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前面不远的地方儿就是潘家油坊,这个地区的警察派出所就设在那里。潘家油坊周围十几里路以内没有别的屯落,赵凤山他们可以从容地绕过潘家油坊继续北行。

过了潘家油坊,前面不见行人,也没有屯落,在辽阔的高低错落的雪原上,只有赵凤山他们这十个大人和三个孩子,总共13个衣衫褴褛的人!在周围无所不在的寒冷的高压下,他们都想把自己收缩得最小,缩成一团儿,抵抗严寒的侵袭,个个都深深地揣着双手,手已经摸到胳膊肘子了,可是还想再往里面揣,总觉得自己所遭受的寒冷是由于没有揣好双手。每个人都感觉脖子是多余的,恨不得把它缩进脖腔子里面去保护起来。他们感觉脖子受到的不再是寒冷,而是像被开水烫过一样,火烧火燎,麻木僵硬,又痒又疼。

西北风凄厉地号叫着,顽固地阻挡着他们前进的脚步,好像要把他们冻死在无边的雪地里。他们本能地朝前倾斜着身子,低着头,侧着脸,以求尽量减少前进的阻力,忍受着挟带着砂粒的寒风对于他们的鼻子和眼睛的撞击,艰难地向前移动着脚步。

路旁是一条低标准不规则的电话线。电线杆子是一些规格不一的柳木、杨木、桦木杆子。它们高矮不齐,粗细不一,歪歪扭扭,使得电话线以一条波浪线的形态向着远方延伸。在夏秋季节,那上面的电话线是松弛的,安静的,无声的。而如今它们也收紧了自己的身躯,嗡嗡地哀号着,构成“寒冷的旋律”,刺激着这些悲惨的人们的神经,加重了他们对于寒冷的痛苦的感受。视野所及,到处是雪。雪原随着地势起伏,构成雪的丘陵,雪的沟壑。在可见的距离内,活着的只有这13个人。26只大大小小的脚踏在厚厚的雪地上,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留在雪地上的是人生的悲哀。

残忍的西北风继续不停地搜刮着人们身上的余热,他们冰冷的皮肤上已经感觉不到寒冷,能感受到的只是难以忍受的刺痛。

风向变了,从西北而正北。它不再呼啸,而是悄悄地擦过硬结的积雪,横扫大地,像支支利箭,穿进每个人的心。寒风不断地剥蚀着人们身上残留的丝丝体温。大自然就像是一只贪婪的野兽,它好像已经下定决心,硬是要舔尽这些可怜的人们身上的每一丝热度,把他们变成冰雪世界的一部分。人们的脖子越缩越短,虽然如此,却总觉得脖子是露在外面的。他们竭力把躯体紧缩,把自己紧缩到最小的地步,连他们的容貌都变了样儿了。

寒冷成了人们唯一的感受。它等在每一个人的面前。谁一张口,它就冲上来,把他的口严严实实地堵住。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想说话。人人都被寒冷压缩进很小很小的意识里,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胡大珂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一种愤怒和仇恨在他的胸膛里汹涌。老娘和妻子在家里为他和儿子提心吊胆。可怜的儿子只有八周岁多,也要跟着他受这份儿不是人受的痛苦。他觉得自己尽力了,可又觉得自己谁都对不起。他委屈,可又想不明白委屈的是什么。他心里在暗暗地骂日本人,想到了满脸都是胡子的黑田小队长,想到野心勃勃没有廉耻的都鸿勋,想到他们为了自己的私利给自己一家和许多中国人造成的苦难,他就恨。他的头脑冻僵了,思路也变得狭窄了。就连他最疼爱的儿子就在身后的这种感觉也有些模糊了。

根儿紧跟在他爹的身后。他已经失去了对疲劳的感觉,只是机械地朝前挪动着脚步。他的手指早就不能伸缩了。他面部的血液好像已经凝固了,嘴唇已经冻僵。眼睫毛不时冻结在一起,他不得不一再伸出已经失去了感觉的麻木的右手,用力把睫毛上小小的冰块儿捏碎,融掉,以保持眼睛能够开合。他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穿着衣服,觉得自己是在赤裸着身子走路。细细的风丝儿,像无数密集排列的利箭,不停地朝他的全身发射,阵阵剧痛使他颤抖。寒风扑进他矮矮的衣领儿,扎到他的脖子上,脖梗子立刻就麻木了,说不清是冻的还是烫的。他被包围在痛苦里,无处躲藏,无法解脱,无人能救。他的头麻木了,里面空空的。痛苦也变得模糊不清,恍惚间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的思路开始紊乱。奶奶、娘、叔叔、婶婶、舅舅、舅妈、小红、老家的和浑河的学校……一个个影像在他的头脑中闪烁,不能停留,无法连贯。只有两件事是清楚的:爹和他在一起,爹是平安的,他必须继续朝前走。

“根儿,冷吧?”胡大珂吃力地说道。他这是明知故问,表达的只是他内心的不安和对儿子的疼爱。根儿不听话,让他不满;但是他并不怨恨儿子。儿子是出于孝心和无知,这时埋怨儿子等于折磨他。

