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世纪之交的电脑与网络文艺思想

黄鸣奋关于网络文学的研究并不是直接起始于国内网络文学诞生之日或之后,而是汉语网络文学作品诞生与在国内第一部网络文学作品《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发表之间的时段,关注到电脑艺术学的研究领域。20世纪末,黄鸣奋的关注并不是集中于对网络文学的产生和发展,而是广泛地探究了电脑和多媒体环境下的文艺新形态。

一 电脑艺术学的背景与产生

信息时代的到来,以电子计算机的广泛应用和当代通信技术的迅猛发展为标志。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都受到其强烈冲击。早在20世纪60年代,国外就开始应用计算机从事音乐、绘画、诗歌等方面的创作,当时对此感兴趣的主要是一批计算机专家,创作的目的在于了解电脑的潜力,创作方法以公式和算法为主,强调随机性的作用,以求使作品不落俗套。为了交流电脑艺术的创作经验,美国自1963年开始举办有关电脑艺术的学术会议,日本也于1973年主办了首届计算机艺术展。80年代以来,随着个人计算机(PC)的普及、面向艺术爱好者的软件的开发,以交互式为特点的电脑艺术崭露头角,专业艺术家与计算机专家的联系大大加强。

90年代以来,由于多媒体技术的进步、信息高速公路的建设,电脑、电视、电话一体化已是大势所趋,连通空中、地面和水下的大容量通信网络正在迅速建成,传统意义上的艺术作品大规模地向光盘、网络等新的载体迁移,与新兴的计算机技术相适应的单行和网上出版物层出不穷,“虚拟现实”(又译“灵境”)等高科技的发展正在创造新的艺术手法和艺术观念。中国的计算机和当代通信技术虽然比西方发达国家起步晚、起点低,但是,由于政府的支持和社会各界的重视,近年来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进展。1984年,邓小平同志提出了两个很重要的主张,一个是电脑要从娃娃抓起,另一个是开发信息资源服务“四化”建设。小平同志的指示吹响了中国信息化的号角,专业艺术家纷纷“换笔”,运用电脑作为创作手段。1995年举行了全国首届计算机艺术研讨会,根据会前所作的调查,全国从事计算机艺术研究及其应用的单位有千余家,科技人员数千人,大学和研究所有近百家。

我国计算机美术勃兴,电脑音乐在京城等地趋于红火,唐诗、古典小说名著等文学作品有了电子版,京戏等传统艺术陆续上网,诸如此类的消息迭见报道,令人欣喜。作为20世纪的重要发明,电脑已经对文艺生产产生了直接的影响。此时,黄鸣奋已经认识到电脑和多媒体技术下的文艺形态问题,研究关注于电脑和多媒体与艺术之间的价值关系,并以此为基础探究电脑和多媒体技术对文艺建设的展望。

基于技术与文艺发展的现实背景,黄鸣奋提出了“电脑艺术学”的概念及对其的理解与思考。即使如今网络文学已然成为现当代文学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但是在当时,黄鸣奋仍将“电脑艺术学”看作一门边缘学科。他提出了对“电脑艺术学”边界的界定,既区别于传统艺术学对艺术现象的解释,又区别于计算机科学对技术科研成果的探究,是一个体现了计算机科学与艺术学相互渗透趋势的学科。

关于“电脑艺术学”概念的提出及其存在的发展可能性问题,黄鸣奋认为应该从电脑对艺术家的武装、电脑软件的艺术性、电脑所提供的艺术文献、电脑发展所创造的艺术需求、电脑技巧的艺术意义、电脑理论对艺术理论的启迪六个方面进行研究和论证。

黄鸣奋对电脑文艺学的关注范围是广泛的,不仅包括了对网络文学艺术的关注与思考,还对电子音乐、电子美术、多媒体等新型艺术的领域进行了广泛研究。而在众多的电脑文艺具体的形式中,黄鸣奋特别关注中国古典文论在电子传播的背景下存在的危机与机遇。他认为古典文论在这一时期是危机与机遇并存,是中国古典文论研究在世纪之交面临的现实。所谓危机,是以20世纪电子传播兴盛造成的诗歌艺术边缘化、书面艺术边缘化和语言艺术边缘化为背景的;至于机遇在一定程度上归因于多媒体、数据库和机器翻译等计算机技术的发展。在已经到来的21世纪中,推广应用存储检索、实时通信和人工智能等技术,可望使中国古典文论传播研究更上一层楼。

