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冻梁如枷

寒风不是吹来的,是千万把无形的冰刀,从天台山嶙峋的脊骨上刮下来,将百里荒村死死钉在了一片凝固的、死寂的玄冰地狱里。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绝望的苍茫白。雪片不再是飘落,而是像沉重的铅砂,带着碾碎一切的势头砸向大地,积压成令人窒息的厚毯。房屋低矮的轮廓在风雪中模糊、扭曲,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白色的巨兽吞噬、消化。

华天涯背靠着祖屋冰冷的土墙,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碴,白气刚从唇边溢出,就撞上头顶那道支撑着整个破败屋宇的粗大房梁,瞬间凝成细密的霜针,簌簌坠落,砸在脚边冻硬的泥地上,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声响。

他仰着头,目光穿透屋内弥漫的、带着冰晶的寒气,死死锁在房梁中央。一道狰狞的裂痕,如同被巨人用冰斧劈开,横贯梁木。裂痕边缘,冰晶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古老榫卯的缝隙疯狂滋生、蔓延,像无数贪婪的白色藤蔓,缠绕、封锁。月光艰难地穿透屋顶的破洞和糊着厚厚冰凌的窗纸,吝啬地洒下一片幽冷的清辉,恰好落在那裂痕附近。冰晶折射着微光,竟隐隐勾勒出一只模糊而凶戾的兽瞳轮廓——穷奇!传说中吞噬谎言与灾祸的凶兽图腾,此刻在冰霜的雕琢下,于梁木之上幽然睁开,冷冷地俯视着下方渺小的生灵。

“哥…”一个细弱蚊蚋、带着明显颤抖的声音从角落的柴堆里传来。一颗小脑袋钻了出来,枯黄发丝粘在冻得发青的小脸上。是阿萝,他唯一的妹妹。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半块早已冻得梆硬的麦饼,饼心处,一个精巧的齿轮状烙痕深深凹陷进去,仿佛要将那点可怜的粮食也吞噬殆尽。“梁…梁要断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不是因为恐惧梁塌,而是因为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饥饿。

华天涯的掌心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热感。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柄陪伴了他无数个伐木、修缮日夜的锈斧。斧刃斑驳,斧柄被岁月和汗水浸染成深沉的暗红木色,此刻,在那暗红之上,靠近斧头连接处的第三道年轮纹路,正极其缓慢地渗出几缕暗红的血丝。那不是幻觉。那是父亲——那个在他十岁那年抛下他们兄妹,决然归隐山林的男人——在离家前最后一夜,用朱砂混着不知名兽血,一笔一划刻下的封印。那晚的记忆如同这风雪般冰冷刺骨:豆大的油灯将父亲佝偻、沉默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和那根此刻濒临断裂的房梁上。男人沙哑的声音混着窗外呼啸的风雪,像钝刀子一样刻进他年幼的心里:“天涯,记住…此屋不倒,华家不绝。守着它,哪儿也别去。”然后,父亲的身影就消失在茫茫风雪中,再未归来。

可如今,风雪已经将这座“华家不绝”的象征封堵了整整三日。仅存的一点柴薪早已在昨夜燃尽,化作灰烬,被刺骨的寒气彻底吞噬。火塘里只剩下几缕绝望的余温,正被无声蔓延的冰霜贪婪地吮吸殆尽。阿萝蜷缩在草席上,单薄的破布根本挡不住严寒,草席边缘已经结满了厚厚的白霜。她冻得嘴唇发紫,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连呵气取暖的力气似乎都快没了。

一股混杂着愤怒、绝望和强烈保护欲的情绪在华天涯胸腔里翻腾、冲撞,几乎要将他冻僵的身体点燃。他猛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同样破旧不堪、却勉强厚实些的袄子,用力裹住瑟瑟发抖的阿萝,只留下一件单薄的里衣。刺骨的寒风瞬间穿透布料,激得他皮肤一阵战栗。他从怀里摸索出一样东西,塞进阿萝冰冷的小手里——那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边缘磨损严重的青铜齿轮。冰冷的金属触感让阿萝下意识地握紧。那是几年前,墨家外门弟子公输家用来抵偿租借祖屋旁一小块薄田的地租时留下的信物。齿轮边缘的齿尖上,还残留着几抹洗不掉的暗红锈迹——那是父亲坠崖失踪那天,公输家的人慌乱中遗落,齿轮染上了父亲的血。

“抱紧这个,别撒手。”华天涯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必须劈开这该死的梁!不是为了什么“华家不绝”的狗屁遗言,只是为了取暖,为了活下去,为了阿萝!

他不再看妹妹惊恐的眼神,深吸一口仿佛能冻结肺腑的寒气,猛地转身,双手紧握锈斧,将全身的力量和那股压抑了十年的愤懑,狠狠灌注于双臂,朝着那道冰霜缠绕、穷奇隐现的梁木裂痕,全力劈下!

“铛——!!!”

一声震耳欲聋、完全不似劈砍朽木的巨响猛然炸开!恐怖的震荡顺着斧柄狂猛地反冲回来,华天涯只觉得虎口一阵剧痛,仿佛骨头都被震裂了,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顺着斧柄流淌。更可怕的是,斧刃与梁木接触的刹那,一股刺骨的、带着森然禁锢之意的寒气,如同活物般沿着锈迹斑斑的斧柄飞速蔓延而上!

