伥鬼了。”

第二十五年,他已经不再吃人,除非必须,他甚至都不会再去吞吃血食。

他开始思考日升月落,观察花开果落。

春天,它会随着百兽一同于山野奔跑,时间久了,一些走兽竟不再怕它,反而与它亲近。

夏天,它也会变得惫懒,虽然它依旧精力充沛,可却觉得自己应该惫懒一些。

秋天,它随着瓜果成熟,而吞吐天地间的气息。

冬天,它坐卧在悬崖峭壁,青石之上,任由大雪将自己覆盖。

第三十年,它能感觉到,自己的大限又到了。

它不再驱使伥鬼去勾引路人来此,它只是静静的在自己的洞穴中等待死亡。

一天,两天,洞穴外百兽汇聚。

有猿猴提酒而来,有白鹿衔花,有群狼拜伏,也有蛇虫从躬,仿佛在送别自己的王。

意识开始模糊。

睁眼之初,母喂父养;血肉从食,凶威摄山;遇人吃人,大限终至;老虎作伥,逆命从生;观日月之升,察四时之变,知此消彼长,晓细水长流,山中有生死,天下分阴阳。

茫茫山中,有风起。

没有什么仙光阵阵,没有什么天降异象。

只是原本已经闭上了眼的猛虎却悄然间睁开双眼,目中不见混沌,清明往复。

冥冥中,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我,成妖了。”

杨谨窥得这些。

终于明白虞侯为何说自己心境蒙尘,且也明白,虞侯为何不能开口说话。

这虎妖哪里是修行成妖的。

看花卧雪,听风吞气。

这分明就是在观道悟道。

这样的修行,他也见过一个。

杨青楸。

只是虎妖所悟,比杨青楸更为正常,也更能让他接受。

【青玄】影响下,虎妖心念依旧在继续,他也如一个旁观者一看,静静看着自己。

他成妖后,依旧重复以往行径,观道悟道。

杨谨曾见得书上写“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这句话不光可以用之于人,还可以总之于妖。

虞侯并不以修行,积蓄妖力而成妖,观道悟道是机缘,你无所求时它来,你有所求时,它不在。

虞侯想要一直重复如此,只会伤及心境。

它看日升月落,思虑为何日升,为何月落,又思虑日因何升,月因何落,一直如此,钻进了牛角尖,直至疯魔。

又过了百年。

他缓缓清醒过来。

自知自己需要修行之法。

四下求索。

有妖王见他天资,便赐下法诀,只可惜虞侯修行了法诀,便又钻了牛角尖,思虑种种,又如此蹉跎数十年,连横骨都未能炼化。

给了他法诀的妖王见此,知道他的心境,不适合修行,索性不再理睬。

虞侯心急,百般求索。

甚至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远古神道之说。

便自己建起了一座庙宇,捏了个自己的泥塑摆在其中,妄想着可以勾连山势地脉,只是他如此做,都只是无用功。

数百年下来,心境蒙尘至斯,不得寸进。

随着杨谨收敛【青玄】。

虞侯渐渐回神。

浑浊虎目之中,闪过一道清明,却不甚清晰。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以观道悟道成妖,地基搭得太高太高,又太急切了,以至于成了如今模样。

浑浑噩噩至今,当下以旁观者的视角看过自己这一生,似乎有些叹息。

他虎身立起,学着人类一般向杨谨拱手:

“多谢道友。”

杨谨问道:“可有见效?”

虞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说不清楚,只是有所清明一些而已。”

杨谨闻言,解释道:“我此法,不过助你清净心境而已,修行之事,仍在于你,要如何做,只有你自己知道,此后每隔三个月,我都会上山一趟,以此法助你一次。”

虞侯正不知道如何让杨谨再施妙法襄助,如今听他主动承诺,再掩饰不住激动,竟然虎身直立,后腿弯曲,起伏间,向他叩首。

杨谨见此。

目光微动。

【青玄】之玄妙,自然不可能只是引动他人心念,当成看有形话本一般。

依仗青玄和道果【重云劫月】,他有法子,一举助虞侯扫净心境尘埃,助他破开数百年的知见障。

可这并不划算。

妖类狡诈。

眼前妖虎亦不能脱俗。

只有给他希望,再以此法,拿捏住他,才不至于被他暗中欺害,且只有如此,才可以更好的和这妖虎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