黄鸣奋关注到了电脑艺术创作与传统艺术创作的差异问题,他认为电脑艺术与传统艺术的差异并不在于艺术内容,而只在于载体差异本身。如认为电脑有效地保存了艺术文献,为艺术创作、批评和研究提供了必要的支持,包括文艺评论和批评可以“解构”一个作品,并对相关的数据进行分析,由此而获得启发。同时他认为计算机研究的相关理论也是对艺术理论的有益补充,“随机性”“算法”“超文本”“超媒体”等概念的引入都将会在此后的研究中提供新的思路,也将会为传统艺术理论提供新内容。

二 电脑和网络对文艺研究的影响

通过以古典文论为代表的传统文艺与电脑文艺进行比较,黄鸣奋论述了电脑和网络对文艺研究的影响,并在定量研究方法上提供新的视角。他认为诗歌是语言艺术的精华,“诗言志”也被看成古典文论的开山纲领,因此重点比较了诗歌艺术在电脑发展的艺术状态下的变化与特征。一方面诗歌的传统传播形式是通过口语传播,因此口头传播时代的诗歌是朗朗上口的歌谣,其最初形式是合乐的、便于传唱。书面传播时代开始以后,诗歌逐渐分化为民间之作与文人之作,后者有显著的书卷化趋势,相当部分作品只便于阅读而不便于诵读,而到了电脑数字的创作实践,则更大程度动摇和影响了传统诗歌的创作与美的价值体验。另一方面,计算机和多媒体则为古典诗歌和诗论提供了新的支持,能够通过丰富的声画配合提升传统诗歌的意境,为诗歌的传统提供了新载体。同时新媒体技术的介入,也为古典文论提供了强大的数据支持,极大扩充了对古典诗歌评价的数据库,方便对古典诗歌的研究。

基于对电脑时代下中国古典文论发展存在的危机和面临的机遇的判断,黄鸣奋展望了古典文论传播研究的可能性。从方法论的角度看,这种研究总体上是以印刷文明为背景而进行的,成果形式主要是论文。不能否定上述成果的意义,同时也不能忽视传统研究方法的缺陷。这种缺陷表现在以下三方面。一是时间差大。由于图书流通、编目和上架需要相当长的时间,难以及时了解动态。研究者所知的经常是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的情况。二是相互联系不便,除了通过共同参加学术讨论会等范围相当有限的活动外,海内外学者几乎没有多少机会直接沟通。三是资料难以收集完整,对于传播情况进行定量分析较为困难。将计算机存储检索技术、实时通信技术和人工智能技术引入中国古典文论传播研究,将有助于弥补上述缺陷。

受到整个20世纪社会科学“奔向”自然科学大趋势的影响,黄鸣奋也同样关注了社会科学使用定量研究的发展历程,对其影响较大的是20世纪初俄国数学家马尔柯夫,马尔柯夫运用定量研究方法对普希金的史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进行研究,也使黄鸣奋看到了量化研究方法在艺术研究中的实践可能,他认为定量研究能从鉴别艺术品的真伪、考证艺术品产生的环境、分析艺术家的创作技巧等方面对艺术研究进行支持。相比于传统的艺术鉴赏以定性分析见长,漫长的艺术史所留下的汗牛充栋的文献中,难得发现对于作品的定量分析。这并非单纯由于艺术和数学历来分属于不同领域、灵想独辟的骋才运思和缜密详备的统计分析早已分道扬镳,而是和搜集、加工艺术数据之困难密切相关。黄鸣奋大胆地预判在进入电脑时代后,这种情形会大为改观,但他也并非一味追求使用定量研究方法,而是积极探索了将基于计算机等数字化技术的定量研究方法引入对艺术的鉴赏中、将定性分析与定量分析有机结合,从而提高文艺鉴赏的科学性。

在这种新的研究方法转型的理念下,黄鸣奋将研究的重点放在了关注文艺创作本身与鉴赏的问题中。虽然在20世纪末其对电脑和多媒体艺术的研究相对广泛,但其关注点仍旧是以文学为基本对象,尤其世纪交汇之际的相关研究,较多地关注到文本本身的问题,尤其是文本在电脑和网络背景下的出版问题。数字化技术对艺术传播影响的问题是其首要关注重点,他认为艺术复原、艺术复制、艺术装帧、艺术辑要、艺术合成,都是和作品形式上的加工有关的传播方式。进入电脑时代以后,这些传播方式也孕育着新的变化。在电脑发明之前,艺术作品的再创作原则上是靠人来完成的。电脑发明之后,上述工作可以由人和机器共同承担。例如,有可能设计出这样的软件和数据库,让它们根据原作的基本思路,自动加以推衍,创作出新的作品。同时,黄鸣奋还预测了量子计算机发展的可能以及其处理信息方式的变革对人类艺术传播方式产生革命性变化的可能。

