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短曲之八

舒群

这是一个人所讲的故事

她给我留下的一种感觉,是这样的。

温暖的不是异邦如意的床,而是祖国冰冷的地;死在后者的地上,比睡在前者的床上温暖。

我与她的结识,是这样的。

有一次,我们在山地击败日军以后,向附近的房屋,树林,以及一切可以隐藏敌人的地方,开始搜索行进。大约四五里以外,在一处年代久远的院墙内,我们发现了敌人。我们要求他们避免彼此流血,他们缴械以后,与我们同行;而且,我们特意说明,我们并不想用别人的生命而换得自己的光荣。但他们回答我们的,是枪声,而无一句言语。因此,一刹那间,这小的战争就便开始了。一点钟的时间,我们就得到结束;我们冲入院内,立刻恢复了往日和平时代所有的安宁。在这被血染过的院内,还有一切战争不可避免的悲惨景色;他们死的,安静地躺在地上,伤的,呻吟在自己找寻的痛苦中,活着的,送出自己的枪和弹,然后垂下头和手,好像自知已经接受了俘虏的命运。她便是其中的一个——唯一的一个女的。

不过,她没有使用过枪和弹,甚至一件小小的武器;她曾是一个无辜者;受难者。

她的年龄,很幼小,最多不过十六七岁。她的身体,很瘦弱,瘦弱得使人感觉她的生命难有几年的长久;好像初春的嫩苗,被暴风雨摧残过,在世界上难有长久的勾留了。她的脸型,她的脸色,就是她生来的不幸命运的记号。这不仅可以看出她是朝鲜人,而且可以证明她是日军之中的妓女。关于这,在我们问起她的时候,她哭了,表示默认了。

她的哭声,充塞在这阴惨的天空的下层,这秋风吹不尽荒草,落叶的院中,一声一声地传入我们的耳里的时候,使我们更感到了人类爱和憎的距离,同情和仇恨的所在。因此,我们从俘虏中把她引到一间空房里,由我负责。

我看她似乎疲倦极了,我用稻草给她铺成一个小床,要她休息一时,准备不久以后遭受长途的辛苦。她扬起眼睛,轻轻地看了我一下,她说:

“不!”

“你不疲倦吗?”

“不!”

她给我的回答,好像永远只有一个“不”字。于是,我故意问她一句:

“你痛苦吗?”

她默然了。她用手抚摸自己的胸脯,来抚摸着自己的痛苦。

“那么,你不快乐吗?”

“我生来就不知道一个人还有快乐;也许有,可不是我的,不是朝鲜人的!”

这时候,她刚刚停止的哭声,又开始;更大了;仿佛她只有一个简单的感觉,表示感觉的,就是她的哭声;仿佛她的幸福,被人用不幸换去,结果她自己余下的和加多的,都是哭声。

当我们归队的时候,我向她说:

“不要哭了,走吧。”

“走到什么地方去?”

“领你到快乐的地方去。”

“你别骗我!”

“我没有骗你。”

“什么?没有骗我?哼,世界上没有一处快乐的地方,是我的,是朝鲜人的!我知道,你别骗我!”

她说着,呜咽着,勉强地随着走了。

走了不久,我们走上一条崎岖而难行的小山路。这小山路,爬过无数的山头、河流和稀有的而且荒废了的矿场、田野,爬向一望望不尽的遥遥的远方,我们身边所望见的,不过是高空低落到山头的一片阴暗的云层,此外,便是被风吹起,吹到云层以外的尘土的黄烟。这云和烟相混的宇宙,不见一间房屋,一棵老树,甚至一个小生命的动物一刹那的寄居,或行旅,好像荒凉而寂寞的太古的时代一样。我们行进其间,的确感到孤独,而且渺小。

我们的队伍和俘虏走在前面,我和她跟随在最后边,背上背着太阳西落的余火,走向这余火所照耀的地方去。

突然,她停下了,仿佛被身边恐惧的景象引起的一种疑虑,而觉得迷茫和踌躇。她一边望着身外,一边问我:

“告诉我,我们走的是什么方向?”

我用手引她转过头来,指了一下残缺以后的太阳。她又问:

“那是西边吗?”

“是的。”

“那我们去的是东边了!”

于是,她不走了。她为了一种欲望,一种梦想的追求,她的脸色,沉入失常的神情中。这神情,是超过痛苦以上的。因此,我对她安慰,劝说继续行进,免得和队伍的距离隔开太远。但是,她说:

“不!”

“为什么?”

“不,不为什么!”

我为了避免她妄想的痛苦——幸福,我用枪迫她随我走了。

然而。她用的仇恨的眼睛向我表示,她随我走并不是幸福的,好像我引她走了和幸福相反的路子。她终于又站住了;而且,由于她的一种决心,使我的枪也失去了尊严。

她向我声明:

“我一步也不走了!”

我被她引起的一种茫然,是不可以解释的,于是,我强迫她说明停止的理由;但她只是自语着:

“越走越远了!”

“怎么越走越远了?”

“当然越走越远了!”

我指了一下我们要去的方向,我问她:

“难道那边你不愿意去吗?”

她点头,承认了。我又问她:

“你愿意往哪边去?”

她为我指着与我所指的相反的方向。我气愤了,我无情地责问她:

“你想往敌人那边去吗?”

于是,她好像受了欺辱一样,立刻又哭了,哭着向我说:

“先生,我告诉你,我的家住那边,就在那太阳下。”

这时候,她仿佛更记起了而且渴望着她的祖国、故乡、家庭,人类圣洁的感情依托的所在;她痛苦得打起自己的头来,不惜打到粉碎。

是的,一切失去的比现在的亲切,不仅是祖国,就是短短的难忘的回忆,也常有恋恋的时候;当被泛滥了的感情所磨难的那一刻,是有着一种不可抑制的想念的——虽然也知道是空虚而痛苦的。即使我安慰她,这安慰也是易于引起反感的;所以我故意地顺从了她。我向她说:

“那么你去你要去的地方吧!”

“你让我去吗?”

“让的。”

于是,她转了相反的方向,望着太阳所在的地方去了。

我站在小山路的当中,注视她的背影由迅速而变慢,渐渐地终于停止了。她去时的勇气,从她垂落了的松软的两手,已经消沉下去;从颤抖着的松软的两脚,拾得一个永远难忘的失望而已。不过,她不肯回来,仍在失望之中寻找着希望。在她停留的时候,她散垂着的长发,被风吹乱了,一时飘起,一时飘落,飘得无所依依,尤其是她仅有的一件类似西装的衫子,像她的体质一样,几乎再经不起一阵暴风的吹打。她在风中,孤独得仿佛人类再无一个她的亲人了。

我走到她的身边,要她转回归路去;她叫起来了:

“我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那你就站在这里吗?”

“也许!”

“永远站下去吗?”

“也许!”

于是,我故意地道:

“那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吧,我去了。”

然后,我很自然地走开了。走了不久,我便听见她的哭声追随在我身后了。我停下,等她到来的时候,我问她:

“你怎么又回来了?”

“回不去……也只有回来……”

“那我们走吧。”

“不,你告诉我,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快了。”

“快了?只我一个人回去吗?”

“不,所有的朝鲜人——愿意回去的。”

在我们归队以后,我把她移交给另一负责人。她与我告别的时候,给我一个淡淡的微笑;笑得那样勉强,好像她生来第一次的尝试。

(载《中学生》战时半月刊1939年第3期)