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数民族作家文学研究

从《满巴扎仓》看蒙古族审美心理原型

包明德

(中国社会科学院)

《满巴扎仓》是蒙古族作家阿云嘎用蒙古文创作的长篇小说,由哈森翻译成汉文后,发表于《人民文学》2013年第12期。作品通过扣人心弦的情节,神秘莫测的迷局,讲述了发生在19世纪末鄂尔多斯草原的故事,塑造了一群为保护和利用民族文化遗产而勇敢担当的喇嘛形象。这部作品,不仅表现了浓郁的地域蕴含和民族特色,也开掘和张扬了民族传统文化中潜隐的价值,体现了鲜明的创新精神与现实品格,透射着作者对自然与社会的独特体验、对重大思想文化问题的思考,因而产生了广泛热烈的反响。

满巴,是藏语医师的意思;扎仓,是学部或研究院的意思。满巴扎仓亦即医学研究院所之意。蒙医蒙药绵延数千年,作为中华医学的一部分,在历史的长河中,同草原的自然环境和牧民生存的状态相结合,不断创新和丰富,到近现代臻为宝贵的文化遗产。蒙古医药学的显著特点是养生与治疗结合,精神抚慰与身体治愈结合。满巴扎仓,虽然也是医师喇嘛的寺院,同时也是寺院的医学会所,还是传播民族文化与民族精神的殿堂。“这里供的佛不是观音菩萨而是药王佛,从这里散发的不是桑叶和香火之香,而是蒙药藏药的芬芳。”[1]起源于各种流派的医术像一条条溪流先后汇集到这里。特别是,元末明初元上都被烧后,从大火中被抢救出来的秘方药典就保存在这里,更增加了这个地方的神秘与奥妙。故而,这个满巴扎仓成了纷争、恶斗的舞台,上演了一幕幕的悲剧、喜剧、丑剧与正剧。秘方药典,便成为各种争斗的武器与筹码,纠结着权欲、贪念、野心与虚妄。

作品开篇伊始,就是满巴扎仓的名医旺丹暗地里遭到一伙人的绑架。这不仅扣紧读者的心弦,增强了作品的魅力,也为整个作品构建起情节体系与人物谱系。旺丹是名医,也是个不好不坏的中间人。他爱金钱、爱美女,同时医术很高明,有做人的底线。而他的大半生都为周遭的权谋所累。20年前,他在伊尔盖城被朝廷暗探桑布的同伙威胁利诱,不得已利用治病之机,使王府两位夫人乌仁陶古斯和苏布道达丽失去了生育能力,为此,他一直很内疚、很压抑、很惶惑。这次被绑架,也是桑布耍弄的阴招。原来,旺丹以他高明的医术从苏德巴的脉象与情态,推断出他内心有仇恨,身世不寻常。事实上苏德巴是被逼出王府的隐姓埋名的王位合法继承人。这就直接威胁到桑布设计的大圈套。因为苏德巴一直被桑布视为攫取秘方药典、篡夺王府大权,进而受到朝廷升官加赏的棋子。总之,装扮成药贩子的桑布,为了实现升官发财的梦想,是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还有旗王爷、老协理等人,同桑布一样,为了得到药典,方式是丑陋的,目的是卑污的。同桑布及旗王爷、老协理等相反,围绕秘方药典的保护和利用,住持扎仓堪布,名医楚勒德木,药方专家拉布珠日,流浪医生潮洛蒙以及苏德巴等人物形象,鲜明地体现了草原医生天性的美好、品格的纯正以及职业操守,表现了群体良善的智慧和力量,折射了草原上世代相传的人性光辉。

拉布珠日视野开阔,徜徉于天地万物与世间人群之间,以一个专家的眼光,把寺庙定位于研修医学、学习知识和磨砺人品的地方。他身体力行,刻苦编纂经书。他引导学生既要学知识,也要学习怎么做人,要注重到实际生活中去体验。他认为医学也是一种抚慰心灵的学问,在它的背后,隐藏着善良、宽厚、同情和怜悯。在他体贴的呵护和有效的教导中,苏德巴化解了仇恨,摆脱了苦闷与孤独,变得宽宏和纯朗。楚勒德木和潮洛蒙则鲜明地体现了蒙古人直来直去、点火就燃、疾恶如仇和义无反顾的品格。为了保护徒弟,为了保护药典,楚勒德木立刻手持棍棒必欲除掉坏人更登而后快。潮洛蒙在遭到桑布哄骗绑架讨要药典之际,视死如归地对桑布说:“我是不会把药典给你的,想要我的命,你就拿去吧。”面对朝廷、权奸与卑劣小人占有或破坏药典的罪恶图谋和行径,满巴扎仓住持扎仓堪布,不负前辈的重托,不辱肩负的使命,在保护和利用秘方药典的斗争中,表现出高超的智慧与勇气。他认为对秘方药典最好的保护,就是把它公开,就是让大家分享。所以,他预先就发动召集包括小喇嘛在内的众人,抄录那部珍贵的药典并广为散发。那部秘方药典里所有的药理、方术、智慧和技艺已永久地留在了满巴扎仓,留在大家的记忆里。谁也抢不走了,谁也无法破坏了,一切阴谋伎俩都以失败告终。