三 电脑和网络文艺的人文特质

黄鸣奋认为电子艺术传播模式发生变化的一个重要表征就是在艺术建设中对受众地位的重视。他指出先前业已存在的其他艺术门类表现出良好的兼容性、具有强大的模造潜力在其演化过程中日益切近生活。这些特点都关系到电子艺术建设对于艺术本身可持续性发展的价值。电子艺术将自己的基点置于受众,重视受众和作者之间的互动,从而可以加速艺术的可持续性发展。艺术实践表明受众给予的反馈对于创作者调整创作方向、确定创作目标、提高创作水平具有重要价值。传统艺术的基点在于作者,虽然人们也多少意识到受众的重要性,但是作者和受众的沟通由于技术上的限制和社会上的障碍而显得相当困难。作者要想了解自己的作品在受众中所激起的反响,受众要让作者了解自己的意见,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相比之下电影艺术和广播电视艺术都引进了社会调查的方法,及时收集受众的意见。如果说社会调查同样可以被传统艺术利用的话,那么,广播电视艺术还可以凭借热线联系使创作者、传播者迅速地与受众沟通,电脑艺术则通过网络提供了更方便的途径以获得受众的反馈。这种反馈越直接、越便捷、对于艺术的发展就越有利。但是黄鸣奋也并不支持受众短时间内做出的反应成为作者的金科玉律,他认为某些意见正确与否还需要较长时间的检验。

而艺术意图则是艺术倾向和艺术境界的统一体,它们分别从现实与理想两方面制约、引导人们的行为,形成品行和志向的过程中,电子艺术以其所树立的样板引起不同凡响的作用,这种作用是传统艺术教育功能的延续,是艺术的社会价值的体现。由于所依托的电子媒体的强大力量,电子艺术对于社会教化所能产生的影响远胜于传统艺术。高雅的电子艺术作品以其强大的魅力感染受众,唤起对个人与群体、社会之关系的思考,从而有助于端正人的品行、树立崇高的志向。尽管如此,有识之士不无忧虑地看到电子艺术的商业背景使某些作品的艺术意图朝媚俗的方向演变,其价值目标往往不是提高人们的思想文化素质、引导人们进入更高的精神境界,而是迎合大众的趣味、赚取尽可能多的利润。

但黄鸣奋也指出这种媒介环境下的文艺受众可能面临的风险——将艺术信息理解为艺术题材和艺术情感的统一体。人们常说艺术有认识功能,就是以艺术信息的价值为依据的。就此而言,电子艺术大大开阔了人的视野。电视艺术以摄影机拓展了人的视线,使观众得以目睹各种纪实的场景与幻想的奇观。广播电视艺术不仅丰富了人们的生活常识,增进了受众对于世界上各种奇闻逸事、风土人情的了解,还引导着人们从新的角度认识历史、现实与未来。但是,作为媒体的电影及广播电视所给人的知识并不是体系化的,虽具有相当可观的广度,但缺乏应有的深度。由此训练出来的人,很可能以博学见长,却难以对某个问题进行深入的思考、提出有水平的创见。新兴的电脑媒体或许有助于克服上述弊端,但是,目前互联网上各种站点同样是鱼龙混杂,要获得系统的知识,有待于人们进行主动的发掘。人们将因为能够轻而易举地从网上数据库获得大量信息而减轻大脑的记忆负担,但是,根据“用进废退”的规律,大脑可能因此而退化。一旦离开了网络的支持,人的知识储备则显得“捉襟见肘”。

四 从电脑和网络文艺变革中关注到网络文学

针对电子文艺传播变革的现实,黄鸣奋提出了长期性发展路径规划。他认为电子艺术虽已有百余年的历史,但至今仍活力依旧。显然,在21世纪中,电子艺术将继续为造福人类而效力。尽管如此,电子艺术的繁荣并不是无条件的,它有赖于社会、科技和整个艺术事业的可持续性发展。电子艺术的问世本来就以科学技术的进步为必要条件。如果没有18—19世纪对新型感光材料、摄影和投影设备的研制,就没有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的电影艺术;没有19世纪后期对有线播音、无线电报的研究,也便没有20世纪初的有线广播和无线广播以及之后的电视艺术;同样,没有20世纪40年代发明的计算机,也就没有20世纪至21世纪之交正由附庸蔚为大观的电脑艺术。