咔…嚓嚓……

细微却清晰的冻结声响起。华天涯的双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了一层闪烁着寒光的、鳞片状的冰甲!彻骨的寒意瞬间侵入骨髓,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和灵力。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房梁裂痕处——在冰晶蔓延的中心,几个散发着微弱金光、充满庄严肃穆又冰冷无情气息的古老篆文一闪而逝!

“文心镇魂…稷下学宫!”华天涯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中燃烧起熊熊怒火,混杂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儒家的禁锢禁制!竟然深埋在这北境边陲、穷乡僻壤的自家祖屋房梁之内!难怪…难怪父亲当年宁可从断崖一跃而下,粉身碎骨,也决绝地不肯再踏回这个家门一步!这根本不是什么庇护之所,而是一座精心布置的囚笼!

他低头看着自己覆满冰鳞、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臂,又看看梁上那若隐若现、散发着禁锢之力的符文,一股被愚弄、被囚禁、被当作蝼蚁般对待的滔天怒意直冲头顶。什么“华家不绝”?什么“此屋不倒”?全是狗屁!是套在他们父子、他们兄妹脖子上无形的枷锁!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不再去管虎口的剧痛和双臂的麻木。父亲的血染红了齿轮,他的血,同样可以染红这柄锈斧!滚烫的鲜血顺着斧柄的沟槽蜿蜒流下,触碰到那第三道由朱砂兽血刻画的年轮封印时,奇迹般的事情发生了——那暗红的封印纹路仿佛被激活的活物,遇血即融!一股微弱却炽热的力量从斧柄深处隐隐透出,对抗着那彻骨的冰寒。

“给我——开!!”

积蓄了十年孤愤、夹杂着对阿萝无限守护之意的第七斧,挟裹着风雷之势,带着他通玄境(锻体巅峰,初窥灵力)所能榨取的全部力量,甚至引动了刚刚斧柄封印融化带来的那丝暖流,再次狠狠斩向那冰封的裂痕!

轰——!

这一次,不再是金铁交鸣,而是朽木彻底不堪重负的哀鸣!被冰霜和禁制强行“焊”住的梁木裂痕处,猛然炸开!无数饱含冰晶的木屑如同受惊的雪蝶,在狭小的屋内疯狂纷飞、旋转。

就在那炸裂的中心,在梁木最深处,一截不过尺余长、闪烁着冰冷青铜光泽的奇异符骨,赫然暴露在风雪与月光之下!它不像天然骨骼,更像某种精心锻造的法器部件,表面镌刻着极其古老、繁复、充满蛮荒气息的符文。此刻,九道闪烁着寒芒、由纯粹冰霜能量构成的锁链虚影,如同活物般缠绕着符骨,将它死死禁锢在梁心。

当华天涯手中那柄沾满他热血的锈斧斧刃,无意间擦过那截青铜符骨的表面时——

嗡!

奇异的共振发生了!整个祖屋,不,是整个荒村范围内的空间,都仿佛响起了一连串巨大、精密、沉重到令人心悸的榫卯咬合之声!那声音仿佛来自远古洪荒,带着开天辟地般的伟力。

与此同时,青铜符骨表面的古老符文骤然亮起!一道庞大无匹的虚影猛地从符骨中投射而出,瞬间充斥了华天涯的整个视野!

那是一株树!一株接天连地、根系仿佛扎穿了九幽地府、枝梢直接刺破了九天罡风的巨树虚影!树皮如青铜,纹路似龙鳞,散发着亘古、苍茫、仿佛支撑着整个天地的恐怖气息!

“建…建木?!”华天涯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这是只在最古老神话传说中才存在的天地之柱!稷下学宫藏经阁的残破典籍里有过只言片语的记载。这符骨…这禁制守护的…竟然是《天工开物》的残篇?!而且是传说中墨家初祖公输班刻于禹王九鼎之上、早已失传万载、号称能弑神逆天的禁忌之法——“逆天诀”?!

符文的光华如同有生命的活水,脱离了符骨的束缚,化作一道温润又霸道的流光,无视了他体表的冰鳞,瞬间没入他的眉心!

“呃啊——!”

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却又带着某种原始道韵的灵力洪流,如同被惊醒的太古凶兽,蛮横无比地冲入他尚未完全打通的经脉!剧烈的撕裂感从四肢百骸传来,仿佛全身的经络都要被这股力量撑爆、扯碎!他修炼多年,卡在锻体巅峰、那层看似薄如蝉翼却坚若磐石的“通玄”关隘,在这股洪流的冲击下,如同被巨锤砸中的蛋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崩塌!

意识瞬间被拉入一片混沌的幻境。他仿佛站在了那株顶天立地的建木之巅,脚下是翻滚的云海和无垠的大地。他手中紧握的不再是锈斧,而是一柄缠绕着混沌气息的巨戟!一种掌控天地、逆伐苍穹的磅礴意志充斥胸臆,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挥动巨戟,斩向那冥冥中束缚一切的至高法则!就在这幻象达到顶峰,他几乎要挥出那一戟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手中锈斧(幻象中是巨戟)的柄部——那第四道原本黯淡无光的年轮纹路,此刻正迸发出刺目耀眼的金色光芒!

“哥!小心头顶——!”

阿萝撕心裂肺、充满极致惊恐的尖叫,如同最尖锐的冰锥,猛地刺破这力量暴涨带来的迷幻快感,将他强行拉回了残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