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星划过

天宝十一载,隆冬的寒风如刀割般肆虐。

青海湖畔,雪线已悄然压至石堡城下,天地间一片肃杀。哥舒翰身披一件缀满冰碴的狐裘,独自伫立在城头,寒风将他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哥舒翰凝目远眺,视线越过那绵延起伏的雪地,只见远处草原之上,吐蕃营帐密密麻麻,如黑色的蚁群般铺展开来,一眼望不到边际,将唐军据守的这座孤城,围得水泄不通。哥舒翰腰间那柄金刀,刀坠在风中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却又带着几分寂寥的叮当作响。这金刀,十年前由玄宗亲赐,曾经承载着无上的荣耀,在无数场战役中闪耀光芒,见证过他的赫赫战功。然而此刻,在这被重重围困、前途未卜的绝境中,却好似一道如影随形的催命符咒,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城中,已然三日断绝了军中粮草。士卒们面容憔悴,身形枯槁,仿若从地狱深渊爬出的饿殍。他们艰难地啃着冻得如石头般坚硬的糌粑,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闪烁不定,恰似饿极的恶狼,透着疯狂与绝望交织的复杂神色。在这仿若死寂的氛围里,唯有那凄厉的风声,在城头上空呼啸盘旋,如同一场悲壮的乐舞,为绝境中的困守烘托掠阵。

“将军,洛将军求见!”亲兵那清朗传唤穿透了肃杀的风雪。

朔风裹挟着漫天飞雪,如同一头凶猛的巨兽,在天地间横冲直撞。洛河单人独骑,踏破风雪疾驰而来,在城楼边翻身下马。哥舒翰见洛河那身原本洁白如雪的白袍,此刻已被鲜血浸染得斑驳不堪,银色铠甲也蒙着层层寒霜,在这冰天雪地的映照下,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冷光。

洛河走到近前,嘴角却仍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那笑意仿若春日里最温暖的暖阳,有着能融化世间一切冰雪的力量。即便此刻满心忧虑的哥舒翰,看到如此少年,一直紧绷如弦的心,也不由得舒缓了三分。

洛河单膝跪地,身姿笔直如松,眼神坚定得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他沉声道:“义父,吐蕃大营西北方有处冰裂谷,请义父同意孩儿从那里突围求援。”

三年前,洛河尚是稚气未脱的少年郎,在纷飞箭雨之中,毫无惧色,一马当先,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奋勇攀上城头。他手中长枪舞动,寒光闪烁,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挑吐蕃主帅首级,瞬间改写了战局。那时的他,青春年少,朝气蓬勃;此时的他,历经战火洗礼,已非昔日孩童,这般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的少年,在哥舒翰眼中,世间便没有他做不成的事。正因如此,哥舒翰愈发珍视这份美好,如同守护稀世珍宝一般,愈发不愿让他去涉死。

洛河从怀中取出羊皮卷,那是昨夜斥候拼死传回的地图。冰裂谷的地形在羊皮卷上呈现得崎岖复杂,犬牙交错,中央裂隙处清晰地标记着一条暗河。“义父,请看。”洛河的语气不疾不徐,沉稳之中透着胸有成竹的自信。他修长的手指仿若灵动的画笔,在地图上缓缓划过,仔细讲解道:“冰裂谷下藏有活水,冰层最薄之处,只需以利刃劈砍,便可破冰。义父只需拨给孩儿三十名水性上佳的精兵,孩儿定能寻机突围出去搬取救兵。”

城墙上的火把,被呼啸的风雪卷得明灭不定。哥舒翰凝望着少年映在雪地上被火光拉长的影子,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

三年前,那白袍小将在云梯上舍生忘死、奋勇攀爬的身影,仿若仍在眼前。

玄宗于大明宫丹凤门召见洛河之时,大雪纷飞,雪花簌簌落在稚气未脱的洛河发间,恰似点点晶莹的白梅,甚是可爱。

而如今,眼前的少年已然能将战术细节剖析得丝丝入扣、毫无破绽。如今的他,褪去了青涩,更加清冷、坚毅,已经成为哥舒翰在前线最坚实的倚靠。

“我给你五十个死士。”哥舒翰蓦地开口,声音如破竹之势,虽喑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然。他缓缓解下腰间那柄承载着无数荣耀的金刀,郑重地递至洛河跟前。刀坠之上,银龙蟠踞,威风凛凛,似随时都能挣脱束缚,腾空而起,翱翔于天际。“昨天你的刀卷了刃,这把刀乃是陛下所赐,跟随我多年了,从今天开始就交给你用了。”

