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层社会与神圣世界

（一）下层社会

本卷勾勒的“世界”也包括较少谈到的“下层社会”（underworlds）。帝国建构和海上互动是建立在不能发声的众多普遍人的痛苦之上的。历史中也有这样的例子，受害者转瞬之间变成了加害者，作出个人或集体的抵抗，甚或转化为罪犯，哪怕他们原本并不是这样的人。然而，历史的这一面只留下了只言片语。例如，关于欧洲的犹太人迫害和早期近代欧洲的流浪者，我们知道很多，对印度的不可接触者可能也有不少了解，但是关于日本部落民和中国贱民，我们就所知甚少了。大西洋奴隶贸易和美洲种植园中的奴隶制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研究对象，但是对非洲和亚洲内部的奴隶制，参与其中的欧洲人，以及伊斯兰世界的奴隶制，我们所知还很不够。另外，男性受害者的信息要比女性更容易找到。

构建帝国的战争并不仅仅带来无数的强奸、酷刑、掠夺，还有大规模的屠杀。帖木儿就因其征服战争中的嗜血恶名累累。他按照蒙古传统将受害者的颅骨搭成金字塔。据说在反叛的伊斯法罕陷落后，颅骨堆积了七万之多。[77]就是史笔留情的伟大的莫卧儿皇帝阿克巴，在占领了奇托尔后也杀戮了三万人。[78]在荷兰“帝国建造者”简·皮特斯佐恩·科恩治下，大约一万五千班达岛民因反叛被杀。奥利弗·克伦威尔在德罗赫达仅仅处决了两三千人，而爱尔兰的城市要比亚洲的小。[79]

亚洲和非洲的贵族骑兵和高贵的常备步兵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但是被欧洲列强压榨雇佣兵和普通水手就并非如此了。对下层阶级的招募靠的是强制征募和秘密诡计，这些人被漠视，并受到各种非法对待。因此，他们不得不屈服于严厉军规的无情统治。荷兰东印度公司招募的部队有一部分来自荷兰的孤儿院。这些孩子是士兵与女奴或者亚洲女人生下的，他们没有被流产，而是在活下来在公司的济贫院和孤儿院中度过童年，之后男孩就可以被招入军队，女孩就可以等待出嫁，弥补殖民地里严重缺少女人的问题。[80]除了和土著女人的非正式关系被允许外，几个欧洲列强也从母国运送孤女来解决女人的短缺，究竟多少人是为了试试运气自愿前往的有待讨论。

船上的拥挤让普通海员的境遇比士兵的还要差。据说在奴隶船上“在水手面前，连黑人也觉得自己像个人”[81]。早期地中海上排桨帆船的桨手不论是奴隶、罪犯、征召还是自愿的人，不仅要屈身于严酷的纪律，而且几乎不能自由行动。除了其他方面以外，他们还被要求在岗位上解手，而便溺不会随时清理。在通往亚洲用时数月的航程中，疾病总是在夺去人们的生命。[82]1640年，一艘荷兰船上三百人里就有八十人由于坏血病死在航程中，他们的牙齿掉光、牙龈腐烂。其他人由于巨大的病痛不得不把自己绑在铺位上。尽管荷兰东印度公司至少对船员的适当营养、食宿和人道待遇有所重视，腐败的船主和恶劣的环境经常一起抵消它。最终，因为有经验欧洲水手的缺乏，船员中不得不增补进奴隶、印度人、中国人、巴厘人和爪哇人。结果导致了反叛的风险增加。1783年，一艘从巴达维亚驶往好望角的荷兰航船上，20名印度尼西亚奴隶因为被怀疑策动暴动而被扔进海中。在另一艘船上，5名欧洲船员在船员暴动中被杀死，143名船员中的15名中国人被判走跳板。[83]对于欧洲的海员，亚洲海域里的暴动风险过大，渐渐地他们只在船只邻近家乡的时候服务。1701年有一个显著的例子，一艘荷兰船上的船员在船上狠狠打过厨师好几次，等到靠岸的时候他们以同样方式对待了船长。[84]

有时候暴动船员甚至会占领航船。下一步要做的就是选择加入海盗；海盗在17世纪的加勒比海和印度洋地区尤其猖獗。受害者又一次变成了加害者。与许多海盗电影的浪漫截然不同，海上的下层社会不光有实用的基层民主，更有海盗们犯下的数不清的残暴罪行。[85]

在陆地上，一种相类似的不轨之举是退伍军人或者逃兵成为强盗。文艺作品虚构的这些人的形象，也是从反抗社会的反叛者到邪恶的罪犯，一一不等。这种问题不只出现在边界上，也发生在条件优越的地区。但是无论如何，这些匪帮的领导是可能变成领主的。他们的生涯与帖木儿及帖木儿系的巴布尔（Timurid Babur）相比，差异只不过在量级上。