电子艺术的繁荣需要以数字化技术改造相关的各种设备,在网络的基础上实现艺术资源共享。电子艺术在更高阶段上的发展也许是用虚拟现实技术来彻底改造自身的形态。离开了科技进步,电子艺术的繁荣是不可想象的。电子艺术只是艺术事业的一个组成部分。同时,黄鸣奋认为可持续性发展体现了人类长远的、共同的、根本的需要,完全可以作为衡量电子艺术价值的尺度。为了实现电子艺术的社会价值,应当注意发挥电子艺术的预测功能、努力实现电子艺术自身的可持续性发展、提高公众对可持续性发展的自觉性等问题。

直到20世纪末,黄鸣奋首次关注到电子媒体时代中的网络文学,看到了网络给予文学新的意义。他指出,世界范围内的华文文学虽然拥有悠久的历史,但我们只是在网络时代才深切地感受到它是一个整体。作为媒体的国际互联网消解了关山迢递所带来的交流障碍,使作者与作者、读者与读者、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跨文化互动达到了近于实时的水平,并顽强地抵御着政治权力对于上述互动的干预。毫无疑问国别性的汉语文学创作与研究在过去曾经取得了颇为可观的成就。尽管如此,网络媒体正在抹去打在汉语文学上的国别烙印,以至于我们将不满足于谈论“世界华文文学”而是津津乐道“华文文学世界”。

黄鸣奋认为,作为华文文学写作手段的汉语在网络化过程中经历了巨大的转变,成为有别于传统口语和书面语的电子语。这种电子语也许是口语化的书面语(像在众多文学网站上经常可以见到的那样),也许是书面化的口头语(主要见于字符界面的聊天室),自然也可能是比较纯粹的书面语(最常用于将印刷媒体上的文学作品搬上网)或者货真价实的口头语(利用音频流技术进行实时传递)。与此相应我们可以区分出网上的书面文学、口头文学以及介于二者之间的口语化书面文学、书面化口语文学。姑且不谈实时聊天是否正在创造一种崭新的口头文学,也不论接龙写作是否正在新的技术条件下复兴集体创作的古老传统,令人欣慰的是汉语(尤其是简体、繁体之分的汉字)网上传输这一瓶颈一旦被突破,超越媒体、跨越平台的华文文学世界便呈现出勃勃生机。从“世界华文文学”到“华文文学世界”的发展进程与全球化的大趋势是一致的。

一元化与多元化的矛盾不仅存在于华文文学内部,而且存在于华文文学与其他语种的文学之间。面对因特网上英语文学、文化的强势霸权,华文文学在21世纪能否“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逐渐成为我们必须正视的重要问题。网上华文文学是否必须走职业化老路以培养自己的“正规军”,是否必须仰仗联合国通用网络语言开发计划来维护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基,如何摆脱“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现状进入新境界,如何与传统华文文学相互激发、彼此促进,都值得进一步探讨。不仅如此,华文文学和其他语种的文学在“读图时代”同样面临由影像文化勃兴所带来的挑战,亟待捕捉自身振兴的新机遇。概言之,21世纪的华文文学是一个开放的世界,在“压力转化为动力”的意义上不论对创作和研究来说都大有可为。

在黄鸣奋看来,网络不仅仅是媒体。如果说任何社会的生产都离不开人员、物质、信息的交换的话,那么,网络正存在对上述交换起着越来越大的作用,以至于我们可以说网络是生产力的有机组成部分。随着知识经济时代的到来,这一点已经表现得相当明显了。即使我们把网络看成媒体,准确地说是注目于网络作为媒体的方面,它也不同于报刊、广播、电视,其特色就在强烈的交互性上。这种交互使得网络用户能够得到各种反馈,因此有望对于所发送或接受到的信息作进一步的考察,在调查研究的过程中将间接经验变成自己的直接经验。随着电子商务的兴起,网络正在走进千家万户,成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利用网络购物、炒股、拍卖蔚成风气,这方面的活动也为艺术家进行创作提供了大量素材。黄鸣奋理解网络文学作家是处身于网络时代的艺术,可以将上网作为自己深入生活的一条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