洛河心头一震,抬眸望向哥舒翰,感受到哥舒翰眼中的信任和不舍,他连忙跪地,双手托起金刀,声音坚定如铁:“孩儿定不辱命。”

“莫要匆忙启程,寅时西北风起……”哥舒翰猛地一抖狐裘,身上冰碴如细碎雪花簌簌而落,他整理了纷乱的心情,又变回那个坚定敏感的猛将哥舒翰,“吐蕃巡哨远不及我军机警,逢寒风便会缩入营帐,围炉取暖。”言罢,他陡然攥住洛河手腕,眼中水光闪烁,那是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担忧与牵挂,“你是大军的希望,若未能归来,老夫定率军死战,让吐蕃人为你陪葬!”

洛河重重叩首,起身时用力抖擞身躯,抖落满身冰雪。

寅时刚至,五十名死士悄然聚于城下。洛河回首望向城头,哥舒翰的身影在风雪中逐渐朦胧,他不再犹豫催马远行。

冰裂谷下,暗流汹涌澎湃,如一条蜿蜒的蟒蛇,在黑暗中肆意游走,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洛河率领死士,自冰裂之处悄然潜入水道。刹那间,刺骨冰水如凶猛的猛兽,咆哮着灌入甲胄,寒意瞬间侵袭全身,好似无数根冰针直刺骨髓。暗流裹挟着尖锐的碎冰碴,如同一把把利刃,无情地割在众人脸上、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他们以麻绳束于腰间,彼此紧紧相连,相互扶持,静心默数暗流涌动的节奏,努力调整呼吸,在这生死边缘艰难求生。

洛河忽感腰间一紧,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一名死士不慎撞上水道中的裂冰,身形瞬间失控,如一片飘零的落叶,即将被漩涡卷入幽深冰窟。千钧一发之际,洛河迅速甩出腰间银鞭,那银鞭仿若一道银色的闪电,精准勾住士兵的腰带。紧接着,银鞭与麻绳协同发力,众人齐心协力,咬紧牙关,青筋暴起,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拉扯,终将那士兵从险境中拖了回来。

数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沉浮,小队终于破冰而出,成功离开了吐蕃大军的包围圈。洛河大口喘着粗气,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白雾,艰难说道:“前面有个林子,生个火暖暖身子。”他们在雪林里稍作停歇,短暂的温暖让冻僵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些许知觉。又他们在雪林里缓了片刻,洛河带着他们继续往南走了。

没走出多远,“嗖”的一声,弓弦骤响,一支狼牙箭贴着洛河鬓角呼啸掠过,带起一缕发丝。雪雾中,巡逻的吐蕃小队从林地中如鬼魅般跃出,为首者手持弯刀,刀身映着雪光,寒光闪烁,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朝着洛河狠狠劈来。洛河反应敏捷,旋身挥刀,手中金刀削铁如泥,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弯刀瞬间被斩作两段。刀锋余势未消,顺势划破对方咽喉,温热的血溅在雪地上,腾起袅袅白雾,在这冰天雪地中显得格外醒目。

“尽快解决,动静小点。”洛河下令,金刀在风雪中划出半轮残月。死士们瞬间散开,短弩与横刀交替齐发,所过之处刀光血影。

死士小队在冰河里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吐蕃斥候未能被一举歼灭,很快便有源源不断的援军陆续而至须臾之间,吐蕃援军如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涌来。东方破晓之时,十余名死士以血肉之躯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洛河则与数名死士趁机夺取吐蕃人的战马,勉强突围而出。

洛河的白袍银甲已被鲜血染得殷红如霞,那色泽刺目而惊心。清点麾下人数,只有十六个死士浴血而出,众人皆如脱力一般,东倒西歪地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中此起彼伏。洛河面色凝重,伸手撕下战袍一角,裹住左臂那深可见骨的刀伤,伤口处仍有鲜血汩汩渗出,很快便洇透了那临时充当绷带的布片。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周遭的死寂。原来是陇右大营的巡哨骑兵听闻动静,风驰电掣般疾驰而来。为首的裨将一眼便认出洛河手中的金刀,心中一惊,慌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语气带着几分敬畏与急切,高声问道:“将军,您究竟是如何从石堡城突围出来的?”