“不冷!一点儿都不冷!”根儿全力活动着僵硬的双唇和整个儿的口腔,装得毫无痛苦,用满不在乎的声调儿说道。他想表示出一点儿笑意,让他爹看了宽心,可是他没能做到,他面部的肌肉早已失去了笑的功能。

胡大珂知道儿子是在安慰自己。他发现儿子的面颊已经冻裂,上面出现了许多细细的蚂蚱纹儿,不禁默默流泪。泪珠立刻变成了冰块儿,跌落地上。他转回身,抓住儿子的一只小手儿,不顾他的挣扎,硬塞进自己的怀里,贴到自己的肚子上。他后悔自己没有带着儿子回去,以致让他遭受这样的痛苦。

“讲个故事,想不想听啊?”走在最前面的赵凤山脸朝后,倒行着提议说。

“好!”三个孩子和半大小伙子二吉等年轻人七嘴八舌地答道,显出了一点儿活人的气息,马上凑到赵凤山的身边。

赵凤山一边倒退着,一边缓慢地、高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从前啊,在俺们老家菏泽那一带有一个老财主,叫季福海。他家有良田百亩,骡马成群,还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来福,二儿子叫来禄,小三儿子叫来寿。”

“老财主一天天变老了,自知活不了多久,就开始考虑自己的后事。你们猜,最让这个老财主放心不下的是什么?”

“是他的三个儿子!”道士说道。

“不对。”赵凤山说。

“是他老婆。”素桂说。

“他老婆早就死了。”

“他的房子和地!”根儿说道。

“对喽!还是根儿聪明。财主嘛,他最爱的当然是钱喽。”

“老财主把大儿子来福儿叫到自己的面前,问道:‘来福儿啊,俺死后你准备怎样发送俺呀?’来福立刻恭恭敬敬地回答道:‘你老人家劳苦一世,置办起这样大的一个家业。您百年之后,俺一定大操大办,好好儿地发送您老人家。给您买最好的木料,请最好的工匠,打最好的寿材;在门前搭起四个大席棚,请两台大戏,两拨子吹鼓手,道士和尚都请到,让他们对着唱,对着吹,给您老诵经,送你老人家上西天。’老财主听了,失望地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来福儿啊,俺白疼你了!你可真是不中用啊!’”

“来福儿疑惑地从他父亲的房间里走出来。”

“来禄正在门外等着他,见他出来了,就问道:‘大哥,爹和你说什么啦?’”

“来福一五一十地对来禄学说了他爹对他说的话。来禄点点头儿,以为自己心里有了底,高高兴兴地等待着他爹的呼唤。”

“后来呢?”根儿问道。

这时,一阵挟带着积雪沙石的旋风刮过,堵住了赵凤山的嘴。故事中断了。

“说呀!叔叔你快说呀,来禄怎么啦?”道士焦急地催促道。

“快说快说!”二吉也急等着听下文。

“听故事得有耐心啊。”赵凤山笑笑,接着说道:“过了一些日子,老财主把二儿子来禄叫到跟前儿,问道:‘我说来禄啊,等俺百年之后,你打算怎样发送俺呀?’来禄胸有成竹,立刻回答道:‘你老人家一向简朴,俺不能违背你老人家树起的勤俭的家风。你老生前穿什么、用什么,您百年之后俺就给您穿什么、戴什么,一定从简办好您的后事。’老财主沉吟片刻,先点点头儿,然后又摇摇头儿,说道:‘嗨,来禄啊,你也不是个有用的人哪!’”

“这个来禄太不孝顺啦!老财主当然要生气。”道士忍不住发开了议论。

“根儿,你说呢?”赵凤山问道。

“怎么能怪来禄呢?是老财主不让他孝顺嘛。”根儿吃力地回答道。

“根儿说得对。”素桂附和道。根儿听了,心里挺高兴。他喜欢素桂。她让他想起他被日本人扔进大海里的当时还活着的姐姐。

“后来呢?”道士催促道。

“来禄从他爹的房间里走出来,等在门外的来寿急忙问道:‘二哥,咱爹对你说了些什么呀?’老二来禄一五一十地对来寿学说了他爹对他说的话。来寿点点头儿,觉得自己心里有数儿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老财主又把他的老三来寿叫到自己的跟前儿,问道:‘来寿啊,等俺百年之后,你打算怎么发送俺呀?’来寿说:‘爹,你老百年之后,俺要把你老人家浑身剥得一丝不挂,洗得干干净净,切成一块一块的,放进咱家的大锅里煮了,拿到街上去卖!’老财主听了老三的话,激动得一拍大腿,从炕上跳起来,泪流满面地说道:‘啊呀,你才是俺的好儿子啊!俺后继有人了!’”

“来寿真的把他爹给煮了吗?!”道士吃惊地问道。

“老财主的话还没说完呢,”赵凤山说,“你们猜老财主对来寿说的是什么?”

被来寿的回答惊傻了的孩子们,不知如何回答赵凤山。

赵凤山继续说:“老财主千叮咛万嘱咐地对他的老三说道:‘来寿啊,你千万要记住,你不要到你姥娘家的那个庄里去卖,你舅舅家的秤大,而且他好赖账,吃了肉也不会给钱!’”

旷野里终于响起了干涩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