就连被运送到美洲的非洲奴隶也不仅仅通过持续的起义来反抗命运，许多奴隶成功地逃跑，他们成为所谓的“奇马戎人”（cimarrones）或“马戎人”（maroons），他们在荒野中不断建立组织程度高低不等的政治组织“基伦博”（quilombos）。有时候他们同时对抗白人和印第安人。巴西北部的逃亡黑人城市帕尔梅拉斯存在于1600—1695年，人口最多时曾有3万人。[86]除了跟殖民者发生摩擦冲突，他们也建立和平协议，尽管有时候要付出的代价是，归还新来的逃奴，甚至在周围发生新叛乱的时候充当殖民者辅助军事力量的代价完成。

从中国到法国，农民也总是在困境下时时发起叛乱。作为最重要的经济资源而饱受压榨，农民在所有的帝国中都构成了最重要的下层社会，他们并不满足于始终作为沉默的大多数。不如说，扮演这个角色的是女人；妇女可以说和大多数其他下层社会一样，一直是被剥削的下层社会。

（二）神圣世界

近代以来的世俗历史学往往会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前近代人们的历史——正如本卷所讨论的——必定是关于“神与人”的历史。我们这里讨论的每一个世界也同样有自己的“神圣世界”，一个或者是几个。不同的“神圣世界”彼此竞争，比如在西方是天主教和各种派别的新教竞争，在伊斯兰世界是逊尼派与什叶派的各派竞争，在印度是湿婆派和毗湿奴派竞争，在中国是儒教、佛教、道教和其他传统信仰竞争，等等。

从根本上说，我们的历史也可以重新解释为“征服之神”（conqueringGod）的二元历史。[87]因为在1350—1750年的400年间，真主和上帝（Deus，像基督教传教士们在日本等地就是这么来称呼他们的神）的追随者都在不断加速增长，接近于在全世界建立精神统治。基督教控制了整个新大陆，以及像西伯利亚、菲律宾和刚果王国那样的亚洲和非洲的独立地区，以及这些大陆其他地区散布的少数信徒。伊斯兰教获得了东南欧和苏丹，在印度占据上风，逐渐让印度尼西亚的多数居民皈依。在这个进程中，两个征服宗教的支持者都使用了强力，可能基督徒使用的更多。但是在奥斯曼帝国的扩张过程中，暴力成为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互动的模式，其严重程度是十字军东征以后闻所未闻的，所造成的结果在今天还有影响。

当然，其他神明的侍奉者也并一定在政治上会更为和平。无疑，在远东发生了对基督徒的大规模迫害，在日本也看到了对某些佛教派别的暴力镇压。但是，不同之处是，在那些地方，以及印度、非洲的非伊斯兰教地区，并没有“征服之神”的概念，而是有一些性质完全不同的宗教概念。在18世纪，与其他来自印度和中国的魅惑之物一起，它们也被有选择性的带入了欧洲，在欧洲产生了影响。

首先是亚洲的“无神论宗教”（atheistic religion），对西方宗教概念来说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术语，它首先是在某些佛教信仰中有明确的表现。按照其观念，世界有其客观的力量和法则，觉悟的人能够自觉和它保持一致。同基督教不同，信徒并没有享有这世上的特殊地位。

其次（与前者不无思想相似之处）是宗教的包容性，这一点在印度有最为突出的体现。他们将耶稣基督道成肉身——基督教的核心教义——简单地解释为自己大神的另一个化身，因而基督教和印度教的调和就不成问题。相反，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则总是将自己理解为唯一的宗教派别，自始就谴责其他信仰的追随者应该下地狱。

但是还应补充，西方显然是通过自身的努力——也要感谢来自古典与基督教的推动力的结合——发展出了启蒙思想，有了宗教表达与宗教宽容的信仰自由。这一立场在四种方式上被证明：在无神论面前，一切宗教都是不真实的；或者，按印度的包容性，它们都同等真实；或者，人类无法确定真理；或者，爱邻人的诫命要优先于探明真理的冲动。

除此之外，在这个时期中，还有一种事实体验让很多传教士感到震动，但是在此期间也对此有了完美的解释，使其合法化、正常化，——这就是在新信仰中旧的宗教继续存在。这一点表现尤其显著的（但并非仅见于此），是拉丁美洲的基督教的融合式实践，以及各种苏丹人的伊斯兰教。关于这一现象的最根本的表述，就是不同宗教信仰之间可以互换的实践，以及允许一个人可以同时拥有多重宗教身份。我们今天全球化时代的世界观，正是源自于上述这些逐渐出现于1350—1750年间的事物，最终呈现为现代的多元复合体。

（沃尔夫冈·赖因哈德[Wolfgang Reinhard]，先后执教奥格斯堡大学、弗赖堡大学、海德堡大学；译者孔源，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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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为沃尔夫冈·赖因哈德为其主编《帝国与相遇（1350—1750年）》一书所撰导言，该书系六卷本世界史的第三卷。丛书总主编为入江昭（Akira Iriye）、奥斯特哈默（Jürgen Osterhammel），由美国哈佛大学出版社、德国贝克出版社以英文、德文同时出版。本文依据英文版译出，Wolfgang Reinhard，ed.，Empires and Encounters，1350-1750，Cambridge：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5，pp.3-52。——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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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这一概念来源于：Mariano Delgado，Abschied vom erobernden Gott：Studien zur Geschichteund Gegenwart des Christentums in Lateinamerika，Immensee：Neue Zeitschrift fürMissionswissenschaft，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