洛河长身而起,嘴角挤出一丝笑意,缓缓言道:“自然是从地下的暗河水道了。”

洛河的笑容让裨将觉得背脊一凉,他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平复了下紧张的心情,随后向身后做了个手势。身后的小队训练有素,迅速分立两边,为洛河让出一条通道。裨将恭敬说道:“将军,请随小将回营。”

陇右大营之内,氛围凝重如墨,仿若能攥出水来。洛河偕同十六名死士,周身浴血,挺立在营帐中央。对面的守将朱河,眉头紧蹙,面上满是无奈与踌躇之色。

“洛将军,非是本将不肯出兵,实乃陇右兵力匮乏,捉襟见肘。吐蕃迂回绕道洮州,截断我军粮道,营中老弱病残,自保尚显不足!”朱河喟然长叹,目光中满含恳切,“将军年轻有为,何必再返那必死之地?留于此间,来日定能大展宏图。”

洛河闻言苦笑,拱手行了个军礼,言辞坚定:“朱将军,石堡城乃大唐边关要冲,义父与万千将士仍在城中死守。洛河蒙义父养育教导之恩,岂敢临阵退缩?今日,纵是舍生赴死,本将亦要回石堡城,与义父并肩御敌!”语毕,转身便欲离去。

朱河见状,急忙上前一步,伸手拽住洛河的胳膊,急切道:“洛将军,此去恰似飞蛾扑火,决然有去无回啊!”

洛河回首,目光平静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决绝,挣脱朱河之手,沉声道:“朱将军美意,洛河心领了。然忠孝节义,乃儿郎立身之根本!”言罢,带着十六名死士,毅然决然地迈出营帐。

朱河再度阻拦,劝道:“洛将军,好歹在此稍作停留半日,让军医为将军及各位弟兄处理一下伤口再走不迟。”

洛河看向身边浴血的兄弟,微微颔首,道:“如此,便有劳朱将军了。”

不过一个时辰,洛河与十六名死士处理好伤口,旋即翻身上马,踏上归程,向着石堡城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扬起冰雪如铁。

洛河带着残兵回到石堡城,与哥舒翰说明情由,哥舒翰拍了拍洛河的胳膊,没说什么。

洛河单膝跪地,身姿笔直,沉声道:“义父,没有援军又如何,我们照样能把吐蕃人杀个干净!”

哥舒翰受到洛河的感染,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热血,仿佛回到了少年时的无畏岁月,他俯身扶起洛河。早些时候,斥候已经回报,吐蕃大军已重整军容,即将向石堡城发起总攻。

洛河换了身衣袍盔甲,抖擞精神投身战场,身姿仿若划破阴霾的利刃,直插敌阵。

吐蕃士兵如汹涌的潮水般冲向城墙,云梯一架接着一架靠上城头,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

哥舒翰和洛河在城墙之上与攀爬上来的吐蕃士兵展开殊死搏斗。洛河身形如电,金刀挥舞间,金光闪过鲜血飞溅,每一次出手,都要带走一个吐蕃人的命。哥舒翰也不甘示弱,手中长枪舞动大开大合,枪锋所指,吐蕃士兵纷纷倒地。城头上,唐军将士们在二人的鼓舞下,士气大振,拼死抵抗。然而,吐蕃兵力实在太多,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如狂风暴雨般袭来,唐军渐渐抵挡不住,防线终于开始出现松动。

洛河浴血奋战,直杀得双眼泛红如血,身上新添了数道可怖伤口,殷红的鲜血汩汩涌出,瞬间便将他的战袍染得通红。他侧目望向身旁同样陷入苦战、周身浴血的哥舒翰,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决然赴死的决绝之意。