作品中生动鲜活、血肉饱满的人物,同作品的情节互动激发,不仅拉抬了情节的跌宕起伏,同时也深化了作品的主题思想。文明和财富是历代不断积累形成的,“现在的许多根源,深深存在于过去”[2]。“在人类进步的道路上,发明与发现层出不穷,成为顺序相承的各个进步阶段的标志。”[3]在整个中华文明的视野上加以考察,作品《满巴扎仓》所唤醒和表现的价值元素,和现代文明建设形成了有机地对接和转化。例如,有效地保护和利用文化遗产,把秘方公开,使之服务于公众的珍贵理念。还有对各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如何才能彻底摆脱仇恨与疼痛,世界如何才能和平、和睦与和谐等问题,都进行了深刻的省思。

在我们现实生活中,有许多把发明专利用于社会,献给广大农民,献给广大牧民,献给广大市民的鲜活事例,这可以说是优秀传统基因在社会主义时代条件下发扬光大的结晶。在这方面,作品《满巴扎仓》让读者看到了过去生活中游走的影子。这对历史题材、民族题材和本土题材的书写是有启示借鉴意义的。

作者阿云嘎是土生土长的鄂尔多斯人。他生长的地方,村里乡里都遍布大小寺庙,著名的成吉思汗陵就坐落在这个地方。少年阿云嘎曾被送进寺庙当过喇嘛,经历过跳鬼、念经和庙会文化的熏陶,也在寺庙里学到各方面知识。特别是,作者对寺庙药房和僧俗人生百态有着痛切的凝视与体察。新中国成立后,他同很多有相似背景的年轻僧人一样,逐渐转化成长为国家干部和出色的作家。特殊的环境、特殊的经历、特殊的感受与特殊的积累,使得精通蒙古语言的阿云嘎,抓住了民族性格的深刻之处,写出了族群记忆与民族审美心灵的关键点。阴谋、仇恨、妒忌与奸诈,是从古到今蒙古民族最憎厌的品行。有无这些方面的表现,几乎成为界定人品好坏、人格高低最鲜明的标准,可以说这就是一种“民族性秘密”。作品《满巴扎仓》通篇就渗透着这样的审美倾向。例如:“人间的阴谋就很像这种蘑菇,它总是在暗中运行,而且不易被人发觉。”[4]“皇宫是一个充满着阴谋、谗言、冤屈的地方。”[5]再例如,正派而睿智的扎仓堪布住持,同觊觎秘方药典的陌生人下棋时,洞悉到“这棋盘就是家乡的土地,各种阴谋,较量和角斗都在继续……”[6]老协理夫人苏布道达丽赞赏说:“金巴为何总是快乐而信心十足,因为他不使阴谋,不怀恶意,没有贪念,坦坦荡荡,那样的人怎能不快乐呢?”[7]等等。纵观中外文学的历史,从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各个层面都可以看到,“民族审美心理中积淀着民族特有的想象,情感、记忆和理解。任何一个民族,其审美能力的生成和发展都有别于哲学抽象力的深化,也不同于伦理道法体系的规范化。作为人类历史的感性成果,民族审美的鲜明特点是理性与感悟、民族与个体、历史与心理的融合统一。积淀是生理的,更是心理的。是个体的,更是民族的,社会的”。[8]可以清晰地看到,《满巴扎仓》所鲜明呈现的审美心理,对嫉妒、阴谋与奸诈的拒斥和批判,是从古到今流淌在蒙古族精神文化里的一汪活水。鄂尔多斯地区在古老的阿塔天神祭词里就被说道:“让我们避开妒嫉者的恶意”,“让我们避开人世间的奸诈”。《蒙古源流》是最有价值的蒙古族史籍之一,成书于1662年,后由清廷编入《四库全书》。这部典籍作者萨岗彻辰也是鄂尔多斯人。其中有段话说:“(众生们)现吃现取那种稻子,其间一个奸猾的众生当天收回次日的份额存起来,那种稻子也绝迹了,而嫉妒罪业之道由此始起。”[9]在这里著者把嫉妒、贪念之类上升到了罪恶的层级。渗透于蒙古族文化艺术中的审美价值取向,还鲜明地体现于文学欣赏与文艺评论中,并且臻为一种方法。晚清蒙古族文学家哈斯宝,在研读了《红楼梦》之后,为薛宝钗的奸诈和嫉妒所惊惧,他犀利地评说道:“看她行径,真是句句步步都像个极明智,极贤淑的人,都终究逃不脱被人指为最奸诈的人。”[10]他还透辟地点明袭人“狡计奸诈”,并把她看作男人中的宋江。另外,开创了蒙古族新文学先河的纳·赛音朝克图,在新中国成立后的诗作《鲁迅》中赞颂道:“当嫉妒、仇恨、欺诈像蛛网般密布的时候,你是一位烈火般燃烧的作家。”由此可见,文学的民族个性根深蒂固,源远流长,具有很强的稳定性和久远的传承性。长篇小说《满巴扎仓》所体现的民族审美心理,虽然有别于哲学意义上的升华,也不同于民族伦理道法体系的规范化,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遗传基因,但却打开了蒙古族“时代魂灵的心理学”,展示着一个民族性格的秘密。这些,都有助于读者认识蒙古族文学,进而把握其从伦理到形式创新发展的脉动。

总之,作者阿云嘎“以新的形,尤其是新的色”写出了他对生命的体验和所经历的生活,为民族文学创作带来一股清奇的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