恰在此时,一名吐蕃将领趁乱瞅准时机,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双手紧握住长刀,脚下发力,如恶狼扑食一般,朝着哥舒翰的后背狠狠砍去,那刀风呼啸,仿佛要撕裂空气。洛河眼疾如电,心中暗叫不好,当下不及多想,猛地大喊一声:“义父小心!”声如洪钟,在这嘈杂的战场上空回荡。他身形如电,竟似飞鸟一般飞身扑去,手中金刀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堪堪挡住了那致命一击。“当”的一声巨响,恰似洪钟鸣响,火星四溅。

然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洛河虽救下义父,自己却因身形暴露,躲避不及,被另一名吐蕃士兵瞅准破绽,手中长枪如毒蛇出洞,狠狠刺中他的腹部。洛河闷哼一声,鲜血顿时如喷泉般喷涌而出,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哥舒翰目睹这一幕,双眼瞬间瞪得滚圆,眼眶欲裂,睚眦尽露,仿佛一头发狂的猛兽。他口中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声若雷霆,震得周围的吐蕃士兵耳中嗡嗡作响。这怒吼中饱含着无尽的愤怒与悲痛,他挥舞手中兵器,如入无人之境,将周围的吐蕃士兵纷纷杀退。随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已然气息微弱、几近昏迷的洛河,轻轻交给身后的副将,声音颤抖却又满含坚定地吼道:“孩儿,慢歇!等义父把这些吐蕃杂碎杀个干净,咱们爷俩再一同到长安御街上纵马驰骋!”

洛河嘴角微微上扬,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尽管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强撑最后一次回应道:“好!”

他声音虽轻,却在哥舒翰心中激起千层浪。哥舒翰仰头望向苍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天,声震四野:“杀!”主将立志死战,麾下将士们也是热血沸腾,纷纷涌起一股同仇敌忾、不畏生死的气势。

吐蕃军队在唐军的顽强抵抗下,终于渐渐露出了疲态。他们的进攻开始变得迟缓,士气也逐渐低落。哥舒翰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变化,他抓住时机,高声下令:“将士们,反击的时候到了!杀!”唐军将士们如猛虎下山一般,向吐蕃军队发起了猛烈的反击。他们喊着口号,奋勇向前,将吐蕃军队打得节节败退。

也不知过了多久吐蕃军队再也无法承受唐军的反击,开始全线崩溃。他们丢盔弃甲,四处逃窜,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战场。哥舒翰望着败退的吐蕃军队,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他此刻满心牵挂的,只有洛河的安危。他顾不上休息,转身朝着后方营帐快步走去。

营帐内,军医垂首伫立,他的双手仍残留着洛河的鲜血,微微颤抖,似在诉说着刚刚那场惊心动魄却又无力回天的救治。哥舒翰迈进营帐的瞬间,目光直直地锁定在床榻上洛河的身躯,仿若周遭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洛河面色惨白如纸,毫无生气,医官应是想用棉被遮住他腹部那片狰狞的伤口,那殷红的血迹又洇红了大片被褥,如同傲骨的红梅开至荼蘼。

哥舒翰疾步至床边,身形一软,跌坐于地。他缓缓伸出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轻轻抚上洛河渐趋冰冷的面庞,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洛河满是血污的脸颊,试图从中寻得一丝往昔的温热,指尖所触唯有那愈发深沉的寒凉,那寒凉如同一把锐利的匕首,直直刺进他的心底。

“热帕子……”哥舒翰嗓音低哑,仿若从岁月的沙尘中传来。身后副将心领神会,旋即转身,寻来一方素白的温暖巾帕。哥舒翰修长的手指接过帕子,动作轻柔地为洛河拭去脸上斑驳的血污。这张年轻的面庞,在面对敌军时,凛冽的气势总能是令人肝胆俱裂;而于长安繁华街头,那温柔的笑意又似春日暖阳,总是引得长安贵女们如流萤逐光般纷纷汇聚。

营帐外,凛冽的寒风呼啸着,似是为洛河的离去奏响一曲哀伤的挽歌。风声灌进营帐,吹得烛火剧烈摇曳,光影在哥舒翰沧桑的脸上跳动,映出他满脸的泪痕。哥舒翰紧紧握着洛河的手,梦想洛河能够再起身对他说些振奋人心的话。“孩儿……”哥舒翰喃喃唤着,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他终于是相信了,他最骄傲的孩儿再也不能活过来了,老将心中的悲恸与惋惜化为一声长啸,烛火明灭,热血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